春明新史第八回 灯下看花屠沽成上客 伶门伴食笔墨负骚人

  却说大家都说新郎逃走了,不能答应,后来就有人道:“你们不要闹了,新郎接了督军的电报,要到直鲁豫三省交界的地方去剿土匪。那里接连陷了三座县城,等着恢复,王镇守使马上就要动身呢。”静英坐在一边,把这些话都听得了。心想我正愁着今天晚上怎样办,依着我的性情,决计是过不到明天早上的了。现在他既然是要出征,我且在他这里稍住两三天,看看有什么机会没有?我能过一天,就多过一天,也犯不上先死着去让人。心里这样想着,就坦然了许多。

  这些宾客,除了两三位女太太们还在屋子里陪伴着新娘而外,其余的人,都蜂拥到前面,和王镇守使话别去了。有位女太太道:“咳!这事真是不巧。偏偏今天办喜事,今天就让王镇守使出门。”又有人说道:“那也是件喜事啊。王镇守使这一去,马到成功,督军一欢喜,就得给他升官,新娘子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她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想她不能为了这事,心里不快活。”说着,就扯了一扯静英的衣服道:“新娘子,你听听我这话怎么样?说的对吗?”静英心里暗笑,却又嫌那妇人啰唆。背转身去,却不理她。那妇人道:“哎哟!新娘子,你真有些不痛快吗?究竟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那是没有错的。”静英听了,身子微微一起,扭转身来,就对那两个妇人道:“哪个说我不痛快呢?”那妇人道:“哟!新娘子,急出话来了。可是忙中有错,这话不能那样说,洞房花烛夜,新郎升官去了,欢喜倒可以,痛快是不见得啊。这样吧,洞房别让他冷淡了,今天晚上,我们陪着新娘子,给她暖暖脚吧。”

  静英当她们说话的时候,偷眼看了她们一看,都是些涂脂抹粉,浑身金玉的妇人。心想这一班东西,也难怪她们说不出好话来,我还是不理她了。于是两手交叉,贴在怀下,身子向后一靠,望着屋子。这才觉得这屋子四壁糊了外国花纸,非常的美丽。全屋的木器家具,都是最新洋式的。自己斜对面,两架雕花木的衣橱,门上嵌着极长极大的玻璃砖镜。橱子四周,都用螺钿嵌了花纹,远远望去,光灿灿的。心想着姓王的虽然不顾面子,在实际上,也就为我铺张得厉害,屋子里这一种摆式,便是一千元上下,屋子外我虽没有留心细看,但是我经过的地方,都觉不错。正这样想着,忽见一个艳装的女子,向自己面前一闪。心想这地方,哪里走来这样一个美女,真奇怪了。仔细一看,不由得自己好笑。原来并不是什么美女,却是玻璃橱门活动着向外一开,自己看了自己的影子。原来自己改了新娘装束,却有如此好看,倒让那个目不识丁的粗黑大汉,把我讨了来,真是不平等。我自负总要嫁个俊俏郎君,多情男子,倒给武人做第四房妾,我真辜负了这影子,我还有什么面子见她?想到了此处,刚才一点稍平抑的怨气,又复兜动起来,便离开了原地位,坐到玻璃门并排,一张沙发椅子上来。

  那几位女宾设身处地而想,也觉得新娘子有苦说不出来。结婚都是睁着眼睛望的,望到了结婚那日,却把一个新郎跑了,有什么话解说。便是把那升官发财的话,老来劝人,人家未必能入耳,人家心里也不会痛快吧?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讨没趣了。女宾中有那急公好义的,就溜了出去,暗中告诉王镇守使,说是新娘子听到镇守使马上要走的话,心里万分难过,现在谁也不理,一个人躲在犄角上生闷气。您要是就这样走了,得把新娘子安顿一下才好。王镇守使正在和几位朋友商量,要怎样想法子耽搁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就是耽搁不了整晚,今天半夜登车也好。现在听说新娘子在生闷气,心里也很抱愧,便叫人暗中把那些宾客让出新房,他却溜了进来。

  静英初以这些人走了,落得稍微安静一下子。不料一抬头就看见王镇守使满面笑容走了进来。他笑道:“我的小太太,你怎么坐到那衣格子背后去了。我要出门的事,你大概也听见说了,这是上司的差遣,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官,我不理会,也不要紧。现在我们还想巴结一点小差事,我们就得听人家的命令。我知道很对你不起,我现在来陪你一会儿。”说着,扛着两只肩膀,慢慢地走过来,弯着腰就去拿静英的手。静英身子一扭,连忙将手一缩。王镇守使伸手拍了一拍她的香肩,笑道:“你还害臊吗?”说着,一挨身子,也紧贴着她,同坐在沙发椅子上了。静英紧紧地低着头在他面前,走又走不了,只急得浑身是汗。还是王镇守使原谅她,她是个新娘子,现在还是宾客满堂,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要太与人以难堪了。因见她死命低下头,只管躲闪到椅子犄角上去,便站起来,笑了一笑道:“你别害臊啊!我这就上阵去打仗,你应该替我饯饯行,给我说几句告别的话才对,你怎么老是不作声。我也觉得我今天晚上,真不够朋友,要不,我打一个电报给督军去,说我有病,要迟了一两天才能到吧。”这一句话,才把静英的话逼将出来了,正着颜色半抬头道:“那是什么话?难道为了婚姻小事,误了你的前程大事吗?你越是接了电报,马上就走,越是见得你为公忘私,功劳更大了。我主张你马上就走,也不用得等到半夜里。你越走得快,我心里越欢喜。你只要把差事混得好,比在家里陪着我要强十倍。”王镇守使听了这话,真是喜出望外。一拍腿道:“既然这样说,我马上就走。你好好地过日子,多则一个月,少则两个礼拜,我一定赶了回来。”

  于是跑了出去对着那些来宾说:“我的这位新太太,是认得字的,究竟不错,她并不留我在家里,要我赶快到前线去巴结功名呢。”来宾里头,有比镇守使位分次一等的,都在一边凑趣,说是这位新太太真是识大体的人,难得难得!王镇守使也高兴极了。马上打了电话到西车站,将预备的专车升上火。一面吩咐卫队预备行装。不到两个钟头,各种事情,都预备妥当了,正待要起身上火车,又接到一通督军来电报,说是可以不必面授机宜,一直到大名前线剿土匪去就是了。王镇守使一想,既然知此,想必土匪是十分猖獗,就不能再耽搁了。带了卫队,马上上车。一面打电报给琉璃河一带的驻军,束装待命。车子经过琉璃河的时候,就挑选了一团人,由火车带到磁州。到了磁州之后,火车载了军队,停在车站上,王镇守使却下了火车,一直到县公署去下榻。这地方虽然不是王镇守使直辖之处,但是他乃奉命前来剿匪的,也算是个临时的上司。所以这里的文武官吏,都由车站上一直欢迎到公署里来。

  这里的文官领袖,自然是县知事。他叫恽亨通,是一位下车伊始的老爷。那武官领袖,就是刘团长。他原是快嘴刘,后叫刘得胜,而今人家都称他为刘团长了。这刘团长和恽知县倒也情形相投,遇事都有个商量。除此之外,又有一位督军新派来的京汉路直南财政特派员,叫万福兴。因为他也是个客位,而且是督军特派来的人,所以并没有到车站上去欢迎镇守使。恽亨通县长,和刘团长一商量,这里一天之间,突然来了两位大人物,应该大大地热闹一番,给他们洗尘。于是就在当天晚上在公署设宴,并且邀了当地几位大绅士做陪。在这种地方,一个镇守使。当然是了不得的人物,所以恽县长等来的客一齐在客厅里齐集了,然后才亲自到王镇守使下榻之处,把他请了出来。王镇守使一到客厅里,客厅里所有的人,就如得了一句起立的口令一样,突然一齐站将起来。究竟是那财政特派员万福兴的气派大一点,早抢上前一步,对王镇守使一躬到地,口称镇守使,今天下午,兄弟也是刚刚到,没有到车站上去欢迎,实在抱歉得很。王镇守使见了他,倒不由得猛然吃了一惊,这是一个很熟的人啦。

  三年前他在家乡,开了一家牛肉铺,还带卖烧酒杂货,生意很不错。自己家里,因和他同村子,常常买他店里的肉,如何不认识。而且他认识几个字,跟着三官庙里老道学算命起课。那老道因为他老是有酒有肉送去吃,却情不过,也很教给了他一些本领。后来他还不要什么,白给我起过几回课呢。几年不见面,怎么做上官了?他在这里发愣,那万特派员也把王镇守使看明白了。这是我们的街坊,从前在一个村子上住的时候,他倒称得起一个混混,王镇守使原来就是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王镇守使见他也发愣,便笑道:“万委员你也认识我吗?”万福兴道:“认识认识,我们还算是同村子的人啦!几年不见,镇守使,您好?”王镇守使道:“我不过瞎混罢了,谈不到什么好。您倒是不错,一晌怎么没有听见说过。”

  恽县长因为万委员先没有到车站上去接王镇守使,心里老是不安,总怕王镇守使不高兴。这事虽不干己,然而两位佳宾不和,至少也是主人翁应付不得当。现在王镇守使和万委员见面之下,竟是老交情,这一喜,比自己和王万二位联了老交情,还要高兴若干倍。便从中一揖道:“我先就知道万委员和镇守使一定能说得很投机,原来正是好朋友,我还只能猜到一半呢。”于是夹在二人中间,周旋一阵,还同二人敬茶敬烟。万福兴因为王镇守使问到自己如何升了高官,正在踌躇着,还是说不说呢?若是不说,未免触犯了王镇守使。若是说出来,当着许多人,又怪难为情的。现在恽县长在里面一搅乱,倒正好将词锋闪开,因此谦逊一会,就混过去了。还是王镇守使爽直,谈了几句话,又谈到过去的事了。笑道:“老万,真是做梦也都想不到,我们居然干出了头,干得这样大了。当年咱们都是穷小子,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大棉袄,常常为了耍钱耍光了,扒下来当。现在咱们耍钱,输个万儿八千的,都不在乎了。再说咱们当穷小子的日子,两顿窝窝头,真不能说靠得住。人家有姑娘,谁肯送到咱们家来,过这样苦日子。不瞒你说,我现在共讨了四房太太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回动身的时候,我刚刚讨了一房新家眷进门。我和新娘子,体己话儿都不曾说上一句,这也见得做官的人,好处也有,坏处也有的。若是平常老百姓,当他娶新媳妇儿的时候,就是他爹妈要他出门一趟,他也决计不能答应的。”万福兴道:“恭喜恭喜,原来还有这样好的喜事,将来到了北平,我一定要叨扰你老哥这一杯喜酒。”说时,将左手捏了一个圈圈,向嘴边一送。王镇守使笑道:“成!别的事情,不能说一办就到。若是说光要吃点喝点,我老王绝不含糊,准能供个周年半载,还不至于叫穷。”说时,就伸了手掌,一拍胸脯。恽亨通也拱手笑道:“当然当然,慢说周年半载,就是三年五载,我想,镇守使也是很慷慨能答应的。”王镇守使听了这话,鼻子里哼着笑了一笑,又接上摇撼着高大的身躯,摆了一摆头。

  刘团长也笑道:“镇守使这样一说,倒提起了我一肚子心事。别往前三年说,就是前一年,我还穷得当裤子喝小米粥。就靠京绥路上打这么一仗,可就爬起来了。”他说着还是不改旧日的老脾气,把快嘴刘那一套本领又使了出来。由在家里挑花担子说起,说到目前为止,口讲指画,简直不断。恽县长恐怕他说得高兴,露出马脚来了。便道:“席面已经摆好了,就请镇守使入席吧。”于是就向王镇守使一揖,两拳紧抱,拳头抵着鼻尖,满脸陪笑道:“请请请。”王镇守使一看,在眼面前的人,差不多都比自己矮下去几层阶级,更用不着客气了。因笑着对万福兴道:“我们实在用不着客气,老实就上坐了吧。”万福兴原本想对大家谦逊一下子,现在看到王镇守使用手来挽着自己,这比一切的人面子都大,若还要谦逊,倒显得自己不会摆官排子,因此就也老实坐下去了。

  恽县长坐在主位,拿了酒壶,先斟上一巡酒。王镇守使端了杯子,先一饮而尽,照了照杯,对恽县长道:“再扰你一杯。”恽县长因隔了一个大圆桌面,觉得老远地伸着手斟酒,有些不便。手上拿了酒壶,就离开了桌子,走到王镇守使身边,给他又斟上了一杯。王镇守使一伸杯子将酒接着喝了,却笑道:“老万,就是这一着,也叫咱们够受的了。你想在几年前,咱们见了知县大老爷,那还不是屁滚尿流。而今倒让县老爷站在一边,给咱们斟酒,你瞧这是一个乐子不是?”恽县长这一听,真弄得进退两难。老是在这儿站着,人家是个乐儿。不在这儿站着,着不给镇守使捧场。倒是他手下的警察局长,比他更机灵。却突然站起来,上前接过酒壶来笑道:“也别让县长一个人敬客了,我也来敬镇守使一杯。”说着,提了壶弯着腰,就做了一个架子,静等王镇守使伸杯接酒。恽亨通县长,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犹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老早地溜回了主席。王镇守使却未明白人家是金蝉脱壳之计,笑道:“怎么着?又换一个人斟酒,我不过闹着玩,你们别认真啦。”那警察局长却抱定了牺牲主义,无论王镇守使如何地说,他总认定了站在旁边伺候斟酒。还是那万福兴委员,看得有点不过意,对他点了一点头道:“都是客,不必这样客气,请你归坐吧。”那警察局长手里拿着酒壶,还是犹豫未决。王镇守使也点了点头道:“果然的,你就坐下去吃吧。大家都吃着喝着,要你一个人站着斟酒,那是什么玩意?你别瞧你现在不过当一名警佐,可是将来的事很难说,也许你当到了大总统,赛过咱们几倍去。这年头儿,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谁也别料定了谁。这日子咱们要你斟酒,很是高兴,将来我们要给你斟上酒,你更是个乐子了。咱们有话在先,将来你做了大总统,可别让咱们也来这一手,咱们今天是免了。”警察局长,因他说得那样尴尬,未免踌躇了一会子。王镇守使笑道:“怎么着?你非站在这里不成吗?那简直预备将来做了大总统,和我们讨债了。”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在席的人,虽然觉得这事无甚可笑,然而王镇守使这样,未便让他一人笑得过于单调,因此各人都开了嘴,发出一种笑声来。还是恽亨通县长,自己来做了一个解铃人,站起身来,将警察局长牵了一把,笑道:“请坐请坐。”他才随了这点机会,复身归座。

  万福兴见他们虚伪谦逊,他却有些不耐烦,手里拿了一只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只管出神。王镇守使这时回过头来问道:“老万,你想着什么心事?又是哪里有一笔捐款,要把他弄到手吗?”万福兴笑道:“这样说,我这人要害钱痨了。一个人要老是打钱的主意,不想怎样花,那要钱做什么?”王镇守使道:“这样说,莫非你也在想什么花钱的法子吗?”说到这里,问恽亨通道:“你这县里有干吗的娘儿们没有?”恽亨通明白他听说干吗乃是娼妓之别称,自己为要洗刷自己吏治清洁起见,便道:“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说着这话,便回顾警察局长,意思是叫他说话,可以证明。警察局长连忙站起来说道:“原先也有几个,后来奉县长命令,把她们驱逐出境,没有几天的工夫,就完全驱逐干净了。”万福兴叹了一口气道:“咳!你们真是做孽,人家做这事,总也是为了衣食二字,出于不得已,为什么一定把人家轰起走。”王镇守使道:“我就恨这样的人。你要做清官,少捞几文儿就行了,哪在乎这个。你说不许有当娼的,就算你禁得干净,还有那些私姘私凑的,你也禁得了吗?再说娘儿们谁也喜欢的,我们自己就爱逛窑子,怎么能禁止不干这个呢?”万福兴道:“对了。拿我打比吧,我就走到了哪里,要在那里逛的。”刘团长笑道:“这样说,走到了磁县,也想在磁县逛逛吗?”王镇守使道:“当然啦!可是据恽县长说,已经把这里的人轰得干干净净了,这还玩个什么东西哩?”恽县长听了这话,大窘之下,沉吟着道:“真是要找的话,也许还找得着。”王镇守使道:“既然找得着,不论多少,给我找来吧。”刘团长笑道:“不论多少吗?恐怕是不论大小吧?若是不论多少的话,若有个千儿八百的怎么办?”王镇守使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带上北平,编一个女子卫队团得了。”

  恽县长话也不曾听完,早溜了出来,就叫了县府卫队长到身边,轻轻地说道:“王镇守使和万委员,都要找两个女的玩玩,听说还要带上北平去,非好的不成,你赶快去找找,最好赶了来,我们的酒席还没有下场。”卫队长听说,连答应了几个是。恽县长复回来,便笑道:“我刚才去问卫队长,据说,虽然禁止她们不做买卖,可是还让她们住在这里,现在恢复她们营业,她们是很乐意的。待一会儿,就可以找几个来。”万福兴点了点头,撅着上嘴唇一点小胡子笑道:“这还有个意思,不然这杯寡酒,我真没有法子喝。”王镇守使笑道:“寡酒你是喝定了。就是有你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搜罗去,赶到这里来,咱们不吃完了吗?”万福兴道:“若是在未下席以前,能找上两个陪酒的来,我还能多喝几杯哩!”正说笑着,已经由那卫队长带进两个擦抹着满面脂粉的女子进来。一个人身上穿豆绿色的褂子,下面配着红裤。一个穿了一件枣红色的长衣。灯光下照映着这样大红大绿的两个人,看去倒有个意思。王镇守使笑道:“嘿!你猜怎么着,我以为这儿县大爷弄了一对新娘子来了哩。”万委员笑道:“到了这地方来,有这样的美人儿,也就不错,我很满意呀。”说着就顺手一捞,就把那个穿绿褂子的一把拉到怀里。因问道,“美人儿,你家住在哪儿,我们要找你的时候,好随便去找你呀。”那女子道:“我们家就住在离这衙门不远的地方,这儿县大爷也常常叫我们呢。”万福兴望着恽亨通直乐,恽亨通红了脸,只管拿了酒壶,到处给人斟酒。后来这些穿红穿绿的女子来了十几位。一问她们住在哪里时,她们都说,所住的地方,离着这衙门不远。王镇守使笑道:“恽县长,你这儿还有什么玩意儿没有?要是有的,你赶快贡献了出来。大家乐一乐,可别瞒着。”恽亨通鉴于刚才私娼的事,料定是越瞒越坏,就对大家道:“这儿别的什么没有,只有一口好大烟。”王镇守使道:“好极了,好极了,吃过饭再来一口大烟,那是最助消化不过的。”说着话,大家已把酒饭吃完。

  那些做陪的,都是些小区区,就不敢怎样玩得溢出范围来。王镇守使万特派员两人在这里无异做了正副两个皇帝。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一群土娼,便去烧大烟。其次便是刘团长,他已算中级军官,只下于镇守使两个阶级,所以只有他还在一处勉强陪着。王镇守使问刘团长道:“刘团长,你驻扎在这儿,差事怎么样,对付得过去吗?”刘团长道:“这也就是骑在驴子上翻账簿,走着瞧。”王镇守使道:“这回我上大名去平土匪,我看准有个六成儿可以成功,要不然,你帮上我一阵,在这上面找一点功劳。”刘团长道:“这不是我多嘴,要说真打的话,这些土匪,未必能让咱们打平。大名前后,那儿也有他们的党羽。他败了,官兵追上去,他们把枪在地里一埋,是庄稼人,当地的驯良百姓,你能说哪一个是土匪。再说这些人整大股的也有上千人的,干起来,他们真拼命。我们的弟兄们,两三个月没有发饷,没有什么好处,他凭什么给咱们卖命。依我的话,倒不如和这些小股土匪通了,和他们做两笔小买卖。大股的土匪,他们占着县城,又不能做什么,反等着官兵来干上不成?搂饱了,他自然要走的。那时候,他们一跑,咱们一追,这就算完事。”王镇守使笑道:“咦!你倒是个内行。不是我今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借着酒来盖脸。老实说吧,我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也跑过几年,要硬打土匪,那可是件吃力的事。你既然是很内行,这件事我栽培你,你给我去跑一趟,好不好?”说着,走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刘团长万不料轻轻俏俏说了几句笑话,王镇守使就把剿匪这样重大的责任,交付过来。若是糊里糊涂答应下来,到了前线剿办不下来,莫说争不下功劳,恐怕好容易捡来的这一团长,也有些靠不住。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就不能冒昧地答应,只管沉吟着。王镇守使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还怕什么?照着你的法子,又由你去办,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就是有什么事,只要抗得了的,我总帮你去抵抗,你看好不好?”刘团长道:“办是没有什么办不了,可就是一层,上头的命令,是要镇守使去的,团长代表去了,公事上怎样交代?”王镇守使笑道:“咱们督军那个乱劲儿,准比我还厉害。只要把土匪给追跑了,他就乐意,是谁干的,他又何必问呢?你为难决不是为这个,无非是为了开拔费罢了。敞开来说,就算是公事,也不能让你白跑。趁着财神爷在当面,你老实就和他要吧。”说着就伸手一拉万福兴。

  这个时候,他正和一个土妓对面对地在床上烧烟,床面前一张方凳子上,也坐了一个土妓,他不老实不客气将两条腿伸了出去,放在那土妓的身上。还有一个土妓由他身后爬过来,伏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说笑。王镇守使一拉他的手,他一缩手,笑道:“这里有一口好烟,你让我抽完了再说。”王镇守使道:“是要钱的事呢,你能答应吗?”万福兴这时围在众香国里,已是弄得神志昏迷,人家问的是什么,他也没有听清楚,口里却只管糊里糊涂哼着答应。王镇守使对刘团长笑道:“这是三人当面说的了,你瞧他答应了不是?”因又对万委员道:“多也不要你预备,你老老实实筹三千块钱吧。我瞧没有这个数目,人家也真走不了。”这时床上那个妓女,烧了有小指粗一个大烟泡插上了烟斗,顺过烟枪头来,一直送到他嘴边。他两手刚捧着烟枪,向嘴里一放,那边已是凑上灯头。万委员闻到一股香气,情不自禁地吸将起来。这一个烟泡子既然很大,吸起来自然也非一口气所能吸完。偏是他吸着得劲的时候,那边王镇守使却也正问得凶。万福兴吸着那口美烟,舍不得放,鼻子里却只管哼哼嗡嗡地答应。王镇守使道:“刘团长,你还不能答应去吗?兵也有了,钱也有了。”刘团长笑道:“好吧!就趁着这机会,再巴结巴结。”

  万福兴一口烟抽完,突然坐了起来,笑问道:“刚才王镇守使问我什么话,我抽烟全没有听见。”王镇守使道:“你都答应了,这会子装孙子那可不成。咱们都做到了这样大的官,第一回要你办芝麻点儿大的一件小事,你就要推辞吗?”万福兴道:“老大哥,你别着急,答应得了的事,不管大小,我就算答应了,不过我刚才真没有听清楚,叫我怎样去办?请您再说上一遍,行不行?”王镇守使笑道:“你没有听清楚吗?没听清?你为什么答应下来。我是说刘团长要替我到大名去,请你给他筹三千块钱的款子。我想你的手上,大概是很方便,你一点也不为难,就完全答应了。刘团长大概明天就要走,你这款子,请你在今天晚上就筹划出来。”万福兴现在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要钱,便笑道:“刚才我只顾着抽烟,一点没有留心这话,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到这儿,比您也只早两个钟头,什么也没有摸熟,哪儿找钱去?”王镇守使道:“那不行!刚才你一口答应,现在又来反悔,我都和人家说好了,不能跟着你后头丢人。再说土匪闹起来了,你负得起这个重大的责任吗?”万福兴见王镇守使正言正色,把大题目加了来了。待要不答应,这一翻脸,可有些吃不住。因笑道:“并非是我推辞,这儿收钱的机关,全没接头,可没法儿拿钱去。再说在当地筹款,总得要当地的地方官帮着出点力,要不然,就派哪个有才能的来,也不知道在哪儿下手。这又不是天津,就是我私人,也垫得出三千五千的,现在并没有银钱账往来的地方,这款子到哪儿去拿。这只有求求您原谅,宽我一点限期,明后天我准交款不误。”王镇守使想想也对,便答应了。

  万福兴不抽烟,也不玩女人了,立刻找着县长恽亨通,另到一间屋子里交涉,板着脸告诉他筹款的话。并且说他若是不交出钱,明天就打电报给督军,说他违抗命令。恽亨通今天请了这一餐酒,正以为这两位佳宾,都大为欢喜。这一分儿巴结,很是不错,不料酒宴之后,上宾却开了这大的口,一下子竟要三千块钱。现在大河南北,连年兵旱之灾,所有征收机关,拼命地搜刮,在预算之内的钱,常常也是饥荒。现在突然之下,要拿出三千块钱来,实在有些棘手。但是一定要咬定不答应,无奈万委员那一副面孔,又是煞神一般凶狠,睁着两只光焰逼人的荔枝眼睛,只管注视,不见他移一下,不必打电报了,就是这种形象,也比督军大令到了一样可怕。望了万委员,恽亨通半天作声不得,只连连答应了几声是。万福兴道:“这不是光说是就了结的,你得答应拿出钱来。”恽亨通哭丧着脸道:“万委员,您给我想想,我这个小县分,又是不断地有来往差事,这……”万福兴道:“这用不着再下什么转语。干脆,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拉倒,一句话可以了结。”恽亨通愣住了一会子,便苦笑道:“既是如此,让我和刘团长去谈谈看。我和刘团长的感情,倒是不错。倘若是能答应缓个两三天,我就好想法子了。”万福兴道:“什么话?那不行。我答应给他钱,这钱总得由我手上经过。”恽亨通正着颜色,轻轻地说道:“只要筹得出来,反正万委员应当要怎样办的,还是怎样办。”万福兴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便和悦了许多,微笑道:“你也懂得这些规矩吗?我以为你初出来,对于这些事不大在行呢。”恽亨通道:“在行是不十分在行。不过王法不外乎人情,猜也猜得出来一些。像这种公事,瞒上不瞒下,只要大家有好处,又何必不圆通一点儿哩?”万福兴原是和他对面坐着,离开得很远的,这时却将椅子一拖,拖得和恽亨通并排,因扒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说道:“恽县长,你的困难,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虽没有当过县知事,这半年以来,东县跑到西县,繁缺简缺中等缺,我都调查过了,哪里有几个发大财的,无非凑乎着过罢了。老兄台,你只要把刘团长对付过去了,我倒是不拘,你就少给几个,那也不在乎。你老兄看着,能在这里面分多少给我?照规矩说,是个二八回扣,二三得六百。哈哈,你就少给个三十五十,看在面子上,我也只好含糊一点了。”恽亨通皱了眉道:“实在难,一部毛诗如何?”万福兴想了半天,却不能答应出来。恽亨通道:“万委员我的意思是请您打个对折吧,我预备三百元,明日送过去。”万福兴这才懂了,摆了摆手,站起来又拱拱手道:“那实在是少一点,果然把这事敷衍得过去,你要知道,我也负着很重大的责任的。”恽亨通看他的情形,不加钱是不行,二人说来说去,说到了最后,依着万福兴的话,乃是大礼三百二,这边疏通好了,刘团长和恽县长是有交情的,只要了一千块钱,书面上就由他开了三千块钱的报销。

  刘团长得了这一笔款子,就让王镇守使在磁县驻守,带了一团人向直鲁豫三省交界的地方而来。这两三百里路的途程,却走了一个礼拜,让他们的军队,到了目的地,土匪早发了大财,溜之大吉。他们兵不血刃,就克服了城池。第一着便是打电报告捷。那电文是:

薛巡阅使,王镇守使钧鉴:职团奉命剿匪,于真午得达目的地。匪众三千余人,挟有精利枪炮,扼守太平庄坚壁死守。职团比向部伍宣扬钧座威德,限二小时内,攻破匪阵。幸士卒用命,无不以一当十,奋勇直前,先以猛攻,继以肉搏,匪等不支,弃庄乱窜。比击毙匪徒三百余人,生擒二百余人,并捕获匪首十余名,我军亦伤有七人。职以匪虽败去,余众犹多,决不容其稍为喘息,因即复率全团兵士,乘胜追击,并得本邑张知事赞助,两日之间,连复三城。匪等经此重创,业已四散,想不难一鼓荡平也。谨先驰报,余容续报,团长刘得胜叩。


  这个电报是由当地县知事代为撰就的,所以措词非常的老到。但是这些土匪,实在不曾四散,不过分成三大股,各走一路,这算给官兵留一点面子,免得他们对上峰说不过去。他们最小一股的首领,叫火车头,却带了五百人上下,在离城三十里的安乐乡驻守。刘团长派人打听了明白,知道火车头这一股相处最近,凭他那些土匪,并没有多大的能力,他只是徘徊不去,当然有作用的。于是起了一个绝早,带了全团弟兄,就一齐赶上前去。离着土匪驻扎的地方,还有三里之遥,天色方始发亮,便发了命令,让弟兄们,陆陆续续,朝着天上放枪。他们这一团人,虽是虚数,照实际论起来,倒也有五百名。两个人放一枪,大家放起来,也有二百余的响,那边的土匪,听到这种响声,当然知道是官兵追来了,带了赃物肉票,各人就向前纷逃。最后跑的几十个人,也是向半空中放上一排枪。这种枪向天上冒着烟,当然是善意的,刘团长所部,作为追击之势,也就向天上放了一排枪。约莫过了半小时,才开了跑步,向前追了上来。追出了庄子,在一片坦地之上,已经可以看到那些土匪的影子,刘团长一看他们的情形,并无抵抗之意,便下令卧倒预备放。相持约莫有半小时,土匪已在对面,用棍子插了一面小白旗在地里,然后飞奔而去。刘团长看明白,下令冲锋,大家一声吆唤,一粒子弹也不曾放,一直便冲到插旗的所在。那些兵士,竟不用得喊口令,大家都抛了枪,满地找插的标记。看时麦地上都有用木棍子顶着纸片的,有用树枝插着破鞋破袜子的,都是极容易看出来的。兵士们照着标记,用两手去扒土,不到一尺深,便现出白花花的洋钱。这洋钱的数目,却不一样,有的是二三十元,有的是七八十元,有的是一百多元。兵士们将洋钱拿了起来,有的解下一排子弹,放到士坑里,有的放下一支手枪,有的放下一支快枪,都看了洋钱的数目而定,东西放下去了,依旧将土掩盖好了,大家向空中放一排枪,于是退下阵来。刘团长带着他们到村庄里扰了一餐午饭,然后检点枪弹,回城而去。

  到了城里,又是一个电报告捷,说是所有的土匪,完全都打平了,现在只是在此驻守以待后命。这一道电报去了之后,不到两天,督军和镇守使,都有电报答复,大加奖赏。这电报都是此地张县长拟的,少不得在刘团长面前,大大地夸下一番功劳。刘团长笑道:“人家都说,先生们的一支笔杆儿,比咱们的枪杆儿还要厉害。从前我是不相信,如此看起来,真一点也不错。我团部里几个耍笔杆儿的,都没有能耐,不会这样撒谎。张县长路上,若是有像你这一样才干的人,请给我荐一位,我一定要重用他的。”张县长道:“要别种人才,我找不着,我不敢说有好的。若是要起电报稿子的人才,我有的是。前两天,还有一个姓陈的朋友,老远地从北平写信来,叫我给他找事。刘团长若要用,我就写信给他,他准接到信就来。”刘团长道:“果然像张县长这一样的人,作得出好文章来,我为什么不要。趁着这一阵子我还走运,跟着用电报一鼓吹,也许我就能够抖起来。你写信去,恐怕还是迟了,而且也不显得重要,最好是打一个电报去。我们打电报又不花钱,比向邮政局专贴邮票还要省事,干吗不打电报。”张县长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们为着省钱,他却不知道。接了电报,以为我们把他当一个重要人才,特意打了电报去聘请他。他还没有来,先就把身份抬起来了,似乎也不好。”刘团长笑道:“这要什么紧?这年头儿就是水涨船高,人抬人高,咱们没有人抬,哪有今日?他要知道我们抬他就好,这样一来,他才肯给我们出力。”张县长见他的意思如此,自己落得借这个机会救一救穷朋友。于是就按着那穷朋友在北平闲居的地点,打了一个电报去。

  原来他这朋友叫陈禹浪,乃是个南人北居的名士。原先在部里也当过主事一路的职务。因机会不好,就赋闲下来,住在会馆里。会馆里,向来是闲人的集合所,陈禹浪在会馆里住着,终日无事,便和那些闲人来往。其间有两个人,乃是军警衙门的稽查,和戏馆子里前后台都很认识。因此陈禹浪也跟着他们一处,不断地到戏园子里去听戏。所有的戏园子,要以平乐戏园,和他们最熟,也以这个戏园子,去得最多。这戏园子的二号台柱,是坤角吴月卿,为人倒很慷慨大方,凡是捧角的人,到她家里去造访时,她殷勤招待,一点也不躲避。陈禹浪在平乐园听戏之时,恰好是和捧吴月卿的一班人坐在一处。一个月之后,那些人就也带了他一路到吴月卿家来。彼此相识之后,他觉得虽不足以言捧吴月卿,然而总也是他一个朋友。既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关照的。因此在会馆里闲着无事,就作了些戏评,送到各报馆去。大报上虽也登戏评,然而一味地捧人,捧得极肉麻的,当然也不好意思登。此外有几家评花评菊的报,既要自己拉拢生意,又要扩充稿子的来源,倒很是欢迎。一登出来之后,陈禹浪马上就买下一份,送到吴月卿家去。吴月卿虽没进过学校,却也认识些字。小报上的文字大体却看得过去。她见陈禹浪所作的文字,捧得很在行,就和他道谢了两回。这样一谢,陈禹浪更是起劲,索性每天都作一段戏评,送到小报馆里去。他的稿子,今天送这家,明天送那家,更换着登载,几乎逐日都有一段登出来。吴月卿明知他们这种穷措大捧角,原不像阔人捧角,有什么用意,纯粹是为着听了白戏,又白做了朋友,没有什么力量报效,所以借着一支笔杆儿来捧捧。可是在自己一方面,老让人家捧,不给他一点好处,也觉得过意不去。

  有一天,吴月卿在家里吊过了嗓子,正拿了一份儿小报,横坐在玻璃窗下看。陈禹浪一头高兴走了进来,在院子里就嚷着道:“吴老板,瞧见没有,今天报上把你捧得很厉害啊!”吴月卿隔着玻璃,向他点了一点头,笑道:“你进来坐吧。”陈禹浪走进门,躬身笑道:“你真用功,闲一会儿,又看起报来了。你瞧的是哪一份报,是花花报吗?你瞧,那上面有署名太原公子的,就是我。那一段捧你捧得不含糊吧?”吴门卿手上拿着报,偷眼看看他,见他穿的那件灰布棉袍子,又在下方,新添了碗口儿大的一个补丁。袍子上面罩的黑呢马褂子,又丢了一个纽扣,和以前丢的纽扣合起来,共是三个了。他那衣袖上,有如绽了花边一般,有一部分稀稀地离开了,和衣里子一块儿翻起圈圈儿花来。心想这个人聪明是很聪明的,怎么在外面混事,混得自己的衣服,都周全不过来,这真是不走运了。陈禹浪进门之后,把那顶八成旧的荷叶边呢帽,正取了下来,向衣钉上挂。这时才回过头来,一见吴月卿浑身上下地打量他,把他一张黄瘦的马脸,涨得通红。勉强笑道:“吴老板你见我这件袍子,又打上了一个补丁吗?”吴月卿笑道:“那倒没关系,人好也不在衣服上。”她说是这样说了,可是脸上也随之一红。陈禹浪坐下,叹了一口气道:“吴老板,我们相识也这久了,我的事情,您这样聪明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出的。老实说,要是凭能耐混饭吃,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怕。现在不是那年头儿,第一是走路子。从前国务院的秘书长,是我们同乡,有两个次长,是我的同学,其余的熟人,在外面混得很好的,也有的是。不但我自己找事,不费什么力,就是许多找不着差事的,还走这一条路子哩。到了现在,大家都下台了,没有本事的,倒不碍人家的眼。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是讲口头上笔头上,都拿得出去,人家很怕有了我的,没有他的,只要我一出头,人家就要来破坏。我恨极了,索性当着借着过日子,不等着机会,我不想出面。”吴月卿笑道:“你的志气是不错,可是你这话,我不大赞成。这年头满世界都是势利眼。有了钱就好办事,好说话,干吗给人争什么志气,你能将就一点儿,也许可以找点事情混混的。”陈禹浪听她这种话,仿佛她很有帮忙之意,便站起身来,笑着向她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吴老板,你若有这种好意,我决计忘不了您,虽不能做个长生禄位牌供奉起您来,以后您要有什么事,说叫我赴汤蹈火,也是万死不辞,必得尽力效劳的。”吴月卿笑道,“你别那样夸奖我们了,我们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力量?”陈禹浪道:“这是太谦了,这年头儿就是唱戏的最有力量。刚才我所说的,是真话不是?”吴月卿笑道:“我虽认识几个人,可真没荐过人。况且和他们见面,总是在宴会的地方,也不好说这话。你现在待一待吧,等我有了好机会,我再给你想法子。”陈禹浪皱了眉道:“我的吴老板,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了。我现在连每日两顿饭,都要发生问题,我哪里还能够等什么机会?”吴月卿道:“以前你不是每个月给报馆里作作稿子,还能凑合着吃饭吗?现在怎么又说,饭都没有吃了?”陈禹浪先是红了脸,随后又正色说道:“吴老板,我今天实说了吧。捧人的稿子,投到报馆里去,人家还爱登不登呢,哪儿还有钱贴出来?我从前说凑合能吃饭,那不过是一句面子话,免得人家瞧不起。其实我是天天闹饥荒呢。”吴月卿道:“照你这样说,难道你送稿子到报馆里去,都是白忙吗?”陈禹浪道:“不但是白忙,而且要贴纸笔邮票呢。”吴月卿听了这话,心里老大地过不去。原来人家捧我,虽不花钱,可是费了很大的一番力量。费了力量,还瞒在肚里,不肯对我说一声儿,这人不能不说是好人了。因笑道:“别的事情,我不敢说能帮到忙。若是先要解决吃饭的问题,我还可以帮一点儿忙。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从今天起,你就可以到我这里来吃饭。”陈禹浪笑道,“那有点不合适吧?”吴月卿道:“剃个头儿,洗个澡儿,当然也短不了花几个零钱。我这儿多不能够津贴,每月在我这儿拿三块钱去零花吧。”陈禹浪一听这话,连眉毛都是笑的,接二连三地向吴月卿打拱作揖,只是道谢。吴月卿道:“这也不过是个暂局罢了。我不是养活闲人的人,你也不是吃我的闲饭的人。我想有个三月两月下来,总会想到法子的。”陈禹浪连称是是。从这天起,就在吴月卿家里,做起食客来。

  吴月卿本是吃三餐的,十二点钟一餐,吃了就去上戏馆子唱日戏,下午七点钟一餐,吃了就上戏馆子唱晚戏。晚上唱完了戏回来,又是一餐,吃顿饱饱的,就可以放倒头来睡觉了。陈禹浪为此,每是十一点钟来,一点钟走,六点钟来,八点钟走。惟有半夜里这一餐饭,时候太晚,却不好意思来吃。但是听说,吴月卿因晚上这一餐饭,吃了下去,不用工作了,足可安慰自己的,因之这一餐饭,却是特别的好。为了这个,偶然也去吃过一两次,果然是不错。本来想继续着去吃,一来是半夜里到人家家里去有些不方便。二来白天的饭,是正当的饭,非吃不可的。至于半夜这一餐,无事的人,早就该睡觉了,还特意的跑到人家家里去吃一餐,未免近于无聊了。考量的结果,只得折衷两可,就是每个礼拜,借着别的事情为题,总到吴月卿家来吃两回半夜餐。

  有一天,吴月卿家里,吃口蘑猪肉包饺子,还外带打卤面。吴月卿的母亲吴刘氏,因为女儿这几日有一笔特别的收入,约在四五百元,替自己做了不少的东西,心里很是痛快,正要借着今天晚上这一餐饺面,酬劳酬劳女儿。东西既然是酬劳的,当然做得特别精致一点。吴月卿上戏馆子唱戏去了,吴刘氏就在家里亲自动手,小小心心地做起来。待到吴月卿的包车到了门口,一阵铃响,吴刘氏含着笑容,就亲自迎到大门口来。不料一开门,陈禹浪先拿了帽子在手,弯着腰对人一笑。吴刘氏心里,好个讨厌,今天家里办的东西既好,可又不多,凭空加上一个人来吃,虽然不见得就让母女不够吃的,但是自己心爱的东西,让人家来瓜分了,这实在不痛快,立刻将面子一抹,却不望着陈禹浪,转望着吴月卿道:“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带着一位客回来?咱们家里,都是妇道,不怕人笑话吗?”吴月卿是个唱戏的人,有什么不明白。她听了母亲的话,就说道:“我有两封信明天就得发,今天我是特意找陈先生来写信的。”陈禹浪听了吴刘氏的话,恨不得有地缝钻了下去,躲避这一时的羞耻。幸而吴月卿这人,总算顾念交情,临时撒了一个谎,说是叫他写信,才把面子顾全过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明天上午来写信,明天上午就发,也不算晚,我明天再来写吧。”说毕,又将那顶荷叶边的呢帽向头上一扑,便低头走回会馆去了。

  开了房门,点上煤油灯,恰好今天的煤油又点完了,将灯心点着,那灯光就慢慢儿地坐了下去。一摸身上,只有三个大子,这要去打煤油,明天早上要用的零钱,那就一点都没有了。光点着灯心,非把灯心辫烧光不可。因此索性把灯吹灭了,黑漆漆的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来想。想到自己原先在家里请了西席,教读汉文,后来又进了学校,一直待到法政专门毕业。依理说起来,总也是个读书种子。后面那一节,曾做过官,不过是风尘小吏,都不必去提了。自己是这样的人,倒为了一餐半夜饭,去看人家的颜色,未免不值。依说法政学生资格取消,单凭认识几个字,不应该去靠一个半娼半优的女子,单弄几口饭吃。越想越恼,越恼越把自己的傲骨撑持起来。自己在暗中拍了自己一下大腿,喊着自己的名字说:“陈禹浪陈禹浪,从明日起,无论如何,不到吴月卿家去了。从前不曾在吴月卿家吃这两餐饭,也过了许久。而今歇了不再去,也不见得就会饿死。”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总还是自己不对,不该失脚去倚靠伶人,今天受了一场侮辱。以我捧吴月卿而论,文字上真费的力量不小。她虽然唱得很好,不是我这样费劲一捧,也不能这样红。凭我这一点力量,也不至于吃她两餐饭不值,她的母亲未免太不知道好歹了。最后,就决定了主意了,明日一早,就出去另设吃饭的法子,不要到吴月卿家再去混那一餐饭吃。

  朦胧一觉,天色已大亮,起床弄了点凉水洗脸,便出了会馆。出了会馆之后,心想应该到哪儿去为是呢?有是有两个朋友,比较活动一点,今天且先去撞撞木钟看。于是先到福州会馆去会一个姓张的朋友,一进门,便碰到长班,夹了一个大包,由此出门而去。陈禹浪笑问道:“这样子又是把东西送上高楼,但不知又是谁要保险?”长班笑道:“张先生把皮袍子拿去当。”陈禹浪一想,这个日子当皮袍子,总是不得已的事。人家一清早当当,乃是极不高兴的时候,就用不着去碰钉子了。回转身来,想到住高升店的李先生,最近有得差事的希望。这话传了好多日子了,也许现在他的事快要发表,且到他那里去探问探问看。心里想着,两只脚就不期然而然地向高升店这边走。

  走到旅馆门口,便问茶房:“李先生在家吗?”茶房连说在家。并说:“您来得正合适,李先生的差事快要发表了,这几天忙得很。今天一早就要出去的,因为来客耽误了,还没有走,你正会得着他。”陈禹浪道:“我也听见这个消息,特意给他道喜来了。”说时,开步向里走。走到李先生的门外,隔着窗户便叫道:“老李!恭喜恭喜。”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房来,又作揖道:“恭喜恭喜老李。”那位李先生,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两手互抱在胸前,正望了窗户出神,脸上满发出一种不快活的神气来。他听见有人恭喜,回头一看是陈禹浪,便问道:“恭喜什么?大清早的。”陈禹浪一听,这形势有些不对了。便笑道:“李先生,你还相瞒吗?我早听见说,你的差事快发表了,还不该恭喜吗?”李先生道:“你不提到求差事也罢了,你要提到差事,要让人跳脚了。”说着,手一拍桌子道:“差事不到手,也不要紧,我反而倒贴去好几百块钱。倒霉已极!”陈禹浪道:“怎么样了,事情不成功吗?”李先生摇了一摇头道:“不要提了,提起来了,我灰心得很!什么朋友?全是一班狼心狗肺的酒肉朋友罢了。有好处就来找我,没有好处,就翻脸不认得人。”陈禹浪一看那样子,话是说不得了,再要说下去,连我自己都要骂上,还是逃走的好。于是笑了一笑道:“你很忙,我不来和你打搅了。”拿了帽子在手上,对李先生连拱了几拱,就告辞走了。

  走出店来,低头一想,要新辟一条路径,这却不是容易事,还是走旧路子比较妥当些,纵然受一点气,反正是肚子受不了委屈。转着圈一想,还是到吴月卿家去为是,一来是她待我很不错,二来是吃了饭,每月还得三块钱零用,合计起来,每月也有十几块钱,很是合算,一旦丢了,岂不可惜?侮辱我是她母亲的事,似乎不能怪她。心里越想越不应该将这条路子断绝,于是一步一步直向吴月卿家来。一走到院子里便先嚷起来道:“吴老板,你不是等着发信吗?我特意老早到这儿来给你写信来了。”吴月卿也因为吴刘氏昨天拒绝陈禹浪进门,有点儿过分,所以临时撒了一个谎,现在他根据这个谎又来了,不应再去得罪人家。便隔了玻璃窗道:“我这里等着你回信哩。”陈禹浪走进来了,吴月卿就让他坐下,先给了他一支烟卷,随后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在吴月卿无非是暗中给人道歉的意思。那吴刘氏在一旁冷眼看见,心中大不以为然。他吃我们的饭,拿我们的钱,我们就是拿话损了他几句,那也不算什么,何必还要对他这样客气。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立刻就不好看了。因对吴月卿道:“孩子,人家陈先生是有公事的人,不要不分黑日白日儿的,老是支使人家。在你说粗茶淡饭,担任人家每天两餐伙食,你以为就不得了。可是人家陈先生为这个误了多少事,人家陈先生,每月拿咱们三块钱,真连抽烟卷儿都不够,别说坐车了。你倒好像有了很大的人情似的,为了这个,把人家当了一个秘书了。你真有那个能耐,能请一位秘书,我也好了。我说,陈先生,您别客气了。您有公事,还是去办您的公事,您别信咱们姑娘的话,今天要您写信给人,明天又要您写信来登报,您有公事的人,哪里那么些闲工夫?”这一篇话,当着面一场大挖苫,比重打重骂还要难受。陈禹浪本待要回骂她两句,可是在表面上,她的话是很恭维的。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只管抽着,将烟不住地向外喷出。吴月卿也是大窘之下,不知道要说什么来掩饰过去。正在无法解决之际,只听得院子外面有人嚷道:“这是吴老板家里吗?”陈禹浪听得那声音,是自己会馆里的长班,便迎了出来问道:“谁找我?”长班早迎上前来道:“您来了一封电报。”说着,将电稿的信封呈上。陈禹浪接过来一看,乃是大名来的一等急电,这一看之下,心里大大疑惑起来了。那地方并没有一个熟人,就是有熟人,也不能如此阔,拍一等急电。不过地名人名,确是自己。是了,从前有一个常在胡同里相会的张从龙,听说做了大名附近的一个县知事,莫非是他打电报来找我,但是他也不过小官,有什么要紧的事找我呢?这且不问,刚才让吴月卿的母亲,羞辱了我一场,我要借着这一封电报,找回一些面子来。便道你且回去,我就在这里先把电稿翻出来。说了这话,拿了电稿,就走进屋子来对吴月卿道:“吴老板有电码本子吗?我的朋友来了一封急电,不知什么事,让我翻出来看看。据我想,大概有什么好差事找我去。或者要到北平来,叫我接他,他可是一个阔人。”自己自言自语说着,和吴月卿要了电码本子和纸笔,就翻译出来。一译出来,乃是:

北平下游会馆陈禹浪兄鉴:此间刘团长剿匪获胜,荣迁在即。闻兄大才,拟聘请前来,襄赞文牍。如蒙俯允,乞即命驾南下,弟当扫榻以待。张从龙叩。


  他将电稿译完,做梦也是想不到的事,遂将团长的团字,改了一个师字,然后送给吴月卿看。笑道:“我说呢这是谁给我的一等电报,原来是大名道尹受了刘师长之托,来请我去的。这电报既是一等电,想必有很急的事情,我赶快地走了。”吴月卿拿了电报慢慢地看,虽然不能十分了解,大意倒也懂得。便问道:“荣迁两个字怎样解?不就是高升吗?”陈禹浪道:“对的,你的国文,越发长进了。”吴月卿道:“既是师长,还要高升,升到多么大呢?”陈禹浪道:“当然是督军了。”吴月卿道:“据您这样说,您是要去给督军当秘书了,恭喜恭喜!”陈禹浪道:“当秘书吗?恐怕还不止吧!”说时,笑将起来,脸上立刻表示一种得意。吴刘氏都听清楚了,便笑道:“陈先生,恭喜您啦!我早就看您这一向子的气色,非常的好,是一个要升官发财的样子。这句话我还没有说出来,您的事情就发表了。您哪一天走,我们得为您饯行才对。”陈禹浪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呢?”吴刘氏笑道:“原因像家里人一样,所以您来了,我们才一点也不客气。要不然,我们也不敢这样随便招持。我们姑娘费您心,多捧场,马上去了,倒叫我们怪舍不得的。今天中饭,在我们这儿一块吃,您千万别走,您坐一会儿,我去给您买菜去。”陈禹浪听了这话,也不答应,也不拒绝,只管昂头大笑起来。笑得吴氏母女,为之愕然。要知他笑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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