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姓刘,名叫得胜。这得胜两个字,原不是他固有的名字,只因为他进军队的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就托街头上算命的先生,取了这样一个号。他原来的名字却叫快嘴,姓倒在下面,总起来是快嘴刘。这日,乌国忠因为秘书都没法想到颂扬奉养两个父亲的话,就来问他道:“老刘,你肚子里货真不少,古来有没有这样的人。”刘得胜昂了头想了许久,摇摇头道:“鼓儿词上,前唐后汉,都没有这样一回事。”旁边就有一个人道:“上次老刘讲到薛刚搬兵反唐,就没往下讲,今天晚上,请你喝上一壶,再给我们来一段吧。”乌国忠道:“反唐罢了。我爱听小五义的徐良,什么暗器都会放。”说时,他一蹲身子左手捧着右胳膊,将手一扬,把手上一个假虬角烟嘴一扔,口里嚷道:“照镖。”刘得胜笑道:“队长听说书都听迷了?你瞧,把这好的烟嘴子放镖,这一下子,大概干了。”乌国忠低头看时,那只烟嘴果然摔成几截。笑道:“老刘,这都是因为你说书说得太好了,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今天晚上,你非说一段好书不可。我知道你无非是爱喝两壶,咱们这就先去喝上。”这汽车队里的人,十有八九不认得字,惟其不认得字,就最爱听书。所以乌国忠说到要他说书,大家都附和着赞成起来。
到了晚上,在院子里一聚会,早有人端了一条凳子放在当中,让他坐下,其余的人有坐凳上的,有坐在地下石阶上的,有靠了廊柱站着的,大家都把终年不惯安息一下的脾气也忍耐下去,安息起来。后来刘得胜说书说得久了,院子里黑沉沉的,只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左右前后,倒有几处小红点子,正是听说书的听得沉醉了,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抽烟卷。刘得胜到了这个时候,最是得意,人家如众星拱月一样,静听他一人信口开河。
他正在说的得意之际,恰好这晚上薛又蟠由里面慢慢踱将出来,走到这跨院边,听见黑暗中有个人说话。那人一说之后,牵连不断,只管说下去。薛又蟠且不惊动,便站在电灯暗处往下听。只听那人道:“徐良一跺脚上了屋脊,朝着外面一跳,早是跳到高粱地里去了。这些毛贼,一大半不知道他的厉害,开了大门,一阵乱追。也有人喊着,白眉毛不是好惹的,可别追上去啊。这些毛贼倚恃着人多,不管那些,拼命地追。看看要把徐良追上,他就回转身来说:‘诸位饶了我吧,我这里给诸位磕头了。’他哪里是磕头,就在这个时候,他按上了紧背低头弩,对着去的第一个就是一弩箭。‘嗳呀,扑咚’,就是这么两声。后头第二个说:‘怎么了,大兄弟,你受不了他这一拜吗?我来,……’他这个瞧字,没有说出口,人家第二支弩箭又到,他也躺下了。”薛又蟠听到这里,才知道是说书,这倒有个味,可是又不知道什么叫紧背低头弩,就禁不住问道:“什么叫紧背低头弩,怎么要磕头才能放出去呢?”那里听书的,最不爱人打岔。就有好几个人嚷道:“听吧,别乱嚷嚷了。”薛又蟠说着就走了过去。
他们在跨院子里听书原是图个清静,把走廊上的电灯全灭了。这边正院子里的电灯,自然还是亮着,薛又蟠走电灯下过去,他们在跨院,暗处看明处看得清楚,心里都说一声糟了。大家在这里集众听书,已怕大帅不许可,加上刚才大家又骂了他几句,越发不成事体,有几个机灵些的,就在黑暗中溜走了,老实些的,都如木偶一般,站立着移脚不得,说话不出。薛又蟠先嚷道:“给我亮上灯。刚才是谁在这里开了话匣子似的,唧唧喳喳说话。亮上灯,我看你们究竟在这做什么。”那些汽车队的兵,没有法子,就分别把灯拧亮。薛又蟠一看全是些兵,都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个形同木偶,在院子四处站着。薛又蟠道:“瞧你们这些浑蛋,这样不相干的事,吓得这个样子。平常你们耍钱逛窑子,我全知道,我也没有干涉你们。现在你们说书,这事我也赞成,要什么紧。是谁说的书,说得倒挺不错,还来一段。”说着站到院子里,不住地对大家看着。
刘得胜料到这事是隐瞒不过去,只好站了过来,挺着身子,僵着脖子,直挺挺向他立个正,行了个举手礼。薛又蟠道:“是你说的书吗?”刘得胜答应了一个是字。薛又蟠道:“你怎么学得了这一套。你刚才说的,我也知道,这是小五义,你还会什么?”刘得胜不敢怎样大声地说,只咕噜两句,声音非常之低,也听不到他说些什么。薛又蟠道:“你只管说,怕什么?什么大鼓儿,说相声儿,我都爱听的,你要是能说书,倒能给我解个闷儿。你没听见说过?唱双簧的小狗子,一次唱得很好,我就赏了他两千块钱。你要是能说书,我一样地赏你。”刘得胜听大帅说话的声音,非常之和缓,颜色也很和平,料得没有什么关系,便道:“我懂是不懂什么,大帅若是爱听书,我倒可以伺候大帅。”大家听了这话,知道刘得胜运气来了,只要大帅一高兴,给他说上一段好听的书,准能提拔上去,做一个团长旅长,那都没有准。
乌国忠原是一溜走了,躲在走廊转角的地方,现在一见刘得胜不但无罪,反得大帅的喜欢,自己也就不肯把这绝妙的机会,轻轻错过,恰好薛又蟠问道:“你在这里,现在干什么差事!”刘得胜道:“汽车队里开汽车的三等兵。”薛又蟠道:“你们队长呢?”乌国忠听说,马上抢了出来,站到他面前行了一个军礼。薛又蟠有些认得他,便道:“你就是队长吗?你们有这样有本领的弟兄,只让他当个三等兵,许多饭桶,可就升上去了。”又对刘得胜道:“今天晚上,我正没有乐儿,你还说上一段。可是听说书像听戏一样,若是我一个人听,说的没有劲,听的也没有劲。你们大家也来听,别当大帅在这里就是了。”说时,他见这走廊边放下了一条凳,他毫不客气地就在上面坐下。伸手对刘得胜一挥道:“说书去。”刘得胜看了这种情形,料得放肆一点是不要紧的,果然坐到原处,说起书来。
也是他福至心灵,他晓得大帅爱两样东西,一种是女色,一种是打仗。拣这两件事说,一定可以得大帅的欢喜。于是就把薛仁贵征西,樊梨花收服了薛丁山,阵前招亲的那一段,有头有尾地说了一遍,薛又蟠一拍大腿道:“好!我薛家总算有面子。他妈的我薛又蟠空弄了许多姨太太,一个像樊梨花这样的也没有。说书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回头叫人写了一个条子给我,我得提拔提拔你。至少也让你赶上你们的队长。”说时,举着两只大拳头,伸了一回懒腰,自回上房去了。
薛又蟠一走,这里一些同营弟兄,立刻轰雷也似的围着刘得胜道喜。那队长乌国忠就拉着他的手道:“刘大哥,我早不是就对你说了吗?凭你这个能耐,决不能当个三等兵就拉倒,总有一天要升官发财的。现在怎么样?这话不是灵了吗?恭喜恭喜!这条子一呈上去,明天不定大帅放你一个什么好差事。今天夜深了,小馆子也关了门。明天上午,我请你喝两壶,给你道喜,咱们是好兄弟,可别推辞。你要推辞不去,我是个王八蛋。”说着握住刘得胜的手,极力地摇撼了几下。刘得胜心里也是欢喜极了,而且生性又是快嘴的人,哪里忍耐得住。便道:“队长,你向来待我很好,我若是有点好处,决忘不了你。”乌国忠道:“我的老大哥,你别叫我队长了,你这一翻身,不定是比我高几级,只有我对你客气的份儿,你哪里用得着和我客气?要不然,咱们先拜一个把子,那倒使得。我看你就比我大几岁,我应该称你大哥才对呢?你今年贵庚?”刘得胜道:“队长不是说过今年三十六岁吗?我也是三十六岁。”乌国忠道:“妙极了,我们又是同庚。”刘得胜道:“就是同庚,反正我也比队长大不了。前回听见说过,队长是二月的,我是十二月的哩。”乌国忠道:“不!你听错了,我也是十二月的。”刘得胜道:“我的日子也迟哩,我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我的生日最容易记住,是送灶的那一天过生日。”乌国忠道:“究竟你比我大,我是十二月二十八出世的,月小呢,就差一天过年了。老大哥!老大哥!你是大哥做定了。”刘得胜在今年二月间,还听见乌国忠说过今天是我的生日,要请一天假,怎么现在变成了十二月出世的哩!他一定叫我大哥。就让他叫去,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吃亏的事。就笑道:“大这么两天,就要充大哥,这大哥是来的便宜。”乌国忠道:“那是什么话呢。别说大五六天!就是大五六分钟,总也先出世的为兄,后出世的为弟。得了,大哥!你就认吧,收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兄弟吧。将来大哥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定升到什么位分,我总得给你帮忙。”在场的那些兵士,见队长这样和他要好,大家也是一阵凑趣。走回寝室里去,乌国忠又拉他到一处去,谈了一阵。
这天晚上,刘得胜简直成了香饽饽,弟兄们没有一个不愿和他周旋几句话,刘得胜也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走运,一夕之间,就这样大得人缘。平常上床,睡得是很安静,今天就不然,反是心神不宁,糊里糊涂,睡了大半晚晌,做了大半晚晌的梦。梦见自己做了师长,带着整万的大军打仗,自己骑着一匹马,跑来跑去地指挥军队,累得浑身是汗,因为用力过度,就醒了转来。这时是子时,还是漆黑,抬头一望窗子外,还有许多星斗。自己心想,这梦梦得巧,莫非在将来真要做师长。大帅说了,给我的差事,准比队长还好,至少也会给我一个营长。营长一升,就是团长,团长一升,就是旅长。到了做旅长,事就好办了,只要自己有法子招兵,就可以当师长了。想到这里,巴不得马上就天亮,看看大帅委自己做什么官。
熬到天亮,一骨碌爬起来。但是爬起来了,依然是空想,不会就得着什么消息。昨天没有这个喜信,坐也坐得住,吃也吃得饱。今天有了做官的希望,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心里有一桩极大的事件放不下来一般,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到了吃饭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去,不时地心里有一阵可笑的事,要笑将出来。但是薛又蟠带着十几万大军的人,什么大事,也许搁个十天半月,像这样极不相干的事,哪里会记得,昨天晚上听书时说的话,早已扔在脖子后头。刘得胜干着急,他哪里知道,第一天刘得胜得不着信,还以为公事没有下来。第二天得不着信,可就有些疑惑,莫非大帅忘了。第三天得不着信,这完全绝望了。想那天晚上,大帅说给我找点事,不是玩话,也是一时的高兴,日子过去了,这事也就自然丢过去了,还有什么希望?想到这里,把一腔升官发财的心思,就丢到九霄云外,意冷心灰了。
他自己都意冷心灰,那些朋友的态度,更是不消谈得。第一个那队长乌国忠态度就大大不同,头两天,他都是叫刘得胜做刘大哥,口口声声咱们是把子,到了第二日,大帅的命令,还没有下来,就不大肯叫大哥,现在却还了原,依然还是叫他刘得胜,也不谈拜把子那一层的话了。还有几个人暗地里谈笑,说是快嘴刘说话不留神,就不是肚子里有算盘的人。再说他脸上瘦得很,也不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哪儿想得了做官,凭他有那个造化,我们都也做官了。刘得胜得不着官,又让人家暗地里讪笑,倒反悔不该以先太高兴了。又过了两天,也没人提起这事了。
有一天刘得胜正在大门外开军用汽车,忽然薛又蟠从外面坐了汽车回来,他一见自己的汽车队,就想起那天晚上听书的事。下了车,站在门口,就叫随身马弁去问,汽车队里那个会说书的兵士在哪里?乌国忠和刘得胜正同车,连忙推着他道:“大哥大哥!快上前去,大帅和你说话了。”刘得胜也觉得这个机会不可失,马上跳下车,飞快地走向薛又蟠这边来,离得不远了,然后慢慢地向前,行了一个举手礼。薛又蟠道:“这算我对不住。当时原说马上给你差事,第二天就把这事忘了。你除了开汽车,还会干什么?”刘得胜听了这一问,心想我会种花,我会说鼓儿词,也会骑脚踏车,可是这不是混差事的本领,应该怎样答应这一句话呢?心里只一犹豫,就把答话的机会耽误过去了。薛又蟠道:“你会扛枪不会扛枪?”刘得胜道:“那倒会。”薛又蟠笑道:“你造化。现在我正要编挺进军,给你做个营长吧!你干得了吗?”刘得胜听了,那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站在薛又蟠面前,说不出话来,只是举手。薛又蟠道:“这样子,你是干得下来了,你明天就到营里就事,这回我说了准算事,若要不算,我是个混蛋。”说毕,回头对马弁道:“你替我记下,若是我把这事忘了,你就提一声儿。”马弁答应了两句是。薛又蟠说完进门去了。
乌国忠连忙下车来,向他一鞠躬道:“大哥,这一下子,差事可算真发表了。明天公事不下来,后天还不下来吗?恭喜恭喜!大哥是大帅亲自派的,将来高升,一定比谁也要快。不到三个月,我想大哥一定要当团长了。我就说了,你别着急,前两天公事没下来,是大帅忘了,现在怎么样呢?可不是升了官了。”说毕,接上又是一阵狂笑,就拉着刘得胜一同去喝酒,把要开出去的汽车,交给旁的弟兄开去了。
这日下午,薛又蟠的命令,果然下来,刘得胜是第一团第二营营长,到了第二日就到团部里去就职。这第一团团长包大放,是一个大胖个儿,说起话来炸雷也似的响。他在军营里混的年数也是不少,就不认得字,除了打仗,别的事儿一点也不能干。刘得胜在他面前当营长,论起来还比他的学问高,可以助理他许多事情,因此倒也相得。约摸过了一个星期,他这一支军队,就奉令开到京北去攻击敌人。
那个时候,正是刚刚入伏。天气十分的亢燥,那些兵士们,背着子弹,扛着枪,腰里又紧紧地束着皮带,脚下紧紧缚着长裹腿,比平常人更是热得厉害。军队先是出城,在京绥车站的火车载运,这军事时期,火车站哪里还有客人,满地都是马粪和零碎的柴草,还有些瓜皮菜叶,及碎纸之类,空荡荡地不见一人。车站月洞门石墙上,倒刷着许多四五尺长大红纸条,由上至下,写着什么军什么旅的运输处等等字样。左一滩右一滩的湿处,放出一阵阵怪臊味,大概那是马尿了。月台下的铁轨上,一望全是车辆,都贴有字条,也有上面驻扎了有军队的。紧挨着月台,却是一列敞篷车。这一列车,全是敞篷,有的四周围着木板,有的就是一个光车皮,这一列车,倒是很长,车辆最前头,那烟筒,突然向上冒着浓烟,大概是快要开走了。
刘得胜和着自己一营兄弟们,就分别上了这车。车上全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弟兄多卸了肩上的枪枝,就是这样架着。也有坐在车皮上的,也有站着的,大家都取下了军帽,抽出身上的手巾,擦头上往下流的汗,黑脸流着黄水,不是汗,简直是泥浆,那天上的太阳,像一盆火也似的,在头上高高照着。人在这太阳底下,若是走着路,身体是活的,还好一点。现在站着或坐着不动,那太阳晒在身上,正如火烧活人一样,哪里受得了。大家只有拿了军帽当扇子,不住的扇着。有两个身体弱些的,受不了这大太阳的蒸晒,已经倒在车上,人晕过去了。刘得胜一见,赶快叫人把他搬到站台上阴凉下面,就用电话,通知了后方医院,叫那里派人来接。将人扔在站台门边石板上,也就算了。这里团长接旅长的命令,赶快开车,汽笛一响,全车震荡起来。空气为火车所冲击,就有风迎面吹到,大家就觉得身上为之一快。由车站到他们的目的地,所幸不远,不到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
刘得胜在军营中虽然混了一些时候,只剿过土匪,并没有上过前线,打过大仗。他在这里下了车,只见车边空地,那面口袋由地下向上堆,堆得像小山一般。有许多散了的口袋,漏出面来,地下犹如下了一片雪,此外罐头蒲包之类,也是左一堆,右一堆,星罗棋布。推手车的车夫,赶大车的车夫,赶牲口的脚夫,来往牵连不断,忙碌极了。一会儿工夫,就看见几个熟弟兄,用粗绳子绑了七八口猪,将三辆大车载了,也往这里解来,那猪大概因为绑得太紧,已经都不会叫了。他曾听见说过,薛大帅的军队,吃喝睡花,全可以自由,在前线上,就把老百姓的猪羊鸡鸭,随便拉来宰,现在一看,倒是事实。正在这样揣想着,早听到轰通轰通几下炮响,接上一炮一炮,紧跟着放,这就闹成一片了。刘得胜实在没有经过这种大场面,几十炮震将下来,心里却有一点慌。但是看看这空地上的人,依然来往搬运,神色自若,自己也就不能不随着大家镇静起来。他们同车来的弟兄们,都下了车,接着旅长的命令,就在此处,整装待命。那团长包大放站在火车上一看,早见路的东边,有一带绿树,几间破屋,就下令大家在那绿树里集合。
刘得胜也当过几天步兵,然后加入汽车队,但是作战的经验,一点也没有。薛又蟠糊里糊涂就委他当个营长。当时只管做官,大胆地向下做去,现在到了要显身手上的时候了,不由得不着慌。加上前方的大炮越来越厉害,震得两耳欲聋。脑筋里,更是加倍地混乱,没有了主意。大家走在那平地上,只见一只飞机,箭也似的,由西北角上斜扑过来。就有一片喧哗之声大叫卧倒卧倒。在这一片喧哗声中,大家不分地方干湿高低,一齐向地下一伏。刘得胜不明所以,也只好向地下一伏,这时只听到轰天震地一声巨响,接上一阵尘土飞扬。刘得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但逆料是炮子落在面前了。大家乱过一阵,在尘雾里大家爬起来,有人嚷道:“那飞机来扔好几回炸弹了,架大炮揍他妈的。”刘得胜这才明白,原来是刚才飞机扔的炸弹。这地面就有七八个弟兄横躺在地上血泊里,不是丢了手,就是丢了腿,有的腰上炸了大窟窿,五脏都流将出来。这种样子,真是目不忍睹。许多死尸的中间,却把地炸成一个大坑。但是大家对这些死尸,并不怎么回顾,依旧整着队伍,向那绿树丛中去集合。刘得胜一想,人一上了战场,真不如一只鸡一条狗。路边下有一只死鸡一条死狗,过路的看见,还少不得说几句话。现在活跳新鲜的同伴,刚才还说话,只一会儿工夫,人就尸横地下,静躺着流血。大家奉着命令,正眼也不去瞧一瞧,由此看来,到了那种地方,真谈不到什么叫性命了。
走到那树荫下,大家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一遇阴凉,比登了金銮宝殿还快活。各人卸下肩上的枪,就纷纷在土地上坐下。刘得胜比较好一点,可以到树边一所破屋子里去。这屋子外面,已经倒了两堵墙,不但没有桌椅板凳,连窗扇木门,都拆了一个干净。屋子满地是稀碎的高粱秸,院子里一地的马粪,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门上倒贴了字条,什么营本部字样。分明这地方驻过军队,还去之未久呢。刘得胜和着几个下级军官,将地下的碎秫秸,扫着堆在一处,大家也就胡乱坐下,当时团长传下令来,已经领得馒头了,弟兄们每人一斤,就用牲口驮着到这里分发。刘得胜奉令,就分派了去发馒头。弟兄们得着馒头,三三五五,各坐在地下便啃。刘得胜自己早已饿了,也拿了三个。那馒头帮帮硬的,像石锤一般,咬上一口,几乎把牙齿都磕掉。这才知道这东西虽是粗物,还非细细咀嚼不可。这干东西吃下去,少不得要喝一点水。各排的司务长,也就押着伙夫,挑了许多担冷水来,歇在人丛中,那水黄不黄,黑不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水。可是弟兄们都像得了琼浆玉露一般,一群人围着一只桶争着喝。刘得胜找着一只破碗,也就在水桶舀了半碗喝。喝在口里又咸又涩,满口泥滓,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怪味,但是喉咙里干得要冒气,不能不喝下去,硬着心肠,只得“咕嘟”一声吞下,在阴凉地点休息了许久,又吃了喝了,总算是回来了半条命。
可是就在这时候,旅长接了司令的命令,全部立刻出动,加入左翼作战。那包大放团长,在旅部和旅长开了一个小小军事会议回来,立刻下令前进。刘得胜到了这时,炮声已听惯了,生死置之度外,只望着大家努力打胜仗。刘得胜把胆和脑袋,一齐全提在手里,硬着头皮,跟了包大放往前走。约莫走了二三里路,除了炮声之外,枪声和机关枪声,也慢慢地听得清楚。越走近这种声音越清晰。先是听到前面有响声,到了后来,身子左右,一般的也有了响声,于是可以知大家到战场中心来了。一路之上,也碰到几个回来的兵,那灰色的制服,浑身都沾遍了土。焦黄的脸上,出了汗,又沾了土,黄一块,黑一块,哪里还有人形。有时走过一丛矮树,或者一个土堆,那里都架着大炮,有一丛弟兄们在那里守着。恰好这时枪炮声都停了,突然之间,由热闹变成了寂静,四围就死沉沉的,不见一点动静,净净的天空,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到了这里,队伍就散得开开的了,刘得胜哪里知道指挥,所幸有个营副,倒有些军事知识,他就代刘得胜划策,告诉他怎样发命令。这个地方,地里还长有六七尺长的高粱,四围还不断地有些高高低低的树。可是由此向前一看,前后有几十里路宽阔,一望平原,没有一点遮盖的东西。树木人家,固然完全是铲了一个干净,就是长一点的草,和高一些的土堆都把他铲净了,这里就只剩光光的一片地,由这里出去,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鸡,也没有什么东西来可以隐蔽。这敞地一直向前,便是高山,高山脚下就是敌人的战壕,敌人若是由他战壕里向这边张望,居高临下,看一个清清楚楚。哪里能过去呢,过去一个,就要让人家射击一个了。于是大家就在高粱地里,人家一所野墓边齐集一直休息到天色快黑,炮声又响将起来。说起来也真怪,那敌人的大炮,就像长了眼睛一般,他竟会知道这里有人,扑咚扑咚,有两颗炮弹落在前后。虽然未曾伤人,他们这一营四百多人,却都受了极大的震荡,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但是天色越昏黑,炮声越厉害,后面已吹着前进号。这一营人,立刻成了散兵线,四五丈路站着一个人,枪上装好了子弹,上好刺刀,大家半侧着身子,两手提着枪,做一个要向前刺的势子,一步一步向前走。
约莫走了一里路,面前已经不少飞着子弹。所幸天色越发漆黑了,本队的弟兄们,在一条散兵线上,稍微离开远一点,就不大看见,敌人的战壕,离着这里还远得很,当然是看不见。抬头一看,只有半空中半钩昏黄的残月,配着几颗摇闪不定的乱星,发出一点儿死色。在这种惨淡的夜色里,望见敌人后面的高山,黑巍巍的,大有往下要沉落的样子。但是平地上又不然,热闹极了,两方面的枪炮放着不歇,只管放出一阵一阵的火光。尤其是那大炮,放出一颗炮弹,一个火球飞上半天,突然向下一落,变做无数的长尾流星,一个大火罩一般,那机关枪放得快了,突突突,一点一点的火星,接连着在黑暗中向外冒。
到了这时,所有上前线的人,都面条儿似的,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在地下卧着,刘得胜听到四围的枪炮声牵连不断,自己这一方面如何忍耐得住,这一道命令,他倒不像旁的事那样踌躇,马上就下令开火。刘得胜带的这一营兵,正是新编的,其中虽有些人有打仗经验,可是十中之七八,不知道什么叫打仗,一上战线,比刘得胜自己,还要乱上几倍。刘得胜一传令下去开枪,有些兵士,就莫明奇妙,怎么离得这样远,就开起火来,将来走近了怎么办?放完了枪子,徒手去抵抗人家吗?可是那些新到的弟兄们,一上战场,心早就慌了,这时扶着一根枪,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听说开枪,巴不得一声,可以壮壮胆子,也不管敌人在哪里,将枪口对着前面,劈劈拍拍就乱放一阵。一面放着,一面蛇行着向前爬。原来不放枪,大家还太太平平的,一放枪之后,那边守壕的敌人,知道这边有人,哪肯轻松放过,扑咚咚,一阵小炮。这边几个前进的人,早就做了无谓的牺牲品。那营副连忙告诉刘得胜传令,一齐停止放枪,卧伏不动。直待那边没有炮弹向这边发射了,于是大家拼命地向前跑,跑过对方炮弹的着落点,黑夜之中,大家又在炮火烟雾里走,也不知前进了多少路,只觉对面的枪声,已经听得十分真切,人家的枪声,也常常落到前面。进行到了这里,那就十分困难,几乎一步也移动不得。可是身后掩护的炮队,又放爆竹似的,向着对方只管轰击,炮子轰轰的响着,连烟带火,由头上过去,连排长也就喊着多少密达放枪。相交约莫到了晚上一两点钟,这枪炮声,已经分不出大小多少,只是轰成一片。那黑暗中的火焰,也不分大小,远远的就是几万条几千条火龙,在烟雾里面滚。真个是令人耳聋目眩,分不出天地上下,东西南北。
刘得胜到了此时,也忘了什么叫害怕,只有糊里糊涂地向前干。自己这战线上的枪,也是连着放个不断。看看快要天亮了,后面忽然吹着冲锋号,催着兵士冲锋。刘得胜也横了心了,若是不冲锋打到敌人战壕里去,在这里稍微移上一移,也是危险。于是首先站立起来,大叫冲锋,号兵跟着吹冲锋号。连排长们在前面引着路,大叫:“弟兄们前进啊!弟兄们前进啊!”兵士们站将起来,半俯着腰,端了手上的枪向前就拼命地奔跑。这一冲锋,那边的机关枪,就开始向这边扫射。就近看得分明,冲上前去的人,犹如大风吹倒木栅栏一般,上去一排,栽倒一排。刘得胜傻劲发了,带着有几十个人,已经冲到一条干壕边。那干壕约有四五尺深,大家向里一拥,那壕里都倒栽的木签,尖儿朝上的,有几人跌在里面就让木签将身体穿上几个窟窿,站着的,也没有立足的地方,腿上鲜血如注。但是到了这里,大家都觉得上前是死退后也是死,惟有上前之一法,因为自上前方以来,后面就架着机关枪,你稍微一退,就被自己家的机枪扫死。及至冲锋,还有大刀队跟着上,他们惟一的责任,就是监督着自己人冲锋。退的就拿刀乱砍,用手枪乱打。这个时候,退到自己阵线里去,比杀进敌人战壕里去,还要远许多。所以大家都红着眼珠子,由那干壕里爬了上去,更往前进。有几个人刚刚爬上壕口。那边子弹飞来,打个正着,就伏在壕口上不能动。这里上去的人,不管那些,还是尽量地冲将上去,好容易冲过那条壕沟,不上二十丈路,前面又是电网拦住。那电网是平地栽上三四尺高的木桩,木桩上牵着两根铁丝,刚刚人不能跨过去,也不能钻过去。大家冲到电网下边,黑夜之中,有许多人看不清楚,向前一跑,被铁丝一绊,摔在电线上,马上就触了电。正待挣扎,敌人的枪子,又下雨似的,向这里射来,哪里有一个人能活着。
刘得胜也是命不该绝,恰好他所站的地方是敌人那边出来的侦探线,电网高高的,人可以由下面钻将过去。一时人急智生,看到前面有一块黑魆魆的高土,就决计钻过电网,在那里暂避枪子。自己钻过去,慢慢蛇行。糊里糊涂向下一翻身,又滚下一道沟。这道沟里有倒竖的木桩,两手抓着沟沿上一棵草,死也不放。但是脚下已踏着了土,并没有戳脚的东西。这才放了手,蹲着身子向地下一看,原来这一道干壕,比前面的干壕更深,木桩两尺长,倒竖着像刀剑一般。自己脚踏的所在,是一点斜坡可以走下壕底。壕底有三尺地面,没有栽倒桩,由这边挖一条沟,更通到前面。这也正是一条侦探线。刘得胜明白了,向来听见人说,有什么侦察线,大概就是这个。敌人的侦察,侦探敌情,都是由这里出来,自己误打误撞,不料撞入这一道平安线来了。这不但避免许多危险,就是由这条路向前进,一直可以通到敌人壕里去的了。到了这里,十成性命已丢了九成九,还有什么可怕的。在临死之前,倒要开一开眼界,手上的枪,也不知道几时丢了,这时手上只拿了一支手枪。于是拿着枪,一截一截地向前爬。爬了又有一二十丈远,前面却有一丛东西挡住。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大树枝,这树枝,全是连桠带叶的半截大树,头儿朝里,树桠朝外,一支叠一支,堆着有七八尺高,如一道城墙一般,由东迤逦向西。爬到树边,寻了一会,果有一线空缝,可以钻过去。他明白了,这就是平常听到说的鹿角。心想,敌人的防地,原来是这样坚固,我们想冲锋杀进去,如何能够。听说敌人所藏的地方,最后就是盖沟,那更难打了,我们糊里糊涂地来,真是白送命,正在这里犹豫的时候,却听到前面有人吆唤的声音,有人在问口号。由这里向前看去,高原上似乎有一道隐隐的地埂了。那么,自然是敌人最后的一道战壕了。再要向前,敌人拿住当是间谍,一定是死而无疑,趁着枪声已歇,天还未亮,不如就此向后倒退,也许可以退回自己营里,就是退不回自己家里,躲在战壕里,一时也可暂免于死,这样一想,慢慢地向后退,退过电网,一直到第一道干壕里,还是安然无事。
那身后东边的天空,只做鱼肚色,敌人向这边看来,未见得可以清楚,因此再爬上壕,还是一截一截蛇行。又怕背转身,不容易避免敌人的射击。因此把头朝着敌人,脚向着自家的阵线,倒退的爬着走。这样的走法,当然是很慢,一直到天色亮了,离着敌壕,还是不远。可是奇怪得很,敌人全线寂然,枪也不曾朝着这边放。先是糊里糊涂地爬,这时精神定了一定,睁眼一看,嗳呀呀,真是吓死人,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爬到死人身边来了。左边一个死人,不见了脑袋,连脖子以下,炸去了半边,血肉满地,自己就摸着满手的血,右边是一个全死尸,侧着身子躺下,满脸都是血迹。血又沾着土,真是一片黑,已经看不清眉目了。这两个人穿着制服,正是阵亡的弟兄们。自己不忍细看是谁,掉转身,就想赶快地跑回去。这一掉转身来,更是魂飞胆落,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横停直摆,全是死尸。极目一看,一大片敞地,几乎全是用死尸来铺垫上了。死这么些个人,要怜惜也怜惜不及,只得一横心,就脚下践踏着死尸,飞跑回阵。所幸敌人那边,并没有察觉,越跑越远,跑过了一个死尸场,快到自己的阵线,这就不怕了。一看出发地点的那一所破屋,一个人影也不曾看见,远望冷寂寂的那几棵被炮打残了的柳树,临风依依,还有些像临别时候的那种形状,同来的弟兄哪里有一个人呢?低了头走,也说不出心里有一种什么感想。看着那边兵站上,一面旗子,在晓风里招展,料到那里还有人的,便一步一步向前去,走不几步,高粱地里,突然有人吆唤了一声。刘得胜这才记起来了,是一种口号,赶忙答应了,原来已经退到自己步哨线里来了。走近前去,有一个武装弟兄们,站在高粱下。他看见刘得胜,便问是哪一营的,刘得胜告诉他了。他道:“营长,你真是造化。昨晚我们这边是总攻击,都打上了。整团的上去,整团的不回来,大概这一仗死了上万人了。”刘得胜听说,又转悲为喜,拱着拳对着天道:“老天爷,以后我饿死了拉倒,也不干这个事了。”说着一步一步还向前走。
这个时候,四围又寂然无声,战场中现出一种惨淡的景色。刘得胜也不知道向哪里走好。又走上前半里地,遇到了同一旅的弟兄们,才知道昨晚总攻击之后,本旅几乎全军覆没,旅长也阵亡了。现在包大放带了一些残部,将旅本部挪到火车上,代行了旅长职务了。他听了,这才有了归宿,便赶到铁路边旅本部去报到。包大放一见,一只手拉着他的手,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刘,你回来了。这就是那句话,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咱们还得干。你去休息休息吧。”刘得胜也真巴不得一声,就在火车上找了一块地方,在车板上睡觉去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侯有人推着他道:“刘营长快醒快醒!敌人跑了,我们快去占敌人的战壕。”那人还怕刘得胜不醒,正对脸上,浇了一瓢冷水。刘得胜惊醒过来,已经听得吹集队号。赶忙跑下火车,只见铁路边,已经齐集有三百人,这就是一全旅剩下的了。包大放正站着一边,给弟兄们训话,说是据好几次探兵报告,敌人打完后就退走了,我们的铁甲车,已经开过去了。不过铁路断的地方,离着敌人战壕还远,我们赶快先冲进敌人战壕,得这个第一功。弟兄们,胆大拿得高官做,要干就是这一回,别错过了机会。这些人都是苦战剩下来的人,死生已经置之度外,说有头功可抢,大家欢声雷动,复又上车,开了车向前进,一直走到铁甲车后面,包大放就下令,下车,上刺刀,冲锋。二三百人,托着枪,呐了一声喊,向前便跑。果然那敌人战壕沉寂寂的,不曾放出一枪。大家跑得近了,挑开电网,拔开鹿角,爬过两道干壕,包大放举起指挥刀,笑得两张嘴唇皮,向外乱翻,几乎合不拢来。首先便跳进敌人的盖沟,托着手枪,目光像闪电一般,要搜索敌人,那沟里是空的,复跳上沟来。这二三百弟兄,也像一笼蜂子似的,纷纷跳进敌壕,不料就在这个当儿,轰天震地地响了一下,眼面前的尘土,飞上有几十丈高。包大放赶快向下一蹲身子,两只手掩着眼睛,伏着不敢动,过了一会,睁眼一看,他明白了,这是中了敌人的地雷。尘土净时,满地躺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人身体。有的是半截,有的是半边,躺了满地。这样子,大概又丧了三五十名弟兄了。刚才大家一阵狂热,减去了一大半,大家才小小心心地,走进敌壕去。探索了半天,果然是敌人退得干净,这才放了心,这功劳算是得着了。不过他们攻的是左翼,正面的敌阵出力的友军,在炮火停了之后,已经就占据了。不到半天工夫,大军也就陆续来到,包大放正式升了旅长,刘得胜升了团长,这一下子,倒发愁起来,不过二百人上下,哪里就能算一旅,包大放一面搜索敌人来收编,一面又叫刘得胜赶快到后方招兵,休息了两天,刘得胜便奉着命令回后方来。
这个时候,正是夏末秋初,天气还十分的毒热。初恢复秩序的战场,并没有一个人来往。刘得胜带了两名弟兄,由战场上经过,四围不听见声音,也不看见人的踪迹,走了一阵子,只闻到一阵奇怪的臭味,由空气里面,横吹过来,人一闻到,不由得人做一阵恶心。刘得胜道:“嘿!是什么气味,怪难闻的!”旁边的弟兄们听见,就说道:“团长!这个你还不知道吗?这就是阵亡的弟兄们,十字会还没有收拾干净,太阳晒出来的这种味。”说着,人向前走,那臭味来得更厉害了。刘得胜道:“大概是的,那天我回去,看见满地都是死人,若是没有埋起来,那是有臭味的。”一个兵道:“埋是埋起来了,可是死的人整千整万,一下哪里埋得了许多。就是埋,也只埋了眼面前的尸首。稍微隐僻一点的地方,就管不着了。”正说着,只见一条黄毛尖嘴长腿的大豺狗,飞奔而来。嘴里衔着一样东西,远看不清楚,只觉一端还拖在地下,带着尘土乱滚。等狗走得近来看时,嗳呀呀!原来是条人腿。狗嘴里衔着的是脚板,腿的一端,半截粘着灰土。刘得胜两只手掩了脸,连叫了两声做孽!一个兵道:“怪不得这样臭,这附近一定有一批尸首没有埋。”刘得胜道:“是要寻寻看,寻着了,赶快叫人来埋,也是一种德行。你想,人家在三四天以前,不和我们一样的是人吗?”于是站定了脚,四围看了一看。只见上风头的地方,有一块洼地,大风吹过来,有一两只灰色衣角掀动。一个兵道:“准在那里,我们过去看看。”三个人都使劲捏了鼻子,慢慢向前走去。人还未曾近前,只听见扑喘一声,几十只老鸦和大鹰,展开翅膀,破空而去,那块洼地里横七竖八,正躺下几十名死尸,都是身体不全,血肉模糊的人。有几个人,开了膛五脏变成紫黑色,都流在地下。有几只大胆些的鹰,还站在人身体上,啄那肠子吃。刘得胜一见,赶快一转身,就向后跑。对两个兵道:“好兄弟,我实在不忍再看,我们走吧。”当时他们三人离开那死人洼,向大路上走,却不料先看的那一洼死尸,还算少的,一路之上,所见的死尸也不知道超过那个有多少倍。走了不远,赶上火车,到了北平城。
因为旅长还有一封公事,要送给薛大帅。就先送到薛又蟠公馆里去。这里的卫兵,认得他的不少,一见了他,都围着来说话。看他肩章换了,已经是团长,都给他道喜。有几个人有朋友和刘得胜同营的,还打听朋友们的下落,刘得胜不觉把他说书的本领又使出来了,便把这几天打仗的情形说了一说。后来说到弟兄们阵亡的情形,叫一声好苦,两只手抱着头,忽然哭将起来。大家见他突然哭将起来,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都愣住了,只管望着他,刘得胜哭着道:“诸位,您是没有看见,你要是看见了,管保你们心里也是难受。据我看起来,那战场上的人,哪里是人,连鸡狗都不如。我就说一件事,你们就知道那事太损。我们快杀到战壕了,突然飞出来一个地雷,把我同去的人,炸死三四十。那个王荣归,小小个儿,喜欢说笑话儿,诸位总也知道。那个时候,眼面前一阵黑,震得人浑身肉麻,那一阵响声,我出娘胎以来,都没有听见过。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趴在地下,也不知道是让地雷震得躺下了。我躺在地下的时候,只觉有两样东西,在我身上重重地揍了两下!我心里想着,一定是让子弹打中了,等到眼前亮了,这一看,我真难过一万分!我身上压着一只人胳膊,脖子边湿粘粘的,又枕着一个人脑袋。你说这个脑袋是谁的,就是王荣归,不多大一会儿,咱哥儿俩,还说得挺好。就是这样‘轰通’一响,可怜人就没有影儿只剩一个脑袋了。再说那些弟兄们,都是活跳新鲜的人,一刻儿工夫就闹得身首不全。唉!真是惨,诸位……”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又抱头痛哭起来。大家虽没有看到战场是如何可惨,可是看他哭得成了这一份的样子,也就望着他。刘得胜足哭了二三十分钟,擦着眼泪,还不住地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薛又蟠就传刘得胜进去回话。薛又蟠歪躺在一张藤椅上,一张大电气风扇,咕噜咕噜,正对着他扇风。他光伸着两条腿,微微地闭着眼,装成要睡不睡的样子。刘得胜的公事,早已交上去了,现在只要站着回话。因此走了进来,举手行了一个礼。薛又蟠突然向上一坐,笑道:“好小子,你不是会说鼓儿词的那个人吗?现在倒做了团长,你的运气,真不算坏。”刘得胜站着,没有什么话说,只哼着答应几声是。薛又蟠道:“怎么回事?你好像哭了似的。”刘得胜道:“没有。”可是“有”字刚说出口,嗓子就梗了。薛又蟠道:“咦!说你哭你倒真哭起来了。”刘得胜怔住了一会子,极力地抑压着自己,直挺挺地站住,不让哭出来。薛又蟠道:“你说,难道你升了官了,还有什么委屈吗?”刘得胜心想糟了,别惹得大帅生了气,把官丢了。于是就把自己在战场上的经过,说了一说,道是那种情形,实在可怜,这一来,他又哭了。薛又蟠道:“傻小子,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吗?扛枪杆儿就是这么一回事,运气好,升官发财,阔到多么大,都没有准。运气不好,就丢了脑袋瓜。好像你大帅,就是扛枪杆儿出身,要是怕死,能望到有今天吗?”说着,就将大腿一拍。刘得胜静静地听话,倒吓了一跳,薛又蟠看他身子微微一耸知道他吃了一惊。笑道:“你这人胆子真小,你还能打仗吗?大概那天上火线,你不定在那里躲了一宿,打完了,你才爬出来,这就算你打了胜仗了。”这句话,把刘得胜逼得忍不住了。红着脸,脖子上的粗筋,都一根一根露出来。说道:“决不能那样在大帅面前撒谎。”于是又把自已爬进敌壕的事,说了一遍。薛又蟠道:“这样说,你这人倒真不错,胆又大,心又慈,非得奖赏你一下子不可。”刘得胜道:“我一个卖花的出身,有了今天,很满足了。不过战场上那些阵亡的弟兄们,真是可怜,晴天太阳晒,阴天大雨冲,野兽也吃,鹰也吃,苍蝇虫子也吃,过两天再一生蛆,可真做孽,大帅若下一道命令,叫人快一点埋起来,将来您还要高升做大总统。”薛又蟠最爱听这种话,笑道:“你这话有理,我相信你了,快到七月半了,我明天给这些阵亡的弟兄们,在北海大做三天佛事,超度超度他们。昨晚上耍钱,赢了三万上下,豁出去了,我把这些钱全花了,就可以热闹一下子了。埋死尸的事,就交给你带人去办。你有这好的心眼儿,准不怕脏。”一回头看见一个马弁站在一边,说道:“你到十二姨太太那里,给我拿三百块钱钞票来。”马弁答应去了,就对刘得胜道:“你算走运,今天碰在大帅高兴头上,我赏你三百块钱,让你乐一乐去。二次打仗还要卖力气才好。那个时候,你也许是旅长,师长,不但我可以赏钱,也许大帅高兴,就可同在一处,打四圈小牌。”说着,昂头一阵哈哈大笑。马弁将钱拿来了,薛又蟠一指刘得胜道:“这钱全给他。”刘得胜接过,向薛又蟠又行了一个举手礼。
薛又蟠突然想起姨太太来了,也不等刘得胜手放下来,他转身就走,刘得胜倒为之愣然,以为谢得太多事了。当时把钞票揣在身上,笑嘻嘻地就走出来。这一下子把他真乐糊涂了。自从出娘胎以来,就没有在身上,整揣过三百块钱。现在一把揣上三百,就不知道怎样好?又想买衣服,又想买金表,又想买皮鞋,又想先到小馆子里吃上一顿,这样一想,觉得哪一样也不能放后,揣着钱在身上,走出前门。就在大栅栏廊房头条前门大街,跑了一个周,吃也不吃,买也没买,后来想一想,还是天桥那地方,是旧游之地,不如到那里去吃一点,乐一点。原想坐不要钱的电车,后来想靠不住。电车上的扒手是有名的,别发了一个小财,让扒手去受用,于是改雇人力车而去。在车上想着,从前卖花的时候,不过在天桥蹓跶蹓跶,落子不能听,杂耍不能瞧,馆子也不能下。今天有了钱,什么也得当一下子。这年头儿,逛天桥的人,谁能在身上揣着三百大洋。
车子拉到了天桥,正要下车,一看电灯杆子上,钉了几张漆黑的半身相片。那正是拿住了的扒手,照相在这里示众的。这就不由得心里一惊,这地方是出扒手的所在,更惹不得,还是回去的好。也不下车了,坐了原车,仍就回到前门桥头。
刚一下车,只见电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对着自己只管呆望。刘得胜看他,也穿了一身灰色军服。不过他戴帽子,很是特别,却是一块瓦式的灰色学生帽。右臂上一块白布,外面镶着红圈。白布上写了几行字,乃是不爱钱,不怕死,誓死救国。胸面前也悬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废除不平等条约。他手上拿了一卷纸,纸上露出三个酒杯来大的字,打倒帝,不用说,全句是打倒帝国主义了。他心里想,这是哪个军队里的宣传员,到处都是标语。那人走近一步,笑道:“老刘,你抖起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刘得胜听他说话,虽是京话,却带点南方口音。这才想起来了,他姓胡,叫什么名字,倒不知道。他一家都喜欢花草,从前在他家里做的生意不少。因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胡先生。怎么着,您也在军队里混么?”胡先生笑道:“我不是和你一样,没有事干,走上这一条路吗?”说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顺手递给刘得胜。刘得胜认字虽不大多,但是却看得出一大半,乃是司令秘书胡国钧。刘得胜看见,不由得举起一只手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笑道:“您还说我抖起来了,像您做了秘书,天天跟着总司令在一处,那才算是抖呢。”胡国钧看了看他的肩章符号,却是一个团长,笑道:“你也算爬得快,就当上团长了。”刘得胜身上,揣着三百块钱,正愁没有法子去花,现在遇到了胡国钧,正当请他上馆子,共同饱餐一顿,因道:“胡先生,今天遇到了您,真也是有缘重相会,咱们一块儿喝两杯,你赏光不赏光?”胡国钧看他样子很是痛快,也就答应了。
于是二人就在街边找了一所酒馆,进去共餐,一边吃喝,一边谈话。刘得胜道:“胡先生,您别说我当了团长,我这可是性命换来的,差不点儿,脑袋喂了野狗了。倒是咱们大帅不错,今天一见面,就赏了我三百块钱。”胡国钧笑道:“那还是算你不错。你一下子,就可以拿三百大洋。要是我呢?恐怕……”说着,昂了头,将右手点了左手指头,笑着算了一算道:“哈哈我要挣三年有零,才够那些钱呢。”刘得胜道:“这样说,你们秘书老爷,拿多少钱一个月?”胡国钧道:“我们那里,不管多大,上上下下,全是六块钱一个月。”刘得胜道:“那不能够吧?当一个秘书,这地位就高了,家用应酬,自己的零花,哪里不要钱,六块大洋够什么?差不多的人,家里雇个听差,六块大洋还不够呢。”胡国钧笑道:“你全谈的平常军队里的事,我们那里的军队,全谈不到这一套。”刘得胜道:“难道说你们贵军队的人们,就不花钱吗?”胡国钧道:“怎么不花钱,那六块钱就是零花的了。吃的穿的,全是公家的,实在也用不着花什么钱。况且我们总司令,他就和我们一样,也穿的是我们这样灰布衣,也和我们一样,吃的是黑馍。”刘得胜道:“那倒罢了,既然是这样的苦,事情忙不忙呢?”胡国钧道:“照说,秘书这个位分,也有忙的,也有不忙的。可是我们那里就不同了。我们那里有十几位秘书,真能动手的,不过两三位。我是念过几句书,承秘书长看得起,分了不少的事给我做,我要算是最忙的了。”刘得胜道:“这事就透着奇怪了。钱是拿不着,事情又挺忙,您为什么还要干呢?”胡国钧笑道:“这是有缘故的。你看我这种人,一来是不养家活口,二来年轻也想吃点辛苦,找一点事干。再要说一句官话,趁着年富力强,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只要有吃有穿,挣钱多少,就不在乎。这又说一句私话了。我们的总司令,也不是个傻子,我们跟着他吃个三年五载的苦,有了机会,他还是会想法子调剂调剂的。所以我们跟着他,也可以说是熬资格。”刘得胜道:“你们那儿不能全是像您这样不养家活口啊。”胡国钧道:“虽然不能全像,可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的,十有七八差不多。至于弟兄们呢?也和我们一样,一个月拿六块钱,那也就够了。”刘得胜道:“当军官的呢?”胡国钧道:“自然也是一样,排长连长是拿六块钱,团长旅长也是拿六块钱。”刘得胜道:“那要是我,我就不干。难道说这也另外有缘故吗?”胡国钧道:“当然有,我们那儿的军官,都是我们总司令当旅长时候的弟兄。从前的小兵,现在真有当军长的。一个小兵,当到了军长,还有什么不乐意。要说他嫌挣不着钱吧,投到别个军队里去,谁肯要。其余的人,也是这样,都是跟了总司令爬起来的。在总司令这儿,还可以拿个六块大洋,到别处去,六毛大洋,也不准拿得着。”刘得胜听了,一拍桌子道:“这话正对。凭我这种一个人,就当了一个团长,这也只好跟着咱们薛大帅干,若是到别家军队里去,还不是当名弟兄拉倒。”胡国钧笑道:“你懂得这个,那就不必说了。”二人说笑了一阵,都饱了。胡国钧按着他们军营里的规矩,却没有敢喝一点酒。刘得胜倒是不在乎,喝一个面红如枣,人烂如泥。歪歪倒倒,一把掏出钞票来,交给伙计,叫他拿去算账。胡国钧一看这样子,也就不必和他客气了。会了账,二人一同出门,道了一声再会,各自回去。
胡国钧的总司令部,这时候设在南苑,胡国钧虽然请了一天的假,出城有许多路,不能不赶了回去。一径出了永定门,赶着上南苑的小火车,搭着车赶回总部。这个时候,偏西的太阳,约莫有二丈多高,军士们没有了功课,已是休息的时候,空地上,许多弟兄,纷纷地游嬉。上风头有七八个号兵,临着风吹着号在练习,苍黄色的斜阳里,半空里飞鸟惊着号声,悠然飞去,暮景渐来了。胡国钧赏着晚景,心想一个人若是没有什么负担,投笔从戎,也是一件快事,你看这南风夏木,夕照高营,加上这雄壮的笳声,耳目都为之一快,多么的好。
一个人正低了头在那里想,忽然有一个人叫道:“胡秘书,你在想什么心事,这一趟进城,遇到了哪个女朋友,有些恋恋不舍吗?”胡国钧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总司令张宇虹,连忙站着,行了一个礼。张宇虹道:“别那样啊!我们军人以身许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难道还想家吗?”胡国钧道:“对总司令实说,刚才想是在想心事,不过不是想家。”因把刚才触景生情的事,说了一遍,张宇虹于是伸出手来,和胡国钧握了一握。笑道:“很好!很好!要这样才是一个大丈夫做的事。走!我也爱这个晚景,咱们一同走走。”总司令约在一块儿散步,哪有不奉陪之理。因之就跟着张宇虹在一处走。张宇虹笑道:“一个人要读书啊!读了书,知识往上长,耳朵听的,眼睛看的,全知道所以然,那就有味了。譬如从前书上说的,两个孩子论太阳。一个说,太阳当中近,因为那时候热。一个说,太阳出来和落下去近,因为那个时候,看着最大。这一辩论,连孔夫子都难住了。可是现在科学发达,这事就明白了,太阳实在是当中近,起来的时候,因为视线的关系,所以看得大,实在是远。”说着,一伸手指了树梢上偏西的太阳道:“这样神秘的东西,现在我们都能知道,可见读书是人生一件最要紧的事。人有了知识,也自然觉得现在做的事对。从前所做不对的事,如今都可以改过来。譬如我从前曾信过十几年教,现在我不信了。我也并不是说耶稣是好人变成了坏人,不过我觉得要救国救民,比那个信教的法子还好的,有的是。我们年幼的时候,不怕脏,撒尿和泥,放屁硼坑,那都觉得有趣。到后来大了几岁,就不玩那个。所以从前我信教,是小孩子的玩意,现在是大人的玩意儿了。”说毕,哈哈一阵大笑!胡国钧看他穿着一身旧灰布军衣,粗布袜子,蓝布鞋,鞋底又厚,前唇翻转一块来,胖胖的,黑黑的脸,正留了一片落腮短胡子,瞧他这样子,准像一个伙夫,若是生人,谁也不会猜他是带几十万人的总司令。他又说出这样拟与不伦的话,也不由得笑了。正说着,一个徒手兵由小路上过来,正和他们碰个对着。他见了总司令,立刻立正行礼,张宇虹道:“你不是叫黄人龙吗?”那兵道:“是!”张宇虹道:“你还不错,去年八月里你打靶考过第一。我问你几句话,你是哪个的兵?”黄人龙道:“我是老百姓的兵。”问:“谁养活你?”答道:“老百姓养活我。”问:“你身上一根纱,一寸布,都是谁的?”答:“都是老百姓的。”问:“你为什么当兵?”答:“外打列强,内除国贼,为国为民。”问:“张宇虹是什么人?”答:“我们的总司令。”问:“张宇虹若是国贼,你怎么办?”答:“我就打倒他。”
胡国钧进这总司令部办事,还不过一个多月,张宇虹许多出人意表的举动,他都看见过了,仔细说起来,也不过勤俭两个字的功夫,没有其他了不得举动。现在忽然看到这种奇事,他手下一个小兵,当面来说要打倒他,令他不能不为之大吃一惊,心想这个兵士,莫不是疯了,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不过自己总司令,却也问得奇怪,怎么把自己是国贼,人家怎么样的话,也问起来。不料他一说,张宇虹竟笑着点了点头,说他说得很对,和他握了一握手,让他去了。
这一幕趣剧,刚刚演完。不料第二幕趣剧,接上又来。这个时候,正过来一个马夫,手上牵着两匹马的缰绳,慢慢地走来,正要出去溜马。张宇虹看见,远远地向他招了一招手道:“来!”那马夫听说,便牵着马走过来,行了一个礼。张宇虹道:“你把帽子取下来,让我瞧瞧。”那马夫也不知道要取帽子是何作用,但是总司令叫取,也不得不取,就取下帽子来,挺了腰站着。张宇虹道:“嗳呀!你的头发长得这样长,多久没有剪?来来!我给你剪一剪发吧。来,胡秘书,你把他的马,牵到那棵小树下,给他拴起来。”胡国钧在这里做了一个多月,知道这里有时候极讲阶级,有时候又二十四分平等。现在奉了总司令的命令,只得给马夫当一趟马夫,就将马缰绳接了过来,悄悄地牵着马拴在那一棵小树上。这里张宇虹四面一望,路旁边有个石墩,扯着那马夫过去,按住他在石墩上坐下。于是在身上左肋边,解下一方白布手巾,向那马夫肩膀上一围,接上又在袋里一掏,掏出一只小小的白布囊套。将白布囊套一拉,现出一把推头发的推子来。他左手扶着马夫的头,右手拿着推子吱咯吱咯响着,就在毛蓬蓬的头上推将起来。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把马夫这一头长到寸许的头发推一个干净。推完了,将白布手巾,抖了几抖,接上又向他周身抖了一抖短头发。笑道:“得了,这就干净多了。”马夫站起来,又给总司令行了一个礼,然后牵着马去了。
这真把胡国钧弄得为难起来了,承总司令的好意,约着一同散步,步没有散,听了一回讲,又学习了一回理发,这样下去,还不定有些什么事要出来?照理说,这种举动,是表示与士卒同甘苦,倒也无所谓。可是要不研究内容,倒觉得这件事,有些离乎常情。看起来要笑,可又不敢笑,总司令没有吩咐走,也不敢走,只得静静地站在一边。张宇虹笑道:“胡秘书,你看到我给马夫理发,这件事奇怪吗?”胡国钧道:“不奇怪。”张宇虹道:“真的吗?你把理由说给我听听。”胡国钧道:“总司令是人,马夫也是人,总司令是个军人,马夫也是个军人,就私而说,都是父母生养的。就公而说,都是为国家出力的。这岂不是一样的大小吗?”张宇虹听了这话,点着头笑了一笑道:“你这话有理。可是你谈的是平等,军队是不能谈平等的。若是谈起平等来,做长官的,怎样去指挥军队。再就实际上说,军人是以服从为天职的,若是兵士对于总司令,当着平等的人一样看待,这军队岂不是完了。”胡国钧道:“总司令这话是对的,我们训练军队,可以叫他们服从。却不可以叫他们盲从。要训练军队,为老百姓的军队,不要成为私人的军队,总司令是为老百姓做事的总司令,他们自然要服从。若是总司令离开了老百姓,军队是国家的军队,军人是要爱国的,那就可以拿军人的资格来反抗了。”张宇虹听了连连点头。便陪着胡国钧,在暮色苍茫的风景里,绕了一个大圈圈。
这一走不大紧,恐怕有七八里路上下,张宇虹走得又快,胡国钧今天在城里跑了一天,满打算回来就休息的。无辜遇到总司令拖着一走,累得满身是汗。及至回到办公厅,天色已经漆黑了。随便办了两件公事,胡国钧看到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因此赶快回卧室就寝。当他在家里的时候,上床以后,总喜欢胡思乱想,一想几个钟头,也睡不着。及至在军营服务以后,吃着黑馒头,一天累到晚,到了就寝的时候,恨不得一下子就倒上床熟睡,头点着枕头,两脚微微一伸,人就舒服过去了,哪里还来得及想心事。这一觉睡到半夜过去,天还未明,那号兵已在吹起身号,胡国钧听到号声,不敢耽误,暗中摸索,穿好了衣服,抢着漱洗已毕,赶快向大操场而去。原来他们这里是有规矩的,在每日天还未明的时候,所有总部的人员,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要到操场上来聚会,这个名词,就叫做朝会。朝会的意思,就是由总司令聚合着众人,说些奋勉的话,提起人的精神。这一天之间,大家都有了朝气,做事就有活泼的气象,不会衰败了。
这时,天色还灰白,天上的星,不过离着三四丈远才有一两颗。东边天色,渐渐亮起来,亮星更少,只是由天中心黑处向下低,越低越白。最下面,还有一丝红色的云。这虽是夏日的天气,这个将明未明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凉。一个人睡了几个钟头,精神自然是饱足的,加上这一种清凉之气,向人脸上身上扑来,自然觉得浑身爽快。往大操场去的一条大路,赴会的人,正是络绎不绝。浑茫的朝色里,照着人行路,也是浑茫不清。路边的树叶,和地上的长草,都吐出一种似香非香的清苍之气。胡国钧心想,早上起得早,这实在与我们有一种很大的利益。街城上的人,谁都是睡到十二点钟,或者一点钟起来,永远不知道太阳是怎么出山的,固然不知道这种好处,却也难怪他们,做起事来,没有好精神,十二点钟,是白天的一半,睡到那时候,岂不是牺牲半天工夫了。胡国钧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得三脚两步,就到了会场。
他到时,与会的人,已经来了三分之二,总司令张宇虹也到了,那些来的人,更是踊跃,前后也不过十分钟,人就全到齐了。张宇虹走上演台,先演说了一段,大致是一文钱都是老百姓血汗换来的,我们的父母兄弟,都是老百姓,欺侮老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父母兄弟。一直说完了七八个人,听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站着听下去,不但没有倦容,而且听下去,好像是十分有味。张宇虹虽然站在一边,他那一双眼睛,却是清光恫恫,如闪电一般,在人丛里面阅来阅去。他见大家的精神很好,复又走上演台来说道:“诸位弟兄们,我们天天做这个朝会的意思,屡次说过了,当然用不着我再说。我今天还想到一层意思再来补充一下。从前有皇帝的时候,皇帝不都是五鼓天明,点灯上朝吗?臣子朝皇帝一趟,这要不了多少时候,一天的工夫,随便什么时候上朝,都可以的,为什么要赶在五鼓天明上朝呢?这也无非以下几种意思,第一,这一天的光阴可惜,早起来一刻是一刻。第二,做大官的人,自然是舒服的,让他们起一起早,磨折磨折他们。第三,我们现在叫做朝气,古人就叫做平旦之气。那个时候,最最清醒的时候,早朝就很可提起精神。以上这三点,和我们的主张,大致不错。就只可惜他们没有悟到是养成朝气。所以上朝之时,不过磕几个头,演一回礼,敷衍故事,并不是在这时互相激励。所以下了朝会之后,大家可以重新去睡觉。到了后来,连早朝的意思,都不知道了,诗人文人咏起早朝来,都是埋怨不该的。我再作一个譬喻:我们都是老百姓的奴隶,老百姓就是我们的主人翁。真正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起来,诸位大概已都知道,哪个不是起来看太阳出山的。我既然是他的奴隶,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更要早些起来才对了。诸位说,对不对?”大家听说就答应声一致的,叫了一声对。胡国钧天天上朝会,把他们的演说词,都背了一个烂熟。今天总司令这一套话,完全是新的,却不能不十分注意,完全听了去。因为这有两种意思,其一呢,总司令不定哪天会问你这一套话。你若是不记得,说不出来,他就说你对总司令的话不注意。其二呢,若有演说的时候,用自己的意思演说,那是靠不住的,不知道哪一句话,会违背总司令的意思。若是把总司令的话,抄袭一段,那就没有危险了。所以当时张宇虹所说的话,胡国钧都是拼命地记住,一个字也不曾忘记。张宇虹今天说话,也是太高兴了。演说之后,便站在演台上道:“诸位,今天的朝会,我很是高兴,现在我们来唱一遍朝会歌。”于是昂着头提了嗓子唱道:
做朝会,早早起,天天看见太阳出山才是好男子。
做朝会,是好汉,大家提起精神来干干干!
做朝会,惜光阴,记着我们一寸光阴一寸金。
做朝会,养朝气,要有精神才能做出好事体。
做朝会,去暮气,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
他提着嗓子一嚷,是在会场上的人,也不得不跟着他去嚷。嚷到最末一句,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他卷着衫袖,露出铁棍似的粗胳膊,捏着拳头,平空一击,表示他那种努力之意。胡国钧看到,倒不觉为之暗笑。可是总司令做的事,谁敢笑出来,也只好跟着总司令嚷着:
做朝会,去暮气,暮气太深怎样对付人揍你。
这歌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一直唱了四遍之久,才算了事,这一天的朝会,现在也就散场了。胡国钧因为秘书厅到了六点钟就得办事,因此吃过了早饭,也没有因为别的事所耽搁,马上就到秘书厅。这个时候,正值张宇虹对于他的军队,有一番开展的计划。文书上面的事,是非常的忙碌,胡国钧一到了办公厅,马上就动手,手不停挥,写有两个钟头,这才休息片刻。
这秘书厅分三间屋子,一间屋子是秘书长办公的地方,一间是几个重要秘书办事的屋子,胡国钧就是坐在这屋子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却是胡国钧同事的,也可以说都是秘书,不过他们都是营务出身,除非抄写稿件,还可对付,至于真正动笔起稿,一个钟点,也写不出五十个字。而且写出那五十个字来,十句有七八句得修改一下,改的人倒更费事。所以能动手的秘书很不为难他们,索性不要他们做事,只要在办公室里坐坐就得。这些人又都是相从总司令有年的,虽然办不了什么事,只在办公室里闲坐,这话也不好对总司令说,由他去闲坐,置之不理。这样一来,两三个重要秘书的职务,是格外忙碌。因之胡国钧只休息了一会子,接上又来起稿。稿起完了之后,送到秘书长那里去。秘书长道:“胡秘书,你今天太累了,休息休息到屋子外去运动运动吧。”胡国钧觉得人实在倦了,运动运动也好。
走出外面屋子去,只见一张长桌共坐了八个人,倒有七个人伏在桌上睡了。胡国钧看那个没有睡的陶仲谦也用手撑住了头,便道:“陶同志,你没有睡吗?我们一块儿出去逛逛,好不好?”陶仲谦用手揉着眼睛,笑道:“睡了一觉,倒睡坏了,睡得人昏头昏脑,要走都走不动了。胡同志哪里去?”胡国钧笑道:“从早上六点多钟,办公办到这时候,实在有些累人。蒙秘书长的好意,请我休息两个钟头。我想出去,在树林子里走走。”陶仲谦两手伸过头举得高高地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也好,我陪胡同志一路出去走走去。”于是二人走出办公处,同在草地上散步。陶仲谦道:“胡同志,我真佩服你,自早上四点多钟起,一直到晚上睡觉为止,有十几个钟头的工作,你真能干。”胡国钧笑道:“在我们这样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做一点儿事,到了年老的时候,更不能做什么事了。您说对不对?”陶仲谦点了点头道:“您这话很对。就像兄弟,并不是不愿意在公事房里多办几件公事,无奈能力不够,只好坐在一边打瞌睡,让胡同志几位偏劳,真是过意不去。”胡国钧道:“我们哪里能和陶同志打比,陶同志跟着总司令有年,劳苦功高,现在应该清闲清闲。我们初来投效,就做到了秘书,真是大大的躐等。若不做一点事,怎样对得住总司令一番提拔之意。陶同志做秘书,那倒是应当的了。”陶仲谦微笑了一笑,又摆了摆头道:“在总司令面前做事,能耐是能耐,功劳是功劳。许多有功的人,只因为没有能耐,只好做些清闲的事,兄弟就是一个了。大概最苦的,就是朝会,不到天亮,就要起来。这样的长天既然没有事,又没有睡够,哪有不睡觉之理,你到事情闲的地方去看看,哪一个屋子里,没有人打瞌睡。总司令的意思,要提起人的朝气,不能说坏。可是弄得大家没睡够,四处都有打瞌睡的,倒增加不少的暮气。”胡国钧听了他这话,也为之失笑。
两人一面走一面谈话,只听到一阵军乐澎湃之声,远远而来。陶仲谦道:“怪啊!这军乐我听得出来,是我们这里一班特别的乐队。昨天我接着他们队长的信,他们还在河间,怎么今天倒来了?河间离着铁路远得很,若没有总司令的加急命令,他们不能来得这样快。”胡国钧道:“不错,这电稿是我拟的,总司令说限他们二十四点钟以内,赶到南苑。”陶仲谦道:“总司令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用意的,这样赶着调军乐队来,是什么意思呢?”两人猜了一会,却猜不出所以然来。正走着,对面来了一个张副官,笑道:“陶秘书,胡秘书,干了。刚才总司令下了命令,总部的人员,由参谋长秘书处,无论军官军佐,明日一早都下操。”陶秘书听着还罢了,胡国钧是个文人,哪里能操,却为难起来,只想这不是和书生为难吗?不能真有这事吧?但是军营里谁又敢造谣言呢?于是他不曾下操,倒先急起来。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