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今天清早就到浦东开会去了。直夫的病现在略微好一点,所以她能暂时地离开他。直夫的病固然要紧,而对于秋华这党的工作也不便长此放松下去。秋华很愿意时时刻刻在直夫的身边照护他,但她要在同志面前表示自己的独立性来:你看,我秋华不仅是做一个贤妻就了事的女子,我是一个有独立性的,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但是虽然如此,秋华爱直夫的情意并不因之稍减。

  秋华今天可说是开了一天的会。等到开完了会之后,她乘着电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了。她今天的心境非常愉快:第一,她今天做了许多事情;第二,她感觉到女工群众的情绪非常的好,虽然在暴动失败之后,她们还是维持着革命的精神,丝毫没有什么怨悔或失望的表现。她想道,啊啊,上海的女工真是了不得啊!革命的上海女工!可爱的上海女工!也许上海的女工在革命的过程中比男工还有作用呢。……真的,她常常以此自夸。第一,她自己是一个女子;第二,她做的是女工的工作。女工有这样的革命,她哪能不有点自夸的心理呢?

  秋华有爱笑的脾气。当她一乐起来了,或有了什么得意的事情,无论有人无人在面前,她总是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任着性子笑去。当她幻想到一件什么得意或有趣的事情而莞然微笑的时候,两只细眼迷迷的,两个笑窝深深的,她简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今天她坐在电车上回忆起日间开会的情形,不禁自己又微笑起来。她却忘记了她坐在电车上,她却没料到她的这种有趣的微笑的神情可以引得起许多同车人的注意。一些同车的人看着秋华坐在那车角上,两眼向窗外望着,无原无故地在那里一个人微笑,不禁都很惊奇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她微笑着微笑着,忽然感觉到大家都向她一个人望着,不禁脸一红,有点难为情起来。她微微有点嗔怒了,她讨厌同车人有点多事。

  电车到了铭德里口,秋华下了车,走向法国公园里来。她在池边找一个凳子坐下,四周略看一眼之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时微风徐徐地吹着,夕阳射在水面上泛出金黄色的波纹;来往只有几个游人,园内甚为寂静。杨柳的芽正在发黄,死去的枯草又呈现出青色来——秋华此刻忽然感觉到春意了。秋华近来一天忙到晚,很有许久的时候没有到公园里来了。今天忽然与含有将要怒发的春意的自然界接近一下,不觉愉快舒畅已极,似乎无限繁重的疲倦都消逝了。她此刻想到,倘若能天天抽点工夫到此地来散一散步,坐一坐,那是多么舒畅的事情啊!可惜我不能够!……秋华平素很想同直夫抽点工夫来到公园内散散步,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公园内的游人多,倘若无意中与反动派遇见了,那倒如何是好呢?直夫是被一般反动派所目为最可恶的一个人。直夫应当防备反动派的谋害,因此,他与这美丽的自然界接近的权利,几乎无形中都被剥夺了。倘若直夫能够时常到这儿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么或者他的病也许会早些好的,但是他不可能……秋华想到此处,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了,我应当快点回去看一看。是的,我不应当在此多坐了!

  于是秋华就急忙地出了公园走回家来。

  在路中,秋华想道,也许他现在在床上躺着,也许在看小说,大约不至于在做文章罢。他已屡次向我说,他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地静养了。是的,他这一次对于他自己的病有点害怕了,有点经心了。他大约不至于再胡闹了。唉!他的病已经很厉害了,倘若再不好好地静养下去,那倒怎么办呢?……不料秋华走到家里,刚一进卧室的时候,即看见直夫伏着桌子上提笔写东西,再进上前看看,啊,原来他老先生又在做文章!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生气了。她向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气鼓鼓地向着直夫说道:

  “你也太胡闹了!你又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病还没有好一点,你又这样……唉!这怎能令人不生气呢?你记不记得医生向你怎么样说的?”

  直夫将笔一搁,抬头向着秋华笑道:

  “你为什么又这样地生气呢?好了,好了,我这一篇文章现在也恰巧写完了。就是写这一篇文章,我明天绝对不再写了。啊,你今天大约很疲倦了罢?来,来,我的秋华,来给我kiss一下!千万别要生气!”

  直夫说着说着,就用手来拉秋华。秋华见他这样,真是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无奈何只得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带笑带气地问道:

  “是一篇什么文章,一定要这样不顾死活地来写呢?”

  “这一篇文章真要紧,”直夫将秋华的腰抱着,很温柔地说道:“简直关系中国革命的前途!这是我对于这一次暴动经过的批评。你晓得不晓得?这次暴动所以失败,简直因为我们的党自己没有预备好,而不是因为工人没有武装的训练。上海的工人简直到了可以取得政权的时期,而事前我们负责任的同志,尤其是鲁德甫没有了解这一层。明天联席会议上,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讨论一下。……”

  “你现在有病,你让他们去问罢!等病好了再说。”

  “我现在没有病了。我是一个怪人,工作一来,我的病就没有了。”

  “胡说!”

  “我的秋华!你知道我是一个怪人么?我的病是不会令我死的。我在俄文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我简直病得要死了,人家都说我不行了,但是没有死。我在莫斯科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病得不能起床,血吐了几大碗,一些朋友都说我活不成了,但是又熬过去了。我已经病了五六年,病态总是这个样子。我有时想想,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能带着病日夜做文章不休息。我的秋华!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怪人呢?”

  秋华听了他这段话,不禁笑迷迷地,妩媚地,用手掌轻轻地将他的腮庞击一下,说道:

  “啊!你真是一个怪人!也许每一个真正的革命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特点。不过象你这样的人,我只看见你一个……”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

  在一间木器略备的形似办公室里,开始了中央与区委的联席会议。腿伤还未痊愈的林鹤生做了一个简要的关于此次暴动的报告。他报告了之后,请党与以处分,因为他承认自己实在做了许多错误。大家都很注意地听着。大家都似乎有很多的意见要发表,但没有一人决定先发言,都只向郑仲德望着,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发言的样子。郑仲德这时右手撑着头,左手卷着胡子,双眉皱着,深深地在思维。却并没有预备先发言,因此,会场内寂默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郑仲德感觉到寂默之可怪了,遂抬头向大家望一望,说道:

  “你们为什么都不发言呢?今天这个问题很重要,大家应当详细地讨论一下才是。请大家发表意见!”

  矮小的,面色黝黑的,戴着近视眼镜的鲁德甫首先发言了。他欠起身来,如在讲堂上讲功课也似的,头摇着,手摆着,浩浩地长篇大论起来。他说话是有方式的,开始总是说,这件事情或者可以如此做去,或者又可以如彼做去,天下事情原因多而结果亦多,我们总不可以呆板……他的几个“然而”一转,就可以花费一两点钟的时间。他爱先说话,又爱多说话,说起话来起码要延长二十分钟之久。大家都怕听他说话,尤其是不爱多发言的年青的曹雨林。曹雨林每一见鲁德甫立起来要发言时,便觉着头有点发痛。今天他的头又要发痛了。鲁德甫这时已经说得很久了,然而还是在那里不断地“然而”。曹雨林不禁气起来了;想道,讨厌!已经说了这么许多,还是在那里咬文嚼字的,似乎人家都不明白的样子,其实谁个不明白呢?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讨厌!真是可以歇歇了……

  “德甫!请你放简单些!”郑仲德也不耐烦起来了。

  “我们要注意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曹雨林忍不住了。

  “好!我的话就快完了。……”

  真的,鲁德甫这一次,总算是很快地把自己的意见发表完了。当他停止住的时候,年青的曹雨林不禁长嘘了一口气,如卸下一副重担子也似的。

  接着鲁德甫而发言的,有瘦而长的易宽,架子十足的何乐佛,蓄着胡子的林鹤生,及说话不大十分响亮的华月娟。至于史兆炎呢?他现在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他是何等地想参加这一次的会!他是何等地想与诸位同志详细讨论这一次暴动的意义!但是他现在躺在床上,被讨厌的病魔缠住了。而杨直夫呢?医生说要他休息,老头子教他暂时离开工作,而秋华又更劝他耐耐性,把身体养好了再做事情。是的,直夫今天也是不能来参加这个会的。不要紧,他俩虽然不能到会,而会议的结果,自然有华月娟回去报告史兆炎,秋华回去报告杨直夫。这是她俩的义务。

  大家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的说,这回事情未免动得太早了,时机没有成熟;有的说,应当等到北伐军到上海时才动作就好了;有的说,这都是鲁正平一个人坏了事。

  郑仲德总是皱着眉头,静默地听着大家说话。

  大家正在讨论的当儿,忽听见敲门声。曹雨林适坐在门旁边,即随手将门开开一看,大家不禁皆为之愕然。进来的原来是大家都以为不能到会的,应当在家里床上躺着的杨直夫!这时的秋华尤其为之愕然,不禁暗暗懊丧地叹道:

  “唉,他老先生又跑来了!真是莫名其妙,没有办法!……”

  秋华真想走向前去,轻轻地打他几下,温柔地骂他几句:你真是胡闹!你为什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呢?你不是向我说过,你要听医生的话,听我的话吗?你不是向我说过,坐在家里静养不出来吗?你为什么现在又这样子?但是此地是会场,不是家里!在家里秋华可以拿出“爱人”的资格来对待直夫,但是在此地,在此地似觉有点不好意思罢。

  “你真是有点胡闹!我不是向你说过吗?”郑仲德说着,带点责备的口气。

  病体踉跄的直夫似乎没有听到郑仲德的话的样子,也不注意大家对于他的惊愕的态度,走到桌边坐下。坐下之后,随手将记录簿抓到手里默默地一看:这时大家似乎都被直夫的这种神情弄得静默住了。会议室内一两分钟寂然无声。直夫略微将记录簿看了一下,遂抬头平静地向郑仲德问道:

  “会已经开得很久了罢?”

  “…………”郑仲德点点头。

  “我是特为跑来说几句的。”

  “那么就请你说罢!”

  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着急:劝阻他罢,也不好;不劝阻他罢;也不好。他哪可以多说话呢?说话是劳神的事情,是于他的病有害的,他绝对不可多说话!但是他要说话,我又怎能劝阻他呢?唉!真是一个怪人!活要命!……直夫立起身来正要说话时,忽然感觉到坐在靠墙的秋华正在那里将两只细眼内含着微微埋怨的光向他射着。他不禁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秋华的情绪,但即时回过头来又忍压住了。他一刹那间想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说话,我不得不说话!也许我今天的说话对于我的病是不利的,但是对于革命却有重大的意义。是的,我今天应当多说话!革命需要我多说话!……

  直夫开始说话了。你听!他说话时是如何地郑重!他的语句中含蓄着倒有多少的热情!有多少的胆量!当他说话时,他自己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同志们也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真万料不到在他的微弱的病躯中,蕴藏着无涯际的伟大的精力!秋华这时看着直夫说话的神情,听着他的语言的声音,领会他的语言所有的真理,不禁一方面为他担心,而一方面感觉着愉快。啊,还是我的直夫说得对!还是我的直夫见得到!啊啊,他是我的直夫……秋华自己不觉得无形中起了矜夸的意思。

  他说,“总罢工,事前我们负责同志没曾有过详细的讨论与具体的计划。”他说,“在总罢工之后,本应即速转入武装的暴动,乘着军阀的不备,而我们的党却没想到这一层,任着几十万罢工的工人在街上闲着,而不去组织他们作迅速的行动;后来为军阀的屠杀所逼,才明白到非武装暴动不可,才进行武装暴动的事情。可是我们还有一部分负责同志对于武装暴动没有信心,等到已经议决了要暴动之后,还有人临时提议说再讨论一下,以致延误时机。这在客观上简直是卖阶级的行为!……这一次的失败,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党没有预备好,也可以说事前并没有十分明白上海的工人群众已经到了武装夺取政权的时期……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我们应当一方面极力设法维持工人群众的热烈的反抗的情绪,一方面再继续做武装暴动的预备。我们应当把态度放坚决些,我们再不可犯迟疑的毛病了!……”

  直夫说完话坐下了。他的面色比方进屋时要惨白得多了。当他说话时,他倒不觉得吃力,等到话一说完时,他呼呼地喘起气来了。他累得出了一脸冷汗。可怜的秋华见着了他弄得这种神情,不禁暗暗地叫苦。她想道,他今天累得这个样子,又谁知他明天要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哼!没有办法!……郑仲德听了直夫的一篇话,不禁眉头展舒开来了,不禁脸上呈现着笑容了。他点一点头,向大家说道:

  “直夫的意见的确是对的!……”

  静默的曹雨林回过脸来,向与他并坐在一张长凳子上的秋华轻轻地说一句:

  “还是直夫好!”

  秋华很愉快地向他笑了一笑。


  这两天报纸上充满了暗杀的消息:

  “S纱厂工头王贵荣昨晨行经W路口,正行走时,忽来两个穿短衣的,形似工人模样,走上前来将他用手枪打死。巡捕闻着枪声驰来,凶手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闻该工头素为工人所不满,此番或系仇杀云。”

  “宁波人张桂生为Y纱厂稽察,昨日傍晚回家,途中忽遭人用手枪狙击,共中两枪,受伤颇重,恐性命难保。闻凶手即时逃脱云。”

  “…………”

  林鹤生今天早晨起床,拿起报纸一看,看到本埠新闻栏内载着这些消息,心中说不出有如何的愉快,他那使他老相的八字胡为愉快所鼓动得乱动起来。啊啊!鲁正平在工作了!鲁正平在忏悔了!鲁正平在努力以赎前愆了!这样倒还好!……林鹤生本来是把鲁正平恨得要命的,他恨鲁正平做事粗心,恨鲁正平误了大事。但是现在?现在林鹤生饶恕他一切了。鲁正平自从受了同志们严厉的指责之后,真是羞恼得无以自容;适临时组织了一个特别委员会,他就自告奋勇担任这种工作。他说,倘若同志不允许他担任时,那他就要自杀,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了。好!你要担任,你就担任罢!不过再不可以粗心了!……果然鲁正平能够做这一种工作。你看,这两天报纸关于暗杀工贼的消息,就是他善于做这种工作的证据!这真是使林鹤生愉快的事情!林鹤生现在不但不恨他了,反而佩服他很有本事。在实际上说,做这种事情真是不容易啊!……

  林鹤生一方面愉快,一方面又想道:倘若能够把这些东西都杀尽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他们曾给了工人多少苦吃!他们曾害死了多少工人!他们曾做了多少罪恶!啊啊!杀杀杀!杀尽了才痛快!……林鹤生想到此地,不禁咬起牙齿来了。他的面色由愉快而变为严肃了。照着他这时的心情,如果能够做得到时,他将把一切人类的害马杀死而没有一点儿怜惜。

  林鹤生腿上的伤处已经好得大半了,勉勉强强地可以走路。林鹤生现在应当工作了。他本想在前日的联席会议上辞去职务——指导的职务,但是同志们不允许,并受了一番责备!大家责备他不应当灰心,责备他缺少耐性。唉!辞不掉,没有办法,只有干!好,干就干!什么时候把命干掉了就不干了!……现在林鹤生的腿伤好了,他又感觉得自己还有干的能力。他想道,我不干谁干呢?我一定要干!可惜史兆炎现在还是躺在床上!他比我的见解高,他比我有耐性,他真是一个能做事的人,可惜病了!讨厌!……林鹤生今天吃了早饭就要开工人代表会议去,在这个会议上,要讨论维持工人情绪的办法。倘若史兆炎能够参加,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他躺在床上,真是糟糕得很!

  林鹤生的早餐:两根油条,一个大饼,一杯开水。林鹤生匆忙地将早餐胡乱地吃下,将破的大氅披在肩上,正欲出门的当儿,忽然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原来是林鹤生刚才所想到的鲁正平!原来是一个面带笑容,矮小如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的鲁正平。

  “啊啊,你来了。”

  “你看见这两天报纸上关于暗杀工贼的事情吗?”鲁正平笑着这样问。

  “看见了。这是你的功劳呀!”

  “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呢?我不过跑来跑去为他们计划就是了。可喜的是这样地干了几下,工友们的情绪因之兴奋起来了。你现在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开工人代表会议去。我不能够同你多说了。”

  “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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