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说是为陪着朋友逛一天,特别在校中请了假,没多带东西,只是托辞是义修的小皮箱带在身边。到了小码头,买好往海州去的小火轮的船票。怕被人撞见,趁客人来的不多,坚石便先进了房舱。
两人床位的舱中对面床板上放了一只网篮,篮子的主人没到。他看过坚硬的木板懊悔没有一床毯子,只好把粗呢外衣铺上面,急急地把买来的几份报纸打开看。
一阵近于不安的心思使他感到烦躁,一股汽油与煮菜气味混合着从底舱里向上蒸发,微微觉得头晕。虽然报纸上载着些重要新闻看不下去,从皮箱里摸出一包良丹来咽下几粒,接着把下余的从校中偷来的款项再数一遍,随手将木门带上,手指微颤着钱又重放到内衣袋中。躺下,心头突突地跳动。听小圆窗外的水声,与码头上小工的耶许叫声,船面上卸货的起重机轧轧的响叫,一大群卖零食的争着拉买卖,他竭力想着宁静却更烦躁起来。
仿佛自己真是一个有罪的偷犯,挟款逃跑,时时防备人家来捉住他。
到海州拟发的信稿记忆有好几次了,邮票都预备下,下船即发。别处的非到军队的驻扎地不能透露消息。他想这些事都很妥当。但除了多支了学校的一百元钱之外,还感到自己有对不起学校校长的地方。
闭了眼睛过一会,烦躁稍轻点,把几张报纸重复看一遍,最重要的是中山去世的较详的记载,以及遗嘱的宣布。又再往下,连附刊的文艺,社会新闻匆匆阅过。还不到开行的时间,对面床上的客人也没来。房门外有几个日本人谈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虽有一个小圆窗子正好背了阳光,房舱中暗暗地一片阴沈。睡是睡不到,寂静中听见外面的各种叫声耐不下去,坐起来重复把皮箱子打开,取过两本书:是他嗜读的严译《群学肄言》与随在身边一年余的《现代小说译丛》。
把小说集放在一边,先检开《群学肄言》,无目的的涉猎。正好是《情瞀》那一篇,这题目使他感到与自己的一时的兴味相合,随手翻下去看:
“……缘亩之民极勤动不足以周事畜,而旧家,豪室犹有非时之力役,奔走,喙汗,无所息肩。町畦之所出,狐狸,野彘,雉,兔,麋,鹿之食资之,杀之则有罪,讼之不见听也……以改良为不法,以致物利用为作奸。有所创制则以为奇技,淫巧而罚锾。邑之征赋,殆悉取于力作之家……豪家浸洫,鲜贵施夺,则必不得直。国为治民之事,其所用者侦吏也,罔证也,以周内罗致人罪者也。其郡鄙分治之不善如此,其朝廷统御之无良亦如此!民生多艰,举趾触禁,言之有非外人所能信者。而枢轴之地,放荡,恣睢,贪残,奢侈,竭府库以事穷大之宫居,毁军旅以从无义之战伐,民已穷矣,而后宫之费益滋,乃举不可复弥之国债。赋既重矣,而竭泽之渔未已。遂致通国同愤之谤声,欲取逸居拥富之众而算之。势不能也……”
平常看过的文字未曾特别留意,这时偶然翻到,坚石却觉得分外感动了!揭过两页,才知道斯宾塞尔这段文字是论法国大革命前的事实,正合于自己当前的心思。他再往下看:
“当是时法民作难,政已不行,而无良怙终之豪家,神甫,犹相聚以谋复旧柄,甚且潜结外雠以蹂躏宗国。于是法民狼顾愁愤,率土若狂,受虐于厥祖考,弃疾于其子孙,欲得甘心而已……
“使民权终古不伸,则继目今,三木桁杨无去体之一日!勤动之所得,俯仰之所资,且日深,饿莩而已。存者菜色,偷生草间,固不如死!夫民思无俚至于此极,其偾兴,悖乱不知所图,固其所也……顾谁实为之,而使之至于此极欤?”
很奇怪,想不到这本讲社会学原理的书中有这么动人的叙断。何以从前读过毫无察觉?他无意中跳下床来,外面的种种声音似乎都停止了,只是自己的一颗心在胸中迸跃,从使民权不伸以下重读一过,他长叹一声念道:
“顾谁实为之,而使之至于此极欤?——谁实为之?”即时,在他突来的想像的脑影中,涌现出一片涂血的原野:残断的肢体,头颅,野狗在沙草的地上疯狂般的吃着人的血,刺鼻的硝烟,如坠霰的火弹,光了身子逃难的妇孺。金钱,纸币的堆积,一只只有力的巨手用雪亮的刀锋割下人民的筋肉,在火炉上烤食。妖媚的女人,狞猛的灰色人。狡猾的假笑,用金字与血液合涂的文告。高个儿绿眼睛的西洋人与短小的邻人站在高处要提线的傀儡……转过了,又一片的凄凉的荒芜,有血腥气息的迷雾。不见村落,不见都市的建筑,一颗挺立的树,没有;一朵娇美的花,也没有;甚至听不到鸡啼,连草间的虫子叫也没有。一切虚静,一切死默,全沈落在这一片黑茫茫的氛围之中……
然而很迅疾地,实现在他的睛下的又是一般惊心的比较:
“向也,万人之死莫不有其自作之孽,抑其党之无道暴虐而夸诈也,则以为可悯!
“今也,是二百万人者皆死于无辜;且皆以威力驱凋残困苦之民以从之,则以为当然而无足念。”
原来斯宾塞尔在慨叹英国人对于法国大革命之杀戮便着实惋惜,而对于革命后拿破仑不过为了扩大他一个人的野心,四出征伐,连结多年。白种人死于兵事的有二百万人,而英人反以拿氏为不世英雄,企慕,敬服。是非颠倒到了这样怪异的程度,他几乎对于所谓公道绝望。读到这个比较,坚石想起作书人的愤慨,将书本放下了,他缓缓地在狭小的地上来回走着。
“这不是一般常人不明事理的盲论是甚么?连年无休的军阀内战,那个省分不曾有过,那个地方的人民不曾受到不可恢复的损失?为甚么到现在,‘存者菜色,偷生草间,’还怕革命?通国同愤的谤声变成一把烈火,革命,革命,再不及时翻动一下,岂止是法国当年的‘竭泽而渔’专供一般有权有势的特殊人物作牺牲,到头都尽,终是外国人的公共牛马……”
他想着,不自知地把牙齿咬得微响……他记起了耿直的唐书记;记起了校中的团体;记起了今天绝早乘车西去,憔悴清愁的义修……突然有人拍门,声音是那样的粗暴。
“喂,喂,为甚么船不开大天白日便关了门?难道是包舱?”
有点熟,来不及想了,坚石急急地把门开放。随了往后闪的单门拥进一个戴红结小缎帽,灰市布长褂的少年商人。
坚石没敢端详来人的面貌,先说:
“对不起!刚刚睡一会,太早,怕有人……丢东西,门关了,真有些对不起!”
“对不起!”再说一遍,吐音未完,一只有力的硬手飞过来,压住自己的肩膀。“哈哈!巧遇,巧遇!原来是你一个儿藏在这里。同行,同行,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坚石下意识地向对面床角上倒退了一步,抬头正对来客的脸,虽然有颇长的胡子根,更黑些,确像是初从田野中奔来的小商人,他不是久久连行踪都听不见的金刚是谁!
意外的,是这么匆促中的相遇,却把坚石呆住了。金刚,——那个言谈行动都充分富有原始农民性的壮人,把一提篮的水果与一个粗被套摔到原占有的床上,且不与坚石谈甚么,如旋风似的跑出去,在甲板上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又独个儿钻进来。坚石仍然像深思地立在一旁,没有动。
“喂,喂,大和尚,天缘巧合。怎么来得这等巧!还在一个房间里。你多早返的俗?现在又往那跑?——你瞧,你这一变简直是‘鲁一变至于道’了。脱去学生皮,成了小负贩,我这打扮你别见笑,老刚如今更成了俗人了啊。”
不等得答复,从提篮里取出两个圆红的苹果递给坚石一个,自己的立刻在大嘴角上咬下了一片。
“刚,你应该知道我从山中跑回家乡去吧?”坚石一时弄不出相当的话来对付他。
“似乎听说过,我忙于做买卖,老实话,不大有闲心替朋友们操心。干吗?修行不好么?那是你的主义,向绝路上走就走到底呀。”
“且不要提我走甚么路,到底不到底,横竖在你是有点不上眼。但是你的呢?刚,你会变成小负贩?骗别人可以,我们究竟在一处混过的,难道连这点事还解不开……”
坚石这么直接了当叩问法。金刚把吃剩下的半个苹果抛在小桌子下面,在他的黑黑的圆脸上闪出胜利般的微笑。他挨过来,握住坚石的一只手,有力,热感,暂且不做声,直对坚石的脸细看。末后他轻轻地道:
“谁不走路?‘女大还有十八变,’何况你,我!你自己想想,变了几回:学生会干事,一跃而遁入空门,要修成菩萨身,又回俗,又成了学校职员,实话说,你的经过我知道的很清楚。究竟是在一处混过的,那能不替老朋友操操心。——我告诉你,老朋友,究竟还有这么一点世情的关连呀……
“先生,——如今我真够得上称你先生了!——我顶爱说话,管不的真假,好在这小屋子止有你我,早哩,开了船让我们听着汽机细谈。你学过甚么佛法,真假当然算不了一会事,真即是假;假也许真。老石,你的不成由于你的这份书呆子气,可是你是好人,你令人有时想得起来也在这份书呆子气分上。不瞒你,——我的批评,你的心太多了,干来,干去,也许太聪明些,总归是不合心思。难得有极满意的时候。我这话打两年前就说过,别看金刚近乎老粗,来,坐下吃水果,把现在放下,让我们学学老年人温温旧梦,只谈过去的事,凑点热闹。”
坚石略感迟疑地在自己床位上坐下来,那本页子散乱的《群学肄言》斜搁在小皮箱的旁边。金刚口里吹着低低的口哨,把一套经薄的被包打开,网篮拿到床下,看样子他仍然是当年的快活,却在勇敢的高傲中多了些狡猾的神气。坚石知道他的底子,是在那一股活流中泳泅的青年,不过看他的打扮,身分,在表面上不能不使自己疑惑。分外可怪的,是隔了两年了,自己的行径他能说的清楚,他的呢?毫无所知。怕连与他最是接近的巽甫也不明白吧?也许巽甫这次跑回来情形此先前不同了。想到这里,禁不住要试他一试,便装作从容的闲话问他:
“问你点正事,休要花里胡哨地讲。你知道我都很详细,巽甫呢?最近他在那里?干甚么事?”
金刚收拾完床铺,回过身子来,“我连你的最近还不十分清楚哩,你应当告诉我,你要向那里跑?找谁?公事?私事?先交换了这个再谈他。”
“我……往徐州找一个朋友,没法子,老蹲在这边没出息,玩一趟去。”
“玩一趟徐州?那个古英雄的出产地,现在有的是鸦片烟,杆子头,英雄可不容易做得成!”
他对坚石非恶意地钉了一眼。
“怎么?你老是这一套,说话不像以前的实在了,真学得有点走江湖的口吻。”
“是呀,你还看不明白?像我不是闯江湖还像那个?我没有藏在自己硬筑成的象牙塔中。谈情说爱的耐心,也少那样脾胃;更学不了上山清修的本领,天生成的粗爽,只好‘下海’了!”
他说这几句,态度上并不完全对老朋友开玩笑,很正经,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点儿严肃。
“你说,你说!当然你的批评,我就是不懂,‘下海,下海,’怎么叫做‘下海?’……”
“很容易懂,”金刚一手摸着不长的黑胡根,眼睛里满含着他的不可掩的热情,“……你不记得‘泥牛入海’的故事了么?”
“噢!你比方你自己是一只泥牛,真真有味。”
“岂但有味,就是事实。笨得像我,——说来话长了,出身那么穷,终天守着铁匠炉,火钳,锤子过了幼年时代你还不知道?好容易入学校,升到中学一班中谁能说我伶俐。反正甲等的名次里从来没有过我。笨,笨得如一只牛差不多。那能像你们那班文学派,比古,论今,知书,懂礼。牛也好,离开学校,冷冷地被扔到社会中来。社会还不是一个无边岸的大海,扔在里头挣得到一口活气,不大容易吧!这个不论,管它有无后来的消息,总而言之,掷下去了。便作泥做的吧,这样的牛多了,也许海水变点颜色,所以我安心自比,——以此自比。再来一个,老石,我就不佩服那衔石填海的鸟儿,——老是在水面上飞行,哀哀苦叫,海中的波浪掀天,他尽很做了一个旁观者,自己的羽毛如何会不上一星星水味?不必说它尝不到淡,咸,——讲回来,石,人家有羽毛知道爱惜;知道羽毛的漂亮与美丽,更藉着声音去诱惑人。我呢?本无羽毛,笨得周身全是泥土,不下海干吗?嗯,老石,你应该说:‘你走江湖就是多学了点吹哨的本事吧,’这的确是我的进步,我比先前活泼得多了。”
“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两个比方……”
坚石静静地听过金刚这段话,也有点受感了,不过他不满足,他还希望这突遇的怪人多说些。正当金刚要再说时,汽笛尖叫了几声,船面上的水手喧嚷着,船身稍稍有点动。
金刚拉着坚石道:
“出去看看,船就开,看看海岸上的光景。”
他们即时开了舱门到甲板上去。
船开行了,轧轧震耳的汽轮响动,慢慢地,慢慢地,掉过船尾,离开那些密集的,有尖桅的舢板层,离开了小码头上短衣黑面的叫卖贩与码头夫。腥咸,油腻的气味闻不到了。内力的鼓动,冲开懒懒浮漾的海波,载了这一船的客人,货物,往前途去,——寻求他们的命运去。
水手们理好甲板上的机盘,粗绳索,各人走去。客人不多,只有从统舱中上来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子,两个绅士派的日本人,衔着香烟从容散步。
转过了后海湾,船是向一面高岸,一面有小山的埠头告别了,那些红瓦的房顶,有烟囱的地带,渐渐转去,渐渐消失。
坚石倚在舷侧,目不转睛似的回望着这片可爱的地方,与距这地方不很远的家乡。在心头上又激起一缕的幽感,不是壮思,也不是别愁。他想着这再一次的偷行,甚日重来?重来时是个甚么样的世界?多少日月呢?这最近的将来全中国要另换成一个怎样的局面?
由父亲的忧郁性的与神经质的遗传,坚石虽经过一次翻滚,镇定得多了,却仍然不能去掉激于热心的,不能忍耐的寂静与空虚中度过去的生活。他并不怕人间的毁誉与利害,但他缺乏的是明定不移的信仰,与分析的头脑。他自己明白,这一次出走是往积极的路上跑的,但悬在他心中的只有灿烂炫耀的两个大字,是“革命!”究竟革命的目的与主旨,他也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那便是救民于水火之中,旧的不除,新生无望。至于主义,办法,他在这时想不出怎么是最适当,最有效力,或是从根本上做起。
“信仰”对于这个易于激动又易于疑惑的青年,确有点难于渗入,他赞同三民主义是中国容易走的一条大道;然而对共产派的主张他有时也觉得无话可驳;向人类的最幸福处,最平等处想,安那其主义不也是一个真善美的乌托邦么?在两年前,他便为这样的问题苦恼着,自己在那个学会中与各派主张的人都保有相当的友谊,自己却永无远是在徘徊中,跨不出更大的脚步去。正如他为抑压不住的情感冲动了自己,想一生面壁;想学做乡村中的逸民;想成为大时代中一个有力的齿轮,但确定是信仰甚么,他自己也苦于诉说不出。
他对于自己的事很了解,但也时时在苦闷着。这时由风景的变易与心情上的彷徨,低头看看脚尖,仰头对着斜飞的海鸟,不免更觉得茫茫了!向身旁的金刚看,他正在兴奋地同船上的工人问着甚么运货,杂粮行事,连海州的风土,人情,都谈得上来。他真像来回路走得十分熟的老客。海上的景色,与埠头上的一切,他皆不关念,说起话来自然,响快,如同心中甚么也存不下的一个粗人。
船开了不久,风颇大,船身动荡得比较厉害,空中聚着一层层的暗云,许要下应时的雨。客人们都回到舱里去了。
经过两小时的谈话之后,坚石渐渐明白了金刚的任务,而自己这次出走的目的也告诉过他。自然金刚有他的秘密,虽是外表上扮作小商贩。对坚石不能尽情说出来,坚石明白自己没曾加入过他们这一派,话也不肯深问。但从他的闪烁的言谈中,可以窥见这个时代的转变先期,各个细胞组织的活动力量。身木远去了,巽甫在南方有他的中间的工作,金刚的巧遇,也可知他有“飞腿”的资格。当年黎明学会中几个重要份子,似乎都能向各方放射出小小的光箭,不管那些箭头在未来是永远的锋锐,还是磨钝了,或者长上血锈。坚石想起这些事,与朋友们的分道前行,又引起自己在团体中活动的兴味,颇感着光荣的微微的傲思。纵然自己是方走上那条长的正途,可是提起兴头往前跑!他回念着旧事,一股青春的活力在全身内跳动,就是只有这一点点的活力,他觉得甚么事都可以干!前途任管有甚么困苦,他咬住牙能受得了。这像是说不出的,有似白热化的心情,与两年前决定以青灯,古佛作终身伴侣时的狂热一个样。虽然不愿细作分析,或作未来的究竟观,但诚实的欢喜心,总以为这一时自己是有了生命的倚靠;有了兴致;有了寻求的目标。打退了一时的烦苦,思虑,与把捉不住的纷扰的妄想。
倚在舱壁上,他在重温旧梦了。夏夜湖上的沉思,暗阶前同他们几位的对语,——尤其使他记得十分准确的是到他思齐叔的寓所内找路费时的长谈。
那句重要的话,一个字也不曾忘掉,“你可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但他只能饶恕自己了!希望把这句话再应用到这一次的偷行上,有个着落。他决定非在前途上留下点痕迹不再跑回家乡,不与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们见面。
金刚说是到统舱里找人去了,直等到开了电灯还没回来。
从圆玻璃眼中向外看,昏黑得别无所见,只有船身冲过暗涛,激起一层层的银光的浪花,推出去又卷回来,还能仿佛看得清。隔壁的舱中有人唱着粗嗓子的大净戏,没有胡琴,用指头敲着板眼,还夹杂着女人的笑语。坚石在圆窗上望了一会,重回到靠着小案子的床边上坐定,心安了好多。没有事作,把上船后取出的另一本书随手翻动,他按着目录找出他以前读过,认为最受感动的《世界之征》那一篇,从开始看到有下面几句话的这一段:
“……他们都由许多不大能够看出的小点聚集而成,仿佛是不活动的,但实在是慢慢的在那里动。每个单点向前滑走,在一时间内不过二分弧度;而且并非直线的。只是环绕着自己的运动的中心,颤巍巍的盘旋上去。”
坚石看这段很慢,几乎要把每一个字都能记住一般,并且低低地轻念道:“只是环绕着自己的运动的中心,颤巍巍的盘旋上去。”念完了,对白垩的墙壁楞了眼,再往下看:
“那些小点联合了,分散了,隐灭了,又走出在球的顶上了。但各个小点的形态,并不值得甚么注意,只是那全个斑点的运动很有重要的特色。他们缩小了,或者长大了,在新的地面出现,互相侵入,或被逐出在原来占据的地位之外了。”
看到这里,他把眼光移到对面的白墙上,真的,仿佛有一些小点子在上面迸跃。倏地聚合起来,倏地四散了,除了那片白色的墙底之外,分别不出从书中跳上去的斑点是甚么颜色。它们移动,分化得太快了,微光交织,可恨自己的眼力不济,难于分清。但他们都像些有气力的小生物,在各找适合的地点作跃动的工作。坚石在这一霎有点恍惚了,他觉得那些小点内有自己与他的朋友的生命附着住,凝合住,这是他们在光明中能够生存的表征……澎轰的一声,房舱的四壁全倾过去了,又颠过来,幸亏旁边的小木案做了靠身,没摔下床去。电灯泡左右摇动,光与影在地板上,在角落里,都彼此争逐着。一个勇猛的浪头打上床侧的圆眼睛,很迅疾地又跌落下去。听,海上正奏着急风,骤雨,与飞涛的合奏乐。而轧轧的汽轮并没曾因为外面的风,雨,停止了催着前进的响声。
坚石觉得一阵头晕,跳下床来,书落到脚边上。向对面白墙上再看时,斑点全消了,上面是一片光明与一片暗影互相进展,互相推让。
船身虽是摇动得厉害,坚石终于扶住案子强站起来。
这一夜,海上的暴雨没有停止,在倾侧摇动的船床上,青年的旅客们,半眠中,各人摸索着各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