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正是芦苇最盛的时季。夜游船的船夫在堤岸上争着拉买卖,卖西瓜片,冰汽水的小贩也集在码头上乱叫着招呼顾主。一丝风都没有,因为前天落了一场暴雨,石堤上尽是软泥。游人无多,月亮在云罅里时而闪出晕黄的微光,几星灯火在水面上荡漾。间或断断续续有远处的笛韵从暗里飞来,那末凄婉与那末轻柔,恰好与雨后湖上的夜景调和。
北极台下的浅水边,青蛙争鸣,虽然有船影冲过来,那聒聒地令人心烦的声音却愈鸣愈高。乱草中蚊声成阵,偶然从草根下闪出一两点的萤光……这里是很僻静的地方。那古老的台子高高地矗立在城墙的前面,像是一个巨人,白天,夜里,守着这一碗臭浊的湖水。在传说的水上掠过才子们的吟句,葬埋了一些女子的柔情,或是炮弹,火把。住家人家的脏水,与多感的旅客们的眼泪,究竟因为是名胜,还不少的人到湖水上面找“梦”。自然是烦腻,牢骚,卑鄙,狂傲,甚么梦都有,坚石也是来找“梦”的一个。
他为甚么偏在这雨后的晚间来?单为得清静点。他在这些日子里偏向不容易与人见面的地方去。住在学校里面,功课早已丢开了,以前得到处寻找借阅的那些新出版物,曾经有魔力似地诱动他忘了眠,食,热心阅读,现在他连看也不看。同学们有人谈谈文艺与甚么主义的话,他便静静地走开。有人问他,他轻易没有回答。熟朋友当面讥讽他,拿甚么“冷血”一类可以使每个青年人受不了的激刺话掷到他脸上,他用淡然的微笑答复他们,向不争辩。真的,他原来是那末热烈的学生领袖,变了,变得如同一个入定的和尚。人家送他一个浑号叫做“石头人”,他并没有任何的抗议。
自从过午与他的族叔谈话之后,不知在那里好歹吃过晚饭,便雇了一只小船泛到这没人来的台下。
一个人,他孤另另地上了岸,在台子下面的石阶上坐下。仰头望着黑暗的空间。
不断的蛙声没曾引起他的注意,他在静中回忆着种种的事。
虽说是自己新学会得另一样的静心的方法,其实那是在经过强制的心意的熬练,由制使而麻木,由麻木而安定,不是容易一下便把活泼热烈的一个青年如奇迹般地完全变了。他只是想从匆遽中,从苦恼中,找到那种超出世俗的慰安与清凉的解脱,便不顾及未来是到底怎么样,下了决心,——决心去逃开他认为是苦闷的人生,往另一个超绝的境界走去。
在周围的黑暗之中,他想着明天一个人要偷偷地离开这个大城了。以后与从幼年相处的家中人,与在这边的朋友们完全隔绝,就是这片满生着芦苇的大湖,弯拱的石桥,以及平时爱去游逛的那些泉子,都得告别了……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怅悯,坐在石阶上面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既然再三决定了的事,到现在还能反悔?那是笑谈。紧压住心,无论如何,不在向往回头路上想,虚空的游思把他的记忆引到那些仿佛神奇的故事上:头一件便是佛陀,一国的王子既然能舍却了宫廷,权位,荣华与女人,自己为甚么不能呢?自己又是如何的渺小!还有在故乡的山间常常遇到那些给人家作法事的僧人,由四五岁就舍到寺里去,甚么苦不曾吃过,后来他们不也是悠然自得吗?一定,他们并不深懂佛法,不过是牢记着几套经文,咒语,比起自己来差得多多。难道由人生的艰难的途上退下来,真正有所为而为的出家,法味的享受,不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放下吧,把一切都完全放下来!何苦尽把自己的灵性为种种的好名词迷惑住,何况不如意的人间又污浊,又纷乱,自己实在打不开,除……之外的另一条道路。然而……
他竭力从这一方面去设想,竭力抑住那一颗沸腾的心不使它追忆甚么,但把不住的念头转回去,他的家庭与幼年时的种种事凑上来如一条火热的鞭子从虚空中打下。
斑白了头发的母亲做梦不能想到这个孩子会从学校跑到远远的僧寺里去。她与小妹妹们一定在院子中计算着日子盼自己回故乡去……大哥在乡间教书,办理着困难的家计,每当自己回家总是试探着述说一些过去的家中琐事,最痛心的是读书人的父亲为了土地交易在某一年的冬天往亲戚家借钱,在路上病倒因而致死的惨状……大哥这样反复着说那桩难忘的事情。大哥自十多岁便经历着困苦生活的学生,以后在社会上干过事,现在在乡中混着,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然而待自己毫没有一些歧异,这次走后把所有的责任全给他担上,他会不怨恨透个为潮流激荡下来的怪僻的弟弟吗!
妻……他想到这个有趣的字,自己在暗中轻轻地笑了。婚姻更是一件滑稽的趣剧。她是一个完全的农家姑娘,像这些事尽管对她说是不能明白的。她只知道有一颗朴实的心,一份真诚的忍耐罢了。以后与母亲怎么能长久合得来?她的生活又待怎样?
眼前现出一个健壮的少妇的身影,她只会高兴地痴笑,与受了冤屈时的擦眼泪。那红红的脸膛上永远是蕴含着农家女儿的青春的丰盛。日后,那难以安排的她的未来……
坚石不自主地把在这湖畔沈思的范围扩充到自己的家庭上去。他愈想尽力推开却愈凌乱无次地乱想。末后他自己又在对自己提出疑问了:
“是不是我已经投身在这个新的潮流之中,那些家庭的残余的观念为甚么还老是在思想中作祟?恩情,眷恋,孝,弟,是不是一串毁灭一个‘新人’的铁索?我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从旧制度的绳索中脱身出来。为甚么我还去顾念那些骸骨呢……
“但是一个‘新人’向宗教的领域中求解脱,怕也是骸骨迷恋的一件?如果不去呢,有更好的方法吗?老佟的激烈派,巽甫的高调,身木却主张国民革命,好歹他们各有一点冥漠中的信仰,自己呢?全用怜悯的眼光看别的青年,他们甚至对自己嗤笑了。能力在那里?见地在那里?骂那些政客,盲目的教员,没有心肝的奸商,这就算一个‘新人’成功的诀窍?是呀?‘你得拿出你的主张来,’对于国家,对于社会。也就是对于你自己。究竟你的人生观,你的政治上的主张在那里?时代是这末迫切地需要每个青年得确有所见,还得即知即行,不是徒然地空想的时代呀!从几年前掀起了这股新潮流由北京冲到全国的都市中,不会有一个受过这个潮流洗礼的青年而无所主张的!”
他骤然想到这些事,感到异常的烦苦!自己曾在各种主义的政治书中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他不是没有一点评判力,为书籍的文句将自己眩惑的青年,但也不相信一个没有经验,学识的学生可以独独标揭出那种主张是完善的,一无缺欠的,可以通行无阻的。他很精细,也很慎重,因为他太看重了一切,而又少一点审别与坚持的力量。越是别人坚决主张的事,自己越容易生疑。起初他在朋友们共同发起的学会中曾经热烈地讨论,辩难,曾经作过读书报告,与解答中国的将来要走向那一条路。但后来他一切放下了,失望与迷惑损坏了他的勇敢的信心,不止是对于政治上的主张认为是一湾污水,愈搅愈臭,即对于新文学,妇女解放,抵制×货,那些每个青年高兴得时时挂在嘴上的新名词也懒得说了。
精神上受过突然的激刺,浇熄了他胸中蓬勃奋发的热情,简直如同在酷热的夏日忽地落到冰窖中去。往前走,脚底下没了气力;再回复这新运动以前自己的平静状态也办不到。
他已与别的朋友离了群。他的思想忽而积极,忽而消沈。听见北平一位有名教授的老年的父亲自杀了,便赶快化了两元钱去买他的遗书看。知道俄国有位坠楼自杀的文人迦尔询,他便到处借杂志,书报去读他的作品。但无论如何都不合他的脾胃。为甚么自杀呢?弱者的自弃;他虽然同情他们,自己又不能效法。
突然的连合,从看海潮音上的几篇论文,以及被人介绍与那位五十多岁的在家尼姑谈过两回,他在找不到出路的生活中竟得有一线曙光。虽然朋友们都共同热烈地反对一切的宗教,自己却稍稍尝到宗教的“法味”,——在精神困恼中的一剂清散药。
在这半小时以内,他几乎把两个月来的心理的矛盾完全重演一遍。本来想趁着黑的黄昏后到这游船轻易不来的冷静地方,自己作一回憧憬中的寻思。他不是一个真能舍却一切的青年人,即使对于这久住的地方的一颗树木,一块石头,有时还免不了眷念,低回,所以在暂时的沈寂中,他心上的石块又重复震荡起来。
然而他又是一个面皮太薄的学生,已经决定要去办的事,不要说已经与那位深通佛法的过来人——悲菩女士诉说了自己的志愿:又问他那位族叔曾要求过出走的路费。即使没有别人知道,如果不咬定牙根再在那末浮泛与毫无着落的潮流中混下去,恐怕真有自杀的可能。他有时也似乎明白逃往虚空是暂时欺骗自己的诡计,可是他没有工夫对自己的未来再作一次心理的苦斗了。
他被这些复杂与冲突的心思扰乱了,一阵头痛,仿佛眼前有一团火星跳动由水畔发出来的雨后积水的臭味十分难闻,几乎要将胃里的少许食物全吐出来。他紧紧闭了嘴,用双手遮住目光,呼吸深急,可是并没有一滴眼泪从干涩的眼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