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酒楼上,找到了义修预定的房间,问伙计,得到的回答是:“主人家早来了,还有位女客。他们告诉往湖里坐一回船,就来。你老到时千万别急!往历下亭去,不大一会的工夫……”
油光满面的老伙计一面替巽甫倒茶,一面笑着这么说,巽甫不觉地也说了一句:
“真好玩!这一刹工夫逛甚么湖!”
“你瞧,先生,今儿个晚上月亮多出色。”这意思居然代替请客的主人辩护了。
巽甫无聊地点点头,老伙计便跑下楼去。
这地方巽甫颇到过几次,小馆子,历史却很久,有几种特别菜,房间不多,靠湖的一面楼有两间最好。朴素,旧式陈列,还保存着老馆子的风味。在春夏间生意兴盛,对湖把酒,尤其是雅人们高兴的事,但一到冬天便显出冷落来了。屋子中没有大铁炉的设备,从北面湖上吹来的冷风比别处更使人受不住,因此生意便萧条得多。
巽甫看看只有向北面开的支窗,用厚桑皮纸把上层糊住,下面是整块大玻璃贴在小方格的窗棂上。从这里可以外望有月光的湖面。月光不很亮,水面上有些瘦劲的树影轻轻摇动,不远的小码头上几只沈寂的游艇,耸在朦胧中,静听着岸上断断续续的人语。仿佛在另一间小屋里有人也在吃饭,不多时偶然传过一两声的议论来,却不甚分明。大约是商量诉讼的事?因为“讼费,发还再审,律师”等名词时时可听得到。冷落得厉害,不是为商量这种事,欢喜热闹的人在这个时季里是不大愿意到这边来吃冷饭的。
这一晚,巽甫从局子回到寓所,从寓所忙忙地跑到湖边的酒楼上,总感到有一般说不出的蹩扭气。到处都现出落寞冷淡的光景;到处都若有一派凄凉肃静的威力向自己打击!偏偏是准时到了义修约会的地方,他却与女朋友逛湖去。想像他,除了性爱之外一切都像不大关心的青年,与自己终是合不拢来。虽然小时候的朋友仍然是有相当的友谊……可是,至于老佟与金刚呢,这一年中与他们走的那么近,也算得是一派,不过性情上如是有好大的隔阂。老佟为人最厉害,野心也最大,他是口舌如箭心思如铁铸的角色,同时,在这城中出风头的青年谁也不能比。可是他那股冰冷铁硬的劲儿与自己真有些难于融合。金刚表面上不过是个莽撞孩子,又粗中有细,打先锋是他,讲连络也是他,就是火气重点,动不动只许自己,没把别人看在眼里……自己与他们混在一起,思想上或者可说是也有共同之点,友情呢……他想到友情两字,真感到自己的孤独!向来是傲视一切的,但在高傲之中深伏下一种顽强的病根,那便是不易与人合作。纵然谈论,主张,及至与人实行起来,便觉得处处碰头。
巽甫的心思就是吃亏在过于缜密,但又不肯在社会中显露弱点,好强的志愿,——踏一步在人前头的走法,他总不让人。但是在这整个的晚间,不知为了甚么勾起他平常不大注意的叹,怎么也难把心事平下去。
“伙计,先送一壶上好花雕来。”他站在又窄又黑的楼梯上口向下喊,接着有人答应了一句。他没来得及回身,楼梯下的皮鞋声已听得到,义修与一位女子说着话,随着脚步声飞上楼梯。
刚刚见面,义修就用手绢擦汗,脱夹驼绒长袍,喊伙计弄菜,一阵乱忙,不但没来的及与巽甫打招呼,就连站在楼梯口上的那个女子也没介绍与巽甫。好在巽甫两年前与这位擅长交际的女学生曾见过几回,虽没多说话也不陌生。
到屋子中,巽甫在薄暗的电灯下果然看见义修红润的脸上汗气蒸腾,有点气喘。巽甫摇摇头道:
“在密司萧的当前,我不应该说你,无甚么老是这团高兴打不消,人家吃晚饭的时候,你却溜到湖上去。往好处说么,是天真,往……”
义修赶急堵住他后面的话:“老巽,你真不留一点点面子?你明知道我是陪密司萧一同去的,对不对,候你不到只好出去跑跑,谁教你贵忙得连时间都不注意。本来呢,将来是有‘贵人’的希望的,无怪忙呀!——来,伙计,快快上菜,不是都预备好了么!”
那位只是照例稍带点微笑,话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的密司萧,侧坐在一把靠椅上,既不驳义修的分辩,也不向这将远行的客人叙话,她从左臂挟持中顺手把一本小书取过来,减在漆光的桌上。心思自然不在书上,也不是故意装作要去看书。她在言语的纷忙中很沈静地表示出自己的态度大方,安定,从容。似乎即在酒楼前面起了火,成是湖中撞破船只,她也不愿理会一般。
她没有剪发,轻轻烫的柔发在后脑上挽一个圆髻。前额被蓬蓬的短发盖住。一双灵活俏丽的眼,涵着女子特有的聪慧。嘴唇稍稍尖凸,与高高的鼻准配成一个美丽三角形的图案。她对于这飘洒的义修无论在甚么地方与时间永远保持着一种不离开又不太亲近的相当态度。然而这被牵引的青年人却时时的对她注意,几乎把全付精神在她的身上用出来,她只是那样的平淡,不容易激动也不烦恼。
巽甫早明白义修常常为这等拍拉图式的恋爱所烦苦,失眠,做情诗,高唱着人生无常,赞美爱的神圣等等。虽然不止为了这一个女孩了,但给他以憧憬不安的,以至于情愿晚一年升学的就是为她。
他们吃酒中间,义修显见出很高兴,有她想像的情人也在一边同坐。觉得这对于将远适异国的巽甫是有光荣的。他绝不像平时谈起话来的态度,反而是欣乐得那么自然。巽甫对于这位被人称作浪漫派的朋友原来便有点不十分对劲,这晚上自己的心理那么不爽快,正反映着他的快活,不由得皱皱眉头。
“在你这次够得上是一个‘荣行’,不然,人家偏不会来找我。你要干,这难得的机会不能松手呀!你是我们那般朋友中一个深心的人,轻易连哀乐不现于颜色,凭这一点,所以喽,那个头目就看上了你……”
义修轻轻地望了密司萧一眼,意思是把自己巧妙的话征求她的同意。不料她仿佛并没听清楚,用竹箸夹了一块糟鱼片在小磁碟中翻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巽甫接连把酒杯向唇边堵住,对准义修转过来的脸。
“来来,废话少说,我真有点看不起自命为文学家的废话篓子。为无聊!来,对杯看,谁喝得多……”
他像没注意有这么一位学校之花的文雅小姐装扮的坐在一边,说着,一口气将浓厚的黄色酒呷下去。义修只能陪了半杯。
“怎么!你这是诚心送行么?不知道我日后甚么时候再得喝这么好的花雕,你平日原比我喝得多,干吗不痛快陪我……不会醉,我敢保证你这好学生在密司萧面前不会失仪的,是不是?”
密司萧想不到这个终天板着面孔好说大问题的巽甫居然能够毫不拘束,不做作的当着女朋友面前狂饮起来。有点出于她的意外,眼角向义修溜了一下,看他正在不得主意,手指端着杯子只是笑。
“得啦,刘先生说话多爽快,给人家送行,还是往不容易走的远道跑,不应分喝一场?我讨厌人那份做作气。”
话是平静中散布着尖利的锋芒,这仿佛一道金光,闪闪的小箭头都投到义修的脸上,他不能再迟疑了。
“谁不想喝?我是怕巽甫醉了不好办,论起送行的意义也应该醉……”
巽甫笑道:“你就是一个矛盾论者,应该喝,又怕醉,找个中间的地方,四平八稳,不是?不喝又不要醉,真的难得。这么的不偏,不激,这么中庸的圣贤态度!”
密司萧听客人的语锋老是对义修下攻击,她明白这是为了甚么。本来请了客人又去逛湖,出于自己的主张,到这时反而使义修说不出答语来,虽然冷静,也感到这要用点方法了。
“刘先生,给你送行,给你送行送到那么辽远的国度去,就是我,陪你一大杯!你可以原谅呀!祝你的身体能以在苦难中奋斗能从比较中……”她不再往下说了,很平静地先喝了半杯。
“好,谢谢你的祝意!”巽甫想不到她有这套话,对面看义修更显得局促。
以后又是义修与巽甫同饮过了,酒力使他们的言谈活动一点,巽甫的抑郁压下了不少。
义修的情感原是易冲动的,不过初时为了女朋友,自己做作些,被巽甫攻击了,又怕惹得密司萧看不起。这时候他渐渐露出本来的态度,敲着碟子的边缘,低声说:
“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再见也不是以前的我们了!生活的驱迫,分化,谁能定准!巽甫,我以上说的话不是应验了么?可是论理正是该当,你不要以为我就得妈妈气。分别算甚么,痛苦算甚么,前路的辽远更不算甚么!只是凭这一颗真实的心。我们投到这个大时代中能说找乐子来的?哎!苦乐平等,亲冤一例,未来茫茫,还给他一个未来茫茫!”
他说着,真的两颗热泪在眼角上流动。巽甫反而不好同他说玩笑话了。虽然觉得这位富于情感的朋友所说的虚无的结论与事实相去过远,然而他的话确有点传感力。自己平常能以忍抑得住,但自这两天以来也有些恍恍惚惚了。所以一时倒答覆不上别的话,只向着酒杯上凝视。
“你们都批评我是虚无主义者,我那里真懂得甚么是虚无主义。个人的感受性在这个时代中不一样,享乐,吃苦,老巽,你说,咱们两件都做不到澈底!这才是深深的痛苦。依违其间便成了中庸,新名词叫做骑墙派。不骑呢?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无用;能无用到所以然却也罢了,自己又不能不思,不学将来像我大概是毫无希望的了!能用到正当的思与正当的学上去,我第一个先不敢写保险票……”
义修喝过几杯酒后胆力增加了不少,不似初与女朋友到小楼上来时的拘紧。他的话没说完,却望望密司萧的颜色,又继续谈下去,声音有点高亢。
“冲乱了,冲乱了……”
“冲乱了甚么呀?你的话好无头绪。”密司萧把眼皮扬一扬,问他。
“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思?怕是故问吧。冲乱了每一个青年的天真;冲乱人生的途径;并且——并且冲乱了这整个的古老社会,后退是想不到的,可怎么前进?人在理智与情感中受着夹攻的痛苦,在青春中得打算深秋的计画,这一杯人间真正的苦酒,你如何咽得下……”
拍的一声,他用右手掌拍着桌面,接着即时又灌下一杯,眼睛都有点红红的。
密司萧到这时也像深深地引起了心事,不知是故意还是忍不住,她用淡花紫手绢抹抹眼角。
巽甫用指尖在桌面上画字。
义修的议论说起来真似开了闸口的洪流,他另外提到一个人,“无尘无尘,你记得咱们那学佛的诗人吧?现在应该叫他的法号,不到一个年头,果然走回路……”
巽甫听他谈到熬石的事却急忙地分辩道:
“我们不要笑话人!这事在他办去一点不奇,我也料得定他不能永久去当和尚。可就是这个半年多的苦熬的生活,是你能办?是我能办?平情论,我们就平凡得多了!”
“办不到,绝对不成!我连三天的假和尚生活不能过。但你猜一猜犯他的未来?”义修经巽甫这么一提,又注意于那个回家和尚的未来了。
“你这个人,未知生焉知死,不管他,你先猜一猜我的未来哩?”巽甫这句反问话确有力量。
义修默然了。恰好老伙计进来送菜,是一盘辣子鸡,义修忽地触动心机便淡淡地道:
“你的未来?——这件食品便是很好的象征。”他用竹箸指着盘子。
密司萧方在楞着听,把嘴角弯一弯禁不住笑了。
“解释出来。”巽甫没笑。
“有点辣味道。可惜是油腻的底子,——不清,再么,人家为吃厚味却不怕那点辣味。蘸点儿酱油,醋,混混颜色,连辣味也没了,剩下了……”
义修打这个比喻其实是无心开玩笑,他的见解有时确是灵透,但对于自己却永远说不清楚。
巽甫并不驳辩可也不承认,低头寻思了一会,只说了一句:
“任怎么说,我不是《灰色马》中的主人翁,这话你得点头认可。”
“不是《灰色马》中的主人翁?你不是,准是我?可惜我想着学还学不来呢。道其实,我头一个不盼望你变成那种人物,根本上说,就不容易有那种人物在这个衰老的民族中出现?
“话说回来,你不疏懒,坚定,识见远,看得到,另外是一股劲。可是与老佟几个人不一样。他们,我算是同他们真正的分离了。他们看不起我,享乐派,虚无主义者,他们爱怎样评论由得他们,我甘心自告不敏;就是对你也得有这样的自告。”
巽甫对于义修近来颇有些地方看不下去,但是像这晚上的诚心话他觉出义修究竟还是个真实的青年,有时为了别的事藏掩几点,却不能改变他的本来面目。
义修并不顾巽甫对他说的话起甚么反应,酒与热情一个劲儿向下咽,他这时真有旁若无人的气概。
巽甫骤然转过头来对女客人道:“你们很熟,密司萧,你觉得他的话怎么样?”
女客人用柔细的指尖捏着怀中所挂的绿杆自来水笔,若不经意地答覆:
“我不很懂你们这样那样的主义,又是生呀,死呀,这样的大问题,对不起,我没想到去研究……”
那意思很明显,是不高兴巽甫这么不客气的考问她,又加上一句:
“我同谁都是泛泛的朋友,甚么熟不熟!”
巽甫想:“怪不得义修被她……小姐气分这么重的女子……”但即时也点点头道:
“不懂也好!谁能真懂?我们这群人的事也等于盲人,瞎马……”
“管他哩,但愿一起撞到个清水池塘中去……还好。”
巽甫紧接了义修的话说:“那么你倒是甘心学一个清流了……”
义修摇着头,端着酒杯楞了一回,忽地立起来向挂着的长袍袋中取出了一张张叠的虎皮笺,在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他递给巽甫。
“这是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写的,想送你一首白话诗,心绪乱得很,诌不出来。找一首古诗来代达我的意思,虽非己作,可是有它的价值。你看!”
巽甫接着过来把叠纸展开,的确是义修的亲笔,分段写着:
“悠悠世路,乱离多阻。济岱江行,邈焉异处!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人生实难,愿其弗与,瞻望遐路,允企伊伫。”
巽甫刚看完第一段,低低念着:“风流云散,一别如雨……”“风流云散,一别如雨……”蹙蹙眉头。
“义修,你何苦找到这样感伤诗句写给我送行。”
“这是我的自由,我的真感!老巽,收留在你,路上抛掉了也在你。你想:——这是甚么时代,我们混的是甚么人生?说不伤感,我来不及呀!我也知道人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委决下一切往前闯,但同时,我却不能轻视了青年的感受性。”
巽甫不同他辩说,接着往下读,声音自然地高了,脸上的汗光在电灯下也格外明亮。
“烈烈冬日,肃肃凄风。潜鳞在渊;归雁在轩;
苟非鸿,孰能飞翻?
虽则追慕,予思罔宣。瞻望东路,惨怆增叹!”
这是第二段,义修立在桌边不说甚么,但把第二行的八个字指着教巽甫注意。
第三段写的不及上两段的工整了,仿佛表示出写者当时的心理,字迹是横斜,行也不正。
“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君子信誓,不迁于时。
及子同僚,生死固之!
何以赠行,言授斯诗。中心孔悼,涕泪涟。
嗟尔君子,如何勿思!”
“太丧气,太丧气,末一段简直可以去掉,怎么讲到生死,还涕泪涟。有感受也不要这份女子气……”
他还想往下说,但记起坐上真有女客人,知道这话太直率了。密司萧在一边也看这三段诗,听巽甫的评论,却不讲甚么。她的个性即在沈默中也往往令人感到锋芒的锐利。
“诗人自然有过火的形容。其实最令我感动的还是第二段。你想,我们这一伙除了你不都是等于潜鳞,归雁么?虽是想,虽是企慕,不过在纷扰苦闷的生活中多添上一种说不出的心思罢了,其实是值得甚么……”
“义修,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真恳送行的意思!不错,风流云散,当然的,可是在未来难道我们并没有一个风云聚合的时代?世路的乱离,正要大家共同努力把这条长满了荆棘的世路打开。义修,你说你甚注意于第三段,但是我也借重这一句‘不迁于时’的话转送你……情感胜于理智,在现在和未来是多少要受点损伤的!”
实在巽甫咬着牙说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他现在心中的扰乱自信比义修还利害。义修不发甚么议论了,只望着有绿色点子的笺纸出神。
暂时三个人都不再说甚么,静听着窗外的干芦苇在风中低唱着凄哑的寒歌。街上有曼长的叫声,是卖食物的在巷子中叫卖。楼下也听不见刀勺的微响。隔壁屋子中早没有动静,人已散去了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