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請在你底水甕裏,滿滿地汲了!是你不可不回家去的時候了!爲甚麼你用手兒把水攪拌著,時時把那在路旁單調的懶散的場所的誰們偷看呢?請在你底水甕裏,滿滿地汲了!就向家裏回去吧!早晨經過了—
-
向人前墮淚;也非容易;且揀無人處,獨自一淋漓。一九二八,二,一九,在杭州。
-
我底故鄉在哪裏?——我是生長於夢中的,夢是我底故鄉呵!我底故鄉在哪裏?——我是從“未來”旅行到此的,“未來”是我底故鄉呵!人人都有故鄉;漂流的我,似乎也得創造出一個故鄉來。
-
“龍哥哥,還還我!龍哥哥,還還我!”這樣高亢激越的呼聲,我們在四更以後太陽將出以前,隨處可以聽到;只消不是酣睡沈沈的。這是報曉的雞聲呵!這是破夢的雞聲呵!——不是吧,雞聲確是雞聲;
-
山也依舊,水也依舊,城市也依舊,村鎮也依舊;只覺從這些“依舊”中,缺了些甚麼,多了些甚麼。不相識了,——不,自始不曾相識;我底靈魂中,自始不曾見到這些呵。
-
得到黑暗了,從光芒四射的電燈光下。得到貧乏了,從燦爛奪目的黃金窟裏。得到孤寂了,從肩摩轂擊的人海中。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紹興。
-
均勻呵,春雨;然而爲甚不曾沾潤到——我這枯燥的心上?輕細呵,春雨;然而脆弱的花心,卻嫌你重了。繁碎呵,春雨;然而獨坐無眠的我,卻只得到異樣的寂靜。
-
春寒如此,憔悴的我,荏弱的花,一齊知道;——也許春卻不曾知道。爲甚春寒如此?懵懂的我,伶俐的花,一樣不曾知道;——也許只有春知道。
-
也許枕頭邊,是夢來時路;——挨向枕頭邊,夢也無尋處。夢裏果相逢,我準留她住;——夢裏便相逢,留也無憑據。一九二三,四,一三,在紹興。
-
一隻沒篷的小船,被暖溶溶的春水浮著:一個短衣赤足的男子,船梢上劃著;一個亂頭粗服的婦人,船肚裏槳著;一個紅衫綠褲的小孩,被她底左手挽著。
-
門前的大路,你盡躺在地下,讓千千萬萬人踐踏著,不太辛苦嗎?站起來歇息一下吧!大路呵,你試試看!如果站起來,比青山還高呢,何苦這樣埋沒著呵?“我本來站著的;站得不耐煩了;才躺下來歇息
-
生命之泉,從滿汲的生命之瓶裏漏泄了。——不,也許是盈溢哩。漏泄也罷,盈溢也罷,總之生命之泉不安於生命之瓶了。已經春半了,花開無幾,也太寂寞啊!於是血花忍不住——飛濺了。
-
春來花滿;花飛春半:花滿花飛,忙得東風倦。開也非恩,謝也何曾怨?冷落溫存,花不東風管。一九二三,三,二一,在紹興。
-
沒來由呵,忽地花前一笑。是爲的春來早?是爲的花開好?是爲的舊時花下相逢,重記起青春年少?——都不是呵,只是沒來由地一笑。
-
又把斜陽送一回,花前雙淚爲誰垂?——舊時心事未成灰。幾點早星明到眼;一痕新月細於眉:黃昏值得且徘徊!一九二三,三,一九,在紹興。
-
醒也不尋常,醉更清狂,記從夢裏學荒唐;除卻悲歌當哭外,哪有文章?都要淚擔當,淚太勿忙。腹中何止九迴腸?多少生平恩怨事,子細評量。
-
戴著殘雪的青山,別嫌遲暮吧;明媚的晚霞,正對著你微笑呢。消受得晚霞底一笑,也不必抱怨殘雪了!一九二三,二,六,在蕭山。
-
耶和華真多事啊!粗製濫造些畸形的人類出來。耶和華真多事啊!粗製濫造了一個畸形的亞當,還要粗製濫造出一個畸形的夏娃來。耶和華真多事啊!粗製濫造了畸形的亞當夏娃,還要使他們粗製濫造些畸
-
青山,你羨慕人間的白頭人嗎?也假妝起頭白來了。一輪紅日,消磨了你假妝的白髮,怕不還你個青春年少。一九二三,二,五,在蕭山。
-
成虎,一年以來,你底身子許是爛盡了吧。然而你底心是不會爛的,活潑潑地在無數農民底腔子裏跳著。假使無數農民底身子都跟著你死了,田主們早就沒飯吃了;假使無數農民底心都跟著你底身子死了,
-
白天哪,爲甚麼點起蠟燭來呢?我也知是白天哪,但是我怎地瞧不見人影呀!哦,黑暗之幕,罩住了白天之面了!點起蠟燭來,也許透過黑暗之幕而見到幾個人影吧。
-
一九二二年底遺囑說:“一九二三年呵!你雖然是我底兒子;但是我願你別再像我!我希望你別再作我底肖子了!我是個不長進的老子呵!”一九二三年說:“我也很不願作你底肖子呢。
-
至少吧,——時代錯誤吧,這是個百年以後的人。一個百年以後的人,回到百年前的今日,伴著些墟墓間的行屍走肉,怎得不寂寞而煩悶呵!一九二二,一二,一二,在杭州。
-
耀花人眼睛的:銀子也似的白,米粉也似的白,棉花也似的白。如果這些真是銀子,窮的都要搶著使了。——啊,輪不到窮的,金錢富有的早搶著盤到庫裏去了。
-
寫真鏡也似的明月,把咱倆底相思之影,一齊攝去了。從我底獨坐無眠裏,明月帶著她底相思,投入我底懷抱了。相思說:“她也正在獨坐無眠呢!”只是獨坐無眠,倒也罷了;叵耐明月帶著我底相思,又
-
謝自然好意,幾夜濃霜,教葉將花替!算秋光不及春光膩;但秋光也許比春光麗;你看那滿樹兒紅豔豔的!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馬湖。
-
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酒酣匕首出,仇人頭在手。匕首復我仇,樽酒澆我愁;一飲愁無種,一揮仇無頭。匕首白如雪,樽酒紅如血;把酒奠匕首。
-
丁——當——包車底鍾兒打著。回頭一看:一個短衣赤足的坐著,一個短衣赤足的拉著;坐著的笑著,拉著的也笑著:他們以爲這是一個奇蹟哩!奇蹟嗎?——不算吧!短衣赤足的坐著,長褂皮鞋的拉著,
-
整片的寂寥,被點點滴滴的雨,敲得粉碎了,也成爲點點滴滴的。不一會兒,雨帶著寂寥到池裏去,又成爲整片的了;寂寥卻又整片地回來了。
-
不滿二丈長六尺闊的一間小艙裏,團坐著二十多個的旅客:你擠著我;我擠著他;他擠著她;她擠著他們:緊緊地擠著——有甚麼吸引著似的,好親切啊!不滿四尺長二尺闊的兩張小桌下,亂堆著三十多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