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桂公塘

天地虽宽靡所容!长淮谁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还相念,只欠一帆东海风。


(——文天祥:《旅怀》)



  他们是十二个。杜浒,那精悍的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似的,不择地的坐了下去。刚坐下,立刻跳了起来,叫道:

  “慢着!地上太潮湿。”他的下衣已经沾得淤湿了。

  疲倦得快要瘫化了的几个人,听了这叫声,勉强的挣扎的站着,背靠在土墙上。

  一地的湿泥,还杂着一堆堆的牛粪,狗粪。这土围至少有十丈见方,本是一个牛栏。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不知那些牛只是被兵士们牵去了呢,还是已经逃避到深山里去,这里只剩下空空的一个大牛栏。湿泥里吐射出很浓厚的腥骚气。周遭的粪堆,那臭恶的气味,更阵阵的扑鼻而来。他们站定了时,在静寂清鲜的夜间的空气里,这气味儿益发重,益发难闻,随了一阵阵的晚风直冲扑而来。个个人都要呕吐似的,长袖的袖口连忙紧掩了鼻孔。

  “今夜就歇在这土围里?”杜浒无可奈何的问道。

  “这周围的几十里内,不会有一个比这个土围更机密隐秘的地方。我们以快些走离这危险的地带为上策,怎么敢到民家里去叩门呢?冷不防那宅里住的是鞑子兵呢。”那作为向导的本地人余元庆又仔细的叮嘱道。

  十丈见方的一个土围上面,没有任何的蔽盖。天色蓝得可爱。晶亮的小星点儿,此明彼灭的似在打着灯语。苗条的一弯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围静悄悄的,偶然在很远的东方,有几声犬吠,其声凄惨的象在哭。

  露天的憩息是这几天便过惯了的,倒没有什么。天气是那末好。没有一点下雨的征兆。季春的气候,夜间是不凉不暖。睡在没有蔽盖的地方倒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所难堪的只是那一阵阵的腥骚气,就从立足的地面蒸腾上来,更有那一阵阵的难堪的粪臭气浓烈的夹杂在空中,熏冲得人站立不住。

  “在这个龌龊的地方,丞相怎么能睡呢?”杜浒踌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书生,如今是改扮着一个商人,穿着蓝布衣裤,腰系布条,足登草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他的高华的气度,渊雅的局量,还不曾改变。他忧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脸,好几天不曾洗了,但还是那末光润。他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际聚集了几条皱纹,表示他是在深思焦虑。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还勉强的站立着。他的手扶在一个侍从的肩上,足底板是又酸痛,又湿热;过多的汗水把袜子都浸得湿了,有点怪难受的苦楚。但他不说什么,他能够吃苦。他已经历过千辛万苦;他还准备着要经历千百倍于此的苦楚。

  他的头微微的仰向天空。清丽的夜色仿佛使他沉醉。凉飔吹得他疲劳的神色有些苏复——虽然腿的小肚和脚底是仍然在酸痛。

  “我们怎么好呢?这个地方没法睡,总得想个法子。至少,丞相得憩息一下!”杜浒热心地焦急着说道。

  文丞相不说什么,依然昂首向天。谁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么或是在领略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诗句呢!”年轻的金应悄悄的对邻近他身旁的一个侍从说。

  “我们得想个法子!”杜浒又焦急的唤起大家的注意。

  向导的余元庆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勉强的打扫出一片干净土出来再说。”

  “那末,大家就动手打扫,”杜浒立刻下命令似的说。

  他首先寻到一条树枝,枝头绿叶纷披的,当作了扫帚,开始在地上扫括去腥湿的秽土。

  个个人都照他的榜样做。

  “你的泥水溅在我的脸上了!”

  “小心点,我的衣服被你的树枝扫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浆呢。”

  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责骂,然而一团的高兴,几乎把刚才的过分的疲倦忘记了。他们孩子们似的在打闹。

  不知扫折了多少树枝,落下了多少的绿叶,他们面前的一片泥地方才显得干净些。

  “就是这样了罢,”杜浒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的打扫的工作,不顾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个侍从,打开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铺在地上。

  “丞相也该息息了,”他怜惜的说道。

  “诸位都坐下了罢,”文丞相蔼然和气的招呼道。

  陆陆续续的都围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们是十二个。

  年轻的金应道:“我覚得有点冷,该生个火才好。”

  “刚才走得热了,倒不覚什么。现在坐定了下来,倒眞覚得有些冷抖抖的了。”杜浒道。

  “得生个火,我去找干树枝去。”好动的金应说着,便跳了起来。

  向导,那个瘦削的终年象有深忧似的余元庆,立刻也跳起身来,挡住了金应的去路,严峻的说道:“你干什么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谁知道附近不埋伏着鞑子兵呢?生火招他们来么?”

  金应一肚子的高兴,横被打断了,咕嘟着嘴,自言自语道:“老是鞑子兵鞑子兵的吓唬人!老子一个打得他妈的十个!”然而他终于仍然坐了下去。

  “鞑子兵不是在午前才出来巡逻的么?到正午便都归了队,夜间是不会来的。”杜浒自己宽慰的说道。

  “那也说不定。这里离瓜州扬子桥不远,大军营在那边,时时有徵调,总得格外小心些好。”余元庆的瘦削见骨的脸上露出深谋远虑的神色。

  文丞相只是默默的不响,眼睛还是望着夜天。

  镰刀似的新月已经斜挂在偏西的一方了;东边的天上略显得阴暗。有些乌云在聚集。中天也有几朵大的云块,横亘在那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晚风渐渐的大了起来。土围外的树林在簌簌的微语,在凄楚的呻吟。


  沉默了好久。有几个年轻人打熬不住,已经横躺在地上睡熟了;呼呼的发出鼾声来。金应是其一,他呼噜呼噜的在打鼾,仿佛忘记了睡在什么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着双眼,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腿和脚经了好一会的休息,已不怎么酸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浒——那位死生与共,为了国家,为了他,而牺牲了一切的义士。杜浒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着他。杜浒哪一刻曾把眼光离开了他所敬爱的这位忠贞的大臣呢!

  “丞相,”杜浒低声的唤道;“不躺下息息么?”他爱惜的提议道。

  “杜架阁,不,我闭不上眼,还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该好好的睡一会儿。”

  “不,丞相,我也睡不着。”

  文丞相从都城里带出来的门客们已都逃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杜架阁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离开他。

  他们只是新的相识。然而这若干日的出死入生,患难与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们俩几成了一体。文丞相几乎没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阁的。而杜架阁也尝对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为的了!吴坚伴食中书,家铉翁衰老无用,贾余庆卑鄙无耻;这一批官僚们是绝对的不能担负得起国家大事的。只有丞相,你,是奋发有为的。他们妒忌得要死,我们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设计要把你送到鞑子的大营里去讲和。这魔穴得离开,我们该创出一个新的有作为的局面出来,才抵抗得了那鞑子的侵略。这局面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们只有一腔的热血,一双有力的手腕。拥护你,也便是为国家的复兴运动而努力。”

  丞相不好说什么,他明白这一切。他时刻的在罗致才士俊侠们。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训练得很精锐;可惜粮饷不够——他是毁家勤王的——正和杜浒相同。人数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实权,然后徐图展布,彻底的来一次扫荡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国家当作了私家的产业,把国事当作了家事的老官僚们,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们盲了目。“宁愿送给外贼,不愿送给家人”,他们是抱着这样的不可告人的隐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谕旨刚刚下来,他们便设下了一个毒计。

  蒙古帅伯颜遣人来邀请宋邦负责的大臣到他军营里开谈判。

  这难题困住了一班的朝士们,议论纷纷的没有一毫的定见。谁都没有勇气去和伯颜谈判。家铉翁是太老了,吴坚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镇,又多病,也不能去。这难题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刚拜命的左丞相,年刚气锐,足以当此大任。大家把这使命,这重责,都想往他身上推。

  “谁去最能胜任愉快呢?”吴坚道。

  “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最好的一个效力于君国的机会,我倒想请命去,只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没有用。”家铉翁喘息的说道,全身安顿在东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国家兴亡,在此一举,非精明强干,有大勇大谋的不足以当此重任,”贾余庆献谀似的说,两眼老望着文天祥。他是别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儿便要顺推给他享受了,所以他怂恿得最有力。

  朝臣们纷纷的你一言我一语的,都互相在推诿,其意却常在“沛公”。

  那纷纷营营的靑蝇似的声响,都不足以打动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里正有两个矛盾的覌念在作战。

  他不曾预备着要去。并不是退缩怕事。他早已是准备着为国家而牺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军营里会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却不欲便这样没有作用的给糟蹋掉。

  当陈宜中为丞相的时候,伯颜也遣人来要宜中去面讲和款,那时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诤谏道:

  “相公该为国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区万不宜入。若有些许差池,国家将何所赖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话,不曾去。

  如今这重担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为国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这重要得多。他不愿便这样轻忽的牺牲了。他还有千万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责任的重大。他一去,国家将何所赖乎?杜浒,他的新相识的一位侠士,也极力的阻止他去;劝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浒集合了四千个子弟兵,还有一腔的热血,要和他合作,同负起救国的责任。也有别的门客们,纷纷扰扰的在发挥种种不同的意见。但他相信,纯出于热情而为远大的前途作打算者,只有一个杜浒。

  然而,文天祥在右丞相吴坚府第里议事时,看见众官们的互相推诿,看见那种卑鄙龌龊的态度,临难退缩,见危求脱的那副怯懦的神气,他不禁覚得有些冒火。他的双眼如铜铃似的发着侃侃的恳挚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们这批卑鄙龌龊的懦夫们呀,走开;让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个更大的救国的使命在着,便勉强的把那股愤气倒咽了下去。他板着脸,好久不开口。

  但狡猾如狐的贾余庆,却老把眼珠子熘到他身上来,慢条斯理的说道:

  “要说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强虏的锐锋——不过文丞相是国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错,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话,我便去了!”

  然终于也把这句不客气的话强咽了下去。

  “文丞相论理是不该冒这大险。不过……国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适宜于担着这大任的。”吴坚也吞吞吐吐的应和着说道。

  一个丑眉怪目的小人,刘岊,他是永远逢迎着吴坚、贾余庆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挤着眼,怪惹人讨厌的尖声说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鉴;当此大任,必不致贻国家以忧戚。昔者,富郑公折辱辽寇……”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方张的寇势,能以一二语折之使退么?这非有心雄万夫的勇敢的大臣,比之富郑公更……”贾余庆的眼锋又熘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动他。

  对于这一批老奸巨猾们的心理,他是洞若覌火的。他实在有些忍不住,几乎不顾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养,还是沉默着,只是用威严有棱的眼光,来回的扫在贾余庆和刘岊们的身上。

  一时敞亮的大厅上,鸦雀无声的悄静了下来,虽然在那里聚集了不下百余个贵官大僚。

  空气石块似的僵硬,个个人呼吸都艰难异样。一分一秒钟,比一年一纪还难度过。

  还是昏庸异常的右丞相吴坚打破了这个难堪的局面:

  “文丞相的高见怎样呢?以丞相的大才,当此重任,自能绰有余裕,国家实利赖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么了。锋棱的眼光横扫过一堂,那一堂是行尸走肉的世界;个个人都低下了眼,望着地,仿佛内疚于心,不敢和他的锐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触。他在心底深喟了一声,沉痛的说道:

  “如果实在没有人肯去,而诸位老先生们的意见,都以为非天祥去不可的时候,天祥愿为国家粉碎此无用之身。惟恐嚣张万状的强虏,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护国的大神似的,他坐在西向一张太师椅上。西斜的太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于壁,硕大无朋,正足以于影中笼罩此群懦夫万辈!

  个个人都象从危难中逃出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文天祥转了一个念,覚得毅然前去,也未尝不是一条活路。中国虽曾扣留了北使郝经到十几年之久——那是贾似道的荒唐的挑衅的盲举,但北廷却从不曾扣留过宋使。奉使讲和的人,从不曾受过无礼的待遇。恃着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惧艰危,也许可以说服伯颜,保全宋室,使它在不至过分难堪的条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干时,然后再徐图恢复、中兴。这未必较之提万千壮丁和北虏作孤注一掷的办法便有逊。这也是一个办法。即使冒触虏帅而被羁,甚至被杀,还不是和战死在战场上一样的么?人生总有一个死,随时随处无非可死之时地,为国家,个个人都该贡献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却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为政治活动者,正象入伍当一个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丧失了自由的——自己绝对没有选择死的时和地的自由。

  况且北虏的虚实,久已传闻异辞,究竟他们的军队是怎样的勇勐,其各军的组织是怎样的,他们用什么方法训练这长胜之军,一切都该自己去仔细的考察一下,作为将来的准备。那末,这一行,其意义正是至重且大。

  这样一想,他便心平气和起来,随即站起身来,说道:

  “诸位老先生,事机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现在还要和北使面谈一切。失陪了。”

  头也不回的,刚毅有若一个鉄铸的人,踏着坚定的足步离开大厅而去。


  想不到北虏居然出乎例外的会把他羁留着。

  杜浒听见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只顿足。见了他,只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说不出什么刺激或劝阻的话来。他覚得,这里面显有极大的阴谋。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为什么毅然肯去。

  “难道我们的计划便通盘打消了么?”他轻喟的对天祥说道。

  “不过,这一着也是不得已的冒险的举动——战争还不象赌博,每一次都在冒险么?我们天天都要准备站在最前线。又何妨冒这一次险。其实,我的目的还在覌北虏的虚实——你明白我的心事,我去了,你要加紧的训练着军士。更艰危的责任,是在你们的身上!”天祥说着,有些黯然,他实在莫测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浒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国便在!丞相去了,国事将靠谁支持?吴坚、贾余庆……不,不,他们岂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既然决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随去,也许有万一的帮助。假如北虏有万一不测的举动,我们得设法躲逃。丞相以一身担国家大事,为责甚重。决不可视自身过轻。要知道我们的身体,已许于国,便是国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于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还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统率着么?他是不会误事的。”

  天祥热切的握住了杜浒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

  “杜义士,我是国之大臣,应该为国牺牲。义士何必也随我冒这大险呢?”

  “不,不,我此身是属于国的,也是属于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国家的安危!我要追随着丞相的左右,万死无悔!”他的眼眶有些泪点在转动。

  天祥很兴奋,知道宋朝还不是完全无人!天下的壮士们是尽可以赤诚热血相号召的。同时奋然自拔,愿和他同去的,又有门客们十余人,随从们十余人。

  想不到一到北营便失了自由,一切计划,全盘的被推翻。北虏防御得那末周密,他们的军士们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们决无探访一切的可能。他们的虚实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们已下了一个大决心,要掠夺南朝的整个江山,决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对伯颜说了上千上万的话;话中带刺,话里有深意。说得是那末恳切,那末痛切,说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陈利害是那末切当;听得北虏的大将们,个个人都为之愕然惊叹。他们从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刚毅的使臣。

  他们在中央亚细亚,在波斯,在印度,灭人国,墟人城,屠毁人的宗社,视为惯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们不知见了千千万万,只有哀恳的,诉苦的,卑躬屈节的,却从来不曾见过象这位蛮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的气概。

  出于天然的,他们都咬指在口,啧啧的叹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颜沉下了脸,想发作,终于默默无言。几次的争辩的结果,伯颜是一味敷衍,一味推托;总说没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总说绝不会伤害百姓,总说要听命于大皇帝。但文天祥现在是洞若覌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们不象过去时代的辽、金,以获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岁币与贿赂为满足的。挡在蒙古人鉄蹄之前的,决不会有完整的苟全的一片土。他们扫荡,排除,屠杀一切的障碍,毫不容情,毫不客气。在他们的字典里没有“怜恤”这一个名辞。

  文天祥警覚到自己这趟的劳而无功;也警覚到自身的危险。然而他并不气馁。条件总是谈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只是一天天的敷衍推托着。派他们二个贵族的将官们,天天同天祥作馆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着这个机会,文天祥恳切的把能说的,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说到了南朝的历代深仁厚泽,说到了南方人民们的不易统治,说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适宜于南部的生活,说到了几代以来南朝与蒙古皇帝的眞诚的合作,说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荣的必要。他几乎天天都在热烈的游说、辩难着。

  那两位贵酋,也高高兴兴的和天祥折难,攻驳,但一到了紧要关头,便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一点儿眞实的意见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于临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讲和或要求投降?谁都没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闪闪烁烁的鬼祟态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们的肺腑。他们压根儿便没有讲和的诚意。已经快到口的一块肥肉,他们舍得轻易放弃了么?

  捉一个空,天祥对杜浒低声的叹息道:“北虏此来,志不在小。只有拼个你死我活的分儿;决没有可以苟全之理!饶你退让到绝壁,他们也还是要追迫上来的。讲和,只是一句门面话。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脱出为上策。此事只可和君说!走!除了用全力整军经武和他们周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杜浒慷慨的说道:“一切都会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们的野心了!”

  坚定的眼光互相凝望着。他们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摆放在那里;没有踌躇、徘徊、退缩、躲避的可能。


  从降臣吕师孟叔侄到了军中,北虏的情形益加叵测。大营里天天有窃窃私语声,不知讲论些什么。一见到文天祥走近,便都缄口不言。天祥好几次求见伯颜,欲告辞归之意,只是托辞不见,故意拖延了下去。告二贵酋,要求其转达,也只是唯唯诺诺的,不置可否。而防卫加严,夜间门外有了好几重的守卫。鉄甲和兵器的铿铿相触声,听得很清楚。

  终于见到了伯颜。天祥直前诟斥其失信:“说是送我归朝,为何还迟延了下去呢?有百端的事待理。便讲和未成,也该归朝和诸公卿商议,明奏皇上,别定他计。为什么明以馆伴相礼,而实阴加监视呢?”

  伯颜只以虚言相慰。天祥声色俱厉在呵责,求归至切。吕文焕适在旁坐,便劝道:

  “丞相且请宽心住下;朝事更有他人可理会。南朝也将更有大臣来请和。”

  天祥睁目大怒,神光睦睦可畏,骂道:“你这卖国的乱贼,有何面目在此间胡言乱语!恨不族灭你!只怪朝廷失刑!更敢有面皮来做朝士?汝叔侄能杀我,我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

  北酋们个个都动容,私语道:“文丞相是心直口快男子心!”

  文焕覚得没趣,半晌不响。然天祥却因此益不得归。

  文焕辈私语伯颜道:“只有文某是有兵权在手的,人也精明强干;羁留住了他这人,他们都不足畏了。南朝可传檄而定。”伯颜也以为然。


  那一夜,天容黑得如墨,浓云重重叠叠的堆拥在天上。有三五点豆大的雨点,陆陆续续的落下。窗外芭蕉上渐有淅沥之声,风吹得檐铃间歇的在作响。

  窗内是两支大画烛在放射不同圈影的红光。文天祥坐在书桌前,黯然无欢,紧蹙着双眉,在深思。

  唆都,那二贵酋之一,也坐在旁边,在翻阅他的带来的几本诗集,有意无意的说道:

  “大元将兴学校,立科举。耶律大丞相是最爱重读书人的。丞相,您在大宋为状元宰相,将来必为大元宰相无疑!不象我们南征北讨的粗鲁人……”

  “住口!”天祥跳起来叫道:“你们要明白,我是大宋的使臣!国存与存,国亡与亡!我心如鉄如石,再休说这般的话!”他的声音因愤激之极而有些哽咽。

  “这是男子心,我们拜服之至!只是天下一统,四海同家,做大元宰相,也不亏丞相您十年窗下的苦功。国亡与亡四个字且休道!我们大元朝有多少异族的公卿。”

  天祥坚定的站在烛影之下,侃侃的说道:“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大宋的使臣,我的任务是来讲和!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再休提那混账的话。人生只有一个死;我随地随时都准备着死。迫紧了我,不过是一死。北廷岂负杀戮使臣之名!”

  忙右歹连忙解围道:“我们且不谈那些话。请问大宋度宗皇帝有几子?”

  天祥复坐了下来,答道:“有三子。今上皇帝是嫡子。一为吉王,一为信王。”

  “吉王,信王,今何在呢?”

  “不在这都城之内。”

  忙右歹愕然道:“到那里去了呢?”

  “大臣们早已护送他们出这危城去了!”

  唆都连忙问道:“到底到了那里?”

  “不是福建,便是广东。大宋国疆土万里,尽有世界在!”

  “如今天下一家,何必远去!”

  “什么话!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降伏;即使攻破了临安,我们的世界还有在!今上皇帝如有什么不测,二王便都已准备好,将别立个朝廷。打到最后一人,我们还是不降伏的!还是讲和了好,免得两败俱伤。贵国孤军深入,安见不会遇到精兵勇将们呢?南人们是随地都有准备的。”

  唆都不好再说下去,只是微笑着。

  门外画角声呜呜的吹起,不时有得得的马蹄声经过。红烛的光焰在一抖一抖的,仿佛应和着这寒夜的角声的哀号。


  接连的几天,北营里纷纷扰扰,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杜浒和小番将们是很接近的,但也打听不出什么。

  天祥隐约的听到入城的话,但问起唆都们时,他们便都缄口不言。

  伯颜是更不容易见到了。连唆都、忙右歹也忙碌起来,有时半天不见面,好象到什么地方。归来总是一身汗,象骑马走了远路似的。

  天祥知道一定有什么变故。他心里很不安,夜间,眼光灼灼的睁着,有一点声响便侧耳细听。

  有一夜,他已经睡了,唆都、忙右歹方才走了进来,脱了靴。仿佛是忙右歹,低语道:“文丞相已经熟睡了罢?这事,大家瞒得他好。吕家叔侄也说,万不可让他知道。”

  “如今大事已定,还怕他知道做什么!”唆都粗声的说。

  天祥霍地坐起身来,心脏蓬蓬的象在打鼓,喉头里象有什么东西塞住,一股冷气透过全身,整个人象跌落在冰窖里。

  “什么!你们瞒的是什么事?”

  忙右歹连忙向唆都做眉眼,但唆都不顾的说道:

  “我告诉您丞相了罢,如今大事已定,天下一统了!我大元军已经进了贵国都城。贵皇上拜表献土,并诏书布告天下州郡,各使归附。我大皇帝和大元帅宽厚仁慈,百姓们丝毫不扰,社稷宗庙可以无虞。不过纳降大事,大元帅已请贵国吴相,贾相,谢枢密,家参政,刘同知五人,为祈请使奉表大都,恳请大皇帝恩恤保存!”

  “这话眞的么?”天祥有些晕乱,勉强的问道。

  “那有假的!我们北人从来说一是一。”

  天祥象在云端跌到深渊之下;身体有些飘忽,心头是欲呕不呕,手足都战抖着,面色苍白得可怕。挣扎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血与泪的交流;希望与光明之途,一时都塞绝。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此身如浮萍似的无依。只欠一死,别无他途。

  那哭声打动得唆都们都有些凄然。但谁都不敢劝。红烛光下,透吐出一声的哀号,在静夜,凄厉之至!

  门外守卫的甲士们,偶然转动着刀矛上的鉄环,发出丁丁之声。

  唆都防卫得更严,寸步都不敢离开,怕天祥会有什么意外。


  杜浒凑一个空,来见天祥。天祥的双眼是红肿着,清秀的脸上浮现着焦苦绝望的神色。

  杜浒的头发蓬乱得象一堆茅草,他从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声的谈着。

  “我们的子弟兵听说已经从富春退到婺、处二州去了;实力都还不曾损。”杜浒道。

  天祥只点点头,万事无所容心的。

  “吴坚、贾余庆辈为祈请使北上,不知还能为国家延一线之脉否?最可怜的是,那末颓老的家参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许可以见到他们。”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的心是空虚的。一个亡国的被羁的使臣,所求的是什么呢?

  “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虽诏书布告天下州郡,各使归附北廷。但听说,肯奉诏的很少。忠于国的人很多。两淮、浙东、闽、广诸守将都有抗战到底的准备,国家还可为!”

  天祥象从死亡里逃出来一样,心里渐有了生机;眼光从死色而渐恢复了坚定的严肃。

  “那末,我们也该有个打算。”

  “不错,我们几个人正在请示丞相,要设法逃出这北营,回到我们的军队里去。”

  “好吧,我们便作这打算。不过,要机密。如今,他们是更不会放我归去的了;除了逃亡,没有其他的办法。”

  杜浒道:“我去通知随从们随时准备着。”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就在这一天下午,伯颜使天祥和吴坚、贾余庆辈一见。

  “国家大事难道竟糟到这样地步了么?”天祥一见面便哭起来。

  相对泫然。谁也不敢说话。

  “老夫不难引决;惟有一个最后的希望,为国家祈请北主,留一线命脉。故尔偷生到此。”家铉翁啜泣道。

  “北廷大皇帝也许可以陈说;伯颜辈的气焰不可向迩,没有什么办法。所以,为社稷宗庙的保全计,也只有北上祈请的一途。”贾余庆道。

  天祥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

  唆都跑了来,传达伯颜的话道:“大元帅请文丞相也偕同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这是驱逐他北去的表示。在这里,他们实在没有法子安置他。但这个侮辱是太大!伯颜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请使之列,为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来呵责一顿;他决不为不义屈!他又有了死的决心。北人如果强迫他去,他便引决,不为偷生。

  但这时是勉强的忍受住了,装作不理会的样子。

  那一夜,他们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馆驿里。天祥作家书,仔细的处分着家事。

  那五位,都没有殉国的决心。家铉翁以为死伤勇;祈而未许,死还未晚。吴坚则唯唯诺诺,一点主见也没有。贾余庆、谢堂、刘岊辈口气是那末圆滑,仿佛已有弃此仕彼的心意,只是不好说出口。

  杜浒,在深夜里,匆匆的到了天祥寝处,面有喜色的耳语道:“国事大有可为!傍晚时,听说陈丞相、张枢密已有在永嘉别立朝廷的准备了;这是北兵的飞探报告的。伯颜很恐慌。”

  “如天之褔!”天祥仰天祷道。

  他的死志又因之而徘徊隐忍的延下来。而逃亡之念更坚。

  “有希望逃出么?”

  杜浒摇摇头。“门外是三四重的守卫。大营的巡哨极严,行人盘查得极紧密。徒死无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誉的死”与“隐忍以谋大事”的两条路,在天祥心里交战了一夜。

  “我们须为国家而存在,任何艰危屈辱所不辞!”他喃喃的梦语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们走了,简直没有一线的机会给天祥逃走。他只好隐忍的负辱同行。他的同来的门客都陆续的星散了。会弹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熘走。相从兵间的参谋顾守执也就不告而别。大多数的人,都是天祥在临行之前遣散了的。他们知道这一去大都,凶多吉少,便也各自打算,挥泪而别。不走的门客和随从们是十一个。杜浒自然是不走。他对同伴们说道:

  “丞相到那里去,我也要追随在他的左右。我们还有更艰巨的工作在后面。”

  一个路分,金应,从小便跟在天祥身边的,他也不愿走。他是刚过二十的少年,意气壮盛,有些膂力。

  “我们该追随丞相出死入生,为国尽力!”他叫道。

  十一个人高声的举手自誓,永不相离。天祥凄然的微笑着;方棱的眼角有些泪珠儿在聚集,连忙强忍住了。

  “那末,我们得随时准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事,我们应该尽全力保护丞相!”杜浒道。

仗节辞王室,悠悠万里辕!


诸君皆两别,一士独星言!


啼鸟乱人意,落花销客魂。


东坡爱巢谷,颇恨晚登门。


  杜浒悄悄的对天祥道:“我们等机会;一有机会,我们便走;疾趋军中,徐图恢复!路上的机会最多;请丞相覚醒些。一见到我的暗号,便当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谢村。他们上岸,住在农家。防御得稍疏。到了北营之后,永不曾听见鸡啼。这半夜里,却听得窗外有雄鸡长啼着。覚得有些异样,也有些兴奋。

  他们都在灯下整理应用的杂物;该抛的抛下,该带的带着,总以便于奔跑为第一件事。灯下照着憧憧往来的忙乱的人影,这是一个颇好的机会。

  杜浒吩咐金应道:“到门外看看有什么巡逻的哨卒没有?”

  金应刚一动足,突闻门外有一大队人马走过,至门而停步。把破门打得嘭嘭的响。

  吃了一惊,那主人战抖的跑去开门。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刘百户奉了命令来请天祥立刻下船。同来的有二三十个兵卒,左右的监护着。那逃走的计划只好打消。

  但刘百户究竟是中国人,听了婉曲的告诉之后,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胆的允许到第二天同走。然防卫是加严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鉄木儿却亲驾一只船,令一个回回人命里,那多毛的丑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种凶凶的气势,竟使人有莫测其意的惶惑。杜浒、金应都哭了。他们想扑向前去救护。

  天祥道:“没有什么,该镇定些。他们决不敢拿我怎样的。此刻万事且须容忍。以蛋碰石,必然无幸!”

  他们个个人愤怒得目眦欲裂。可惜是没有武器在手,否则,说不定会有什么流血的事发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导上了船,杜浒们也荷着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没有什么。只是防备甚严。为祈请诸使乘坐的几只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着;随从们上下进出,都得仔细的盘查,搜检。他们成为失了自由的人了!

  听说刘百户为了没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处分。几个色目人乘机进谗,说是中国人居心莫测,该好好的防备着。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领,都另换了色目人。


  那一夜,仍宿在岸上。有留远亭,北酋们设酒于亭上,请祈请诸使列坐宴饮。亭前燃起了一堆火。他们还忘不了在沙漠里住蒙古包的习惯。贾余庆在饮酒中间,装疯作傻,诋骂南朝人物无所不至,用以献媚于鉄木儿。那大酋只是吃吃的笑。

  更荒唐的是刘岊,说尽了平常人不忍出口的秽亵的话;只是想佞媚取容。诸酋把他当作了笑具。个个人在取笑他,以他为开玩笑的鹄的。他嘻嘻的笑着,恬然不以为耻。

  天祥掉转了头,不忍看。吕文焕悄悄的对天祥道:

  “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为南人羞!”

  他并不答理文焕。半闭目的在养神,杂碎的笑语,充耳不闻,笑语也掷不到他的一个角隅来。

  突然的一个哄堂的大笑。站在身边的杜浒顿足道:“太该死了!太该死了!假如有地缝可钻,我眞要钻下去了。”

  天祥张开了眼。不知从什么地方携来了一个乡妇,丑得可怕,但和北人甚习,恐怕是被掳来已久。北酋们命这乡妇踞坐在刘岊的身上,刘岊居然和她调戏。

  一个贵酋指挥道:“怎么不抱抱这位老先生呢?”

  乡妇眞的双手抱住了他,咬唇为戏。刘岊还笑嘻嘻的随顺着。连吴坚也覚得难堪。

  天祥且悲且愤的站了起来,踏着坚定的足步而去。吴坚、家铉翁、贾余庆也起而告辞。

  远远的还听见亭上有连续的笑声,不知这活剧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船到了镇江,诸祈请使和护送的北军们都暂扎了下来。镇江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所在;对岸的扬州和眞州都还在南军手里。北方的大军都驻在瓜州一带,在监视扬、眞两军的举动。镇江的军队并不多。

  天祥们在这里比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个小商店的楼上。杜浒们也随在左右。他们是十二个。

  江上的帆船往来不绝,天祥天天登楼望远,希望能够得到一只船,载渡他们向眞州一带去。一到了那里,他们便可脱险了。这事,杜浒担任下全责。

  他天天上街打听消息。同伴们里有一个眞州人余元庆,他熟悉这里的风土,也同在策划一切,杜浒道:

  “这里再不走脱,更向北走,便不会有可脱之途了。但这事太危险。我准备以一死报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来,说道:“我永远的带着这匕首,事不济,便以此自杀,决不再北行!”

  如颠狂的人似的,杜架阁天天在酒楼闹市上喝酒胡闯。见一可谋的人,便强拉他为友,和他同醉。醉里,谈到了南朝的事,无不兴奋欲图自效。他便很大胆的倾心腑与之商谋,欲求得一船,为逃遁计。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应了。

  然而空船永远没有。所有的空船,都已为北军所封捉。往来商艇,几已绝迹。江上纷纷借借的不是北军的粮船,便是交通艇。每只船上都有鞑子或回回督压着。那当然是谈不到什么租赁的话,更不必说同逃。

  这样的,杜浒见人便谈,一谈便商议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个人,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已经有了北行的消息。在这几天里,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将塞绝。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浒打听,杜浒也一筹莫展的枉在东西奔走,还是没有丝毫的好消息。

  说是第二天便要请祈请使们过江到瓜州,再由那边动身北去。

  “再不能迟延下去了?怎么办呢?”天祥焦虑的说道。

  “能同谋的人们,都已商量到的了,还是没有影响;昨天有一个小兵,说是可以尽力;他知道有一只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来了,一头的大汗,劳倦得喘不过气来。那只船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北军封去了。”

  默默无言的相对着,失望的阴影爬上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的心头都覚得有些凉冰冰的。

  “只有这一个绝着了!”余元庆,一个眞州人,瘦削多愁,极少开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不见已久,前天忽然在街头遇见了,还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诉我,他现在北船里为头目。姑且和他商议看。事如可成,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完成,为他所泄,那末,我们便也同死无怨!”

  “只有走这末一个绝着了。”杜浒道。

  “我已决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这里,便死在这里!”天祥坚决的说道。“只是诸位的意思怎样?”

  “愿随丞相同生同死!”金应宣誓似的叫道。

  “我们也愿随丞相同生同死!”余元庆和其他八个人同声说道。

  他们是十二个。

  “谁泄露此消息者,谁逃避不前者,愿受到最残酷的终局!”杜浒领导着宣誓说。

  空气是紧张而又亲切,惶恐而又坚定。


  余元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去访问他的旧相识吴渊,那位管那只北船的头目。吴渊热烈的欢迎他。

  “难得您在这个时候光临。伙计,去打些酒来,买些什么下酒的菜蔬,我们得畅快的谈谈。”

  “不必太费心了,只是说几句便走。”余元庆道。但也不拦阻伙计的出去。

  “连年来很得意罢,吴哥。”余元庆从远处淡淡的说起。

  吴渊叹了一口气:“不必提了,余哥;活着做亡国奴做随了降将军而降伏的小卒,有什么意思!想不到鲍老爷那末轻轻易易的便开了城门迎降,牵累得我们都做了不忠不义之徒,臭名传万世!还不如战死了好!最难堪的是,得听鞑子们的呼叱。那批深目高鼻,满脸是毛的回回们更凶暴得可怕。他们也是亡国奴,可是把受到的鞑子们的气都泄在我们的身上。余哥,不瞒您说,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亲人,也不怕您泄漏什么,只要有恢复的机会,我是汤便汤里去,火便火里去,决无反悔!总比活着受罪好!我是受够了鞑子们回回们的气了!一刀一枪的拼个你死我活,好痛快!”

  吴渊说得愤激,气冲冲的仿佛手里便执着一根丈八长矛,在跃跃欲试的要冲锋陷阵。他的眼眦都睁得要裂开,那样凶狠狠的威棱,是从心底发出的勇敢与郁愤!“可是咱们失去这为国效力的机会!”说时,犹深有遗憾。

  余元庆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叹口气,劝道:“如今是局势全非了;皇帝已经上表献地,且还颁下诏书,谕令天下州郡纳款投诚。我辈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干得什么事!只怕是做定了亡国奴了!”

  吴渊愤懑的叫道:“余哥,话不是这么说!姓赵的皇帝投了降,难道我们中国人便都随他做了亡国奴!不,不,余哥,我的身虽在北,我的心永远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鞑子们周旋,只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个人,肯出来为国家尽力,替南人们争一口气,我就死也瞑目!”说到这里,他的目眶都红了,勉强忍住了泪;说下去:

  “余哥,别人我也不说,象文丞相,难道便眞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么?我看,一到了北廷,是决不会让他再归来的。”

  余元庆再也忍不住了,热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吴渊的手掌,紧握不放,说道:

  “吴哥,我们南人们得争一口气!我也再不能瞒住您不说了!文丞相却正是为此事苦心焦虑。他何尝愿意北去,他是被劫持着同走的。在途中,几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愿。如今是最好的一个逃脱的机会;这个机会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断绝。我此来,正要和吴哥商量这事。难得吴哥有这忠肝义胆!吴哥,您还没有见到象文丞相那末忠贞和蔼的人呢,眞是令人从之死而无怨。朝里的大臣们要个个都和他一样,国事何至糟到这个地步呢?还有相从的同伴们象杜架阁、金路分们也都是说一是一的好汉们,可以共患难,同死生的。吴哥,说句出于肺腑的话,要不,我为何肯舍弃了安乐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艰危与险厄呢?临来的时候,文丞相亲口对我说过:吴哥如果肯载渡他逃出了北军的掌握,他愿给吴哥以承宣使,并赐白银千两。”

  “这算什么呢?救出了自己国里的一位大臣,难道还希冀什么官爵和赏金!快别提这话了。余哥,您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他指着心胸,“我恨不剖出给您看!”

  “不是那末说,吴哥,”余元庆说,“我不能不传达文丞相的话,丞相也只是尽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业,恢复得国家朝廷,我们相随的人,可得的岂仅止此!且又何尝希冀这劳什子的官和财!我们死时,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满意足了。不过,丞相既是这末说,吴哥也何必固拒?”

  吴渊道:“余哥呀,我们干罢,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为祖国的人出力,便死也无怨!至于什么官赐,且不必提;提了倒见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余元庆不敢再说下去。那位伙计恰才回来,手里提了一葫芦的酒,一包荷叶包着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罢,余哥,咱们走!”吴渊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锣击柝,不断的走过。但吴渊有腰牌,得能通行无阻。

  “好严厉的巡查!”余元庆吐舌说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个人以上的结伴同行,便要受更严厉的盘查。”

  余元庆心下暗地着急:“怎样能通过那些哨兵的防线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们便都出来了;都是我们南人,只是头目是鞑子兵或色目兵。只有他们凶狠,自己人究竟好说话。我这里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点的路可到江边的没有?”

  “且先去踏路看,”余元庆道。“有了船,在江边,走不出哨线,也没有用处。”

  他们转了几个弯,街头巷口,几乎没有一处无哨兵在盘查阻难的。

  这把吴渊和余元庆难住了。他们站在一个较冷僻的所在,面对面的覌望着,一毫办法也没有。

  前面一所倾斜的茅屋里,隐约的露出了灯光。吴渊恍若有悟的,拉了余元庆的手便走:“住在这屋里的是一个老军校,他是一个地理鬼,镇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烂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问。可是,他是一个醉鬼,穷得发了慌,可非钱不行。”

  “那容易办,”余元庆道。

  一个老妇出来开了门,那老头儿还在灯下独酌。见了吴渊,连忙站了起来,行了礼,短舌头的说道:“吴头目夜巡到这里,小老儿别无可敬,只有这酒,请暖暖冷气。”说时,便要去斟。吴渊连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门外,说道:“借一步说话。”

  给门外的夜风一吹,这老头儿才有些清醒。吴渊问道:“你知道从鼓儿巷到江边,有冷僻的道儿没有?”

  老头儿道:“除了我,问别人也不知。由鼓儿巷转了几个弯,——一时也说不清走那几条小巷,——便是荒凉的所在。从此落荒东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别人不会认得。”

  吴渊低声的说道:“这话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提,提了当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场小财运奉送给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儿,也许后儿的夜晚,有几位客人们要从鼓儿巷到江边来。不想惊动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领路,到了江边,给你十两白银。你要是把这话说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儿!”

  老头儿带笑的说道:“小老儿不敢,小老儿不敢!”

  他们约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见面。

十一


  那一夜把什么事都准备好了。吴渊去预备好船只,桅上挂着三盏红灯,一盏绿灯为号。第二天黄昏时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齐,便开船。

  杜浒和余元庆预备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约妥那领路的老头儿,带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着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浒也兴奋得闭不上眼。少年的金应,没有什么顾虑,他头脑最单纯,他最乐覌,一倒下头便酣睡,如雷的鼾声,均匀的一声声的响着。

  邻家第一只早鸡的长啼,便惊动了杜浒;他一夜只是朦朦胧胧的憩息着。

  天祥在大床上转侧着。

  “丞相还不曾睡么?”杜浒轻声的说道。

  “怎么能够睡得着。”

  金应们的鼾声还在间歇而均匀的作响。鸡声又继续的高啼几响。较夜间还冷的早寒,使杜浒把薄被更裹紧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东方的天空刚有些鱼肚白,夜云还不曾散。但不一会儿,整个天空便都泛成了浅白色,而东方却为曙光所染红。

  鸡啼得更热闹。

  杜浒也起身来。余元庆被惊动,也跳了起来。

  那整个的清晨,各忙着应做的事。

  但瓜州那边的北军大营,却派了人来说,限于正午以前渡江。脱逃的计划,几乎全盘为之推翻。

  又有一个差官来传说,贾余庆、刘岊们都已经渡江了。只有吴坚因身体不爽,还住在临河的一家客邸里,动弹不得。文天祥乘机便对差官说,他要和吴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时来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狞恶的差官,王千户,勉强的答应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里监护得寸步不离。

  天祥暗地里着急非凡,只好虚与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远不见笑容的丑恶的狠脸上,也微有一丝的喜色。杜浒更倾身的和他结纳,斥资买酒,终日痛饮。那店主人也加入哄闹着喝酒。到了傍晚,他们都沉醉了,王千户不顾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归房憩息。

  余元庆引路,和杜浒同去约那老头儿来,但那老头儿也已轰饮大醉,舌根儿有些短,说话都不清楚。杜浒十分的着急,勉强的拉了他走。那老妇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发话道:“鬼鬼祟祟的图谋着什么事!我知道你们的根柢,不要牵累到我们的老头儿。你们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发了!”

  想不到的恐吓与阻碍。杜浒连忙从身边取出一块银子,也不计多少,塞在那老妇人的手上,说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请你放心。我们说几句话便回的。这银子是昨天吴头目答应了给他的,你先收了下来。”

  白灿灿的银光收敛了那老妇人的凶焰。

  老头儿到了鼓儿巷,大家用浓茶灌他几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现在便走了么?”杜浒道。

  “且慢着,要等到深夜,这巷口有一棚鞑子兵驻扎着,要等他们熟睡了方可走动。出了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会逢到巡哨的了。”老头子说道。

  王千户还伏在桌上熟睡,发着吼吼的鼾声,牛鸣似的。

  谁都不敢去惊动他。他一醒,大事便去,连他的一转侧,一伸足,都要令人吓得一跳。二十多支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过去!听着打二更,打三更。个个人的心头都打鼓似的在动荡,惶惑的提心吊胆着。

  “该是走的时候了,”老头儿轻声道,站了起来,在前引路。杜浒小心在意的把街门开了,十几个人鱼贯而出。天上布满了白云,只有几粒星光。不敢点灯笼,只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静,连狗吠之声也没有。他们放轻了足步,偷儿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悬在口里。蓬蓬的心脏的鼓动声,个个人自己都听得见。

  老头儿掉头头来,摇摇手。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着,敞开着大门,仿佛张大了嘴要吞下过客。门内纵纵横横的睡着二十多个鞑子兵。鼾声如雷的响,在这深夜里,在逃亡者听来,更覚得可怖。

  在屋前,却又纵纵横横的系住十多匹悍恶的坐马,明显的是为了挡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马群便扰动起来,鼻子里嘶嘶的喷吐着气,鉄蹄不住的踏地,声音怪响的。

  一行人都覚得灵魂儿已经飘飘荡荡的飞在上空,身无所主,只有默祷着天神的护佑。他们进退两难的站在这纵横挡道的马匹之前,没有办法。

  亏得余元庆是调驯马匹的惯手,金应也懂得这一行。他们俩战战兢兢的先去驯服那十多匹的悍马,一匹匹的牵过一旁,让出一条大路来,惊累得一头的冷汗,费了两刻以上的时间,方才完事。

  他们过了这一关,仿佛死里逃生,简直比鬼门关还难闯。没有一个人不是遍体的冷汗湿衣。文丞相轻轻的喟了一口气。

罗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灯火半阑珊;


梦回跳出鉄门限,世上一重人鬼关!


十二


  更生似的,他们登上了船板。立刻便开船。吴渊掌着舵,还指挥着水手们摇橹。

  咿咿哑哑的橹声,在深夜里传出,更显得清晰。长江的水,迎着船头,拍拍的作响,有韵律似的。

  船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是十二个,沉默的紧挤的坐着,不知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并不曾松过一口气,紧张的局面俨然的还存在着。江岸两边,北军的船只织梭似的停泊着,连绵数十里不断。鸣梆唱更,戒备极严。吴渊那只船,就从这些敌船边经过,战兢兢的惟恐有什么人来盘问。

  想要加速度的闯出这关口,船摇得却象格外的慢。好久好久,还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面。

  到了七里江,北船渐渐稀少了。后面是一片的灯光,映在江上,红辣辣的;嘈杂的人声似梦语似的隐约的掷过来。

  前面是空阔的大江,冷落孤寂,悄无片帆。很远的所在,有一二星红光在间歇的闪烁,大约是渔火罢。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闷沉沉的,一点清朗之意都没有。那只船如盲人似的在这深夜里向前直闯;没有灯光,也没有桅火。假如没有橹桨的咿咿声,便象是一只无人的空艇。

  后方的人声已经听不见,血红的热闹的火光,变成了一长条一长条的红影子,映在水上,怪凄凉的。

  杜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得江上黑漆漆的一个角隅,发出一声吆喝:

  “是什么船只,在这夜里走动?”

  惊得船上的人们都象急奔的逃难者,一足踏空在林边的陷阱上一样,心旌飘飘荡荡的,不知置身于何所。

  船梢上吴渊答道:“是河豚船。”

  “停止!”那在黑暗里截阻来往船只的巡船的人叫道。

  吴渊和水手们手忙足乱的加劲的摇,想逃出这无幸的不意的难关。

  巡船上有一个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缆取篙的声音。巡船在向吴渊的那只船移动来。吴渊明白,北人所谓“歹船”,便是称奸细或暗探的船只之意。被截住,必定是无幸的。

  船上的人们如待决的死囚似的,默不出声,紧紧的挤在一处。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获了,他不入水则必以此小匕首自刭。

  他们那些人冷汗象细珠似的不断的渗透出皮肤之外来。

  吴渊的手掌上也粘滑得象塑过油膏。

  连呼吸都困难异常。

  但巡船终于没有来。这时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搁浅在泥滩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来追。

  江风象呼啸似的在吹过,水面动荡得渐渐厉害起来,白色的浪沫,跳跃得很高。

  吴渊道:“起风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驶,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冲击。

  “大约,象这样的顺风,不到天亮,便可以达到眞州城下了。眞是亏得江河田相公的护佑!”

  大家都方才松了那口气。

  船由大江转入运河,风却静了下来。船仿佛走得极慢,水手们出全力摇桨撑篙,有时还上岸几个人,急速的拽缆向前。但心里愈着急,仿佛这船移动得愈慢。天色渐亮,金应、余元庆们都已齁齁的入睡,鼾声彼此相应。文天祥却仍是双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没有。

  他怕北船从后面追蹑而来,又怕北兵有哨骑在河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眞州城下,始终是提心吊胆的。

  远远的在晨光里望见了眞州的蜿蜒的城墙。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从东方照射在塔顶上。万物仿佛都有了生气。

  随从们陆续的从睡里醒来,匆匆的在收十包裹。

  天祥的心里,也象得着太阳光似的,苏生了过来。

  但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撑不进内河,只好停在五里头。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凉得可怕。没有一家茅舍;四望无际,半个人影儿都没有。这一队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门走去。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只怕不意的有追骑赶上来,他们成了惊弓之鸟。

  吴渊没有同来,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撑到城边来。

  但终于不再见到他。听说那一天的正午,有北军的哨马到了五里头。这位忠肝义胆的壮士,其运命是不难知的!

十三


  他们是十二个。到了眞州城下,恰恰开了一扇城门,放百姓们出来打樵汲水。百姓们都惊怪的围上了他们,东盘西问的。守城的将士们也皆出来了。

  杜浒向他们说道:“这文丞相在镇江北营里走脱,径来投奔。请那位到城里去报告太守一声。”

  金应叹着气,说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脱险!”

  一个小头目说道:“请丞相和诸位先进了城门。”同时吩咐一个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随从们都进了城。城墙并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却拥拥挤挤的,都是乡间逃难来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门,也有完全闭却了的。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的景象!那位小头目引导着他们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领了将官们来迎接。他是认识文丞相的,当丞相统兵守平江府时,他曾因军事谒见过几次。

  苗太守要行大礼,但天祥把他扶住了。亲切的紧握住了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由自主的哀号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来。道旁的覌者们,也有掩面落泪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见中国衣冠!眞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说道,泪丝还挂在眼眶边上。

  覌者夹道如堵,连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两淮战守俱困。丞相此来,如天之福。眞州可以有主宰!虏情,丞相自了如指掌。愿从麾下,同赴国仇!”苗太守婉婉的说道,一边吩咐侍从们在人群里辟出一条路来,让丞相走过。

  到了州衙里,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十出清边堂,请文丞相暂住。便在堂上设宴款待丞相和同来的人们,诸重要将佐和幕客们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陈说天下大事;与宴的,个个人说起蒙古人来,无一不有不共戴天,愿与一拼的悲愤。

  “两淮的兵力是足以牵制北军的。士气也可以用。他们本不敢正眼儿一窥两淮。只可惜两淮的大将们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协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来通两淮脉络。李公、夏老以至朱涣、姜才、蒙亨诸将,必能弃前嫌而效力于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愿听丞相指使。”苗再成出于至诚的说道。

  “这是天使中国恢复的机会!有什么可使两淮诸将合作的途径,我都愿意尽力。现在不是闹意气的私斗的时候!合力抗敌,犹恐不及,岂能自相分裂!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虽不识其人,想无不可以大义动的。李公曾有数面,必能信某不疑。”天祥说道。

  “虏兵全集中于浙中;两淮之兵,突出不意,从江岸截之,可获全胜。”再成说道。

  “浙东闻有陈丞相主特军事,二王亦在彼,天下义士们皆赴之;闻两淮报,必能出兵追击,虏帅可生致也!”天祥说道。

  他们热烈的忠诚的在划策天下事,前途似有无限的光明。幕客们和部将们皆喜跃。大家都以为中兴是有望的,只是不测李、夏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会弃嫌合作无疑。”一个瘦削的幕客说道。

  “但得先致札给他们,约定出兵的路径和计划,”再成道。“就请丞相作书致夏老、李公和诸郡,再成当以复帖副之。不出数日,必见分晓。”

  就在清边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折纸,从事于书札写帖。天祥高高兴兴的手不停挥的把所有的札帖,一封封的写毕;忠义之怀,直透出于纸背;写得是那末恳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晓畅,就是骄兵悍将读之,也将为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随着忙碌的在写复帖。全堂上只听见簌簌的笔尖触纸的急促细碎的响声;间以隆隆的磨墨的动作。

  谁都没有敢交谈。然而空气是热烈而亲切,光明而紧张。一个恢复中原的大计划的轮廓,就摆放在福斯之前;他们仿佛便已看见鞑子兵的狼狈败退,汉族大军的追奔逐北。

  杜浒的眼光,不离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蔼然可亲的清秀的面部,一腔的热血赤诚,在杜浒看来,是那末样的伟大可爱!他望着丞相的侧面。丞相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不停挥的在写,热血仿佛便随了笔尖而涌出。虽焦虑用力,但兴奋异常。未之前见的高兴与舒畅。

  “也不枉了丞相冒万死的这趟逃出,”杜浒在心底自语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适,象初冬在庭前曝于黄澄可爱的太阳光里一样,光明而无所窒碍。

十四


  天天在等待着诸郡的复札。策划与壮谈,消磨了清边堂上的时间。文天祥和他的随从们,这几天来,都已充分的恢复了疲倦。把几天前脱逃的千辛万苦,几乎都忘记干净。只是余元庆,那个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却终日在想念着他的朋友吴渊。也曾托几个人到五里头去打听消息,连船都不见。他是遭难无疑。想起了便心痛。却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难过。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绝早的便派人来请丞相,说早食后看城子。天祥很高兴的答应了。

  过了一会,一位偏将陆都统来请丞相上小西门城上闲看,杜浒们也都跟随了去。

  城是不高,却修建得很坚固;城濠也深,濠水绿得可爱。岸边还拖挂着些未融化尽的碎冰块。微风吹水,粼粼作波,饶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绿态,在一片枯黄里,渐钻出嫩绿的苗头来。只是没有树,没有人家。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有几个池塘,映在初阳下,闪耀有光。这怕是可怜的春日孤城的唯一点缀。

  天祥覚得胸次很光明,很舒畅,未之前有的放怀无虑。春晨的太阳光,那末晶洁,和暖的晒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风一阵阵吹拂过城头,如亲切的友人似的在抚摸他的面颊和头发。

  但又有一个王都统上了城头,说道:“且出到城外闲看。”

  他们都下了城,迤逦的走出城外。

  “扬州或别的地方有复札来了么?”丞相问道。

  “不曾听见说有,”王都统说道,但神气有些诡秘。

  良久,没有什么话,天祥正待转身,王都统突然的说道:“扬州捉住了一个奸细,他说是逃脱回来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听见,有一丞相,差往眞州赚城。李公有急帖来,这样说。”

  如一个靑天的霹雳,当头打得天祥闷绝无言。杜浒、金应立刻跳了起来:“这造谣的恶徒!”几乎要捉住王都统出气。

  余元庆叹惋道:“总不外乎北人的反间计。”

  来不及听天祥的仔细的问,陆和王已经很快的进了城。小西门也很快的闭上了。

  被关在城外,彷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天祥只是仰天叹息,说不出半句话来。

  金应对天哀叫道:“难道会有人相信丞相是给北人用的么?”

  杜浒的精悍的脸上,因悲愤而变苍白无人色,他一句话都没有,也无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他不曾有过比这更可痛的伤心与绝望。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们是十二个。彷徨,徘徊于眞州城下,不能进,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虏里更可惨。如今他们是被摈绝于国人!“连北虏都敬仰丞相的忠义,难道淮人偏不信他吗!”金应顿足道。

  余元庆的永久紧蹙着的眉头,几条肉纹更深刻的凹入。杜浒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齿杀啦杀啦的响。他来回的乱走着,完全失了常态。

  “我不难以一死自明,”丞相梦呓似的自语道。

  杜浒不说半句话,两眼发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边,纵身往濠水里便跳。

  金应们飞奔的赶去救。余元庆拉住了他的衣角,及时的阻止了他的自杀。

  他只是喘着气,不说什么。大家忘记了一切,只是围住了他,嘈杂的安慰着。过了一会,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极端的悲愤,摧心裂肝的伤戚的倾吐!

  谁都劝不了他。金应也呜咽的坐在地上,这是他少有的态度。文丞相挂着两行清泪,紧握住杜架阁的手,相对号啕。

  荒原上的哭声,壮士们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这人间,仿佛便成了绝望的黑暗的地狱,太阳光也变得昏黄而凄惨。

  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出现。

  过度的打击与伤心——有比被怀疑、被摈弃于国人的烈士们更可痛心的事么?——使得他们摇动了自信,灰心于前途的恢复的运命。

  颓丧与自伤,代替了悲愤与忠勇。他们甚至怀疑到中国人有无复兴的能力。怀疑与猜忌,难道竟已成了他们不可救药的根性了么?

  敌人们便利用了这,而实行分化与逐个击破的不战而胜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养,首先挣扎着镇定了下来。“我不难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语道。“但难道竟这样的牺牲了么?不,不!这打击虽重,我还经得起,杜架阁,”他对杜浒道。“我们应该自振!危急的国家在呼唤我们!这打击不能使我们完全灰了心!我们该怜恤他们的无知与愚昧!但该切齿的还是敌人们的奸狡的反间!我们该和眞正的敌人们拼!一天有生命在着,一天便去拼!我们不是还健全无恙么!来,杜架阁,不必再伤心了。敌人们逼迫得愈紧,我们的勇气应该愈大!诸位,都来,我们且商量个办法,不要徒自颓唐丧志。”天祥恢复了勇气,这样侃侃的说。

  杜浒还是垂头懊丧着;但那一场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满腔的怨愤。

  “只是,这一场伤心事!太可怕了!我宁愿被掳,被杀于敌人们手里,却不愿为国人所摈弃,所怀疑!”杜浒叹息道。

  “我们准备着要遇到更艰苦的什么呢。这场打击,虽使我太伤心,但不能使我绝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镇定与自信,给予杜浒们以更挣扎着向前的最后的勇气。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讶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义苦,平生只少两淮缘!


十五


  在悲愤忙乱间,不覚到了晌午。他们还没有想到向那里去。

  太阳光逐渐的强烈起来,晒得他们有些发燥。一片的荒原,没有一株绿树。从早食后,还不曾吃过什么。个个人腹里的饥虫开始有些蠢动,可是连热水都无从得到。

  “取最近的一条路,还是向扬州去吧?李庭芝是认识的,见了面,剖析明白,也许误会便可销息。”天祥道。

  “扬州是万不可去。说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当作了奸细,”杜浒说道,他的心还在作痛,怨恨淮将们入骨!

  金应饿得有些发惨,他早上吃得太少,急于要随同出来看城子。“就是到扬州去罢。”他道,“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鞑子刀下好些。徘徊在这旷原上,总不是一回事。”

  “扬州万不可去,”杜浒坚决的说道。

  徘徊,彷徨;逐渐向东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显得踌躇仓皇的样子。

  小西门开了。金应喜得跳起来,还以为是再迎他们入城。但杜浒却在准备着最后的一着,以为有什么不测。

  两个骑士从城里跑了出来,城门随又闭上了。这两骑士到了文丞相面前,并不下马,说是义兵头目张路分和徐路分,奉命来送,“看相公去那里?”

  天祥道:“没有办法,只好去扬州,见李相公。”

  张路分道:“奉苗安抚命,说相公不可到扬州去。还是向他处去好。”

  “淮西为绝境,三面是敌。且夏老未见过面;只好听命于天,向扬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着再说。”

  茫然的跟随了他们走。城门又开了,有五十人腰剑负弓,来随二路分。他们带了天祥们的衣被包袱来送。行色稍稍的壮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测。

  余元庆悄悄的向杜浒道:“这一带的路径我还熟悉,刚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扬州去。且站住了问问看。”

  二路分却也便站住了。眞州城还蜿蜒的在望。城里的塔,浴在午后的太阳光里,也还挺丽可爱。但天祥的心绪和来时却截然的不同,还带着沉重的被摈斥的悲愤。

  那五十名兵拥围住了天祥。二路分请天祥,说是有事商量,请前走几步。杜浒、金应紧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么不测。

  走了几步,他们立在路旁谈。

  张路分道:“苗安抚是很倾心于相公的;但李相公却信了逃人的话,遣人要安抚杀了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所以差我们来送行。现在到底向那里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扬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扬州要杀丞相怎样办呢?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听命由天。”

  “但安抚是要我们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见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还可出兵,以图恢复;如不信我,便由扬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张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里少避。李相公是决然不会容丞相的。”

  “做什么!合煞活则活,死则死,决于扬州城下!”

  张路分道:“安抚已经预备好一只船在岸下。丞相且从江行。扬州不必去。归南归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开口,恶狠狠的手执着剑靶,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剑出鞘。金应也在准备着什么。

  但天祥好象茫然不覚的;听了张路分的话,却大惊。

  “这是什么话!难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夭祥死于扬州城下,决不往他处!”

  二路分见天祥那末样的坚定与忠贞,渐渐的变了态度。李路分道:“说了实话吧;安抚也在疑丞相;他实是差我们见机行事的。但我们见丞相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杀相公!既是眞个去扬州,我们便送去。”

  金应对杜浒吐了吐舌头,但他们相信,危险已过,便无戒备的向前走去。他们走上向扬州的大道。

  张路分又和丞相说起,丞相走后,眞州贴出了安民榜,说是,文相公已从小西门外,押出州界去讫。

  天祥听了这话,只有仰天浩叹,心肚里分别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暮霭朦胧的笼罩了四野。四无居民,偶遇有破瓦颓垣,焦枯的柱子还矗立在砖墙里,表现出兵火的余威。

  他们肚子里饿得只咕咕的响叫,金应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们求分他们携来的干粮。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们,把干粮分些给杜浒们同吃;也把他们自己所带的,献上一份给文丞相。

  随走随食,不敢停留一刻。张路分道:“经过的都是北境;鞑子兵的哨骑,常在这一带巡逻,得小心戒备。”谁都寂寂的不敢说话。

  远远的所在,灯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现出。张路分指点道:“这一边是瓜州,鞑子兵大营盘在那里呢。”走了一会,又道:“那边的一带灯火,便是扬子桥,鞑子兵也防守得很严。”

  仿佛听得刁斗的声音。在荒野莽原听来,一声声远远的梆子响,格外凄厉得可怕。

  到了二更,离扬州还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却要赶在天明以前回眞州城,便告了辞。

  他们仍是十二个,在旷野中踯躅着。夜已深,无垠的星空,大圜帐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们是那样的渺小,在这孤寂的天与地间行走着。

  余元庆在前引着路。他久住在扬州,附近一带的道路,比他本乡的眞州还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软瘫下来。好容易见到扬州城。两足是拖着走似的,到了西门。城门早已闭上了,等候天明进城的人很多,狼籍的枕卧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庙,经过兵火,只存墙阶,他们都入庙,躺在地上憩息着。

  城头上正打三更。风渐渐的大起来,冷得发抖。金应从衣包裹取出棉衣来给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阶上有冷湿的霜或露。金应们凄凄楚楚的互相依靠着取暖。

  他们悄寂的各在默想什么,并不交谈。

  不知时间是怎样爬过,城头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门的人们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头上也有人在问话,盘诘得极严。杜浒且去杂在他们中间。据说,见得眼生和口声不对的,便当奸细捉了。必须说出城里的住址与姓名来,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庙,对文丞相道:“看情形,扬州是进不去,何必入虎口呢!两淮军决无可作为!李庭芝既有急帖到眞州要杀丞相,必无好意可知。即使无恙,说服了他,也决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的,绝对的犯不着牺牲于此。”

  天祥的心有点开始动摇。“那末,怎么办好呢?”

  “还是趁早的直趋高邮,到通州渡海,归江南。看二主,别求报国之道。”

  金应道:“这里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军的哨骑,怎么通得过呢?不如死在扬州城下,也胜似死在鞑子手里,何况未必见杀呢!”

  杜浒道:“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刚从鞑子们掌握中逃脱出来的,在那末严重的守卫之下,我们都能脱出,何况如今呢!虽为路五六百里,决无他虑,只要小心。”

  余元庆深思的说道:“此地到高邮,有一条僻径,我是认得的。不过要走过许多乱山小路,鞑子们不会知道这些小山路的,想不会遇哨。”

  杜浒道:“况且我们脱出时,原不曾想在两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趋永嘉,以图大计么?何必又中途变计!丞相以一身系国家安危,必须自重,万不可错走一步。还有,我们的兵士们也还在婺、处等候着我们呢!”

  天祥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错,我见不及此!几乎又走错了一步。那李庭芝,胆小如鼠,决不能有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会成功。我们走罢!向海走去!我们的兵士们在等候着!”

  本是疲倦极了的,如今却又要重上征途了。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复抖擞着,离开扬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肠鸟道,有时简直没有路迹可循。那一带没有山居的人,也没有茅舍小庙,有银子买不到东西充饥,大家饿了一天。金应那小伙子,饥饿得要叫唤起来,但忍住了千万的怨恨,不说什么。

  天祥走得喘不过气来,扶在余元庆的身上,勉强的前进。有几次,实在走不动,便象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时起不来。休息了好一会,方才再得移动。

  到了一个山谷里。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在天上,镰刀似的新月纤秀的挂在东方。

  “过了这山谷,便近高邮了,是一条大道。只怕山顶上有哨兵。我们得格外小心。别开口,足步走得轻些,最好躲在岩边树隙里走。”余元庆悄声的说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个土围,我认得。原是一个大牛栏,如今栏内大约不会有牛匹了。到那里憩息一夜,养好了足力,绝早便走。除此可隐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旷之所,万不能住下。有几户山民,不知还住在屋里否?但我们万不可去叩门,鞑子兵也许会隐藏在那里。”余元庆又道,在这条路上,他是一个向导,一个统帅,他的话几乎便是命令。

  他们暂时占领了这土围。金应们不一会便都睡着了;只有天祥和杜浒是警醒着。风露渐凉起来,只有加厚衣在身,紧紧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着,正象他们的不睡。

  新月已经西沉,乌云又已被风所驱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说不出的凄美动人。

  文丞相和杜浒都仰头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动。

  仿佛已经过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远远的传来嘈嘈杂杂的马蹄声。

  杜浒警覚的站了起来:“不是马蹄声么?”

  “这时候难道有哨骑出来?”

  “不止数十百骑,那声响是嘈杂而宏大。”

  余元庆也被惊醒过来。“是什么声响?”

  “决然是马队走过。马蹄踏在山道上的声响。仿佛更近了些。但愿不经过这土围!”

  余元庆凄然的说道:“只有这一条大道!”

  杜浒有些心肺荡动,“这一次是要遭到最后的劫运了!”他自己想道。

  骑兵队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马的蹄声,听得很清晰。金应们也都醒了来,面面相觑,个个人都惊吓得没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齿,似在相战;膝头盖也有些软瘫而抖动。只有天祥和杜浒还镇定。

  天祥又探握着他的小匕首,预备在袖口里。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马匹的喷气声也听得到。马上的骑士们的偶发的简语,也明晰可闻。大家都站了起来,以背负土墙而立,仿佛想要钻陷入墙里一样。

  就在土墙外面走过。一骑,二骑……数十数百骑,陆续的过去。仿佛就在面前经过,只隔了一座墙。土墙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应和着外面的马蹄的践踏而响动着。

  总有两刻钟还没有走完。

  难堪的恐怖的时间!

  “这土围里是什么呢?”明白的听见一个骑兵在说。

  “下马去探探看罢!”另一个说。

  “这一次是完结了!”杜浒绝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结住了。

  “没有什么,臭得很,快过去罢,左右不过是马栏、牛栏。”又一个说。马蹄得得,很快的过去了。

  总有三千骑走过。骑兵们腰上挂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响;连这也历落的传入土围之内的他们的耳中。

  当最后的一骑走过了时,人人都自贺更生。

  马蹄声又渐远渐逝了,山间寂寂如恒。

  不知从那里,随风透过来一声鸡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来。彼此的手脸有些辨得出。

  “趁这五更天,我们走罢。”余元庆道。

  有的人腿足还是软软的。

  闯过了山口,幸没遇见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里刚插下秧苗,新碧得可爱。

  太阳从东方升起。和蔼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输入肢体。

  山背后还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风起云飞不自由!


杀我混同江外去,岂无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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