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红云

  用天平衡量金子,用什么衡量人呢?

  缅桂管理区第一生产队的一群妇女,在太阳落山时,从田里回公社食堂来吃晩饭。她们走进村南头的竹荫夹道,为首的那个张小仙,忽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顿时一个跟着一个的一涌上前,在龙竹下面围起一个马蹄形。

  组长段红云走在最后,看见大家起哄,也便加快了脚步。这个年轻媳妇,打着赤脚,裤腿挽在磕膝头上。黑油油的蛋形脸盘,水玲玲两只大眼睛,丝绒般的长眉和鲜红丰满的嘴唇,看去既健康,又秀气。走到近前,把镰刀背在身后,伸头向里一看,被围的人,原来是她的堂叔——大队会计段其祥。

  会计是个瘦子,四十多岁,小帽短须,大眼阔口。他背着竹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支着大腿,身子挺得笔直,端然正坐宛如一尊泥塑。他很想发怒,却又觉得好笑。他咬紧牙关忍着,以致把脸色胀得鲜红。

  “如果向北坐起,倒很象观音老母。”矮矮胖胖的张小仙,尖声尖气的逗笑。

  会计大大张开嘴巴,两眼凶瞪瞪地望着地面,象准备咬人似的磨着牙齿。

  “看呐,老牛倒嚼(反刍)啦!”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淌出眼泪。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口伤人,当心临盆受苦。”

  大家听见会计说话的路数不对,再闹下去,不知他会掏出什么话来,马上一哄而散,奔向公共食堂去了。

  段其祥为人和气,很讨社员们喜欢。从办小社以来,一直担任会计。他办事认真,帐目清楚,借取出入,来明去白。他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生产经营满有心劲,社员看重他,他也自负是守本分的人,有用的人,因此,时常还起点怀才不遇的感慨。可是,到公社成立,让他担任总会计,他不应允;让他搞副总会计,他仍不允。公社和管理区同志,跟他再三商量,他只说两个字“不干”;问他为什么不干,他连一个字也没有了。会计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他是个普通群众,平时工作干得又不坏,大家一时摸不出他的思想脉络。

  一个人,一旦令人感到不好捉摸时,他的行动便容易为人注意。要在平时,其祥坐在竹荫,观赏一番山景,谁看见了,也不会理会他的。到了坚辞会计不干,他的竹荫小坐,就惹起人们的兴趣了。这群妇女认为老会计在吃饭以后,为了避开有人打通思想,才躲到竹丛里来,所以一搭上眼,立即呐喊一声,围起来向他取乐了。

  人们跑开后,只剩红云和堂叔两个了。红云说:

  “三叔,你坐在这,是观山景还是故意避开人?”她一面嘻嘻笑,一面用镰刀拍打手心。

  “看你这死姑娘!我没偷东西,也没造假帐,我怕啥人?!”

  “不,你怕人,你连我都怕,嘻——呵呵!”

  “现在我们住在一个院,从前,你小时,我们还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我的底你全摸到,当然我怕你。”会计说话声调已夹着气愤。

  “是的,我就是全摸到了,我可是不说。”

  “我有啥把柄在你手里抓着,你尽管说出来。”

  “我不说,说出你会骂,你会气死。”

  再待下去三叔真要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红云一扯身跑入竹丛不见了。

  段其祥算得个正派人,工于心计,精于计算,因而有些自负。他胆量小又爱面子,既怕树叶落下打脑壳,又怕别人批评思想不进步,小心谨慎工作,撑着架子办事,兢兢业业,总望大家说声好。他对人对事的原则是:不占别人便宜,自己也不肯吃亏;到自己认为吃了亏,也还装着大方,尽管肚子里翻腾得不行,外面仍装作不露声色;这就叫:嘴含槟榔吐不出紫花水来。公社成立,他曾经想到:总会计也许会临到头上来。这个想头,使他有些胆怯:人民公社是四个高级社合一,工农商学兵合一,款项出入,动辄成千上万,头脑稍有不灵,算盘一子之差,老天爷,就会搞出一个惊人的差错……算了,作个社员,犯不上担着这大的风险,还是稳坐钓鱼台吧。他这些想头和计较,红云已经清清楚楚的在他心里走一趟。但是,她哪能说得出口,假如火候弄不逗头,冒冒失失给他抖出来,会把问题弄僵的。

  缅桂队是个山村,房屋建在山坡上面,红云和其祥两家住在坡头,公社食堂设在山脚的寺内。红云吃完饭走出食堂,顺着一条巷子向家里走。她登上家门外面小山坡,便见坝子西面闪出了半山火光,啊,野火烧山了?!……不,公社新建的炼铁厂,今日和省城接电了!这片灯光,如同一群星子,从天上倾落到西山,密麻麻挂在树枝上面,象一小段银河,耀人眼目。灯光照亮了山头上的梅树村,整个坝子朦朦胧胧,闪着金色的光亮。这是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变化!一个山坷坷里,平空出现了工厂,要它有铁就有铁,要它有光就有光,这样发展下去,将来的乡村,很快便同城市没有什么区别了。赶上这个时代,参加这个建设,人是多么幸运呐!再加一把力,让它再快一些!大家都来,再加一把力!大方些,慷慨些,有什么拿出什么,身内的,身外的,莫再吝啬了!是的,莫吝啬了!人是宝贵的,但要一齐来……她又想起段其祥,奇怪他这聪明人,为什么看不见,想不到这些?他自负眼睛很亮,心计也好,可惜全用在自己的算盘上了:眼睛只看到那么一小块长方木框,九十一颗小珠珠,无怪他不见灯光,只见山景了……

  红云急忙回家来,为了照看一下孩子。队上新办的托儿所,正在修盖房子,她出工时,把两岁的儿子小亮交给邻家张大妈照管。另外,公公张洪田(现在管理区大队长,公社副主任,从前高级社社长)到县上参加三级(大队长以上)的干部会,临走时,安排了三日活计,今天三日已满,人还没有回头。刚才向县上打电话,线路坏了,她准备抱着小亮到队上去和副大队长几个人商量安排明天的生产。

  红云本想先去接儿子,走近门口,看见大门开着,心想:可能公公回来了。进院一看,原来段其祥坐在窗前木头上。她打个招呼,准备转身出去,忽然听见小亮喊:“妈,老爹(祖父),回家……”

  张大妈把娃娃送家来了。

  红云赶忙迎到门口,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妇人,把个胖男孩递给红云,气喘喘地说道:

  “天一黑下来,小鸡找窝,娃娃找娘,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光喊你,还喊他老爹。”

  红云笑着说:“大妈,你家没望见,老爹对小亮那个疼法!娃娃要心肝,他家全会掏出来,把小亮惯得不象样啦。”

  “媳妇,你家四代单传,老洪田怎个不把孙孙当作活眼珠子呐!”

  正在说着,副大队长来了。这人名叫林长茂,瘦高个子,走路两边摇晃,鞋根拖得地皮刷刷响。林长茂走到近前:

  “老其祥在吗?……那就好,不必到队上了,就在你家商谈一下吧。”

  张洪田走时,让老林照顾全盘生产,红云和其祥协助他安排活计和生活各方面的问题。因为红云和其祥,从前是社务委员,现在仍然是队委。

  红云点上油灯,三个人坐在堂屋。老林说:

  “电话一直打不通,向公社请示,他们说,按照队上生产情况安排,我说,你讲的太笼统了。他说,笼统一点你们自己才会开动脑筋!我觉得很不顺耳,仔细一听,原来是会计李兴。算了,莫扯远啦,还是归到正题上来。老洪走时,预定四天才会收完谷子,我们只用三日已经收得完毕,明日只消少数人收收尾子就行了。你们想想,明日的活计应该怎个安排?”

  “按照原来计划,收割完了要干啥?”红云问。

  “你是明知故问。秋收秋种紧相连,你这队管委员难道还不清楚?”

  “既然该秋种,那就种吧。”

  “说得好简单!种麦还是种豆?”

  “先种豆。”

  “按种还是翻种呐?”

  “问题就在这里,”会计插言了,“就在这里,是按种还是翻种,公社要各大队讨论;没等作出决定,县上召集开会就搁下来了。依我看,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队长回来再说吧。”

  “三叔,依你的意见,只有整个生产停工了,那怎个行!今年大炼钢铁,秋种比往年已经迟了一节,现在一天等于二十年,无论如何也松不得气,在大跃进里松气,就是犯罪。”

  “看你说的多吓人!”会计把侄女的话和自己不作会计联想在一起,认为红云有意暗中在批评他,他有些生气,“如果不听到上级话,随自己意思去办事,难道这不是犯罪?从前作错了事,影响二十四个生产队,现在作错了,上百个生产队受到损失,这能说是小事情吗?”

  “依你的意见,我们应该怎个办?”

  “你怎个把我叮上啦!这不是,林队长在吗!”

  红云嘻嘻的笑,“我知道你会推的。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可是你不说,三叔,你啊,连说句话都怕担沉重……”

  “往我这边推也不算错,我是队长,”老林深怕叔侄吵起来,立刻把话岔开,“红云,还是听你的吧。”

  “要是听我的,我就主张:明日我们管理区三个队,两个男生产队,一个扫秋收的尾子,一个犁田种豆;我们妇女队,到洼田去按豆。时间已经不早了,要是等到全部犁田种,一定要拖迟明年的春耕。既然是抢种,那就放开手,两种办法一齐来,这就是我的意见。”仿佛早已想好一样,说得斩钉截铁。

  老林和会计,默默的听着,听完了,还是默默无声。老林有点委决不下:这件事,公社党委还没作决定,缅桂队没得上级同意,居然自己按豆,这未免过于敢想敢作了。老其祥很简单,他只有一个顾虑——怕负责任。这个情况,红云一眼就看穿了,她说:

  “林大叔,你和三叔全是老农民,何时种,何时收,肚子里一清二楚。我们算算节令,估估活计,再把畜力人力作个安排,事情就清楚了。如果全部犁种,就是把全队耕牛都用上,要一个月才能犁完,到了那时节,怕是汤冷了,饭也酸啦。”

  算帐能叫人头脑清醒。老林听红云说完,捏着指头,重新又算一番,觉得犁种是有问题的,他心里活动了。可是他说:

  “我们开个队会讨论讨论可好?”他是想找一个根据,为将来准备一条退路。会计立刻接起:

  “我完全同意,这是群众路线。”

  “时间已经到这阵,如果召开队会,只有明早才开得成,那就不如停下生产,等待队长回来,还算什么抢种呐?!……我看,这样办吧:林大叔如果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就向各队打电话作出安排,假如我们的办法搞错了,我向公公负责,万一社上批评,我到公社去检讨。”

  “那倒不消,那倒不消,”老林有些脸红了,“就这样办吧,有问题大家承着。”

  说完,站起身子,回队布置去了。

  “红云,你有多大的胆子?”其祥为自己担心,也代侄女担心,擅自作出生产的决定,这真非同小可啊!

  “三叔,你家尽管放心,我们作的安排,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不过,我倒担心队上的碾房,如不经常检查修理,随时都可能发生问题,你家今日可去看过?”

  缅桂队从前是个穷村子,六十户人只有一个小碾房。过去各自煮着吃,轮流碾米,惹了不少麻烦。办起食堂,每天要舂全队人的食米,日夜两班碾米,才算解决了问题。张洪田临去开会,嘱托会计随时注意碾米的工作,其祥说:“你放心好啦!”队长走后,会计每日都去检查一次;冬日吃过晚饭,他本来要去碾房,因为走得急一些,刚到村头上,肚子忽然疼起来。他正坐在竹荫下休息,竟遭妇女们无端开了一顿玩笑。他一生喜欢别人说好话,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手,而且还是平素很看重他的妇女,他就不能不深思了。七想八想,越想越不痛快;对逗乐,他难过;说他“躲避”,他生气,而且红云说了话撒脚一跑,更惹他的鬼火起。当时心里一别扭,就折转家里来了。听见红云一问,会计心头有点慌,因为事关全队的生活问题。转而一想,碾子舂米还正常,一日不去,未必就发生问题;红云既然问到碾米,我可以把没去碾房的原因说给她,让她们晓得:会计并不是好惹的。于是就说:

  “我本来要去碾房,路过竹林时节,遭到一番耍笑,我心里一气就折回来了。”

  “看你这份人!”红云急躁起来,“我们跟你说笑,是私人的事,你不能够因为这点小事就拿工作来发气。如果碾房出问题,看你怎个整!”

  “你们总想教育人,我为什么不能教育教育你们!”

  “你就用这样方法教育人啊?……”红云本来很生气,想到其祥这种对人对事的态度,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红云笑声很响,全身又在哆嗦,把怀里的小亮惊醒了。娃娃一睁眼,看见面前一张瘦脸,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珠,对着他们,好象运足力气、准备顶架的老水牛……立刻转过脸,头向母亲怀里一缩,小手扯着红云的前襟,连声喊起:“怕,妈,我怕……”

  看见孩子受到了惊吓,三叔便软下来。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是怎搞的!近日以来,社员对自己疏远了,连经常抱耍的小亮也不认识自己——怕起自己来了?!……娃娃眼睛能够看见鬼,大约他在我身上看见什么东西了?!……我不是敲羊皮鼓的,身上不会有鬼神,可是你心里就没鬼吗?你今天就怠了工……”想到这里,他低声说:

  “红云,明日一清早,我就到碾房去,三叔今日作错一件事,我怠工了……我……”

  正在说着,一个很响亮的嗓子,在门口喊道:

  “红云可在?”

  大门里面闪进一个树桩似的人影,脚步沉重,如同铁锤敲击着地面。进来的人是老秦,食堂管理员兼大队的修建主任。他站在灯前,作出立正的姿势:

  “报告两位一个好消息:适才公社来人通知,说省里有人要来缅桂参观。因此,公社叫我们争取在两日内修好托儿所。我向大家说:‘大跃进吗,应该火上加点油,来个猛劲,突击一家伙吧!’大家说‘好!保证不丢脸!’我们就干起来了。按照计划,今晚上就得盖上屋顶。大家数了数椽子,不多不少,整整缺少四根。我想,还好,缺的总算为数不多,可是找了一阵,一小根也没找到。木料找不到,就得去找人,我在队上找到了林大队长。他这阵正在打电话,大喊大叫,挣得满脸大汗淌。我刚一开腔,他手向听筒一捂,‘去找段红云!’我伸伸舌头,就跑这里来了。我的报告完毕,请你二位说说应该怎个整?”

  “你应该把‘说说’改成‘指示’,”会计眯着眼睛,“瞧你装模作样的,倒很象个戏子!县里的剧团,应该请你去当表演主任。”他扁着嘴笑。

  “官越大越好,衔越多越好。请你家推荐,谢谢!”老秦一躬到地,“我一辈子喜欢升官升不上,可是有人怕升官;一听升官就要藏猫猫,这真是人比人不同,木比木不同。”他望着老其祥哈哈大笑,“也许现在只能升‘官’不能发财吧!呵呵……”

  “老秦,还是谈正事吧,”红云忍着笑,“我们牛厩上面象有几根木椽,你拿着灯,我们去看看。”

  厩里没有牛,只堆着一些柴草。棚上没有木板,只有一层竹子,几根木椽长长伸出梁外头。老秦伸出两臂,在墙上量了一下,很高兴的说:“怪事,正合我们的尺码。”

  “大队长不在家,我们未免冒失哰!”老秦笑着,等待红云说出一句话。

  “拆去吧,公公回来他会同意的。”

  老秦跑出大门,向下面一声呼哨,顿时跑来三个小伙子——他把人手全准备好了,怕红云不答应,暂时屯兵在外,自己出来办交涉。

  这班人,全是惯家。两个小伙子用锄头支起竹排,老秦拿撬杆在竹子下面撬了几下,椽子的一头,便从梁木上脱落下来,另外一个人,抓到手里一拉,一根椽子下来了。他们抽下四根,还有三根在上面撑持,竹棚子并没塌落。

  老秦四个人,各扛一根椽子,兴冲冲的走出大门。其祥望着走去的人影,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我娶到这样的媳妇,自己高兴不高兴?”他觉得一大堆问号,围在他的四周,如同天上星星,罩在他头上一样。

  老秦几个走后,红云仍旧回到原处,和会计隔灯对坐。小亮几次被吵醒来,一时并不想睡,这个时间正好和其祥谈谈。她刚想开口,小亮忽然伸出小手,指着门口一面喊“爹”,一面向地下挣。红云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张权回来了。

  张权年约二十五六,面目清秀,身材挺直,身穿黄制服,脚踏胶底鞋,脚步轻快的走到灯前,向其祥打个招呼,就把儿子抱起来。

  “你有三个月没回家了?”会计问着,“公社成立,你都不回来看看,工作太忙了吧?”

  “今日来社办的炼铁厂参观,顺便回来看看。”张权回答。

  “也该回来看看啦,”会计站起来,“我到队上记工分,回来我们爷俩好好摆下龙门阵。”

  张权去年从军队复员,在县办的铁工厂任副厂长。今天来社办的炼铁厂参观,本来不想回家,因为参观时,碰见县妇联的主任赵青春,交给他一件奖品,让他带回来交给红云。上星期一,县妇联召开全县妇女大跃进的评比大会,红云因为有事,没等领奖先就回来了。她得的是一等奖:一支英雄金笔。

  小俩口对坐灯前,你谈公社,我谈炼钢;你说规划,我说成绩,谈着谈着,小亮在红云怀里睡着了。

  红云把小亮放到床上,折回来,坐在原处,说道:

  “我得奖了,你知不知道?”

  张权笑笑,一伸右手,从内衣口袋掏出英雄金笔,向红云晃了几下,然后放到桌上。

  水笔的套儿,白灿灿的闪射着银光。笔杆如同一条绿玉般的小蛇,微微吐出一小点金舌。精致、漂亮,煞是逗人喜爱。在农村里,英雄水笔并不是罕见之物,但这个小东西,却代表着劳动、荣誉、鼓励、期望以及对于一个人的评价——全县之内,才只有这么两支啊!

  俩口儿你拿起来,我夺过去。赞美,抚爱,不忍放手。

  张权将水笔插在红云衣上,又帮她扣上领扣,理了理她披在额前的一绺散发,爱抚地说:

  “奖给你这么漂亮的笔以后更得好好学习罗!”

  红云不好意思起来,涨红着脸,象个小姑娘似地勾下了头。一会,她忽然抬起头对张权说:

  “我打算把这支笔送给西屋老三爷。”

  “送给他?!”张权觉得奇怪了。

  “是的,送给他,你不知道……”

  她把会计这些日来的思想表现,和他没笔记帐发过牢骚等等情况告诉了丈夫,然后又说:

  “成绩是大家作的,先进分子也是群众选的,光荣是党给的,我只出个名,代大家接接奖品。把水笔送给三叔,便是群众得来的东西,又给群众去办事。这对三叔思想可能有好处,对社,对爹的工作都会有帮助……”

  张权听着听着,忽然挺起浓眉,两只黑道道的眼光瞪着红云,站起身来,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兴奋地嚷道:

  “作得对呀!你这先进分子硬是要得!”

  “看,你把小亮吓醒啦。”红云挣脱丈夫,一面整理头巾,走拢床边去哄孩子。

  “妈,拍拍。”小亮咕囔着,重又闭上眼睛。

  张权坐在灯下,对着桌上的水笔想心思。灯光忽然轻轻爆了一声,举目一望,原来灯芯上面结起一个金珠似的灯花。他并不相信灯花报喜的老话,但是灯花象个小香菌长在火里,未免有些好玩。望着灯光,他想起了炉火:今天新升火的小高炉,不知能炼出多少铁来……今年是小土群和小洋群,明年是小洋群,再跃进上几年,一定就会走上大洋群,这跟农村一样:先是互助组,后是合作社,然后就来个公社化。在村子里,虽然看不见烟气腾腾,炉火冲天,实际上,自从合作化以来,农民们在社会主义改造中,不断受着锻炼。老一辈更坚强了,年青的也开朗了,这个大炉子里炼出来的,不是钢铁,是金子一样的新人。

  红云手拍孩子,眼看丈夫坐在灯下出神,就没有打扰他。隔了半晌,张权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对着妻子笑了笑。红云这才说道:“张权,我求你做件事,你把这支水笔代我送给老三爷,我和他是叔侄,有些话很不好说,而且也实在说他不过,你去送笔,好好跟他谈谈。”

  “一定完成任务!”张权说笑着站起身,抓起水笔走出去。

  西屋里,灯亮着,其祥记了工分和当天帐目刚回家。张权进屋以后,红云悄悄走出来,站在小窗外面。

  云南农村的窗口,对听声的人是很不方便的。土墙很厚,窗口很小,窗户又多半是两块木板。里面小声谈话,任你耳朵再灵,也难捉摸清楚。但是,现在里面嚷起来了:

  “……这是你张权出的高见,红云绝不会!你们这是故意来羞你三叔!这是人家的光荣,我段其祥怎么配!”会计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高,“好哇,多巧妙的主意!”

  “你家想法才真叫巧妙!啥叫配,啥叫不配?谁给群众真心办事谁就配,你说自己不配就是承认还没拿出真心来!”

  “何以见得?!”会计拍了一下桌子,“我当了五年会计,没错过一笔账,没浪支一文钱,小心谨慎,不让大家吃上一点亏,谁敢说没有真心?!”

  “当合作社会计,这样作是满好的,到了人民公社,搞起生产大跃进,可就不够了,在认真以外还要有敢想敢说敢作的气魄。老三爷,我看,你家在这一点就很不够。”

  “啊!”其祥不吵嚷了。

  “有顾虑,怕犯错误……你敢?你连侄女给你一支笔全不敢接,你怕旁人笑你‘无功受禄’!可是红云却这样说:工作是大家作的,先进分子是群众选的,得来的奖品给你用,是群众得的东西又给群众去办事,可你却只看到个光荣。”

  “啊,是这样?那么,拿来吧!……啊啊……”声音小了。

  “三叔,这支笔可是不好用啊!”

  “不是新笔吗?”老会计没理解话里的含义。

  “当然是新的,使使就知道啦!”张权大笑。

  “你们作弄我吧。”他送张权出门来,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自言自语:“天上这么多星星,有亮的也有不亮的,也许还有看不见的。”

  “还是让人能看见好。”张权说着,忽然身边有人扯他的衣袖,他知道是红云。

  “老倌的思想有点动了。”进屋后,张权小声说。

  “你应该再惹惹他,他越发火,思想动的就越大些。”

  这一夜,段其祥倒在床上,手里拿着英雄金笔,反来复去睡不着,嘴里直说:“一天全是星星,为什么有亮有不亮的?”天刚放亮,爬起就到碾房去了。他走出大门,便听见吆人出工的喊声。走近跟前一看,只见红云肩背篮子,手提水罐,挨门挨户的敲打,呼唤:“起来!起来!按豆去呀!”

  “真是好姑娘,她们这些人,才是农村建设的擎天柱子啊!”因为是侄女,他感到了安慰,也因为是侄女,他又觉得很羞愧。

  在村前按了一定豆子,老林站在村头高声地喊红云回来。红云在田沟里洗把手,大步大步往回走。

  “红云,县上来电话了。会,今日下午散,他们明早上才能回来。我们安排的生产搞对了,县委让全社都照我们队上这样作,小鬼头,有你的!现在,公社来电话,让我们检查一下各队的托儿所和公社食堂,参观的明日上午来。”

  两个人一面谈话,一面向队上走去,忽然身后面有人喊着追上来。

  “老林队长,我正在找你。碾子昨下午坏了,老段没去,他们没有抓紧修;老段清早去了急得团团转,先骂自己,后怨别人,但是已经迟了。幸好家里还有存米,量一下,作早饭还欠三四升,向仓库取,时间已经不待,借了几户,人家全说没有,你看怎个整吧?”因为事情紧急,老秦忘了他那演员的腔调。

  红云迟疑了一下,立即说:

  “老秦,跟我来吧。”

  回到家来,打开板柜,伸手摸进黑色的大米缸,她便有些迟疑了。这点白米,是小亮断奶时,老爹拣了上好的谷子亲自动手舂的。舂好之后,一颗颗挑选珍珠般的米粒,另外又掺上少许的糯米,放在坛内,准备给孙子熬粥吃的。公公把米放到坛里,藏进板柜时,很严肃的说:“媳妇,你要记好,哪怕家里揭不开锅盖,这点米也不许动。”抽下木椽,她可以自作主张,拿出这几升大米,她可有些心虚了……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拖出米坛向地上一放,“老秦,拿走吧。”

  她随着老秦来到队管会,和林长茂一同吃了点饭,就下到小队检査去了。

  下午五点钟,他们就检査完了。红云回家来刚走进院,老其祥就从屋里走出来。他面带焦愁,低声对红云说:

  “红云,三叔闯祸了。”

  他用求救的眼光望着侄女,羞愧,急躁,又很痛苦。

  “是不是碾子没修好?

  “上午就修好了,可是,我给队上……”他使力搓起巴掌代替下面的话。

  “缺少的米我已想法解决了。”红云一句没埋怨,会计松了口气;“我恐怕也闯了一点祸。”一听闯祸,会计又有点紧张,深怕自己带累了侄女。看见红云笑着,他觉得可能问题并不大,立刻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正想追问闯祸的原由,大队长回家来了。

  张洪田中等个儿,背厚腰圆,腿粗臂长,几条皱纹从眼角伸到口边,显得他的方脸经常带着笑容。他走进来,先向会计打招呼,“老祥,这两日辛苦了?”同时把手里一个纸包交给红云:“小亮呐?”

  两句平常话,搞得叔侄两个全有点紧张,因为心里有事

  “在张大妈家里,我去接他。”红云回答。

  红云走出来,不由得有些心慌。祖父回来先就找孙子,米没有了还了得?想个什么办法呢?……哦,有了。

  她抱着小亮回来,祖父坐在院里咂烟,一眼看见孙子,立刻喊道:

  “小亮,好几日不见啦,吃晌午没有?你怎不出气,挨饿了吗?”祖父对孙子挤眉弄眼,象一个年青人,全身涌出了精神和活力。

  一听问到孩子吃饭,红云吃了惊:公公回来可能先到食堂,快嘴老秦也许把借米事情告诉他了。她把儿子放在地上,用手推到祖父跟前,笑着说:

  “小亮,给老爹跪下(小亮真就直溜溜跪下来),你说,妈作错了事,请老爹不要生气。”

  “老爹,……跪下……妈……作错……生气……”孩子吃吃艾艾的学舌。

  看见孙子这样听话,样子这样可爱,说话又这么可爱,祖父立刻把烟管向地上一丢,一欠身子,把孙子抓到怀里:

  “妈的,这是耍什么把戏!谁作错事谁下跪,干啥折磨我孙子?”

  “小亮,向老爹说:妈把熬粥的白米借给公社的食堂了。”

  “哦,原来为了这点事!红云,你把爹看得太狭窄了!听见老秦说你借了米,我当时就说:红云作得好!能把群众看得比自己儿子还重要,这才是党的好儿女!我是这样看媳妇,你竟这样看公公,哈哈!”

  “爹,你家莫说啦,再说,我真给你跪下去!”红云激动地说。

  老其祥站在旁边,眼在看着,耳在听着,心在想着,“啊,米是这样借的,天呐!”他觉得胸口沉闷,心在紧缩,缩着缩着,一股酸劲从心口冲上鼻子来,泪水便在眼里打起转转来了。……

  如果在往日,他会认为:这也许是红云和公公故意作给他看。现在,他的心机、猜想、顾虑和个人的东西,完全缴械了。昨天他还使出长辈的派头,想要教训红云,可是想起拆棚、送笔、借米、碾房出事、小亮下跪一连串的事实,正是红云教育了自己——唉,侄女教育了叔叔,小辈教育了长辈,滋味真是难尝,事实可千真万确,“段其祥啊段其祥,你四十多岁怎么活的啊?”

  会计神态的不自然,是逃不过老洪田的眼睛的。但他只当是因为碾房问题会计才这么难过,于是便打趣的说:

  “老祥亲家,你可是亲眼看着,如果红云给我下跪,你可不能当众宣传我是老封建,折磨你们段家的姑娘!”

  “老洪,算了,说些正经的吧!”会计嗓子有些喑哑。

  “啥是正经的?请你当公社会计是正经的,可你又不肯干。”

  “如果相信我能搞好,我就干!”其祥叫出来。

  “唉唉,早就相信你了,大家相信你已经五年了,今后还是相你!……红云,你可听见,你三叔同意了。我早就说,老祥迟早会干的,怎样?”

  老洪田口里说着,心里感到茫然,“他怎么肯干了?”他正如俗话说的:只听辘辘响,却不知井在哪里。

  “老祥亲家,我先代表公社向你表示欢迎。”

  “老洪啊,你是有福的人!”其祥觉得这句话,既说明了他肯干会计,又赞美了他们一家。

  “你说的可不对。我认为,凡是忠心耿耿为社会主义出力的人,全是有福的,你、我、红云,以及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劳动着的人!”他笑哈哈逗着孩子,“孙子小亮,你更是个福人,你们要为共产主义出力啊!唉噫噫,你这小狗崽子……”

  他低下头去。祖父粗硬的胡楂子,刺得孙子咯咯地笑起来……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初写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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