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目标——正前方

  在大跃进开始前三个月的一天下午,复员军人范祖农从县上回到村子。

  按照人之常情,他应该先回到家里,看看新婚不久就一别五年的妻子,和已满三周岁尚未见过父亲的男孩。他并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当他走到小山岩的岔路口时,望着范家营迟疑了一下,终于是:“目标——正前方”,奔海边村高级社社委会走来。

  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布军服。服装新,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更加严肃。他挺出前胸,迈着大步,带钉子的皮鞋,咔嚓咔嚓踏在山路上,道边树上的斑鸠都被他惊飞了。

  走过沙堤,穿过田埂,走下斜坡,登上社委会大门石阶,他当门站住脚步,向院里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看门上社委会的白牌,然后轻轻舒了口气。他转身向外,面对村前一片田野,如同一位指挥员,进军到新的地区,观察四周地势,考虑着作战部署。

  这时,他的脸色渐渐由白转红,又显出英气勃勃、精力充沛的样子。他用双手扑打衣上的灰尘,拿手帕擦擦头上的汗,随后又拉拉上衣下襟,扣上领扣……刚想折回身向院里走,忽然有个人从后面走过来在他肩头上拍了一掌:“祖农,啊呀,你这是干啥?又不是会见司令员,何消这样打整法!”原来是社主任林旭。他一把扯起祖农便往里走:“盼你一下午啦,到这晚你才来。”

  范祖农正正经经地说:“我回来盘田当社员,你就是我的政委兼司令。”随着又用解释的口气,“这几年在部队里搞惯了,你觉得好笑吗?”

  “得啦,连长同志,请坐吧!”林把范一把按到院当心的长桌上,“说到司令,只有你才是……昨日我本来准备跟你一同在县上搞个水落石出的,因为忙着安排工作,只好先回社里来……怎么样,你答应了吧?”

  范摇摇头,说:“我没答应。林主任,你对我这么重视,我很感谢。只是我这次复员主要为了养病。我在前方受到震伤,休养一年多,总不见好。我见不得紧张场面,听不得激烈声音,比如在医院时,一听见隐隐的炮声,我立刻就烦躁起来,生仿一匹烈性的马驹在厩里,恨不得一家伙跳墙才好……你或许会说,那因为我是一个炮兵,可是回到疗养所,看见我们部队在野外演习,我又受不了啦……因为这样,上级让我回到安静的农村里,搞搞农业劳动,也许慢慢会好起来。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县委就不勉强我作你的助手……主任同志,你也不消紧鼻子。”他微微一笑,“我是党员,受过几年部队教育,无论何时何地,我全知道我应起什么作用。等过一久,我身体好转了,你不给我工作,我也要干!”

  林旭摸摸自己的胖腮巴,瞪起眼睛说:

  “你莫送我宽心丸!等你好了,人家就会往回喊你啦,你是个有名的炮手唦!”他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说,“同志,你真让我失望!自从老张生病,我一身兼二事,搞得我头昏眼花,在县上一见你回来,我心里忽拉敞开一扇门。我心里说:这回么,总支书可有人啦。啊哈,哪料到!”他把话煞住,“祖农,你还没到家吧?好,那你赶快回去看看。”

  祖农站起来,向林旭伸出手去:“主任,对你的失望,我很抱歉。再见!”

  “抱歉?如果我真是个司令员,今日我要好好打整打整你。”林旭放开手,哈哈一笑。

  祖农作出立正的姿势,正正经经地说:“主任,以后你不愁没有机会。”

  范家营几十户人家,靠在东山根上。村前长着一排杨草果树。在树前面一湾平展展的田里,有不少人在种麦子。

  从太阳偏西时起,在村子当中,长着一棵柿花树的木板门前,不时出现一个年轻妇女的身影。现在,她抱着个三岁多的男孩,站在柿花树下。娃娃和母亲都穿着节日的新衣。母亲容光焕发,面有喜色。她胸前扎着花围腰,头上蒙着包头巾,那包头巾上还绣着白生生的“奖”字。

  “小生,看,你爹回来啦。”

  娃娃顺着妈的手向前一看,只见一个高个子解放军,甩着双手,一径奔他们走来。小生子立刻举起小手喊:“叔叔,一个解放军叔叔。”

  “不是叔叔,是爹。”母亲纠正着。

  正在说着,“叔叔”已经走到身前。妈妈脸红了,笑着,又象有点怕叔叔似的,只是摸弄着孩子的衣角不做声。倒是“叔叔”讲话了:

  “玉婵,这是我的儿子吗?……看你,生仿象个新媳妇!”说着走近她身边,抱过小生子,“喊爹吧!”象发口令一样,很不客气。

  三口人走进板门,玉婵说:“午间看见林主任,他说:你的连长回来啦,下午放你的假,准备迎接吧。”说着,她微微一笑,“真叫人好等,一直等到你这阵。”

  祖农坐在屋门口的方桌边。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暖水瓶,白磁壶碗,还有一包“大重九”香烟。

  “晓得你这样招待法,我真该早就回来……我明明知道你会等我,可是一回来就钻到家里,人家会笑的。你们这几年过得很不错,丰衣足食,看了也让人高兴。”

  “你这几年过得也不错啊!当了军官信都不写啦。妈死了你都不回来看看,就让我独个人撑着。”玉婵站在桌对过,口里埋怨,脸上还在笑着。

  “刚刚踏进门坎,你就开起斗争会,好厉害!跟你说明了吧,妈死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呢。”

  “啊,你得过病?看你这人,真是怪!”

  “怪?是啊,我认为,我作得对,正确!你一个人在家,妈死了,我再告诉你负了伤,你不是受不住,也要跑去看我,这是不允许的。”他用感激的口气说,“你这几年,不论对家对社都作了不少工作,老柳早就告诉过我,所以我很放心。”

  玉婵有些生气,她低下头来:“老柳生仿是你的亲人!我不知道的事他都晓得!”

  祖农笑起来:“老柳是队长兼支书,是我们全村的当家人,我求他帮忙,就得跟他讲实话!……早知道有啥好处?只有多操点心,多掉些眼泪!”说着把娃子放到地下,交给他一方块糖,“送给你妈,她没吃到糖,已经生气啦。”

  娃娃举着糖块,送到妈手里。妈抱起儿子,又和颜悦色了。

  祖农望着玉婵说道:“家务事,我们算谈结束。我要到各家去看看,让人家上门来看我,那可不好意思。”

  直到上灯后,祖农才回家来。跟在他身后的是黑老柳,高个子副队长老陈。

  玉婵说:“这阵才回来,饭菜全冷完啦。”

  祖农说:“赶快端上来!快些!我还给你请来两位陪客的。”

  老柳笑哈哈地问:“玉婵,你可欢迎?”

  “我不欢迎也不行呀!抓鸡那阵,我讲抓只小的,祖农一把就把大母鸡给逮住啦。”

  大家笑着坐在桌四周,一面谈,一面吃。祖农不喝酒,连连给客人上酒。他先向老柳、老陈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帮助玉婵入了党,感谢他们对他家的帮助。然后就详细地问到生产和各户的思想情况。

  老柳和老陈两个人,喝了个半仙之体,才向主人告辞。他们走后,玉婵问祖农:

  “你串了一阵,没到杨成家吧?”

  “你想我应该到他家登门拜访吗?”

  “咋个不应该?应该去。”

  杨成父亲和祖农爹,二十年前,因为放水打架结了仇。到祖农这辈,杨成始终要把范老倌(他已死去)痛打他父亲的账,从祖农身上讨回来。临解放那年夏天,祖农又去放水,在茫茫早雾中,受到了杨成的暗算。杨比范大两岁,身骨又壮手又狠,两个人在水田里展开了无声的搏斗,结果,祖农被杨成几拳头打躺在田里……这样报复以后,杨家还不满足,对于玉婵和祖农的婚事,杨成母亲也颇下过一番破坏的功夫。不是玉婵坚决,有情人也就难成眷属了。

  解放后,两人总是避开路走。村里搞互助,两家各在一个组;办小社刚开始酝酿,祖农就参了军。但在临行时,一再对玉婵说:“不要和杨成在一个社!”时光流过了十年,这个死结一直没有解开。现在祖农回来了。假如他不受到部队的教育,不是党的培养,这世代的仇恨,是不会轻轻就忘掉的。现在的祖农不同了,他打过敌人,捉过特务,支援过朝鲜,保卫过祖国,几年来可说是身经百战,但他指挥的大炮,从未杀伤过一个自己人,既然如此,对于同是贫农出身的杨成,还有什么可以记恨到念念不忘的程度呢?……

  玉婵的见识和态度,叫祖农非常高兴,心想:人入了党就是不同!但他却说:

  “我倒没有你这样宽宏大量。登门拜访?说得好听!见面先打整他一台然后再讲!”

  玉婵一把扯住丈夫肩膀子,大眼睛盯着大眼睛:“你这样干?也不怕人家笑你?……告诉你,人家劳动很好,已经快入党啦!”

  “你倒怪向着他的……”祖农还想往下说,媳妇一下红了脸,大声喊道:

  “你还讲道理不讲?皇天,你的军官是这样当法啊!”

  “莫吵,莫吵,看你……我已经去过,他家的门锁着呢。”

  睡在床上,祖农很久不能入睡。他想到这几年来农村的变化,人的变化,国家的变化,不由得兴奋起来。这些变化,不从农村出去的人看得就不显著;不热爱自己乡土,不热爱合作化的人看得更不显著。只有象祖农这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全准备首先交出自己的智慧、力量,并以主人公的态度看待一切事物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情和激动。但他并没有满足。他从亲眼看到和从老柳口中听到的一切,比如土地、人手的使用和潜力的挖掘等等,他认为还没有搞得尽善尽美……至于怎样能够搞得更好,他还想不出来。首先他认为,队上党员太少。这么大一个生产队,只有老柳、老陈和玉婵三个党员,在党的发展上就有些保守。只有人的觉悟普遍提高,才能保证生产事业充分的发展……

  他忽然想到医生的嘱咐:不要兴奋,不要苦思苦想,不要失眠。几年部队生活使他能够马上斩断自己的念头。他对自己说:“你不能再想了!”思绪立刻断了线,飘飘忽忽隐入到梦中。

  第二天早上,祖农爬起床就去找黑老柳,走下柿花树前的小坡,顶头便遇见了杨成。这个粗粗壮壮的红脸汉子,肩上扛起把锄头,手里提着麦种口袋。他仍旧还是老样子,走路慢腾腾的,眼睛瞧着脚尖。

  “老杨,你好?”

  这声几年没听过的招呼,使杨成吓得抬起头。他有点吃惊。因为思想没有准备,眼睛不由睁大些,脸色也透出一些慌张。等他向后退了一步,站定脚步之后,神色立刻恢复了常态。他低声回答:“还好。”

  “我们整五年没见啦。昨天回来到你家里去,你们门锁着。”

  “我们去种麦子,都没在家。”杨成口里回答,眼睛盯着对方的拳头。他放下口袋,把锄头拄在地下,作出戒备的姿势。他心里想,假如老范抡起拳头,自己还不还手呢?昨晚老婆还说:“祖农当上军官回来,怕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可要当心些!”不料一清早就搞了个狭路相逢。但他一看祖农穿了一套旧衣服,跟老农民完全是一个样子,他才稍稍放了心。

  “听说你这几年生产搞得很好。”祖农把语气说得更温和,仿佛跟老朋友讲话一样。

  “还好,这几年还没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杨成舔舔厚嘴唇,“将来咋样就不晓得啦。”他的黑亮眼光,不住在对方的胳膊和脸上转游。

  杨成的谈吐、举动和神态,很中祖农的意。假如杨成一见他,立刻脸红筋胀,手足无措,或者陪着笑脸,装出一副可怜相,他会觉得好笑,说不定会嘲弄他几句的。杨成对待自己的敌手,不亢不卑,始终拿出“好汉作事好汉当”的气魄,这就合了祖农的口味。

  说了一阵话,杨成便提起口袋去种麦子。祖农也到村南头去找老柳。他刚进门,就听见风箱拉得呼呼响。老柳的十岁小儿子蹲在地下,扯着风箱,父亲手里拿着铁箝,把一块锄板向煤渣里塞。老柳脸上半边黑,光着的上身汗津津的,放着亮光。

  “你来得恰好,正少个扯风箱的。这小子是个脓包,没扯上几下下,就张开嘴巴,象条丢到岸上的鱼……种麦子,锄头就不够用,往后积肥、挖田更要叫皇天!来,赶快扯。”

  祖农代替了小东英,扯起风箱来:

  “老柳,锄头要作准备,骨干也要准备,这更重要。”祖农看着老铁匠。

  老柳转转黑眼珠:“准备骨干?你这是啥意思?”

  “昨晚上我想了一下,我们这么大一个队,只有你们三个党员,加上我也只有四个,恐怕少了些,你们可考虑过将来生产发展的问题?”

  “考虑过。杨成,孙伍,赵新元全是发展的对象。”他抽出烧红的锄板,放在铁砧上敲起来,“我向老林提过,(当当当……)他说,先不消忙,(当当!)党员要保质保量……杨成几个恐怕觉悟还不够,(当当当……!)我说,你咋晓得不够?他也讲不清……(当当!)你和老林扯扯,在秋收分配后先准备发展这批,看行不?”敲打完,老柳又把黑紫色铁片插进煤渣。

  “刚才到你这里来,我顶头遇到了杨成。”

  “你们没再打一架?哈哈!你们如果打起来,报纸上可就有了好材料。”

  “我看杨成是个好汉子。”

  “对,是个正派人,生产也积极。讲生产经验,他不及老陈;讲本事,肯干,现在范家营就数到他啦。”

  “那为啥不帮助他进步呐?”

  “你还是扯风箱吧!我的连长同志。至于杨成等人的事,我已经说过,要向老林去说。”

  从这以后,祖农除白日和大家下田搞秋种以外,早晚便跟老柳打铁,虽然晚间也时常梦见他的大炮,他的战友和首长,可生活过得还是很愉快的。

  一天,社上开发展党员的会议,他向林旭提出杨成等几个人的入党问题。林旭哈哈一笑,说道:“讲发展容易,可是他们得起作用才成。象甸尾田老乐那号人,入党五六年,任啥作用也不起。既然没作用,少些比多些好,省得添麻烦,有时候你还得经约他。”

  “林主任,我的看法和你就不相同!”祖农讲了讲杨成他们的入党条件,又讲了讲在目前发展党员的重要意义,最后,他严肃地说:“在部队上,一个同志一旦入了党,作战就比以前勇敢,对工作也比以前负责,对武器也比以前更爱惜……要加强教育唦!同志,觉悟、知识、责任心,很少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都是在斗争和教育下面提高起来的。”

  “好好,连长同志,我讲的全是事实……你的意见,我们一定考虑。”

  杨成等三个人,终于在秋种后发展一批党员时入了党。

  紧接着,社上抽老陈去修水库,抽老柳办农具修理厂,范家营的队委会就得重作安排了。

  林旭主任跑到范家营,一见祖农就喊:

  “现在范队这摊咋个整,出出高见吧。”

  祖农说:“高见要去问高人,我可没得。”

  两人半真半假吵了一阵,最后,范祖农说:“队长让杨成干,副队长叫玉婵先抵着。杨成经约男的,玉婵经约妇女,你看如何?”

  “啊哟哟,杨成、玉婵,一个是你的仇家,一个是你的老婆,你这个推荐法,真够新鲜!”老林两手一摊,脖子一歪,“那么,支书呐?”

  “主任,这不能问我,要总支考虑。”

  “我看,这回你怕躲不掉了?”

  “党如果教我干,没二话,大跃进是战斗,谁也不能后退。”

  “对,你是英雄!没有这份气魄,是跃不起来的。”

  临走,林旭拍一下祖农的肩膀:

  “你这人么,不枉久战疆场。”他咧开大嘴笑着,“不过,可别跟我开火啊!”

  他走了。

  杨成入党没几天,又当选了生产队长,他又兴奋又感到责任沉重。在这以外,他还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也就象平常所说的:不大好整。祖农回来,对他虽说如同没打过架一样,他却不大愿意和他接近。现在祖农当了支书,不但常在一起,甚至有时节还要两个人单独在一处商量问题。事情并没什么了不起,可这个弯就是有点转不过来,一句话,总不习惯。这两日,杨成他老婆不再说什么“你要当心,恐怕人家不会善罢甘休”了,却说:“小地他爹,如果当初老范狠狠揍你一台就好喽。”杨成脸一虎:“少说点废话好不好!你舌头不拖出来,没人说你是哑巴!”他想了一阵,给自己订了三条:一、工作带头,随事负责。二、开会不迟到,说话有分寸。三、听党的话,按上级指示办事。

  事情干起之后,他渐渐明了过去种种顾虑全是多余的。起初他认为:祖农两口,一个是支书,一个是副队长,定要牵着他的鼻子走。到实际工作中,祖农却事事尊重他,无论安排生产,讨论问题,都先请他发表意见。遇到和玉婵意见相反的时节,祖农往往同意他的看法,肯定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事情搞对了,他说是大家的努力;发生了问题,他首先担起担子,说自己考虑的不够周到。一提到大跃进,他就眉飞色舞,仿佛又摆开大炮准备作战似的。

  在挖田时,他们分开两个队:杨成带一个队,他带一个队,双方展开了生产竞赛。

  第一日,双方挖了个平手;第二日,杨成一队略占上风;第三日,竞赛火热起来,傍午时间,祖农一队超过了杨成,就在这时,祖农举起锄头正要鼓动大家,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他全身衣服浸透了汗水,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失却了知觉。

  女医生和林旭来到范家营。医生急忙救治病人。主任也找了干部来批评:

  “……杨成,你们不晓得他是回家来休养吗?你们不关心他,反而撮弄他苦战……嗬,瞧瞧吧,现在搞成这样子,如果县上知道了,你们就要负责!”

  医生诊查以后,断定是兴奋和疲劳过度,经过急救,祖农苏醒过来,诊治虽然及时,旧病却复发了。

  杨成非常懊悔,认为自己作错了事。

  祖农病在家里,心却挂在田间。玉婵一回家,他总问:这两日积了多少肥?田里有没有娃娃摘小青豆吃?耕牛的膘催起没有?假如玉婵的回答和他所想的不符,他就皱起眉毛,批评她们工作跟不上去。杨成来和他谈,他却平平静静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哪件事该先抓紧,哪件事该先抓思想,哪件工作应该建立制度……谈话时,用着讨论的口气:“你看这么搞可好?”“我认为那么安排比这样搞要合理些。”“去年那样办没有效果,今年这样试试不好吗?”让对方接受意见,不感到丝毫勉强,或者不感到什么压力。如果杨成把他说的作法,在工作里面加了些补充,即使收效不怎么大,他也力加肯定,说他会动脑筋,又肯对工作负责。

  杨成乍搞队长,多少有些提心吊胆:一怕生产跃不上去,二怕工作领导不好,祖农给他穿夹脚鞋。但他并没怯阵。他把自己订下的三条比作闯三关;只要闯过那三关,慢慢就会和一个村干的水平接近的。起初对祖农,他并不怎么服气。当个军官有啥稀奇?只要肯拼老命,多干掉几个敌人,一官半职人人都有份……等到他干起队长、并看到祖农病倒之后,才认出祖农(被自己打败过的)这个人,确有不可及处。他对人对事,认真而不急躁,严肃而又不露锋芒,你认为事情已经不得了,他却安安静静地作出安排……在和他接触当中,虽然说是商量问题,实际是时时受着他的教育。“是呀,这是个见过大阵势的人!”离开祖农时节,他时常这样想着。

  到栽秧时,祖农身体好了一些,但仍然不能干活。想要到田里看看,外面又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后来,他爬到放柴草的小楼上面,从破窗口向外了望。外面烟雨蒙蒙,面前的山水,如同一幅水墨画,有的地方看得清,有的山峰遮在雨雾里,—会露出来,一会又不见了。望着田野,心里涌起了一阵难过:如果从前,他爬上楼这样了望四周,他的大炮不久就会发出吼声,使得敌人心惊胆战,土崩瓦解,可现在……想到这儿,忽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唤:“祖农!祖农!……玉婵,你把人招呼哪里去啦!”

  祖农听出是林旭的声气,就从楼上下来。

  “你在上面观察你的部队作战呐?”

  祖农望着林旭半晌,然后一字一字地说:

  “林主任,我跟你说,分支书我不能干啦。”

  “这是为什么?啊!”林旭嘴张得象个0。

  “眼下正在栽秧火口上,大家忙得要死,我坐在家里起火落火的。如果在前线,大家全在前沿作战,你坐在后方,就当不了司令员!因此,我向你辞去分支书。”

  “作战归作战,这是搞生产唦。”

  “现在大跃进,农业生产也是一条战线,你是总司令,你来范家营,就是亲到前方来督战。”

  “啊呀呀,瞧你说的!”

  “在前线,如果发生这样情况,不消我自己请求,你先就要采取措施,因为这种情况,在战斗中是绝对不允许的。”

  “瞧,越说越严重啦!”他嗯了一声,眨了两下眼睛,“我本来想跟你谈个问题……现在,你也别提不干,我也不说啦,你还是进屋去休息。看,天又落雨了。”

  晚上,杨成来找祖农,说:

  “今日林主任把我批评一台,说我们插秧太慢。他说全社栽秧进度,就是你们跟甸尾跃不上去,你们这是老牛化!我向他解释几句,他说我有意顶撞他,他说他要找支书讲话,不知他找到你没有?”他不住舔嘴唇,摇脑壳,表示事情不好办。

  祖农点点头,没立刻回答。他想起林旭今日想说没说出口的,原来是这回事。他不由苦笑了。如果林旭把他辞分支书当作有意识的,事先堵住他的嘴,那就不对啦。他说:

  “今日每人平均栽几分?”

  “七分半到八分。”

  “栽的啥规格?”

  “栽的小四方棵。”

  “七分半,小四方棵,每亩二万多丛,已经不算少啦!”

  “你说不算少?老林却说老牛化。他说,有的队已经每人平均栽到一亩二。”

  玉婵插进来:“已经有人看过啦,栽一亩二的花山队,田头上栽小四方棵,田中间栽的大四方,这是打埋伏,欺哄人!”

  祖农说:“你亲眼看见没有?……没有,就别乱讲话。老杨同志,林主任一心想抓上风头,他批评两句,也是好意,希望我们能够跃上去。明日给大家鼓鼓劲,看看到底能栽下多少。”

  第二天清早,祖农和玉婵一同起床。他穿上军棉衣棉裤,准备好笠帽蓑衣,出工的哨子一响,便披挂起来,让玉婵扶他出去。玉婵不肯。

  “你跟我一起还害臊吗?人家演员,不是两口子还亲嘴么!你娃娃都好大了,还装出新媳妇的样子,这又何必呐!”

  他知道只有这样,玉婵才肯让他出去。果然他的话发生了作用,媳妇嘟着嘴,扶起祖农,走进蒙蒙的细雨中。

  大家看见祖农来到田里,就说:

  “这样天气你出来作啥?杨成已经跟我们说过啦。今日我们一定跟花山队比试一下。”

  祖农说:“我在家里实在闷,出来听听你们的插秧调。”

  “祖农啊,你放放心心回家休息吧。我们绝不会让范队丢脸的!难道你不信实我们吗?”

  大家这样表示关心,祖农不能再用笑话支吾了,说:

  “如果大家还想让我当干部,就不要勉强我回家。我在家比这里不知难过多少倍。”

  祖农在田里整整待了一天。秧栽到哪一丘,他跟到哪一丘,休息时,他便给大家讲战争故事。但故事没讲完,又开始栽插了,他静静坐在田边,听着栽插的歌声,看着灰黄色的水田,看着看着,水田在社员手下变成了淡绿的一片……“玉婵,太快啦,你这是表演给你老倌看吗?”有个年轻媳妇,一面唱,一面逗领队的玉婵。

  是的,秧栽得真够快了。

  今日平均每人栽了八分二厘。

  早上,老林去花山队督战,路过范家营时,看见杨成和祖农站在柿花树下,就停下单车,凑到两人身边:

  “昨日平均每人栽多少?……八分二,太少啦!……”

  祖农立刻接着:“不少,一点也不少!我敢向你说,主任同志,我们的人已经拿出所有的本事,使出所有的力气。”

  “恐怕不见得吧?”

  “如果不相信,我建议,社上立刻组织一个检查团;假如你认为这是小题大作,那就我们两个人亲自去见个实。你可以先检查我们栽的质量,然后再到最高纪录的田里去看看。”

  “祖农啊祖农,你可真是不想干啦!”林旭的胖脸涨得红通通的。

  “就是不想干,也得到检查完了以后。如果我们队确是跃不上去,我不干就更有理由了。”

  “好好好,连长同志……”他话没说完,就走下小坡,骑上单车飞走了。

  祖农并没有不了了之。过了两天,他身体好了一些,就拄起一根棍子,慢慢去到花山队。他把小秧一丘丘看过,将每丘的栽插情况一一记下来。回家之后,给县委写了一封信,指明花山队栽的秧不合县委指定的规格:路旁、田边栽的小四方棵,田心和箐内,有些不仅不是大四方棵,却是一尺远近栽一塘。

  去信的第二天,林旭接到县委电话,告诉他:花山队栽秧有问题。并且让他亲自到某湾某丘检查一下,应该补苗的赶紧补苗。

  林旭接完电话,背上冒汗,心里冒火:“县委好象没来过,咋会知道这么一清二楚呐?”

  他到花山队进行检查,果然丘丘属实。花山队马上开始找空子——补苗。

  花山队吃了回头草,范家营栽秧便走到了前面——成为全社第一个先插完秧的队。

  杨成高高兴兴和祖农说:

  “我们也砸砸炮仗,到社上报个喜吧。”

  祖农说:“不消,等庄稼上场一起报吧。”

  杨成眨巴两下眼睛,觉得范祖农作事有点与众不同。

  中耕夏锄结束时,农村人民公社成立了。建立了新的组织,社、队人事就要重新调整。范家营生产队调整结果:同意范祖农辞去分支书,由杨成兼任。另外,选出孙伍担任副队长,增添了两名队委委员。

  杨成兼任分支书,比当选队长那阵的心情可不同了。这回除了感到沉重以外,再没有别的感觉。他对社上同意祖农辞掉支书,心里感到糊涂;对祖农在这时(公社成立了)辞掉支书,也很不同意。

  海边人民公社正式成立的前一天,队委开会,分支书、副队长正式接事。会议结束时,祖农向杨成说:

  “现在我向你提个建议:人民公社成立是件大事情,这回可以砸砸炮仗了。”

  杨成望了祖农好一阵,然后说道:

  “老范,在接受你的建议后,我要对你提提意见:从你回来以后,无论对人对事,我无一点不佩服你,只有你辞掉分支书这事,我扎实对你有意见!”他讲话时,神色很激动,因为这是第一次对祖农用出这样不客气的态度,“我,我并不是因为你把担子卸到我的肩头上来!老天在上,真的,老天在上!大跃进,我们跃上去啦,到了办人民公社,你……真是……我说个啥好!”

  祖农的苍白脸上透出微笑。笑里夹着亲切和感激。两人相处一年多,直到今天,杨成才算流露出同志的感情。这种爽直的态度,这样严厉的话语,只有共过甘苦的战友才会有的。在这个批评、责难之中,有同志的信任,有真诚的情感,也有共同的愿望,这也是思想上碰出来的火花。

  祖农说:“老杨同志,你尽量批评吧,我完全接受。你说得对,我不该在这时候辞掉分支书。主要是身体坏,支持不下来,怕误了事。上级既然同意我辞了,这是对我的照顾。可是有件事,我敢向大家保证,我虽然不负什么责任,我可仍旧要管事,凡是我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我一定要说;两只手能干的,我一定去干,我不会有一点点保留。范家营是我的家,我不能不对它负责。”

  杨成说:“只要这样就好。”

  “那就请你分派我的工作吧。”

  杨成笑了起来:“咳呀,看你这人,工作还愁没有你干的?”

  谷穗出齐以后,农村掀起了大炼钢铁的运动。公社分派每个生产队抽走一部分劳动力,出去修土炉、挖矿石、运煤炭。范队这几日,正忙着搓草绳,拢谷子,防止倒伏。今年谷子身量高,穗头长,秋风一起,倒下去就会受到损失。但催人上钢铁前线的电话不住地响。情势急迫,两头又难兼顾,杨成就去找祖农。

  “社上催人很紧,要派定的劳动力一次出齐。可是我家老三说,人可以分批上阵。他,我们老三已经调到炼铁指挥部,昨晚上从县上回来对我说的。”他站在地上直搓脚,“你看咋整吧?”

  “那你就照原计划办吧,分三批出人。”

  “分批出?干拐了哪个负责?”

  “孙伍、玉婵和你,还有哪个?”祖农笑了。

  “不行,不听林主任的话,就是违抗领导,不行!”杨成瞪起眼睛,为难了。

  “要是谷子泡在水里,庄稼减产呐?”

  “那,那,那可咋个整?”杨成又在地上搓起脚来。

  “既然你们老三说可以分批上人,不妨向县委请示一下。”

  杨成打完电话,向祖农举起手掌:“县委说:目前应该一手抓钢铁,一手抓秋收。同意我们分批上人。”他高兴得点头赞叹起来,“你这人,有脑筋。”

  “不要说啥脑筋不脑筋的,你要分派我点活计才行,总是这样坐着吃,大跃进个啥哪!”祖农说着嘻嘻地笑起来。

  “事情真是搞不过来哪!唉,你的工作我实在派不出来,你自己拣一样吧。”

  “当个饲养员吧。秋种要翻地,明年春天还要使田,应该早作出准备才行。你把瘦牛和小牛包给我这病号,我骑在牛身上养病,对公对私都有一点好处,你看可好?”

  杨成还想让祖农休养一些日子,见他要求工作这么急切,不答应恐怕惹他生气,也就同意了。祖农白天出去放牛,晚上参加开会,帮助安排生产。其实,何止在会场上,对于队上的问题,他在放牛时,也是时刻考虑着的。生产跃进是大事,杨成他们是新手,他应该跟大家一同挑起这个担子。这些日子,就是说,自从杨成担任分支书记以后,他发现杨成和一般新搞负责工作的人有共同的弱点,那便是遇事随和,怕得罪人。这个弱点,对他婶婶表现得尤为显眼。杨成从小当放牛娃,在他叔叔家里长大的。叔婶剥削他十多年,他却认为受到他们的好处。直到划成富农之后,杨成对他们仍旧扯不开面皮。在祖农管事那阵,他们还老实些,到杨成担任支书后,他婶婶就得了势:横冲直撞,东吵西闹,简直有些得意忘形。这些日正在积肥备耕,他婶婶就是不出工。她不出工,别家妇女也就不愿动。杨成实在无法,就教他女人到家去请她。这一请不要紧,却把富农婆惹冒火了。那天上午,祖农正在牛栏里除粪,杨成在院心修理木犁,一个一脸横肉、五十来岁的妇女,闯进队委会,鬼喊狼叫的对着杨成吵闹:

  “小成,你当起干部连你自己婶婶都不认啦!我这两日在家里也没闲着,哪家没有一点点家事要忙呐!你不体念也罢,反打发婆娘到家去轰我!这是哪个给你出的主意?哪个撑着你的腰?”

  杨成站在婶婶面前怯怯地笑着,富农婆更得意了。她指着侄子的鼻子,尖起嗓子叫道:

  “小成,你先让婆娘喊我,然后可还想斗我?!……讲啊!好呐!斗吧!我这个人,一年不挨一次斗,心里就仿小猫抓,来,斗吧,斗你婶婶吧!”说着,上前一步,扯住杨成的衣袖,“走!上你家去讲,让你婆娘当你面显显威风……”

  正在拉扯着,身后忽然飞起一声大叫:

  “放手!你要干哪样!”

  富农婆扭头一看,楞住了。范祖农披着军服上装,小塔般矗立在她的身前,瞪圆了的双眼,射着逼人的怒火:

  “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样疯狂,是哪个撑着你的腰!杨成找你出工,是公社规定,你跟杨成捣鬼,可是你地主哥哥撑着你?!我倒瞧瞧你有多大本事!你心里已经赛过小猫抓,到杨成家里怕是不能过瘾的,我们到公社去——老杨,我们走!……你不走吗?老杨,拉起她!”

  富农婆目瞪口呆,面色灰白,哑子般地站了好一阵,没等杨成拉她,她竟先扯起侄儿的袖子:“小成,讲句好话吧,我出拐啦。”

  杨成说:“讲,倒也可以,你要向我提出保证,发个誓:从今以后不再搞这鬼名堂!”

  富农婆咕囔两句什么,然后举起手掌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两记(虽然轻,却很响)。随即撒开脚跑出大门……

  “打得好!目标——正前方!”祖农在身后大喊。

  杨成看见祖农脸色发青,走路迈着斜步,耽心他因为发怒引起老病来,当即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拉住。问:

  “老范,你觉得咋样?”

  “不消扶我,你要扶住你自己。老杨,你是干部,不该让你婶婶牵着鼻子走!”

  杨成放了手,他的胖脸,立刻涨成紫色,忍痛似的皱起眉头。他觉得,老范真是当头给了他一拳;这一拳,虽然不象八年前他打祖农那样,命中在两眼中间,可比那一记沉重多了。

一九六一年六月四日昆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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