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自客歲,以病家居,杜門卻掃,經卷藥爐,自安禪悅。匪惟無心世事,即筆墨生涯亦擬拋棄。顧以《新北京》、《天風》兩報主者,均爲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兩小說,同未完卷,欲罷不能,延至今邇。僕既病且懶,初意此二報而外,不復肆爲筆孽,再有寫作矣。上月《實報》主人以某君之介,囑撰小說,以疥欄尾。辭不獲允,迄未報命。頃又一再敦迫,詞意殷勤,若欲必得。勉草斯篇,用圖塞責。竊思武俠小說久成濫筋,僕更倫荒,何當俊賞?明知巴里之言,難爲《實報》增重,第幼隨宦轍,性適嬉遊,長更旅食四方,頻年流轉,足跡所經,實半國內。茲者志事弗應,意復慵散,未了中年,幾類枯僧。獨于山水癖嗜,結習難忘,登臨莫遂,猶存遐想。每當風雨晦明,煙晨月夕,輒復坐溫舊夢,神往竟日,以是道里山川,時縈胸臆,每借小說,寄其幽情。雖筆致庸凡,學殖未逮,不足以狀丘壑林泉煙雲變態之奇;然景因實踐,記類寫真,篇中道里山川之所由涉,風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視此爲臥遊之資乎?
江南爲吾國文物富庶之邦,而兩浙山水之秀麗,又復由於東南諸省江山毓秀,人才輩出,巖壑幽樓,盡多奇士。惟以此輩英男俠女,大都遁跡林泉,遊神物外,襟懷淡泊,性慕沖虛。即有任俠尚義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鄉里老儒,標榜性理之學,偶涉奇蹟,便認爲怪力亂神之言,於所不語,志怪談鬼之人大都坎凜終身。我何人斯,敢犯時忌!偶有聞見,往往掩耳疾走,若將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聞,筆之於書更無論矣。其身受者,又多無告窮黎、寡識編氓。以故敢言者不能傳,能傳者不敢言,豪情勝事只在民間,終不達於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筆記間有載列,亦以忌避孔多,語焉弗盡。冠帶之人尚且謂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爲邪說,多所垢病。歲年淹沒,於是乎其傳者寡矣。
作者漫遊四方,喜聞異事,登臨之頃,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談,詢以所知,而於遊俠跡事尤多向往,廿年塵跡,聞見殊多。本篇所紀白嶽十四俠士,即昔年江南之舊聞也。本書結局雖在黃山,而諸俠事蹟都散在江、浙一帶。
這裏先從浙江省金華府永康縣一個姓虞的開始寫起。金華府舊轄八縣,如東陽、永康等縣,多有縣治而無城垣。這姓虞的,家住在離縣街二十餘里的河上村內,附近有三個大鎮: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當地爲前明顯宦應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應的差不多要佔十之七八,所以當地人都叫它作十里應。姓虞的卻是前三代才從鎮海遷來,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間,只有五六家同族。不過虞家也是江東望眷,詩書世裔,每家眷屬人口都不在少,田產又多,加上附居的幾十家傭僕佃戶,無形中也自成了一個村落。
本書所紀,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孫。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過去,世以耕讀傳家。
同胞老弟兄四個:老大堯民,老三聖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個小京官,嘉慶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性情淡泊,樂善好施;兩試春官不第,便即無意進取,只在故鄉納福,力田課織,好行善事,鄉里都稱他作“二善人”。他又長於經紀,善於享受,治理得家中田業日益富厚。起居飲食,雖不專做排場、窮極奢侈,卻也實際講求,務極適美。虞氏弟兄分家過度,並非出於自動,乃是上輩祖人明白事體,長於慮遠。知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子孫的賢愚不肖,難爲預料。天下沒有長聚不散之局,便是張公百忍,同居也僅九世;況世上能有幾個張公?子胤一繁,爭端易起。與其徒慕數代同居的虛名,啓子孫閱牆之漸;反不如及身之存,早爲平停分配。並以讀不廢耕,耕不廢讀,著爲傳家典則。雖不必親事躬耕,至少佔晴課雨,歲時收成,必使聞知。違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異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孫分家以後,自立門戶,各不相賴,互有觀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點田業在手,決不致完全蕩敗,盡棄耕讀,同淪餓享,遂廢蒸嘗。所以三世分家,友于相親,始終弗替。連抽狸梯擬之間,都無間言。對人又極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氣。人生最難得是境遇舒適,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閒氣。舜民處到這樣的環境,又是個會享福知足的人,還有什麼不稱心的、
誰知天公慣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獨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猶虛。他又篤於琴瑟之好,不肯納妾。雖然兄弟子侄輩中頗多賢者,不難擇一過繼,畢竟錢要自有,於要親生,舜民只管達觀,終覺有些美中不足。虞妻入本賢淑,因見倍大家資,這般極好境遇,自己四旬開外,將近七七陰絕之年,尚無生育,丈夫又堅持一夫一妻的成見,不肯納妾,心中難過已極。婦人家見識,急得無法,便瞞了舜民,求神許願。又知舜民夫妻情長,多半由於青年時生得貌美、種下愛根的原故,屢次所說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當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個佳麗,再和他日夕求勸苦磨,也許能夠心回意轉,改了成見。論起丈夫年紀雖然大些,但他生活優裕,看去不過三十五六年紀,就給找個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消,使所納之女受了委屈,於是暗中派人到處物色佳麗,又向當地最著靈蹟的胡公祠許下求子心願。主意雖好,做起來卻非容易。第一樣永康是一個四境多山的小縣,不似杭、嘉、湖一帶文物富庶之區,水麗山清,慣產佳人。全縣只有限十來家紳宦巨室,人物語言都較質野。因地貧瘠,村姑少女經歲耕作,習於勞苦,多是手腳粗大,身子健壯,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麗一點的,麪皮先曬成了紫黃顏色,有什好看?這類女子,嫁作農婦,全都是勤儉持家的上選,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嬌”字相差懸遠。同爲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尋出一個全蘿村頭、烷紗溪畔的人物,真是萬難其選。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屬,只可命近身僕溫代辦,不能遠出物色。因她爲人厚道,本着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來相看的,不問醜惡,總是多給相封,於是來者日衆,常致應接不暇。白忙了兩年,終未物色到一箇中意的女子。
虞妻依然志念堅誠,終不灰心,誓欲必得。
鄉里皆知此事,不由傳到舜民耳裏,一問便推說是買一近身使喚丫頭,並非爲丈夫買妾,舜民先是不悅,後見問過兩次,都是潛然欲淚,心中老大不忍。再經虞妻幾次三番用言婉勸,漸漸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嘗不盼兒子,怎能怪她?看這情景已是不容堅拒,莫如就勢答應,也省得他日爲此事酸心勞神,便答道:“我並非不想生子,只爲事有定命,命該絕嗣,終是無有。常見許多大人家,因無子息,納上三四房側室,結果不能如願,精神身體倒吃了大虧,這還是個好的。甚或本來好好家庭,鬧得終年爭吵,百事不舉,身前身後鬧下無窮笑話,兒子仍沒養下一個。你我恩愛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過,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諸事優容,遇見性情溫和的還可將就;要接一個性惡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氣,又不明說,我怎對得你過?
所以這事你說了多年,都未答應,現既一定要我納妾,照你在此地辦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裏有不少老親老友,也不必怎樣費事,只撿那乾淨點的大家丫頭,或買或要,帶回一個。我雖生有潔癖,不喜醜人,此舉全爲子息,與納妾享樂不同。只要懂得規矩,性情溫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幹淨一些,便足中選,並不要那絕色女子。
一去即能尋到,就便還可看望她們,你該不要着急了吧。”
虞妻見丈夫居然聽勸,好不容易,心雖喜歡,總怕明春之行是寬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時又復變卦,立即催促速行,說:“時方九秋,明春還需好幾個月,不如就走。帶着新人回家,吃團圓年夜飯,明年下半年,也許就有兒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幾月?”舜民知愛妻欲早了心願,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數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藉此載酒湖山,遊散遊散。今已寒秋,轉眼冬天,到了又趕回家,豈不虛此一行麼?”虞妻得了口,哪肯放鬆?不但即日要走,並說自己許有靈隱寺的燒香心願,還要相隨同去。連勸了兩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過拂其意,反正不納妾決難交代,只得答應。將家事交給兩個近人,夫妻二人帶了一僕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進發。
彼時當地到杭州,本應取道望馬頭港,經過全川、葛府、下時、東陽、七裏寺、婪港頭、蘇溪、八里橋、紅廟、牌頭、諸暨。臨浦、西興等地,再由西興渡過錢塘江,方能到達。全程有好幾百裏,山重水複,路頗難走。單是由永康到諸暨這前半段,論路程不過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輿就要換上好幾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勞頓,決計繞遠;改走桐廬水路,取道金華府,由蘭溪泛舟,過桐廬、富春,直下錢塘,就便遊玩嚴灘,觀賞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華,只有百餘里路。舜民夫妻僕溫都乘着竹轎,想當日趕到,特僱用了兩班轎伕。這條道路又甚平整,僅經過兩處山麓。轎伕全是土著,知道虞二老爺是鄉里中有名的善人,帶着女眷,不願投宿旅店;貪得賞錢,一個個抖擻精神,腳底加勁,擡着人和行李往前飛跑。由破曉前起身,路上只吃了一頓午飯,打了兩次小尖,時光不過申西之交,便趕到了金華江邊。府城就在對岸,略微歇息,便由江邊木船,載着人轎行李,渡過江去。這時斜陽西墜,雲淨當空。江中波濤浩瀚,襯着天際一輪紅日,餘暉幻彩,燦若錦霞,紅光反射,倒影人水,若有萬幹道金蛇,騰翻跳擲於銀濤碧浪之間,越顯得江容壯闊,晚景奇麗。舜民坐在船上,迎着江風,破浪前行。見江景如此好法,不覺心神大爽,高興非常,愈認此番水行之爲得計。正和乃妻談說,船已抵岸。
當地虞家戚友頗多,舜民事前沒有通知,因明日動身,還要渡江,上岸以後,隨意投了一家姓劉的親戚。
劉家也是當地紳富,城外別業就在江邊不遠,明日啓行甚便。舜民轎於未到,早有家人趕向前面通報。主人劉子炎,恰好正在城外別業收糧,聞舜民夫妻赴杭,便道經此。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巖進香,都宿在他的家內,備承禮待;又是中表之親,多年在家鄉納福,難得路過。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長子劉安仁、次子劉安信接將出來,迎向裏面。雙方見禮落坐,子炎要代開發轎錢。舜民知他爲人算小,婉言推謝,說:“僱用未完,明日還要過江往蘭溪去,只給他們準備食宿好了。”子炎先說:“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總是來接去送,連上山轎錢都一齊開發。今日什麼風吹來,就不容我盡點心麼?”嗣見舜民堅辭,又說:“我每去永康,見那裏轎錢要貴得多。難得到此,總要多聚兩日。這裏轎子又便宜又穩快,用不着兩班人。莫如還是開發了他們,等走時在本地僱好。”舜民力說:“都是鄉人,僱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況且這班粗人多講信義,沒我的話,你就給他加倍的錢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內人杭州心願急於早了。盛意心領,不妨歸途再聚,明早必行。”子炎方無話說。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轎,未免飢疲交加,頗思早食早寢。偏生劉家省儉,事前不知客來,通沒準備,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現往城中購辦。還算相隔城市不遠,捱到亥初才行齊備,客固餓極,主人也是內心不安,忙得滿頭大汗,好容易擺上接風酒,來請人坐。仗着金華府是個大邑,又有金腿等名產,席還豐腆。席罷,舜民夫妻人已倦極,略坐片時,便即告寢,暗忖:這般投親,雙方受罪,轉不如借宿旅店還方便些,又省擾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過江去。別時又說起金華北山雙龍洞之勝,回時務請多住兩日,同往遊觀。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兩條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別去。舜民見他兩個兒子,安仁相貌狠瑣,人極庸愚,年已三十,只買了一名秀才來壯門面,雖然不濟,還無什麼大不好處;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兇惡,性情又復暴戾,仗恃身列武庫,家有資財,專一成羣結黨,持槍掄棒,打街罵巷,欺壓善良。乃母是個側室,持寵護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嗇聚儉,不能約束,早晚必要闖出禍來。不料姑父母爲人一生忠厚,竟會有這樣兒孫,真可慨惜。可見君子恩澤,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納妾,即便生下兒子,但是年邁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實不敢必。要似這樣惡子,不如無有,反倒省心。路上問起僕人,又得知了劉氏弟兄許多劣跡,越更心煩。由金華到蘭溪,風景甚佳,雖在暮秋時節,依舊是平疇綠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無心觀賞,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日到得還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蘭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開發了優厚的轎錢,轎伕們俱都踊躍歡欣而去。當有隨行下人鋪開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飯後,略停片刻便即安臥。因連日勞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顧開船,不須再來請問。
這一覺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開出老遠,才行起身。一看,只見江水滔滔,清波一碧,兩岸青山綿亙,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遊佳景,甚是賞心。這一晚足睡之後,精神復了原狀。下人進過早點,又將帶來的明前旗槍,用江水泡上一壺,佐以兩碟茶幹瓜子、細巧糖食。清風吹篷,茶香泛匝,輕舟一葉,容與中流。耳聽江水蕩蕩,柔櫓-乃。山巔樹梢,常有人家隱現其間,雞鳴犬吠之聲,不時飄落雲外,若相應和,益發令人意遠心逸,神志蕭然。虞妻王氏初出遠門,更盛道江行之樂不置。舜民笑道,“這一段只是桐江上游,並且還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廬,船行至桐君山和嚴灘釣臺一帶,你還更要叫絕呢!這些好水好山難得路過,我也多年舊遊,左就沒什麼急事,船到那裏,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遊玩一回好麼?”虞妻笑道:“你說不是急事,我卻恨不得今天就把它辦成才稱心呢!也不想想我們都有多大年紀啦。”舜民笑道:“事有定數,哪在耽擱這有限兩夭?這次同你出門,一半是爲你常年操勞,又爲子息焦心,給你解解悶兒。我這些年在家鄉也待膩了,你我還是順着便道,同玩一玩吧。”虞妻笑道:“老爺既然動了遊興,好在耽擱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說時,下人端上午飯,夫妻二人用罷,又談了些時。帆飽舟輕,順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覺到了桐廬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橫在北岸,臨江聳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闊江深,波平似鏡。晴日光中,望向前面,風帆點點,直向天邊。時見漁村蟹舍,參差位列於兩岸之間。三五漁人,據岸扳暨,臨流垂釣。山容水色,盡態極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長圖卷於,端的風物清麗,美妙絕倫。
正觀賞得有趣頭上,忽聽船右側打槳之聲,轉向右面船窗一看,點點大一隻小船,船頭上放着兩個蔑簍,後半艙坐着一個小姑娘,雙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槳如飛,在廣闊的江面上,疾如箭射,急駛而來。那小船又輕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駛到大船旁邊,眼看撞上,舜民剛喊得一個“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槳朝前反手一推,同時右手向後一劃,雙槳便橫成了個“一”字。浪花捲處,那小舟立即輕巧巧橫了過來,緊貼船邊,順流並進,一點沒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緊跟着放了左手的槳,由船內拾起一隻上帶鐵鏈的搭鉤,向大船舷上拋去,“咔”的一聲微響,便即勾住,隨用左手的槳支住大船邊壁,於是借帶同行,連一點力都不消費了,轉眼停當,這才輕吐嬌聲,喊了聲“賣蟹”。
舜民見那小姑娘年約十六七歲,穿一身灰布短襖,褲腿卷齊膝蓋,露出一雙細圓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只嫩指尖上微沾了一點溼泥痕跡,腰繫一條藍布帶子,兩手略紅,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條。舟中只她一人和兩簍螃蟹、幾根草索,別無長物,暗訝:此女小小年紀,孤身掉舟,於大江之上穿波戲水,舉重若輕,身子靈活,動作熟練,宛如兒戲一般,卻也少見,不禁又去諦視。正趕上小姑娘做完手腳,擡起頭來,兩下一照面,不由大爲驚異。
原來那小姑娘雖是霧鬢風鬟,荊釵布衣,卻生就一張白生生的清水臉兒,一雙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無不滴粉搓酥,瓊妝玉砌,青山遙橫,紅櫻欲破,真個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說荒江漁舍中無此麗人,便是自己半世閱歷,也只僅見。那小姑娘看見他是一個官老爺神氣的壯年男子,不禁把臉一紅,低下頭去,低聲說道:
“老爺可要買點大活螃蟹?”玉頰春生,己增嫵媚;珠喉款吐,更顯嬌柔。舜民正要答語,船艄上的老大已走過來說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個人出來,這些日生意好麼?”小姑娘悽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這點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賣了兩回,沒賣成。還算張老闆船走過,賣了他五斤買藥,別的不夠用了。正盼你們船走過,在江邊望見上流來一隻紅船,連忙趕來,果是你們。如若不要,你勸坐船大老爺,隨便給多少,遷就點吃,都買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賣了。”船老大應了一聲,正要往後艄去尋舜民僕人商量。舜民忽聽虞妻在身後說道:“老爺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來,我買她蟹,還有話問呢。”
說時,王升正從船舷上走來,接口應了,隨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喚你上船買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聲向下說道:“小妹,你運道來了。我從來在江中載客,也沒遇見過這樣厚道的老爺太太。把你船勾往後艄,省得碰壞了。快些上來,把你母女苦情對太太說一說,非但做筆好生意,說不定這老爺大大一發慈心,還須賙濟你呢!”小姑娘聞言,略微遲疑才答道:“謝謝你幫忙。”說罷,從船洞裏尋出一對草鞋,套在腳上,雙手持槳微一撥弄便往船後劃去。舜民夫妻剛剛回身坐定,話沒說上幾句,那小姑娘已從後艄上船,隨着虞僕王升走進中艙,手中提着兩個蔑簍,望着舜民夫妻福了兩福,各叫了聲“老爺”“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簍先拿往後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說話。小姑娘謝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還要趕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藥呢。”
這一對面,虞妻越覺她麗質珊珊,不同凡豔,偏生在這等貧苦人家,方代惋惜,聞言答道:“我因見你小小年紀,獨駕小舟出沒波濤,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憐,意欲和你談上片時,幫你一點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還能代你想個法兒,打個長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離家多遠,不便強留耽擱。這裏有十兩銀子,算買蟹的錢,另外有兩盒點心,可帶回給你娘吃吧。我們本是杭州進香,歸途走不走這條路還說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來路過,也好尋你。如有什麼爲難之處,也不妨實話實說,我定幫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從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個善人,慌忙拜謝答道:“那兩簍蟹並沒裝滿,還值不了串來錢。太大給這多銀子,分明行好賙濟,又給好點心給我娘吃,真是感恩不盡。難女家離桐君山不遠,地名黃港村,本當侍候大大一會,無奈娘病在牀,剛睡一會,怕醒來喚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邊打魚,船老闆好些熟人。大大要從此路過,我自會尋上來的。有這十兩銀子,足夠我娘養病,無須再要了。我受太大這樣大恩,無法可報。大大家住在哪裏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聽虞二老爺家,全縣誰都知道。適才你說家離桐君山不遠,想就在前邊了。我們明早正要上山遊玩,少時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閒空,不論今晚明早,都可隨便尋我,有什麼事兒,也只管和我說,不要客氣。只是明早要來,切莫過午,過午船就開走了。”小姑娘忙又謝了,跟着拜辭。
虞妻先想命僕人隨往,查看她家景況,多給一點銀子;繼一尋思,停船之處,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來,再作計較不晚,便即作罷;又見她喜優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兩多一錠銀子,連同兩匣點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併帶回;行時再三叮囑,至遲明早,務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見一次,好爲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難之中遇到這樣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謝而去。不大一會,便聽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謝和雙槳打波之聲。虞妻憑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後劃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顧虞妻望她,將頭連點幾下,遙遙致謝,雙槳不住手的划着,貼波飛駛,真和箭一般朝橫裏駛去,眼看船影越來越小,隔不一會,便停在一個釣礬旁邊,僅剩一個小白點子,縱上岸去,隱隱前移,晃眼沒人斜陽叢樹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談起,又慨惜稱讚了一陣。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問她姓名,好生後悔。舜民笑道:“也沒見你這樣好心人,她不是還要來麼?”虞妻答道:“老爺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麗,人卻十分端重,全無半點輕狂;心憂病母,行時何等匆忙,卻在細心聽問我們家鄉住處。查她語言容貌行徑,起初決不是什麼賣魚人家之女。她受我蟹價,雖然聲謝,因應急用,並不謙辭。再問她還須幫助與否,卻又不受,只問我們居處,行時未說定來的話,分明含有深心,明早來不來,真還說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說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過重了。就說她無多希冀,照你那麼叮囑,就送行也該來一趟,難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麼?”虞妻笑道:“這話難說。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間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沒回以前,我還沒想到她有點藏頭露尾,後見她走,才行發覺。請間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內,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應朝前,怎麼回舟時反倒逆流,向着後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雖常經過這裏,與她母親相熟,也未必會真知她的姓名來歷。不妨喚王升去問問試試。”舜民聞言,也覺乃妻心細,所論頗爲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矯捷輕靈,迥異尋常,自家江南,所見漁人也多,卻從未見過這等人物;試命王升往後艄一問舟人,少停回話,果不知那姑娘住處。
母女二人前年纔在江面出現,正當四五月間鰣魚上市的時候。富春江魚蝦遠近馳名,每年有大宗出產。鯽魚更是時鮮歲貢,官府設有常課,每值魚季,用八百里快馬馳驛,人京進貢,視爲重典。起初漁人貢魚到官,差役勒索規例不遂,故意挑剔擱滯,一天不給起運,漁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將魚出賣。這類季魚,到了時候,大批成羣,乘潮應時而至,號稱來酬去謄。過了端陽,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漁人因爲官府責索歲貢,受那萬惡差役勒逼,往往鬧得傾家蕩產,賣兒賣女。遇到產魚做好生意的季節,反倒民不聊生起來;受苦不過,經幾個聰明漁人呈明官府,設下牙行,所有江邊漁人打來魚蝦,都歸當地牙行經紀出賣,取些佣錢。漁戶按年輪值,應付官府貢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錢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劃了行市。用意原來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魚非經行不賣,經紀人掌了漁人得失大權,又因歲貢應官之故,不能不與官府差役接納,漸漸勾結一起,狼狽爲奸,常借官差勢力,欺壓良善漁人,無形中成了一個土棍,橫行江滸,妄自稱尊。衆漁戶又受逼不過,良善的甘受壓榨,飲位吞聲;倔強一點的,便糾合起來,相與對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羣架。結果,經人調處,漁戶也因非有這行不可,雙方讓步,重定公平規例,才得勉強相安。這一來,變成了兩種勢力。所定規例至嚴,不是本段漁人,休想在當地打魚販賣。見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邊打魚,因是女流之輩,便和她好言理論,說事犯漁規,不可如此。老婆子道:
“你們一網就是幾百斤,我們一副手提的網兜,每日不過打十幾條,混碗飯吃,礙你什麼事?”問她的是一個老漁戶,名叫馮阿保,便答道:“話不是如此說。大家都是苦人,並不在你打多打少。我們打魚都有地段,此例一開,明日大家都來,這魚就不用打了,這是遇見我,你們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氣暴、不講理的,怕不連你這隻小船都給拆了。”
那少女聞言,陡地秀眉一豎,冷笑道:“你們有地段,這條長江須不是你們的,管得着麼,誰不服,只管叫他來拆一回船試試。”阿保吃他母女搶白了一頓,雖是不快,並沒想告知行裏和別的漁戶給她母女厲害,只氣着回答道:“你當我要攔你的財路麼?
我也不對人說,日子長了,遲早總有人給你顏色,那時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少女聞言,便對她娘咬了幾句耳朵,笑對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過天下事總要有個了斷,我們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個麻煩,何如今日辦完的好。要怎樣我們才能打魚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這裏漁戶,因有衙門年貢規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內,共有三百多條漁船、一百四十三座漁罾。靠江吃飯的有上萬人,各有各的行頭,外人休想插進一個。你們打來自吃不賣無關;魚一上市,便須經過牙行。你沒魚帖,如何肯代你賣?這個簡直無法幫忙。就往他處,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說來,是沒商量了?無奈我魚是打定了,請你早把他們叫來,早些講好,也了一樁事兒如何?”
阿保見他母女執迷不悟,轉眼就是禍事,還不自知;嘆口氣道:“你母女不聽好話,只好由你們去。我偌大年紀,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來害你。不過你那些話只好和我說,如換別人,一個話說不好,僵了,就許種你們的荷花呢。客氣一點的好,打不成魚,莫要再闖了禍不是玩的。”說罷,頭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時還聞得母女二人笑語之聲,好似全不在意神氣。
第二天果遇見兩個不好說話的漁人,兩下言語失和,罵了她娘一聲“老潑婦”,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樣跌翻。恰值旁邊走過幾個漁戶,趕上助拳,又還沒怎近身,一會打了個七顛八倒,於是事情鬧大。行頭和附近衆漁戶,聽說有人鬧江,甚是強橫,一個個持着漁叉棍棒,一窩風趕來,她母女二人也準備廝打,挺身立在當地,面不改色。衆人見是兩個女子,益發看輕。正要打上,幸而那行頭久闖江湖,見多識廣,見她母女二人英勇氣概,人已有七八個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與,稍一處置不善,便有多條人命好出,連忙挺身上前,先攔阻了衆人,然後和她母女理論。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過示威,爲久居之計,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說捱打的不該張口罵人,倚多爲勝,欺壓女流;再拿話擠話,給行頭和衆人一個下臺地步;擠到行頭說出“只魚不上岸,不使漁網,便許你賣”的話,又問明大家,全無異議,然後笑道:“你當我離了網子就不能打魚麼?你們都在江邊立好,看我下江捉幾條魚兒你們看看。”說罷,向她娘手中要過一個小包,裏面包着薄薄兩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麼料子所制,顏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面;向衆人手裏要過一條麻繩,脫了鞋襪,笑吟吟站在江碼頭系船石樁上,喊聲“你們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沒見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幾丈,往江心裏躥去,只稍微有點響聲,連浪花都沒怎麼濺起,待有頓把飯的光景,蹤影全無。衆人正等得沒什麼動靜,忽聽江邊呼隆一響,那少女和人魚也似從水裏躥上岸來,手裏頭提着一串七八條活鮮鮮的銀鱗朱尾大鰣魚。那魚每條都有六七斤來重,在江時力量甚大,性子又靈,滑溜異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條,這多大魚,單說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麼被她捉到的。衆人本已驚異,同時又有人發覺她縱時所立石樁,還留下兩個足印,深到半寸,石頭都碎成了粉。這樣大本領,衆人哪得不怕她,就硬佔碼頭都不敢攔。
這母女二人,卻是得了彩頭就完,一點也不狂傲,只說:“承蒙諸位大量,讓我母女吃飯。從此一言爲定,我們是女流,家無兄弟,也不便挑魚往城市上販賣,就在江中捉些魚蝦,等那過路客船做點生意,想必總可以吧?”行頭好容易沒出事,掃了自己和大家面子,壞了行規,自然知趣答應,並見好於她,說:“我們本不多你們母女二人,無奈行規難破。我說不許用網,是指的扳曹大網,像你們這小網兜,但用無妨,就有別人來此循例,我們也有話說。他只要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學樣好了。”少女又向行頭和受傷人說了幾句好話,一天雲霧,立時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對人和氣肯幫忙,日久是江邊漁人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從此便在江中打魚,向過往客船販賣。船上人多認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黃港村一片冷僻樹林裏面。她總不說準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從那年鬧事之後,永沒見她再顯什麼手段,打魚也是用網兜撈,輕易不見她跳進江裏去捉。除了一二日來一趟江邊打些魚蝦,賣完就走,難得有人遇見。習久相安,衆人也不在話下了。她母女形影不離,每來江邊賣魚,總是先去馮阿保家,那裏存有她的打魚網兜和那隻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魚;賣時卻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頭來賣。憑她本事,儘可打不少魚蝦,可是她每次所得,夠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聽說過她母女本領,人又端莊大方,說話和氣,再划船時那點工夫,誰也沒敢輕視她。只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來,恰巧一隻貨船走過,船老大僱了一個新的幫手,年輕不知就裏,欺她是孤身女子,說了幾句風流話,付錢時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時跳回小船,指着那船伕說了幾句,並未動手,等船老大得知,趕來賠話,船已劃去。第三日早上,那船伕便覺胸肋隱隱作痛,由此日重一日,臥牀病倒。
那船老大是個曉事的老江湖,覺着可疑,便問他和誰交過手未?這纔想起,那日被她指說,肋下似乎被小石塊打了一下,當時覺着微微一麻,沒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內家氣功點了重穴。偏生這隻貨船又是應了客人緊急日腳,走上水,往衙州交貨的,誤了一天就要吃大賠賬,路上阻了兩天風,趕還來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討饒求救?再說人家一向和和氣氣,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認賬。湊巧船離蘭溪不遠,那裏江邊住有一著名的內家好手羅鵬,以爲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順路擡往求救。羅鵬一見,面上便改了顏色,說:“是傷在死穴,受傷的當日還可得活。你們不是行家,點的人又叫他二日後發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這種死穴出於正家傳授,不是深仇大恨決不輕點,必有大不對處。如今發覺太遲,無救的了。”
船老大說了實話,幾經代他苦求,羅鵬方說道:“照船伕這等刁頑無禮,隨便調戲女人,欺凌孤弱,本當受此重報。既是再三苦求,答應我兩件事,我破例多費手腳,讓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鄉安排後事。要想復原,除非神仙下凡,誰也無能爲力了。哪兩件事?一是不準到處張揚,並不許和病人實說。問起,只說自生的病,事出疑心,與人無干。二是下次路過,見了這小姑娘,裝着不知,更不許向她理論。如不聽話,保不定還有禍事臨頭,再來尋我,就不管了。”船老大見實無法想,只得應了。當下將人留在那裏治療,恰好船回載走。這時那船伕已病得昏迷不醒,羅鵬先用積年陳尿和藥,將他人半身浸在盆裏,又給開刀破氣,敷上靈藥,第三日才得回生。養了半月,方能起坐。
貨船已走迴路,行近蘭溪,遠遠望見一隻小船剛從江邊羅家門前開出。船上坐着兩人,跟飛一般往下流頭駛去,晃眼剩下一個小小黑點,就不見了,連船帶人,頗像是她母女。
本船老大,此時正做這隻貨船的下手,同到羅家謝了羅鵬,將人載走,偷偷一間他徒弟:
“那小船上人是誰?”答說:“連日並無人來。”辭色頗顯支吾。後過桐江向人打聽,都說那幾日未見她母女賣魚,雖疑和羅鵬是一路,這類事誰也不敢十分究問。受傷船伕不久死去,就此拉倒,以後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時間她姓名,只指着江水說姓江,沒有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母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來做生意。她不但水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強。她說馮阿保人好,小船總停在他碼頭旁邊,隔老遠望見來船,便能看出來船主人是誰。跳上小船,雙槳一劃,橫穿過來,真比馬跑還快呢!
舜民聞得小姑娘如許奇蹟,虞妻所料果然不差,大爲驚訝,暗忖風塵中雖多異人,半生渴想,不獲一見,不想於荒江魚舍中得之。看她妙年麗質,奉母江村,家無壯男,形影相依,駕一葉輕舟,出沒洪濤闊浪之中,獨御衆侮,視險若夷,輕薄小人,犯之立斃,求諸鬚眉英傑,尚所未聞,何況女子?此女言談行徑,處處內剛外柔,斂鋒藏氣,委實令人可敬可欽。料她身世定有難言之隱,這等曠世難逢的奇女子,豈可失之交臂?
便和妻室商量,乘她母病方危,賙濟一番,既可結交英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約,如不來赴,索性尋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馮老漁人,想必不難找到。虞妻別有深心,自是願意。
說着說着,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着拋錨下帆、搭板諸事。憑窗四望,夕陽在山,歸鴉陣陣,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着落照紅霞,水面上翻滾起千萬片金鱗異彩,順流捲去,直到天邊,閃幻變滅,無休無盡。停錨之處正是一行垂柳,下面陽光吃柳樹遮住,陰影在波。江水深清,無數小魚在柳影中往來游泳,穿柳如梭,時或遊近水面,昂頭懸尾,聚啖落葉,船上微有響動,立即撥鰭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頃漸出,看去意境閒適,殊得靜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當,天際夕陽只剩大半輪,出沒浮沉於遙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煙四起,已到了漁家飯熟的時候,下人來請開飯。
舜民感覺天時尚早,繼一想,看今晚月色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飯,趁天未黑,先上岸去遊散遊散,看看江村景緻,就便順路尋到馮阿保家中,打聽那奇女子的蹤跡,再循江岸步月而歸,豈不是好?想到這裏,便命開飯。飯罷告知虞妻,率了家人王升,攜了點銀子,一同上岸。
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緊傍桐君山麓,對岸就是桐廬城邑。原是一個大市鎮,上下客貨都在此停泊。時當太平,民殷物阜,兩岸帆檣,如林如幟,對岸尤盛。舜民因愛妻喜靜惡喧,特地命船人避開碼頭,將船開向前面僻靜之處。相隔市街,有裏許多路,雖然比較清靜,可是要去馮阿保的磯頭,還得穿過那片市街,走十好幾裏途程,才能到達。
舜民本是臨時起意,上岸以後,向人間明路徑,一聽相隔尚遠,又聽說當地磯頭,各有地段,漁人十九另外住家,有遠有近,至多磯旁附着一兩隻小船,中住一二漁人徒夥,主人不到黃昏便即歸去,尋人須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勞跋涉,好生掃興,只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閒踱。見道旁只稀落十幾戶人家,每家都是白板爲門,竹籬繞舍;屋旁菜畦,屋後水田;小溪如帶,引着山泉,繞屋而流,水聲潺緩,人耳清柔;殘照欲收,瞑色昏黃;水色天光,似晦還明,倍增幽趣,又是已涼未寒的氣候,村舍人家,有的飯罷洗碗拾掇,有的飯才初熟。時見三五村童,捧着一碗水淘飯,夾上些菜蔬,躍坐在籬畔石邊,且吃且說,再不就賭着誰吃得快,笑語如珠,純然一片天真。大人們卻在籬內天井中,撮上一個自制的矮竹方几、三兩矮腳木凳,手裏都是尖尖一大土碗米飯,圍着几上一大土碗菜蔬。有的面前還有一把酒壺、一個酒杯、一堆花生豆乾之類,各自食飲,互話家常。
不論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說有笑,沒有半點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樂畫卷。
舜民暗忖:畢竟還是江南諸省富庶。記得那年進京,並非荒歉之年,可是一過江北,沿途鄉間都是黃牆上炕,輕易見不到一間瓦房。人民所食,多是黑麪粗饃,和鹽而食。
偶以黃醬加蔥捲餅,便謂美食。窮鄉僻壤之中,有終身不知米味者,菜蔬更無論矣。由渡江起,直達京師,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澇之災,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赤地千里,鹽貴如金,連柴火都是寶貝,哪有這等優裕景況?同爲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尋思間,那些村童,看見這素來冷靜之區,忽然來了一個衣冠華美的人,有的交頭接耳,互相指說。有那年長膽大一點的貪得賞錢,笑嘻嘻挨近前來,問道:“這位大老爺,可是到山裏去麼?要不要我領你去?”舜民素來和氣,笑答道:“謝謝你們。今日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你們好了。”這一答話,衆村童見來客好說話,身後跟人也不那麼張牙舞爪,漸漸合湊上來,七嘴八舌搶着自薦,又問:“老爺船在哪裏?”一會,大人們也跟了出來。舜民應付大難,見不是路,只得說道:“這桐君山我曾遊過,不用人引。我給你們幾個錢,明早自去鎮上買點心吃好了。”說時,恰好準備送人帶出來的,除銀子外還有串許錢,便命王升散給衆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衆村童得錢大喜,大人在旁又催着道謝。這一分錢,益發亂做一片,舜民想起麻煩由於自找,不禁發笑,好容易脫出重圍。
天色又晚了下來,遙望市街之上,燈光耀如繁星;人語喧閩,不時隨風送到;回顧來路,卻是暮色沉沉,月兒還未上到天中,長江只剩一條極長白影在那裏閃動。江邊漁火明滅,畦壟間村犬吠聲此和彼應,汪汪不已,點綴得暮色十分幽靜,兩下相去不過裏許,景況迥不相同。有心迴向衆村童打聽黃港村的路徑和江俠母女蹤跡,恐又惹下麻煩。
追憶昔年,兩過桐廬,再遊嚴灘,都在對岸停泊,這鎮還未來過,市街不遠,何妨觀光一回,於是信步朝前走去。
一進街口,便見兩旁店肆朽比,酒樓茶館有好幾家,人們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熱鬧已極。舜民想找個地方歇腿,便擇了一家鄰江的茶樓,走了上去,憑江而坐,王升也在別一桌上坐下。堂情過來,問過茶名,泡上一碗上等明前,打了手中,端過茶食,便自退下。樓上茶座甚多,還有一個說《三國》的先生,尚未登場,正和一位老者談論,相隔舜民最近。衆茶客本是笑語喧譁,見舜民眼生,品貌衣著不似常人,俱疑是城中官府過江私訪,都伯多言惹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鄰座老者仍與說書先生自在談笑。
舜民先是憑窗品茗,以待月上,喧聲一息,鄰座言語入耳分明,只聽老者答道:“照我給小妹所測之字,她娘目前病雖兇險,還有救星,應在今日,不致便死,可是明春舊病重發,決難活了。”說書的問道:“聽阿保說,小妹甚是孝娘。按說每日賣的魚錢不少。
老伯伯前天給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兩個近來日子好過麼?”舜民一聽,所說之人正是日間江中賣蝦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聽去。
老者又道:“什麼好過!她平日積有幾兩銀子,無奈她孃的病非參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憐可敬,意欲送她點錢,她卻說我錢得不易,又破例給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錢?再三推卻,後來想是自知無法,才答應收下。我又給她測了一字,應在今日有一貴人救星,千萬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錯過,便糟透了。她自從來到這裏,最信服是我老頭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個,知道不會騙她。我又叫蘭珍去代她服侍娘,才連夜捉了點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說是賣了一半,未得好價,心惦着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勸她,才勉強答應賣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兩回,賭氣不見熟人不賣了。我陪她等了一會,又拆了個字,斷定無差。她因上月與人動了回手,幾乎鬧到官裏,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對人誇她,知她會幾手的人漸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兒終身應當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勸阻,仍說過年必走,想起還在爲難。誰知這次所拆之字,主於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兒同她都應在月內他去。請想我這大年紀如何會往他鄉?蘭珍也頗孝順,怎肯舍了我去?休說是她,幾乎連我自己也信不過了。剛想重拆,她便看見一條熟船,忙劃小船趕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見熟人得錢就賣,不料船上一位女客發了善心,給了加上好幾倍的錢,正好去買一支好人蔘來保命,事已應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裏本來見好,我進門那一會忽然危極,幸而昨日我配的藥還有一半,忙給她服了。我又同了蘭珍,拿着錢匆匆回到鎮上,向人家勻了支好參,配好了藥由蘭珍與她送去。有這一副吃下,定可轉危爲安了。”底下便轉了別的話頭。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鬚髮如銀,襯着一張紅臉,善氣迎人,言談舉止,似非俗流。那說書的卻是拱肩縮背,貌相狠瑣。正想撇開他和老者說話,恰好說書的時刻已到,堂信來請上場。說書的先拿起水煙筒飽吸了兩袋,喝了兩口濃茶,然後慢條細理站起身來,就堂信手裏遞過來的藍條紋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將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聲“停歇再講”,然後笑嘻嘻向衆茶座一路點着頭,緩步踱上臺去。這時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專爲聽書而來的主顧。另一個堂倌,一手拿着小籮,一手拿着一串燙有火印的竹書籌,挨桌上走來,每人面前放上一根書籌。有的當時掏出幾個制錢,往籮裏面一扔,堂倌口裏直說:“替老闆記上好了,現會作啥!”人卻往別桌走去。有的得了籌,連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對這些不給錢的客人格外恭敬,滿面賠笑,蜇過去放下籌,一恭身,撥轉屁股就走,彷彿深怕那人給錢似的;有時也向客人低聲嘰咕幾句,意似述說當晚所說節目,宣揚說書人的本領。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點頭,堂憎卻裝着和別桌客人答話,沒有看到,始繞走過來,且不給那人茶籌,開口先說:“客人你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連說:“還好,我等一個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謝謝你。”
便走開去。這類茶客約有四個,堂信一會繞完別桌,又過來問。兩個知賴不過,只得要了把手中,嘴裏念着:“天到啥辰光,還不來?我今天又不喜歡聽書,還是回去吧。”
訕訕走去;另兩個一是和堂信賠笑,要了根籌,卻未給錢,堂信走後,連咳嗽幾聲,撥回頭去向鄰座茶客,談論昨夜所聞書中關於,一會唾沫橫飛,放言高論;一會拿眼愉覷肆主,堂值,聲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難關已過,心安意泰,中間又略含着一點顧忌之狀。全樓茶座約有百人,堂館待遇因人而施,臉上神態也是陰晴百變,各有不同。
那說書的早已坐到臺上,二次接過手中擦完臉,打開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馬。銅指甲,將桌上橫着的三絃上好,再取水煙筒,一袋跟一袋,呼嚕呼嚕狂抽一陣,一面覷定下面茶客人數,眼光跟着堂情亂轉,外表還裝着毫不介意的神氣,向近臺諸熟茶座點頭招呼,此應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書籌,回到賬桌,將小籮中錢晃琅琅往錢筒一倒,餘籌打好了結,往牆釘上一掛,才把水煙筒放下,伸出蘭花手指頭,端起把自備的小茶壺吸了一口,又平咳了兩聲,然後套上銅指甲,定了定弦,高舉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過場,彈唱一套開篇,緊跟着說起書來。
舜民一聽,乃是“隆中三顧”的後半面。起初見那說書的人物酸俗,無心聽書,滿意向那老者通談請教,因見堂倌發籌,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時老者又起身往臺旁小門走去,歸途走向別的茶座與人閒話,未得接談。及至老者回座,已然開書,臺上三絃丁冬幾響,立時滿堂寂然,悄無聲息。再看老者,更把雙目閉上,大有專心靜聽之狀,又是大衆聽書時節,素昧平生,自然不便驚擾,只得耐心等到書說完了再行通問。偶然耳邊聽到句開篇,覺着音節美妙,彈唱均佳;試再靜心一聽,這“隆中三顧”本是《三國演義》中一段好節目,經說書人口裏一粉飾,更把一代梟雄、曠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負心期以及風雨歲寒、草廬春暖諸般景緻,說得來繪影繪聲,活靈活現,彷彿玄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與孔明羽扇綸巾、抱膝高臥之狀,如在目前,不禁大爲讚賞,暗忖荒江小鎮中竟有這等好的說書人才,適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錢的收錢,記賬的記賬,獨自己主僕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沒收錢,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頭段書已然說完,醒木拍案,說書的仍去擦臉抽菸。臺下立時烏煙瘴氣,添水的、耍青條皮絲的、打手中把的,亂做一圈。再看那老頭,睜開眼睛正望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時又要開書,恐出來久了妻室懸念,忙欠身問道:“老先生可以請到這邊桌上一談麼?”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討教。”說罷,便走了過來。舜民讓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兩下互問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蘇名半瓢,江蘇元和縣人,少年遊幕,中年改行,以看風水爲生。父女二人,別無親丁。十年前,受一個姓蔡的富家之聘,來到桐廬,心愛富春山水之勝,居停主人生前又爲他置了頃許地,便在當地落戶,準備老死於此。起初原不叫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遊大白山,發現一條龍脈,追尋入川,在藏邊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銀惋,古色古香,愛不忍釋,數十年來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獲,年時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這一接談,越覺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說的話也是半真半假。耳聽絃索丁冬重又響起,見衆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當地談話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鄉往杭州進香,船行經此,停在前邊不遠。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談麼?”半瓢道:“我正有許多話要和舜翁說,同往尊舟,再好不過。只是夜間驚擾,不好意思罷了。”舜民便叫堂倌算書茶賬。半瓢忙說:“無須,連尊管家的,小弟都付過了。”舜民心想與王升一上樓便分作兩起,主僕二人並未說話露出痕跡,他是如何知道,並連賬也候過?無怪堂倌不來收錢;心中不解,口裏正在遜謝,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覺着奇怪麼?你的行跡我已早知。便是此番過訪尊舟,也是爲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須小意思,何必客氣乃爾!實不相瞞,先他們還當舜翁是當地官府來此訪案,經小弟說了,又有人來說舜翁散錢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個尋常進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還被你耽誤了呢。”語聲先時頗低,未兩句聲音甚高。舜民爲他豪爽之氣所奪,又想起錢都在王升身上帶着,客氣反不合適,見衆人都聞聲回頭,頗覺半瓢說話過於隨便,不願停留下去,只得道謝,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氣,起身便走,行經適才立談之處立定,對那兩茶客說道:“我說如何?回去對東家說,這事他弄錯了。我和他見面再說吧。”舜民主僕聽得逼真,以爲另一件事,也沒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樓,見街上月光在地,燈火漸稀,鋪戶多已打烊上門。只有幾家茶樓紅燈高挑,弦管之聲時起時歇,行人也都少見。半瓢獨自當先,步履甚快,不時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說話。舜民兩次想問他話,半瓢只是回頭擺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會行抵街口,舜民見路側牆角里似有兩條黑影一閃,半瓢也似特意繞到牆角,嘴裏低聲咕咕兩句。等到近前,並不見人,神情頗爲詭祕;細忖半瓢貌相言談決非壞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過完街口,行抵適才散錢之處,半瓢才立定相待,並肩緩步同行。
舜民故意問他:“爲何走得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託,少時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問。再行數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歸,正在懸望,見有人同來,忙即避開。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後艙端上茶點。客主二人客套幾句,舜民便向半瓢詢問江小妹的來歷。半瓢先請屏退從人,說道:“小妹行蹤本極隱諱,除當日賣魚,便是家居奉母,無人識得她的來歷。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聽馮阿保說我會醫,求我前往她家診治,才得相熟,漸漸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驚人本領,每日打魚所得足可度日。這裏地方上雖有個豪紳,仗着財勢武力,見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輩都有交情,經我出頭一說,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窮人得了一個富貴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當舊病重發,非上好蔘茸等貴藥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縱有一點積蓄,哪裏買得起參?今日因聽我勸,在江中賣蟹,得遇舜翁賢梁孟贈她銀兩,回來對我說起,嫂夫人還約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見。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過受人恩,來否尚未定。身世來歷,她因諱莫如深,我也近半年來才知一二。以舜翁爲人,本可奉告,無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囑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爲泄露。看她感激稱譽情形和所佔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見當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暫且不要說她。舜翁只當她是一個大有來歷的風塵奇女便了。
至於此番造訪,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蘭珍送話,送她賣蟹回時,彷彿看見尊舟舵後釘有黑魚圖記。當時情切病母:匆匆歸來,忘和我說,回家一會,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麼變故,她又不能分身,請我代爲留意。我忙命人往碼頭上查問,並無永康蘭溪來船,歸途遇見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盤問,他說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們素來敬重,決不敢勾結惡人暗算,並且他們從開船起,也沒見人打什麼記號。我剛得了回信,小女又趕回來,說她恐小妹錯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處,尋見那塊黑魚圖記釘在舵後船艄隱僻之處,如非小妹那雙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決難發現。
我一聽那形相,果與船人無干,也並不是當時就要發難,乃是向這裏頭子送禮,由他派人尾隨進省,或在歸途,或隨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並且含有搪塞那頭子之意,特地把圖記釘得隱不易見,如能混過算你運氣,他也算向頭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這人與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氣。難得舜翁船停僻處,船人既非同謀,或者還未被賊黨發現,忙命小女乘夜來此,設法將那圖記取走。小女去後,恰好賊黨有人上樓聽書,我用言語探聽,賊頭並未得信,可知不曾發現,尚來得及。正覺高興,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爲人樂善好施,幾乎又惹出事來。”
舜民聽到一半已是驚心,聞言益發駭異,自思並無致禍之道,忙問:“何故?”半瓢道:“舜翁勿驚。如今事已過去,只是府上多財,遠近都知。現有好人在側,難保不無後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說出來,好讓舜翁作一防備罷了。適才所說賊黨爲首之人,姓金名鵬,他祖父原是魚行經紀。到了他父親手上,吃喝浪蕩,把家業敗盡,魚行也盤與別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鄉立足不住,仗着從小學會一點水上功夫,帶了兒子,跑到北五省去謀生,終於投到陝西華陰縣著名大盜小金龍白衝手下。先只代他在風陵渡口管着一隻半黑船。沒有幾年,便因心辣手狠,結下強敵,被仇人弄死。此時金鵬年才十一二歲,從小隨了乃父流落江湖,學會滿嘴切口,一身水裏功夫,不久便被白衝看中,收爲義子,大來又把一個獨養女兒許配給他。夫妻二人,水旱兩路都着實來得,在黃河岸上稱雄了一二十年。白衝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風,吃保鏢能手打成重傷,當場雖然逃走,回家自知無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緊,自己在黃河岸縱橫數十年,從未吃過人虧,仇不能報,活也無味,況且不能,生平只此愛女,恐遭連累,忙對女兒女婿說了後事,將畢生劫盜所得,是珍貴易於攜帶的,給了女婿。餘剩金銀財帛,全從地庫內取出,連夜招集徒黨,當衆表分完後,便命女婿攜了妻子迴轉江南故鄉,不得遲延。身後葬殮,由衆徒黨料理,埋在華山隱祕之處。只許在江南遙祭,不過十年不許省墓臨奠。
乃女再三哭請送終訣別,執意不允,立促起身,並令衆人散後,各去洗手謀生,若不相識,不許隨意來往。白衝立法素嚴,令出必行,衆人自是不敢違背。金鵬夫妻一走,白衝便即自殺。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販些貨物,到江浙兩省賣了一次,這才裝着經商發財,迴轉故鄉。按照乃嶽所遺留給他們的資財,又給他們斷了後患,在這裏可稱得起是個財主,無憂無慮,謀幾世的溫飽。偏生他妻白鳳娃,從小隨父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殺人越貨,跳迸慣了的。初到江南,見着到處水綠山青,風物清美,比起黃沙漫漫,濁流千里,相差何止天地?手邊又有的是錢,倒也覺着事事可心,處處適意。日子一久,由漸覺無奇變而爲靜極思動。先只不耐清閒,還沒想到重理舊業,僅僅招些年輕人去往家中,隨他夫妻練習武藝而已。誰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發了大水。他夫妻還鄉之時,因爲金鵬幼小出門,故鄉變成生土,只會躍馬行舟,不懂求田問舍,經人慫恿,把沿江的水田,都買了去。這些田土,多半是江邊淤起來的沙洲,照例是過些年要淹沒一回。也有水退以後地形不變,或是淤得更好的,終是被水沖刷壞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飯。地雖肥美,向少人要。他初回哪知就裏,遇田就買,見每年收成那多,還在高興。一旦發水,全數精光,偏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見不到田的影子。不知不覺,把家產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習,養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願縮小門面。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煙稠密,稍微出點命盜案子,便要轟動一時,不能似黃河口岸上做法。於是用下極細密的心思,把長做改作短做,化零爲整,化近爲遠。遇上一水好買賣,總是老遠尾隨下去,要劫便是大的,連人帶船一齊弄光做絕,不留一個活口。出事以後,只當客船遇風沉沒,看不出一絲盜劫痕跡,稍差一點,決不下手。似這樣做過幾年,漸漸挑選徒弟出道。江船常時失事,謠言漸多。爲避風聲,斂跡了些時候。最後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躡訪,專向遠處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頂着富商地主牌號,專一結交官紳。手下徒黨也分作爲幾代,除第一代門徒偶然得見外,餘者多是奉命行事,輕易見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見,也在舟山附近一個荒島裏面聚會。輩分小的,竟有始終沒見過他面的。不過一二十年的光陰,居然成了當地首戶。仗着規條嚴密,又喜作些善舉,本地都當他是個豪俠好義的富翁。休說無人知他蹤跡,便是江湖上,也只知舟山碧螺島內,有一本領高強、徒黨衆多、行蹤飄忽的水上英雄黑飛魚金本白,誰也沒想到他會家居此地。他閒來無事,仍然收徒習武。他妻白鳳娃,生有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九歲,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錯,十六歲上就入了武癢。獨子嬌慣,未免在外恃強胡來,近來名聲才臭了些。他那門下徒弟,上自紳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兩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說那些在水旱兩路做強盜生涯的;第二等便是這些好人家的於弟,借傳授武藝來給他壯門面的。兩下雖是同門,從來不通聞問。前者更是諱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門,暗中只管照應,當面決不吐露隻字。可是這些少年紈挎,也有被他看中選爲心腹加入盜黨的,都負有一種使命。他知這些門徒全有身家,而與富貴場中多通聲氣,並不令其隨同爲盜。只命他們隨時留意,做個高等眼線。遇上可擾之船,只要經過這條江面,給那人船上釘下一塊寸許見方的黑飛魚圖記,經他手下發覺,報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黨,尾隨到了地頭,再行乘便打搶,這類盜案多發生在遠處,尊舟圖記便是由此而來。連日因賊子金庭玉在鎮上新惹了禍,連傷三命。仗着老賊財勢,苦主雖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聽說已有耳聞。賊子怕官過江私訪,城鎮兩處都派有耳目,準備官府一來,便誘迫到他徒黨家裏,軟硬兼施,不令過問。說好交個朋友來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舜翁之來,剛巧趕上,幾乎把你錯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來。多虧上岸時散了兩串錢,在場有兩個村民也是書迷,上樓時看見舜翁,說起散錢之事。那兩賊黨,已分一人前往報信,一聽說是過路客人,小賊性情剛暴,恐錯報受罰,知我與老賊相識,有點情面,小賊也還知點敬重,求我說情。
我幾面推詳,斷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貴人,會罷茶賬,便值開書,後來正想請教,不想青眼先施。此時舜翁已然無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賊的規條,只會尋我算賬,也不與你相干。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賊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圖記,倘若知道,未必與我甘休,但小弟也決不怕他,只那釘圖記的賊徒知機密已泄,難免陰謀陷害。舜翁異日還鄉,對於令親友輩,須要多多留意纔好。”
舜民聞言,好生驚疑,只自己素無仇怨,想不起那釘圖記的人是誰,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禍,感謝不盡。此番攜眷遊杭,只爲進香還願,不料生此非災。雖蒙大力化解,異日吉凶尚自難定。聞得半翁精幹占卜之學,可否賜教,以便趨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說,我也有此意思。我那測字只佔眼前,虔卜一卦,看看如何。”說罷,要了三枚制錢,就手內搖放六次,按易理佔了一卦,乃是“雷澤歸妹”,細一推算,不覺大驚。舜民見他面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麼禍變,驚問:“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於你大吉,只是此次杭州之行必無所得,到後三日即有急足催歸。至於金屋藏嬌,自有異人送上門來,明冬定生賢郎無疑;於我卻大不利了。”
舜民因船人僕役只知杭州進香,買妾之事都不知道,卻被半瓢初見道出,益發心折。
剛要問話,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只自己細詳了詳,連卦名義解都未說出,便對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荊便成知己,可算有緣。明日桐君之遊可以中止。小妹母病,未必能來。如念她窮,她住桐君山後黃港村一片梅林後面。那裏有一危崖,上有飛泉,下有茅棚五間,倚崖而建,即是她家,離此有十來裏。地雖隱僻,說明了卻極易尋。明早開船時,可着尊管家與她送些錢去。小妹奇女,必不拒卻。尊管回時,可在鎮上茶館中尋謝阿二,向他租匹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趕上尊舟了。歸途最好仍走水路,務請駕臨黃港村小妹家中一行,決保舜翁無恙。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煩之處。此時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辭罷。”舜民見他兩番卦卜,面色沉憂,語言失次,迥非初見時安詳爽朗之狀,料非無故。尚欲留談片時,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嚀,叫舜民不要遊山,明早速行。舜民留他不成,問他住址,又是搖頭,連道“無須”。只得送他上岸,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夫妻見面,談說經過,覺着事雖不經,不由不信,到底慎重爲是。虞妻又是膽小,恨不得當晚開船纔好。好容易捱到天明將近,舜民斷定半瓢也是個異人,決非江湖術士一流人物。仔細尋思一過,安心要結納這個風塵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兩銀於前往黃港村,照他所言行事。尋着江小妹,就說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見,因有事一早開船,不及應約。昨晚鎮上閒遊,得遇蘇半瓢老先生,聽說她許多孝行,甚是欽敬;又知她母病待醫,家況清寒,特命人送這一點銀子,請她收下,爲老母醫藥之資。如另有相需之處,可往永康見訪,當能爲力。行時虞妻又叮囑王升,留意觀察小妹家況,銀子務要留下。王升領命去訖,舜民便命開船。
前行不遠即是嚴灘,上有漢嚴子陵的釣臺。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沒有睡好,開了船好一會,心情略寬,都有點倦意,無興登臨,命船隻管開行,到了釣臺,不必來喊,徑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後被船身顛醒,夫妻相繼起身,天已交西,釣臺早已過去,王升也在午後迴轉。喚來一問,說是到了黃港村,江家小妹應門時面有淚痕,神情頗爲愁苦,對於主人贈銀之事似已前知,見來人便讓了進去。那茅棚共是五問,依着山崖建成,並不一排。外觀雖是茅棚竹架,內裏卻極堅固整潔,石地上連一點灰都看不見,傢俱全是竹製。小妹的娘睡在裏間;外屋三間,兩明一暗,甚是敞亮。大約小妹就住在緊靠她娘房的明間之內。牆上掛着琴和寶劍弓袋,另外掛有兩枝鐵蕭。竹架上堆了不少書,竹案上筆墨文具無一不備。如非房子簡陋,看那陳設,直似一個士族家中的書房,哪像個江邊打魚女子所居,交了銀子,小妹立即收下,毫無客套做作。王升因見小妹容顏愁苦,順便問她:“老太太病體可曾痊癒?”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藥,今已轉危爲安了。”隨說隨去暗間內拉出一個比她身材略高、年紀略大兩歲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態一些,不知因何傷心,兩眼俱已哭腫。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對王升說:“這是我結拜姊妹,姓蘇。下次再見,總不致不認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麼用意,含糊應了,當即告辭回來。行時,那大姊已跑進暗間,彷彿聽得裏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聲。別時小妹請主人休忘卻蘇先生之言,歸途最好來此一行。剛走出那片梅林,馬伕謝阿二已牽了兩匹好馬走在林外相候,說是奉了蘇先生之命,來送王升回船。當下隨他各騎一馬回趕,可是走的卻非原路。先以爲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繞向江邊,走了好久,纔看出離昨晚泊船之處不過七八里,算起來至少也多繞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馬相別,給他馬的僱價,堅持不受,說蘇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錢,竟自騎上一匹,牽上一匹,揚鞭飛馳而去。回船正趕老爺睡熟,沒敢驚動。如今過完富春,已離錢塘江上游不遠了。
舜民一聽,原來船行順水,又是順風,已入了錢塘江,正值晚潮時初起之際,無怪乎船身顛動得緊了,一面點頭,吩咐打麪湯水,跟着開飯。王升出後,夫妻談起小妹和蘇翁之事,互相推詳,覺着小妹受銀不謝,定有深意存蓄。那姓蘇的結義姊妹,定是蘇翁之女蘭珍無疑,只不知何事悲淚,哭得兩眼都腫。如說爲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說母病漸愈,況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臉的,是何緣故?小妹母女相依,家無男丁,王升行時所聞暗間中老人微呻之聲,又是何人?好生不解。一會,王升端進麪湯水。舜民二次盤問,王升說:“行時所聞暗室微呻,聲極微細,彼時風吹林木正響,許有誤聽,但看蘇女含淚出進之狀,室內必有人在,並且決非江母。”舜民先因蘇翁昨晚卦後神色頗現倉皇,疑心因爲泄機,受了兇人暗算不成?繼思蘇翁言談舉止,證以茶樓見聞,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鄉耆宿。他和小妹相識也只近年,不會無家;小妹寡母孤女,家復寒素,縱有不測,萬不會在臨危之時棄家就養於人之理。再聽小妹所說緊記蘇翁之言,分明盼己歸途往訪。蘇翁如若遭害,怎會出此?況還有馬伕謝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覺自己所猜,蘇翁不會有變;王升雖然從小相隨,精明強幹,也許一時誤會,就此放過。夫妻洗漱進食之後,天已昏黑,船人因錢江夜潮浪大,將船泊在鄰近西興的小鎮上。第二日一早,開船到了西興,渡過對岸,開發船錢,僱了轎和挑子,往預先約定的親戚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