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爭奇記第一九回 會花村 羣英打擂 誅惡黨 異丐施威


蔡烏龜見那兩人,正是生平好友,當年山東路上綠林中有名的飛賊,一名張勝,一名張康。因他家居閩、浙交界大廈嶺深山之中,弟兄二人,從十餘歲起便練就一身驚人本領,遠離家鄉,專在北五省常做獨腳強盜。二十以後,雖在山東路上各設了一處小寨子,平日仍在老家,各擁愛妾度日享受,並不常去。每年往山東一次,做上兩三水大買賣便即收手。每次總是二人前往時候居多,寨中徒黨,無事時種些山田,只作爲他弟兄二人北方落腳之所,極少帶出作案,誰也看不出那是大盜窟宅。行動隱祕,來去飄倏,又是同胞弟兄,俱都手辣,行止永在一起,人都稱他二人爲“黑煞手張氏雙燕”。後積有極大家財,做未一水買賣時,忽然遇見一個高人,當場失風,僅得活命。看出這生涯不能終老,隨即遣散徒黨,隱退回山。待了兩年,終改不了盜賊脾氣。因上次爲了徒黨受累,從此改做飛賊,由弟兄二人合作,不加一名外人,出沒益發無常。所經各州府縣的差役,也不知爲他受了多少活罪,始終撈他不到。有一次,被一名捕買通兩個妓女,乘醉將二人一齊擒住。因是恨他們不過,先折辱了一個夠,正要將手腳筋抽斷,恰值蔡烏龜得信趕來,將他們救走,因此成了過命的交情。這次被約助拳,自恃練有好些陰毒手法和暗器,亟欲人前露臉,爲友爭光。自第二場起,便避向臺後暗中準備,也沒往前臺觀看,等準備停當才上臺外望,蔡黨二次又復慘敗,看出對方上場的多是外人,便告奮勇出戰。蔡烏龜知二人身具專長,可以一試,稱謝應諾。

二人身非丐黨,覺花四姑一意自私,心存鄙薄,也沒去中央主臺之上行禮致辭,照直縱上臺去。因出場較快,西臺上人還未派出。二人到了臺上,把手朝四外一拱,說道:

“我弟兄二人,一名張勝,一名張康,當年也曾在北五省道上走動過幾年。在場諸位伯叔弟兄想必也有知道的。按理此時還不到我們外人上場時候,一則見廣、浙兩幫出場的人多半不是本幫,就許和我弟兄一樣,明是外人,卻借別人門戶出場都說不定。雖然爲朋友的心盛,怎麼都行,到底這種行爲,誰佔了上風都不能算光鮮。再者雙方所約請的前輩高人、各地英雄豪傑還多着呢,暫時勝個三兩場也不能算數。想是一般爲朋友圓場,與其這樣,轉不如光明正大,誰願上臺都行,反正高對高,矮對矮,一位對付一位,索性叫明人,倒顯光棍,免得嘴裏說得滿好,只顧自家合適,卻叫人吃暗虧。這是我想說的話。二則向來比武打擂和唱戲一樣,好的都在後頭。我二入學藝不精,適見上臺諸位打得熱鬧,有點手癢。惟恐打到後面,高明人上場無人奉陪,千里遠來,豈不白跑一趟?

爲此上場,向浙幫邢團頭、諸位朋友討教,不論是邢團頭和同來諸位,或是已上過場的人物,只憑真實武力,兵刃、拳腳、暗器悉隨尊便,全都奉陪。區區不才,並無什真才實學,不過爲朋友盡心,不願坐觀成敗,死而無怨,也不懂什過節行規,哪位賞光,請早登場,免得多延時候。”說時,邢黨中正有兩人起立討令。

司空曉星、葛鷹、祝三立等幾位久走江湖的老輩,俱知張氏弟兄不比尋常,本領頗高,各都練有專門武功。一班老輩雖打勝之不難,不屑出去。但這討命兩人,都是邢飛鼠的好友,只管武功本領俱有七八成,但因生長富家,不在江湖上走動,未經大敵,如何能與這類極惡窮兇大盜巨賊對手?忙和邢飛鼠使眼色,令其推託攔阻,不令輕出。因對方兩人俱非丐黨,身份不高,武功卻好,必須派兩個新出道還未成名的後輩出去才合適。正在忖量何人去好,曉星一回首,瞥見江明正和祖存週二人互相低聲說笑,便道:

“你兩個正好出去會這兩賊。年紀輕輕,不搶功勞,躲在人身後作什?”江明笑道:

“小侄等兩次都要出去,都沒趕上呢。”說罷正往前走,還有幾個旁立的小弟兄也要討令出鬥。葛鷹罵道:“小猴兒們,不去都躲,要去都往前搶。躲開些!誰先說的誰走。

這又不是什人物,兩個毛賊,捏臭蟲一樣一捏就死,也值當這麼大驚小怪!”說時祖、江二人已繞到前面把令討下。

二人俱都心細,問:“還有禮數過節沒有?”邢飛鼠未及開口,葛鷹已先發話道:

“有屁過節!上臺把兩毛賊抓死就回來,換別人上去。反正今天不把這幫毛賊惡叫花收拾乾淨,沒完沒了,有的是賊打。你們走吧!小毛賊們大概把作賊的傢伙全帶了來,什麼鉤子、鉗子、叉子、剪子、鋼絲、鐵釘都少不了,留神抓破你們衣服。邢花子自己飯還討不過來,沒法賠你們。”

祖、江二人會意,知是令他們留神暗器,笑答:“知道。”便即走向臺口,正趕張氏弟兄把話說完。張康爲人又陰又賊,故意作出不經意的神情,笑對張勝道:“大哥,邢朋友那多高朋貴友,怎還無人出來,選將這難?我弟兄只是無能之輩,不過爲朋友事,多少得出一點汗,跳蹦跳蹦,這算什麼?隨便派一個人出來,還不就把我們打發回去,這等挑選作什?莫非真個場場都非勝不可麼?”祖、江二人聽敵人在臺上正說着俏皮話,又知對方是飛賊,不禁有氣,有心露一手與他看。江明首喝:“鼠賊休要裝模作樣!你說的話對,他們都怕把手髒了,嫌你不配。我們也是不屑出來。你既心急找死,小爺脫了衣服馬上就到?”話未說完,張氏弟兄一見西臺口走出兩人,一個是十多歲的小孩,一個年紀也不甚大,未曾上場,開口先罵,不由氣往上撞,厲聲大喝:“乳毛未乾,無知小狗,也敢出口傷人!即速上臺領死!”話聲才住,江明已聲隨人到,西臺相隔十多丈,輕輕一縱,便即橫飛過來。祖存周見狀,也跟蹤飛身縱起。二人先後腳落向當中擂臺之上,疾如鷹隼飛墜,連點聲息皆無。

張氏弟兄見敵人輕功這好,才知二人年雖幼小,本領卻高,委實不可輕視。張勝先向江明喝問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打架不惱助拳的。彼此都爲朋友,互相交手,勝者爲強,爲何出口傷人?你是何人門下?你師父是誰?怎這等不知江湖上規矩禮節,信口狂噴!難道說就沒教過你麼?”江明笑道:“小爺乃黃山蕭隱君門下,師父只教我遇上俠義高人、前輩名家敬禮低頭。最恨的是狗偷鼠竊,強盜惡人。似你這樣小毛賊,和你有什麼好臉嘴?少放狗屁!齊齊利利過來讓小爺把你劈了,早點往畜生道中轉世,省得造孽丟人,一舉兩便!”

張氏弟兄先聽是蕭隱君門下,知是勁敵,心方失驚,後聽越罵越難聽,不禁怒火中燒,大罵:“無知小狗,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因都忿極,雙雙不約而同,齊朝江明打去。祖存周伸手一掌先把張勝擋住,罵道:“不要臉的狗賊!想兩打一麼?”張勝弟兄俱是久跑江湖,各自練出一張利口,不料出場便遇見不通情理的,又是一個小孩,一時忿極忘形,現出本來面目。及吃祖存週一攔,張勝才覺不應都朝一人撲去,忙即收勢,後退喝道:“對你們這樣後生鼠輩,一個人已夠你們受的,還值兩打一麼?不過我弟兄都恨小狗無禮可惡,想教訓他,事前沒有說好罷了。你是何人門下?叫什麼名字?

快說出來,上前報名。”

祖存周笑道:“小爺祖存周。你問我師父麼?本想說的,只恐說出來把你嚇跑,手癢沒法過癮。我還將就,我那江家兄弟定埋怨我,不說也罷。是使拳腳是使傢伙,還是一樣接一樣,由你的便。不過話要說明,好給你多留一會狗命,免得比頭一樣就把你打死,做鬼心不甘願。”張勝一聽敵人多是這類腔口,怒喝:“小狗,誰耐煩和你動手?

看太爺將你斬成肉醬!”說時,已將身後一柄鎖子連環鐵柺,連同一柄厚背魚鱗刀,分持手內,右手刀一晃,左手鐵柺便向當頭打來。

祖存周見張氏弟兄俱生得短小精悍,身法靈巧。張勝長衣已脫,除這一刀一拐外,腰間束着一條一手掌寬的夾層皮帶,左有三個寬窄大小不同形的皮袋,由中腰起往右皮帶夾層口上,斜露出一排亮晶晶手指大的圓頭,看不出下面是什形式。後衣也是特製,齊兩肩向下,各有半尺多長一條口袋聯綴衣上,中藏一個圓筒,隆起背肩,筒口朝上。

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敵人獨有的暗器,以前不知傷人多少。今日必須爲世除害,不能叫他漏網。口裏答話,心中早打好了主意。一見鐵柺打到,故意裝着驟不及防,手忙腳亂,連喝:“且慢!我還有話。”往側一閃,跟手將劍拔出。張勝只得停手,指刀喝問:

“你們這類不懂人事的小狗,要打便打,還有什話?”祖存周應聲答道:“對!要打便打,不說了。”聲隨人起,冷不防一劍照心刺去。

張勝沒想到他接口便上,這等神速,忙用刀拐架隔,縱身閃避時,祖存周有心慪他,手法快極。如非張勝是個久經大敵的好手,差點沒被刺死,就這樣仍未完全躲過,喳的一聲將衣服刺破,左肩也被劍鋒掃着,豁破一條小口,再如稍遲,左臂非下來不可,不禁又驚又怒,破口大罵:“鼠輩無恥,用詭計暗算傷人!”說時,刀拐齊施,狂風驟雨一般殺將過去。祖存週一邊迎敵,口中笑罵道:“你這狗強盜才無恥呢!你先動刀時,我手中有兵刃麼?並且是你叫打的。這不過是小報應,只嚇你一跳,大的報應還在後頭呢。”一面又朝江明喚道:“江兄弟,這類小毛賊,不值和他多耽擱辰光,快點打發的好,我靜等你哩。熱鬧都在後頭,怕沒得打麼!”江明遙應道:“我看這廝身邊帶了不少破銅爛鐵,也不知是哪裏偷來的,想看看是什式樣。我們各顧各,誰不耐煩打了,就打發他上鬼門關去,不要等吧。我坐了一早,想借這廝活動活動筋骨,還留住他多玩一會呢。”

張氏弟兄一聽,在自成名多年,遇上這麼兩個小孩,竟沒把自己放在眼裏,好似命在他手裏握住,說完就完。越想越生氣,便下毒手,各將身旁暗器施展出來。一人身帶暗器俱是五樣,只張康比張勝背上少了兩筒飛蝗機弩,右腿彎上卻暗藏着一銅管三棱五毒釘。各有各的拿手,能同時併發兩三樣,機詐百出,防不勝防。那一弩一釘俱系毒藥制煉,尤爲狠毒,輕易不肯使用。雙方都是身手矯捷輕靈,互相躥高縱矮,迸前躍後。

打到急處,只見兩對四團灰白色的影子,夾着閃電也似的刀劍寒光,在臺上轉風車般滾來滾去。看得人眼花繚亂,也分不出手腳架式。不時微聞兵刃之鋒交觸,俱不甚響,腳底下也聽不出一點聲息。雖然一面是拼命啞鬥,全神貫注,一言不發;一面仍在互相呼喚嘲笑,拿敵人開心,好似從容應付,似若無事,比較似要強些。可是雙方誰也沒現出一點敗相,終算是武藝高強,棋逢對手,不似頭兩場,才動手不久,便可分出雙方優劣強弱,而這四人都有着極好的輕功,滿臺飛舞,打得十分花哨,與前兩場一招一式全憑真功實力不同,格外令人好看起勁,邢黨二人年紀又那麼輕,由不得敵我兩方都紛紛叫起好來。

晃眼又打了十來個照面,張氏弟兄暗器雖已相繼取出在手,無如敵人乘勢,急如風雨,和粘在身上一般,逼迫甚緊,張勝更是一刀一拐用了兩件兵刃,左右手都佔着,非丟去一件或是歸併一處勻出手來不能發出。急切問,二人俱無閒空,施展不出,連賣兩三次破綻縱開,無論縱遠與近,都是如影隨形,腳才點地,腦後風生,敵人已自追到,一次也未使上。暫時以全力應敵雖不致敗,但是敵人似比自己氣足神充,真力彌滿,從容得多,分明煉就童功混元真氣,越往後越勇。久鬥下去,氣力先自不佳,焉有不敗之理?心正急憤,打不起好主意,三面看臺上人一再叫好。江明忽又喊道:“祖大哥,你聽人家直給我們喊好,不拿幾手玩意出來,多丟人?你光心急,不給小毛賊閃出空子,那些破銅爛鐵怎使得出來哩!”祖存周也高聲答道:“我不希罕看這些鬼頭鬼腦的玩意,隨時都能送他到閻王那裏掛號,不過是在等你罷了。你一下手,我就打發這賊回老家去。

你老打不完,有什意思?”江明道:“不是別的,因爲這口刀是師父今早派申師兄帶來,說明剛剛打好,還沒用過。頭一次開張,我圖利市,不願拿小毛賊祭刀,打算借用他的破銅爛鐵,打發他上死路。誰愛和小毛賊纏夾哩!”

張氏弟兄聞言方自有氣,江明忽喊:“小毛賊!我祖大哥不願多耗時候,直催不完。

我不耐煩再打了!我給你閃個空子,你有什麼法於使罷。”隨說,手中刀一擋,前身微向後仰,腳跟用力一踏地,便往後倒縱出去兩丈許遠近。張康手早持着五隻鋼鏢,待機欲發,雖聽敵人口氣,對於暗器必下過功夫,居心已被看破,終想自己是此道中的有名聖手,一身四五樣暗器,只一有機會使開,便可得心應手,同時相繼發出,對方多大本領也難抵禦,何況是個小孩,不過仗着聰明才大,得投名師,從小練就一身好功夫,即此已萬中選一,但年歲所限,怎能連暗器也有極高本領?絕無此理!一見這等驕狂輕敵,先叫明給自己一個下手空隙,再縱出去。暗罵:“不知死的小狗!就沒破綻,早晚尚不免爲我暗器所傷,何況自現破綻。以爲學過兩天接收暗器的手法,便來賣弄,豈非送死!”

說時遲,那時快!隨着心念動處,左手一揚,覷定敵人,先把手中五隻小鋼鏢連珠發出,同時右手一撥腿腕,那近左襠膝蓋上緊綁的三棱五毒釘銅管,機簧便自撐開,緊跟着右手二指再從腰間皮帶上一理,雙層皮帶上兩排藏暗器的夾口,連左邊所懸皮袋封口一齊揭開,只等隨時取用。原是練就巧妙的手法,同時動作,迅速已極。滿擬就是敵人眼快手疾,會接暗器,這連珠五隻鋼鏢都被接去,跟着的四種暗器,一樣比一樣厲害,自來遇敵,對手無論多強,只被打中,從來沒同時接連發出三樣的。照當時情勢,鏢發太急,敵人接了過去,就勢倒轉還打,決來不及,至多隻能接過未兩鏢,底下不是仍在遠處等候,便是看出不妙,趕急縱將過來交手,和剛纔一樣,使自己沒法緩手再發暗器。

現時身帶暗器都已備齊,遠近一樣,揚手即發。如相隔仍遠,三種十多件暗器,雙手連珠齊發,退躲不過;如若迫近,對敵時同把膝蓋~擡,三棱五毒釘正打要害,連躲都沒法躲,百發百中,更無倖免。

他這裏心作必勝之想,哪知江明幼遭孤露,童抱之中便被陶元曜收歸門下,連在黃山苦練了十餘年,不特武功得有真傳,對於收接抵禦各種暗器尤有專長,加以生具異稟奇資,神目如電,敏銳已極,當練到火候之際,師父師兄連同守山老猿,七八隻百發百中的好手,各持竹石土製就的各色大小暗器,分向前後左右四下橫飛,竟無一件能夠沾身,怎麼出其不意,只一發便被看出,或是擊落或是接去,何況早知張康身帶好些暗器,取時又被看出,一人對付一人,更是綽有餘裕,如何能打得中?否則江明人素誠實,如非十分自信,適才也不說那大話了。張康暗器的功夫也真好,又料敵人會接暗器,格外用心,打出更巧。先是一鏢接一鏢,覷準敵人連珠續發,才一發完,第二樣暗器便隨着未一鏢發出回手之勢由腰問取下,到了手內。那暗器便是腰帶夾層上所插亮晶晶的東西,長約三寸,純鋼打造,一頭平圓,一頭尖銳。自尖以上三分許,附有五根半寸長的倒須刺,因它形如半支鐵筆,專打人身要害,中上十九無有活命,好似閻羅之筆,點到即死,取名閻王筆。發時三前四後,可以緊接,連作兩次同發。頭次三支,分向頭、胸、腹三處要害,緊接又是兩上兩下。本是極難閃躲又沒法接的東西,到了江明手裏,竟會失了效用。

原來江明常聽師父指教,說:“暗器種類至多,用的人往往自出心裁,不在譜上,好些都未曾見聞過,非要身臨其境,遇上方知。有的能接。有的或是中有機簧,一碰便生妙用;有的附設鉤刺,奇毒無比;還有能發火煙的,自恃手法,一接立即上當。所以,遇敵時不分辨清楚不能妄接上來,這頭一下更須小心。”本就緊記在心,見敵人身邊暗器似有好幾樣,越發加了謹慎。明見所發是鏢,頭一下均未手接,只把刀背一擋,便自磕飛出去;跟着左右連閃,帶用刀擋;到未兩鏢飛來,覺無異狀,纔將它綽在手內。張康不知敵人得有高明人傳授,重在氣定神閒,藏巧於拙,以靜制動,不到事機明悉,剛巧合筍,決不伸手,最忌縱跳慌亂。見他閃躲不甚靈速,除頭一鏢外,餘下四鏢都似僥倖湊巧,差一點沒被打中,未一鏢接得尤爲極險,以爲到底年紀太輕,功夫有限,只發第二樣暗器便可打死,無須再用別的。隨想隨將手中七支閻王筆分兩次相繼發出,不料適得其反。他這裏打着如意算盤發第二次暗器時,乃見張勝先受了祖存週迴敬,恰正倒地。張康背朝二人,尚未知覺,江明眼尖,恰在接未一鏢時,瞥見祖存週一擡手,張勝往後便倒,料知敵人必死,也就不願再打下去。

當時形勢原極迅速,差不多都在同時。那旁張勝後倒還未落地,張康暗器已自發出。

如換稍差一點目力的人,這類暗器休說是躲,看都看不真切。江明仗着練就目力,見前三後四,七點寒星電射飛來,急欲收功,藝高人膽大,也不向後面迎接,有什花樣,施展師傳白刃入飛蝗的手法,覷準來勢,先後舉刀一揮一舞。只聽接連叮叮亂響過去,全都磕落地上。張康見七支閻王筆發出,敵人縱身用刀來擋,心還失笑:非連受傷倒地不可!見狀大驚。同時猛聽身後有人栽倒臺上,微雜乃兄慘叫之聲。弟兄關切,驚急忙亂中,由不得把頭一偏,剛瞥見乃兄果然仰跌在地,又覺身前疾風撲來,猛想起面前還有強敵,趕急回首。江明已乘着揮刀架隔之勢,縱身飛來,身還不曾落地,左手一揚,先時連接兩鏢,回敬了一隻出去;跟着人隨鏢到,左手刀往胸前一橫,便要平推出去。張康是久經大敵的名手,也煞是了得,江明來勢雖然如此神速,他那目光身法並未十分慌亂,右手一綽,將鏢接去,同時左手虛晃一刀,護住頭面前胸,就勢左膝微微往起一擡,膝旁暗綁的三棱五毒釘便朝江明頭上打去。

這時形勢端的險極!江明雖知他身藏暗器頗多,專一留神他的雙手,膝上也能發出暗器卻未防到。臨機稍微疏忽,只被打中五官等要害,見血便無生理。終算五行有救,名家傳授到底不同,自學武功起,便不以克敵爲上,先防自己,越是有利的勝着防備越緊。尤其是驟出敵人不意,由遠處縱身往襲,照例以守爲攻,橫刀先護上三路,招中套招,有好些變化,非覷準敵人萬無倖免,刀下立斃,決不妄發,以免萬一對手情急反噬,豁出一死,同時猛下絕招和己拼命,結果敵人雖死,自己也不死即傷。那一刀本是虛式,目光敏銳又佔了幾分便宜;加以另外還藏有極巧的手法,明知敵人一定擅長接鏢,未必打中,故意先發一鏢出去,乘着敵人接鏢擡手之際,暗中早用上昔年背師偷學的鴛鴦手法:左半掌用手一挺勁,第二鏢照準敵人軟脅要害打去。

雙方都是雙手並用,幾下裏同時發動。張康沒想到敵人暗器也如此厲害,來勢既是猛急,相隔又近。江明又是順勢斜下,打他左脅,急切間本就難躲,加上乃兄受傷倒地,死活不知,未免情急心亂,這第二鏢竟被打中,穿骨透肉,直人心腹之中,如何禁受得住?“噯呀”一聲,便自栽倒。膝間機簧已開,一片奪奪之聲,五毒釘倒釘了七八根在臺板上。那朝江明先發出去的,因是倒得太快,只得三根。江明就在第二鏢脫手之際,瞥見刀光影裏有幾點寒星飛來,忙橫刀一擋,叮叮兩三響,全都砸落,人一倒地,自全打空。否則那一筒二十八根五毒釘如全發出,兩下對面之際,一任江明如何身手矯捷,閃躲靈便,就使五官要害能夠擋避,身有童子功、混元氣,打中白打,可是敵人井非只發此釘爲止,必定一面施展兵刃,一面把未兩樣暗器用手連續發出,同時再把腿不時連擡,五毒釘一發至少便是三四根,要指何處便打何處,左右上下無不從心所欲,武功又非弱者,如何能夠抵敵?就不受傷,也非落下風不可了。豈非一時童心,想看敵人暗器,幾乎誤了大事!江明本極謹慎,老誠心細,只爲連日學了一些油腔,覺着好玩,臨敵便去仿效,差點沒敗在敵人手裏。覺那五毒釘異樣,乘搭人的還未上臺,順手拾了兩根帶回,向司空、葛諸前輩老俠一問,才知道厲害。事後回想,好不心驚。由此起,再上陣去,無論對方強弱,也不再疏忽,視爲兒戲了。

閒話不提。張康這裏身死,張勝也只倒在地上掙命,保得暫時殘喘。原來祖存周人甚機智,更事又較多,出場時聽葛鷹拿話一點,便知敵人暗器有名,不是易與,否則此老素來輕看人,也決不會事前特爲點醒。始而加意留神,沒容敵人施爲。雖和江明問答,說着笑話,實則是藉以激怒敵人,想使氣散。嗣見張勝武功不弱,勝雖可能,一下致他死命卻非容易,這才故意給他一個空隙,也和江明一樣,藉故縱開,只縱得沒有江明的遠。張勝果然上當,自恃背有機弩毒箭,好容易得此良機,忙將毒箭並向左手,右手一揚,便是六枚棗核鏢。

祖存周縱時早已防到,使個“狂風捲雪”之勢,手足並用,連人帶劍縱將回來,連劍掃帶腳踢,六鏢全被打落。張勝見鏢未打中,敵人竟使出極快身法,人劍團作一片白光滾到,知道手中暗器不能再發,一着急,重將刀交還原手,就勢一聳雙肩,把頭一低,背上毒弩便如飛蝗一般射將出去。不曾想敵人乃劍仙門下,手中劍舞到急時,點水都潑不進,又是一身極好內功,刀砍不入,便被射中,也無用處名耳聽釘釘噹噹,毒弩被劍掃落砍折之聲,剛覺無效,就在這頭一低昂,瞬息之間。猛覺一陣疾風撲來,眼前一花,一團白影業已捲到身前,虎口一震,手中刀先被寶劍磕飛,脫手往斜刺裏臺下落去。心中大吃一驚,待要往旁縱避,祖存周這幾下連環殺着,一招緊接一招,一經被他使上,便是死星照命,何況又是早有成算,立意制他死命,想躲怎來得及?右手刀才脫手,未容縱起,噹的一聲,左手鋼拐又被盪開,剛暗道一聲:“不好!”緊跟着,胸前似有萬斤重力壓到,早中了祖存週一掌,當時胸腹大震,受了極重的內傷,兩太陽金星亂冒,眼前一黑,嗡的一聲,翻身往後跌倒臺上。跟着張康也被江明打死。共只個把時辰,蔡黨連敗三場,逃走兩人,傷亡六個死黨。

蔡烏龜見這次主臺上衆妖人好似被女鐵丐花四姑穩住,心有主見,置身事外,漠不相於,連個忿怒神色俱無。自己不合把一干外請來的有力的助手俱都請往主臺,只顯尊崇禮敬,反倒失去效用。當着敵人的面,除非這些外援自動出場,其勢不便到主臺上去招呼,方自恨極,打算暗命心腹徒黨,偷偷繞往主臺質問花四姑,袖手觀鬥,似何心意?

就便暗中告知幾個自約請來會飛劍法術的人物出場,一面在東臺請幾位成名老手再試一場。如若仍落下風,所請的人受了花四姑蒙哄,仍不出場,索性用苦肉計,一不做,二不休,當衆叫開,拿話把花四姑一激,也不再論什行規,先率東臺百餘徒衆全數出鬥,向西臺混殺上去。明知邢黨強敵甚多,初動手必有傷亡,主臺上這些高人,不問是誰請來,既應此局,全都說過大話,見此情形也必出動,決無長此隔岸觀火之理。心念才動,忽覺身後有人拍了一下肩膀,跟着手中塞進一個紙團。回頭一看,正是獅王雷應,同了愛女玉鉤斜雷紅英,不知何時由主臺繞了過來,使了個眼色,意似叫看那手中紙團,口說:“我代蔡老弟去會這廝!”底下未容答話,父女二人雙雙搶步向臺口趕去。

東臺蔡黨雖然多半江湖後起,都有一些專門的武功絕技,內中還有少半成名多年的人物,只爲和蔡烏龜交情較深,一則朋友關心,二則客氣謙退,不肯受蔡、花兩家主人尊禮,去與一干恃若靠山的妖僧妖道同到中間評斷人的主位,所以沒往主臺上去。起初各以江湖上前輩英雄自居,照例開場無什好手,又見對方出場的都是從來未聞見過的無名小輩,就是手到即勝,也不光鮮。先又有兩方各派本行中人先比高下的話,輕敵自大,袖手在側。嗣見雙方先出三人大是不弱,還可說是憑了所養毒蛇怪物制勝,不算十分真功夫。及至鄒洪、範顯、卞莫邪和江明、祖存周兩個小孩,先後當場大勝,這纔看出邢黨方面這些無名後輩全有一身驚人本領,正是一個勝似一個,便自己出場也未必定佔上風,大爲駭異。蔡黨已然連敗三次,休說爲首主人,便自己這些外客面上也不好看相,又見蔡黨人人悲憤,蔡烏龜氣得臉皮鐵青,眼裏似要冒出火來,再不出去不行。人都喜愛自負,以爲自己多年威名遠震,本領高強,極少遇見對手,照敵人情勢,雖難期其必勝,至多打個無大結果,必無敗理。

這夥綠林強盜、江湖老賊,還不知蔡烏龜老眼無花,由第二場起便看出對方太強,除非主臺上一干會飛劍法術的妖人出場,再換東臺這夥老人物上去,一樣也難討公道,爲了顧惜這夥人多年名聲,恐其一旦敗於無名後輩之手,一面又急於報仇,恨不能立時有人放出飛劍,將仇敵斬完殺絕才快,心中尚在躊躇未決,故未發話煩其出場。反以爲是看重他們,覺着對手不配,未便開口相煩。受人重託,聘請來此,雖然這些無名小輩勝之不武,不勝爲笑,但是主人門下徒弟和各方友好請來的徒黨,幾個最好的俱己死傷逃亡,餘下本領更差,事已過去,其勢不能再敗,怎好意思高坐不問!大家多抱着一樣心思,內中兩個氣壯心粗的,乃江西水旱兩路的有名巨盜。一名神力天王胡耀宗,一名八棍金剛蕭-,自恃一身武功,素性強暴,倚老賣老,想到便做,永不思索,首先離座而起,只說得聲:“小狗可惡,我兩個去把他生劈了!”雙雙脫去長衣,也在此時往臺口走去,待要縱落,再奔向中央擂臺,上場對敵。

獅王雷應也是一個年老氣盛的人,此次出來,一半受了花四姑囑託,只去穩住蔡黨,禁其羞惱成怒,犯性胡來;一半還含有別的深意。和蔡烏龜說話時,見胡、蕭二老寇忽然起立。”口朝右座諸人說了一句話,老氣橫秋,急匆匆便往外走,自己由臺後走來,竟和不曾看見一樣。兩下初會不多日子,以前只是聞名,並無交情,這等行徑,跡近輕視,未免心中有氣,不願和蔡烏龜再“說,帶了女兒也往前趕,快到臺口,未容胡、蕭二寇往臺下縱落,喊聲:“玉兒隨我快走!”聲隨人起,腳底一按勁便飛身縱起,徑由東臺中心往中央擂臺上縱去。雷紅英也跟蹤飛身,追縱過去。一個身材高大、貌相奇偉的白髮老叟,一個丰神綽約、美麗如仙的紅衣少女,相隔十餘丈,捷如飛烏,凌空飛渡,武功固是驚人,姿態身法又那麼輕靈美妙,和方纔江、祖二人隔臺飛縱時一樣令人心中讚佩。三臺上人,大都不由自主脫口叫起好來。神力天王胡耀宗和八棍金剛蕭-趾高氣揚,正待下縱,再奔中臺,忽聽身側疾風掃過,三面臺上人們齊聲喝彩,忙即回顧,雷氏父女已雙雙、由斜刺裏往擂臺上飛去,心頗不快。

蔡烏龜已將手中紙團打開,上有數行字跡,大意是說,敵方現來能者,飛劍神奇,破臉大舉,恐多傷亡,今尚非時;呂、郭所約異人入夜必至,雖是山中,白日殺死大多終覺不妙,如被逃走一二,更多隱患,最好捱到半夜人來,一網打盡,一人不留,方爲上策;好在有衆位神僧、真人相助,此仇必報,何爭此半日工夫?再有人出,最好拖延時候,只守不攻,不必求勝,餘由雷氏轉告等語。正看之間,聞得采聲雷動,纔想起匆迫中沒有攔阻胡、蕭二寇,雷氏父女越向前去,必必不快;而獅王雷應本系輾轉託人聘請而來,此老輩尊名重,此來極大情面,本無交情,理應謙恭,只得自己下位去,把二寇攔請回座,正拿交情勸說,同是爲了自己心熱,上臺早晚都是一樣,出場與否,全感盛情,請勿爲此介意等語。忽聽采聲又作,側顧中央擂臺,雙方已然交手,這次卻是一個對一個,雷應的女兒玉鉤斜雷紅英和一麻臉少年花子動手,雷應氣呼呼站在臺側,只作旁觀,並未上前,好生奇怪。

原來獅王雷應一世英名,膝前只有一個嬌女,不特生相極美,又學就一身家傳武功,人品更是端莊賢孝,平日愛如性命,擇婿數年,久無當意,照蔡烏龜爲人,本來請他不動,一則代約之友交情頗厚,又聽說好友金眼神猖查洪寄居花家,這次名爲兩幫花子借地評理,實則雙方所約高人甚多;加以愛女久慕兩浙湖山之勝,長時絮聒老父往遊,來人卑詞厚禮,又極懇切尊敬,老頭子好高,吃人僵住,心想借此一了愛女遊浙心願,就便爲她相攸,選一佳婿,豈不一舉兩得?便和來人約定,去可以去,禮物不收,到時出手與否須憑自己心願,看事曲直再定,不得勉強。彼時蔡烏龜還沒約到呂、郭二妖人,只圖他答應,增加威勢,到時再拿情面拘他,不愁他不伸手,全都應諾。

雷應到後,會見老友金眼神猖查洪,談起花家情景,再一留心查看花四姑爲人和所約集的一干黨羽,不是妖僧妖道,便是綠林中下流之輩,心便涼了大半。只爲受了朋友之託,蔡烏龜相待又極優禮,未便不辭而別,勉強留下,在花家住了兩天,漸漸聽說邢黨方面出場的俱是前輩英俠,並還約有好些劍俠有道之士在內。前晚神偷葛鷹、黑摩勒師徒大鬧花村,盜走呂、郭二妖道的法寶,跟着又來了幾個不知名的少年俠士,花黨連連失利,死傷多人,最終查洪和葛鷹正在惡鬥,新疆北天山老輩飛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忽然飛來,在花、蔡兩黨那多能手之下,硬將葛鷹引走,花四姑差點沒受了內傷。種種情形,都不是什好兆頭。只管花四姑又請來一個妖僧,邪法厲害,但是對方也請得有精通飛劍法術的人物。自來邪不勝正,敗多勝少。本心是想就敵我雙方中擇一佳婿養老,照眼前形勢,如此險惡,雙方已成勢不兩立,決不是尋常廝鬥,有名望本領的中間人一出場便可排解,下去只有仇怨越結深。自己這面無一端人,對面成了大仇敵,當場選婿如何能夠?還有,自己武功雖到了上乘火候,飛劍卻難抵禦,不出場又不好意思,早存下見機行事的主見,到日敷衍得一兩場,略微交代,見好就收。嗣見邢黨方面竟有好幾個老朋友在內,心又活動,正趕花家要按江湖禮數命人陪客,便去討令知賓。花四姑不知雷應心意,還覺他乃成名多年的老英雄,理應同在主臺,出頭作中間人助威,如何屈作知賓?雷應力說:“無妨。同是爲了朋友,有甚高下?這樣既免不相干人前往,吃敵人訕笑輕視,還可就此查探虛實。”花四姑只得稱謝允諾。

雷應父女便走西臺,藉着陪客爲由,先和幾個老友敘闊,就便略露此行心意。及至雙方扯破了臉,回到主臺以後,暗中留意觀察。見先上臺的一撥,雖看出武藝高強,一則年齡大差,又是一些風塵中的怪物,心中還不怎樣。等第二撥人上臺,見丐仙門下竟有卞莫邪這等人物在內,已然有些動念。及至祖存周與江明一出臺,越發看中。老頭子自己年老,急於早了愛女嫁婿,又以奔走江湖數十年,閱得人多,頗精風鑑,看出祖、江二人不特懷有一身驚人本領,根器福澤俱極深厚。江明雖好,尚嫌年紀大小,品貌也非愛女之匹,尚嫌美中不足;那祖存周生得猿臂蜂腰,面如冠玉,貌相既極英俊,舉止又頗從容文雅,如與愛女爲配,恰是一雙兩好,再好沒有。明知當日局面談不到兒女婚姻之事,終想少年人多愛美色,對方師友又不少交好,意欲先種下因,使男女雙方心頭留下影子,彼此有一點意思,一面問明對方來歷鄉土,事後再輾轉煩出人來,前往提親,下手較爲容易。

主意打定以後,又看出花四姑意存首鼠,惟恐事情越鬧越大,危及身家,每次蔡黨上場挫敗傷亡,在座妖僧妖道忿怒欲出,必定藉口行規如此,出尚非時,婉言勸阻。又見蔡黨人人憤怒,不住朝主臺上人觀看,想令主人發話,出頭之心甚切。方想乘機和花四姑說,自己繞往東臺,代蔡黨出頭,先擋一陣。恰巧花四姑也早看出蔡烏龜神色不妙,恐他情急之下率衆混殺,主臺上人也必紛紛動手,事愈鬧大,不可收拾,不問勝敗,自己將來俱都不了,把一個心腹黨徒喚近身前,悄聲囑咐,令其寫一紙柬與東臺送去,穩住蔡烏龜,不令妄動,仍照規矩行事,以待時機。

雷應看在眼裏,一面點破花四姑,忙率愛女趕去,追上那人,要過紙束,略看了看,忙由後面繞往東臺,剛和蔡烏龜說了兩句,遞過紙條,見擂臺上死傷的蔡黨已被人擡走,祖、江二人快把幾句過場交代完畢,待要回轉西臺,這面胡、蕭二寇也正挺身出去,惟恐錯過與對方敘見之機,忙率愛女搶先幾步,各自施展輕功,腳底一按勁,相繼飛身縱將過去。祖存周正站在臺口發話,遙覷蔡黨方面有兩人脫去長衣離座而起,便想接着再打第二場,本心就沒打算回去,正和江明使眼色,向衆接說:“愚弟兄年少無知,初出閱歷,極願多得高明人賜教。好在年輕,還有幾斤蠻力,並不限定只比一場,廣幫朋友如再賜教,意願奉陪,以便增長見識。”話未說完,猛瞥見蔡烏龜身側有一紅面白鬚、貌相英武、身材高大的老者,帶一紅衣少女搶步而出,走不幾步,忽然越過先前出場的二人,相繼隔臺飛來,忙即住口,側顧相待,晃眼落地。獅王雷應,適在西臺見過,雖未交談,卻知他人頗正直自愛,西臺長幼兩輩均有人與之相識。乃女玉鉤斜雷紅英卻是聞名初見,因雷氏父女人品與一干蔡黨不同,究是江湖上的老前輩,受人敦請,情面所拘,出於不得已,便和江明打手勢令其稍退,獨自上前,把手一拱,含笑說道:“雷老英雄,也向後輩賜教麼?”

雷應見自己自十餘丈遠處凌空飛縱過去,落地之處就在他的面前,祖、江二人都是一樣,只把目光注視自己,神色不動,甚是從容,禮數說話又是落落大方,不亢不卑,越發心愛,便笑答道:“老弟得有高明傳授,本領高強,又在英年,血氣方剛。老朽少年時雖也下過些年苦功,如今年老,筋力日衰,早已荒廢。常言老不與少鬥,本無出場之念,只爲老朽父女受人之託,小女紅英從小隨老朽練武,適聽老弟勝後之言,心稍不服,必欲過來向老弟領教幾招。老朽只此一女,平日未免嬌慣,老朽禁她不住,恐其年幼女流,從未與人交談,初次上場,有什失禮之處,如此隨了同來,代爲交代幾句。現在老朽就命她過來,一對一,陪老弟走上幾趟。這位江老弟與老朽只作旁觀如何?”祖、江二人俱知雷應和師伯叔們相識,不便出言無狀,聞言方想回答。雷應已點手呼喚:

“英兒過來。”雷紅英來勢更快,聲隨人到,身形一晃,便到了祖存周面前,更不答話,只說得一聲:“請。”俏生生立在當地,雙手拱向胸前,作勢相待。

祖存周本沒心和女子交手,無奈來得甚疾,未容答話,已自出場,說不上不算來。

又見雷紅英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秀眉帶煞,雙目含嗔,英姿颯爽,望着自己,頗有鄙夷之色,心中未免有氣,自來又未和婦女對過面,倉促之間沒了主意,脫口也道了一聲:

“請。”雷紅英更不客氣,左手當胸,往前微推,使一個虛招,緊跟着左腿一躬,右腿一蹲,進步連環,起右手,一掌迎面打去。祖存周無法,只得回手招架。江明在旁,也因雷應與本臺諸老相識,話又客氣,上來便聲明和自己一同旁觀,不便叫陣對敵。先想:

雷老頭頗有名頭,自不出鬥,卻令女兒上場,祖師兄武功極好,又精劍術,如憑真實本領,便自己和黑哥哥也未能打得他過,如何能是敵手?一個女人家,要是當衆丟人,多麼羞恥!方自尋思,及至定睛一看,那雷紅英的武功竟不在祖存周以下,這才真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打到急處,哪還辨得出手足招架,只剩一紅一白兩團人影,星丸跳擲,上下分飛,在臺上滾來滾去,看得三面臺上人們俱都目定神呆,連個咳唾之聲俱無。

自來惺惺相惜,何況對方又是一個美豔如花的少女,祖存周雖是正人君子,畢竟人非鐵石,不能無情。初交手時,心還煩厭,暗罵:“雷老頭沒有家教,把未出閨門的少女和人比武,當衆拋頭露面,一個小女子,還不兩三照面就倒?”心雖鄙棄,仍存忠厚,手底留情,只想點到爲止,使其知難而退,不令難堪。及至四五回合過去,才覺出對方雖然女流,武功實有功夫,並非弱者,並且下手還辣,毫不容情,好生驚異,不禁也鼓起興來。暗忖:我念你父和諸老輩相識,不肯過分,你偏不知進退,且叫你嚐個厲害!

於是雙方都是聚精會神,架隔遮攔緊湊已極,打了一陣未分勝敗。祖存周漸覺此女能練到這好武功,使受重傷未免可惜,便不肯再下殺手。雷紅英卻是練武多年,初次出場未免好勝,上去便用全力,恨不能將敵人打倒。畢竟女子氣力稍弱,祖存周又是劍俠門徒,練就氣功,時候一久,無形中佔了上風,雷紅英縱不被他打倒,也早吃虧,如今有了愛才之念,這一來,兩下恰又扯平。

雷應先見女兒武功不弱,雖暗怪她不該屢用殺手,想制敵人死命,一面卻是讚美,掀髯旁觀,只是微笑不語。及至時候一久,看出對方只管縱躍如飛,卻是氣穩神旺,一絲不見慌,始終一樣,女兒已成了強力應付,鬢角見汗,內行人眼裏一望而知,況又父女關心,情知再打下去非敗不可,有心上去相替,又覺不好意思,表面鎮靜,心裏好生着急。遙見西臺,祝三立、葛鷹等二人正望着自己,點頭微笑,分明心事已被看透,只男女雙方能打一個平手,這事便有幾分希望,否則女兒天性好勝,小敗尚可商量,如真當衆丟醜,必把對方認作仇敵,決不甘休,如何還談得到婚姻之事?偏生雙方都是鐵石心腸,只管郎才女貌,誰也沒有垂青之意,直似夙仇相遇,下起手來又辣又狠,毫不留情,都恨不能一下把敵人打倒纔對心思,照此情形,遲早必有一傷,並還是愛女挫敗居多。正在愁思,想不起什好主意,忽見祖存周勢子突變,迥不似先前猛烈,也不再用重手法對敵,看那意思,好似不願下手傷人,只想耗到對方力竭神疲知難而退之狀,心雖爲之一寬,可是敵人這類打法,守多攻少,勢更嚴密,無隙可乘,勝他已不可能;再看愛女,也似看出對方心理,有些情急,氣得粉面通紅,不住把家傳絕技,狂風驟雨一般朝對方猛攻上去,可是一點便宜也得不到,知非打到力盡筋疲不可。想了又想,還是乘着雙方勝敗未分之際,出頭喝止比較妥善。剛想好一套話,未及開口,猛聽一聲嬌叱:

“住手,我有話說!”跟着人影一晃,男女二人便自分開。祖存周笑道:“不打最好,還是叫蔡烏龜另換人出場吧。”

雷紅英把氣一勻,忍住嬌喘,喝道:“你少發壞!誰還怕和你打不成?我因這等打法一時難分勝敗,不如換上兵刃,你死我亡,來個痛快,你意如何?”祖存周見她香喘微微,滿面嬌嗔,越顯嫵媚,心實不忍傷她,笑答道:“你我無仇無怨,何必分什死活?

實不相瞞,你我功夫差不多,再打也是如此,沒的耽延時候,還是請和雷老前輩回去,換人另上爲是,我認輸如何?”雷應最好不打,也過來接口勸道:“既然祖老弟相讓,女兒暫且回去吧。”雷紅英道:“誰要他讓?這廝大已詭詐,正經動手,打死我也情願,他偏和我鬼混,想使我力乏丟臉,他還假充好人,我非和他見個真章不可!勝敗未分,便想不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爹爹把槍給我。”隨說,手伸處,便把雷應肩上斜掛的一個皮套摘下,將袋中所藏的三截雙鋒軟鋼槍取了出來。

祖存周見那槍只有寸許粗細,長約七尺,兩頭俱有尺許長槍尖,中有金環緊束,不用時可做三截,摺疊一起放人袋內,用時一抖使成挺直,通體純鋼打就,精光耀眼,形式精巧,甚是鋒利,知道此槍能剛能柔,暗附鋼簧,不特每截俱可曲折如意,中有一頭槍尖還是活的,內藏一根精金打就的細鏈,用時把另一頭的機簧一扳,那半尺長的尖鋒便和弩箭一般,由鑲嵌金環之處帶出金鍊,飛射出來,用完仍可縮回接上,收發自如,專破內家氣功,並打人身要害,中間三截又是逢硬便拐,端的是件最厲害的兵刃,乃明末一位武當名家巧心制就。以前並無此物,但非武功精絕的能手也不能使用,不知底細的人遇上非爲所傷不可。自己還是未來金華的前兩月,在師父家中,見到南嶽來的一位師執鐵指仙人程山老,隨來二徒,中有一個名叫熊英的帶有此槍,愛它式樣精巧,曾與領教,得知底細。當時用劍和他試鬥,悟出許多解數手法,自信足可抵敵,否則這類軟硬兩頭並用、中間還兼藏暗器的兵刃,多好武功,稍不留神也要吃它大虧。此女小小年紀,一個女流,能有這身武功,又看各方情面,不肯傷她,她倒使出這麼惡辣的兵刃,情理難容!好在此槍殺手俱都知悉,且看她如何施爲。真要一意尋仇。想拼死活,就不傷她性命,說不得也只好給她一點苦吃了。

心念才動,把背插寶劍拔下,忽聽雷紅英嬌叱道:“喂!姓祖的,休的看你武功不差,我這兵器名爲鬼見愁,一件兵刃抵五件用處,太已厲害。我向來光明正大,不肯取巧。此槍乃我心愛之物,本心助拳打擂用不着兵器,只作長途千里,萬一有人欺我,以爲防身殺敵之用,這裏本沒心思用它,無如身在客邊,沒有稱手兵器,又氣你不過,只得暫借一用,但我仍當尋常兩頭槍使,決不施展別的取勝傷你,全憑真功夫,免你死在槍尖之下還不知道好。”

存周聽她如此說法,心中暗贊:此女行事光明,果不愧英雄之女!不禁又把敵意全消,決計不再傷她,便笑答道:“這三截兩頭軟鋼槍不過能剛能柔,有半段槍尖能收發自如當暗器用罷了,有甚希罕?盛情心領,屈才相讓大可不必。這個不才還見識過,只管施展,無須客氣。在下師規至嚴,不敢傷害好人,又未便屈己向人。過了這次兵刃,如仍勝敗不分,只請隨了令尊大人回去,另換別人上場,勿再苦鬥不休,就足感盛情了。”雷紅英一聽,對方不特深知此槍來歷,並還叫盡力施展,不勝即回,露出不肯傷害之意,分明心中藐視,不禁又驚又怒,不等話完,怒喝:“少說廢話,看槍!”擡手一槍,當胸點到。祖存周知這一槍乃是虛招,一面還招,一面發完話,把手中長劍一緊,使開師傳神猿七十二式。二人槍劍交加,打在一起。這回兩人均持有精光雪亮的兵刃,打將起來越發好看。只見槍光上下,劍影縱橫,中間裹定一個英男一個美女,端的珠聯璧合,銖兩悉稱,難一軒輕。祖存周雖含有幾分相讓之意,不過是爲對方天生麗質,武功人品無一不佳,年紀既輕,又看乃父情面,不忍加害,只想逼她自退,並無別的意思。

哪知美色動人,竟把一干妖邪綠林引動了心。

當雷應初來之時,原因愛女貌美性烈,花家所約的幫手和一干蔡黨多是妖僧邪道、綠林盜賊,正經的人實沒幾個,便單要了兩問靜室,父女二人分裏外問取居;到吃飯時,藉口年老,愛女隨侍已慣,不與羣邪同座,自和查洪及幾個江湖老友,找清靜所在另做一席,不是盛宴公集,不令女兒同出見人。衆人偶然見到,雖驚其美,但見此女冷若冰霜,向不與人答話,又以乃父和呂、郭二妖道向來相識,行輩武藝既高,有名難惹,見面時機更少,一方又有好幾個淫蕩貌美的女賊可供淫樂,也就不敢冒失引逗。及至這一出場,兩次和敵人交手,比起以前所見,又是一副眼光,除爲首呂、郭諸人因與乃父相識,好些關礙,自覺不好意思外,門下妖徒和花、蔡兩家約請來的黨羽,十有八九全看紅了眼。本就垂涎心醉,及至交頭接耳互一探詢,不特此女尚未許有婆家,並聽苗氏弟兄說,由查洪口裏探出雷氏父女之來,一半是重朋友情面,一半竟是爲了選擇愛婿。衆徒黨俱知雷應家中廣有田業,富甲一鄉,如被選中,豈不人財兩得?聞言益發猴急,暗中紛紛搗鬼,各打圖謀主意,相機而發。

場上男女老幼四人卻一點也未覺察。祖、雷二人又鬥了數十回合,一個未巧使兵器,發揮三截軟鋼槍的妙用,一個也未施展殺手,只憑真實功力應敵。雷紅英初遇勁敵,氣又較浮,鬥時太久,鬢角重又見汗,明知這等打法不能取勝,一則不肯自食前言,敵人武功如此精純,聽口氣已知此槍用法,是個行家,萬一全使出來仍是不能取勝,豈不平白丟人?二則人非草木,不能無情,二人本是郎才女貌,一雙兩好,上來雖是各存敵意,打得時候一久,漸漸覺出祖存周不特少年英俊,心地並還極好,明明本領比自己高,但他一面暗中相讓,給敵人留地,不肯傷害性命,一面又顧他的人品,不肯自貶身價,捨己屈從,故賣破綻,假敗討好。適才所說,竟是心口如一。人家本來一團好意,自己偏不領情,還講歪理,怪他有意以長力累己。和人拼命,試想雙方比武,勝者爲強,既然能勝,何須如此勞力費事?可見居心忠厚。惟恐老父多年威望,只此愛女,初次出場便遭挫折,衆目之下丟人不起,不惜委曲求和,欲使打個平手,力竭而罷,兩無傷損,如何不知進退。”苦苦相迫?再一想到,自己一個紅閨幼女,父是成名英雄,如非遇見是他,另換一人,被他打倒,當着這許多江湖名人,老父固然難堪,自己以後是死是活?

這是敵人,豈可以大意犯小性的?越想心越發寒,不由對祖存周生了好感,敵意漸消,情於無形中相隨生長,幾次想要發話退下,不知怎的,心情自起矛盾,只不願走。再者適才弓拉太滿,無法下臺。這一來成了惺惺相惜,雖說軟槍妙用不肯施展,連現時手法也改平緩許多,只是架隔遮攔,更不再施殺手。

祖存周見她忽然勢緩,不再似前疾如風雨一味猛攻,專向致命之處下手,直恨不能一下把人刺個透穿。先還疑心她是欲取姑與,故示力竭勢窮,及至細一觀察,身法手法一絲未亂,面上神情也和善了許多,眉梢眼角若有笑意,身手又極輕靈,縱躍迎拒之間,宛如飛仙滴降,儀態萬方,倍增明豔,曹子建輕鴻游龍之喻正可移贈,不由暗中讚美。

雖仍未起遐思,無形中也添了幾分憐愛,本無求勝之念,對方勢子一緩,自然也隨着緩和下來。雷紅英自更明白,只想不出退身之策。又打了幾個回合,雷紅英無計自處,心想:你既對我留情,你們男人家稍敗何妨?就賣我一個破綻,我也不會就勢傷你,怎不做個整人情,讓我佔點上風下場多好?心正尋思焦急。

這一對讓,旁觀者清,又都行家,自瞞不過。中有兩個聰明的蔡黨,早看出祖存周有意相讓,一見女的也是如此,誤認作雙方打出情愛,已有默契,不由怒火中燒,雙雙不約而同往前趕去。二賊一名飛虎張文廣,一名玉郎君偷香神手韓盛,俱是北五省的著名大盜、採花淫賊,應了蔡烏龜之請而來。頭一天才由山東趕到,武功俱非尋常,一個更練有極陰毒的迷魂暗器。初來人地生疏,江、浙、閩、廣這些成名人物中,只有蔡烏龜、花四姑等有限三數人相識,餘者俱是互有耳聞,多未見過。花四姑老奸巨猾,除對幾個恃若長城的妖人和像雷應這樣成名多年的老英雄格外尊崇,餘者只是心中有數,表面上一般禮貌,無分軒輕。到了當日早晨,只蔡烏龜一人是兩造的主體之一,必須在東臺坐鎮,不便相讓,凡是外約助場的朋友,口頭上俱都請往主臺人座,以示禮敬。那許多自問配不上做出頭人的黨羽,俱都度德量力,極口謙謝,不肯妄自尊大,越衆登臺,獨這二賊自恃本領。花四姑因他們遠客,在壽筵上分列兩臺,入位時,又故意多讓了兩句,二賊狂做,不知主人客氣,以爲自己真夠頭等人物,竟自應諾。花四姑見他們實受,居之不疑,雖覺不配與主臺諸首要並列,但是話已出口,也說不上不算來,只得把他們排在未一席上。主臺上人,除卻妖人師徒,俱是南五省的江湖前輩,自身只管多是綠林出身,卻不愛答理這類下三門的薰香大盜、採花淫賊。二賊只與花四姑相識,相隔又遠,於在臺上,又悶又窘,本蓄一肚皮氣忿,無從發作,色心一動,更無所忌憚;又自恃油頭粉面,能博婦女歡心,暗想:雷應既在物色佳婿,只上去一下把敵人殺死,當衆顯出本領,事後再託主人一做媒,斷無不成之理!一心打着如意算盤,俱恐別人捷足先登,還未走到臺前,各自逞能爭先,雙雙把背一躬,雙足蹬地一按勁,便似弩箭脫弦一般,由離臺三丈以外,竟直往臺上斜射上去,姿態甚是威武好看,引人讚美。

雷應旁觀,早看出二賊上臺助場,好生不快,方喝:“二位且慢!等小女下去,再打不遲。”二賊中的韓盛已先開口道:“雷小姐不必和小賊生氣,請作旁觀,待我取他狗命!”雷紅英正覺力乏,巴不得有人接替,又不知二賊來歷,誤以爲花、蔡二主人派來,朝祖存周嬌叱道:“一年之後我再尋你!今日不願爲你耽延時候,我不與你打了。”

隨說隨向一旁縱去。祖存周也正不願再打下去,見來了兩個敵人,武功似頗不弱,便留了神,聞言立即收勢,笑道:“小姐武藝高強,並未曾敗,如何算輸?請隨尊大人回去。”話未說完,人已飛去。韓盛見張文廣已和敵人交開了手,自己恰好搶到正對頭,又見祖存周英姿颯爽,年紀比自己更輕得多,對雷紅英說話那等溫文,益發有氣,恨不能一下把他打死才快心意,早把身帶單刀拐摘下分持手內,大喝:“小狗不要臉!今日二大爺叫你死無葬身之地!”隨說縱身一刀砍去。祖存周見他上來如此狂語無禮,不由大怒,怒喝:“該死狗賊,看劍!”手中劍剛往上一架,猛覺一陣疾風由斜刺裏飛來。

二人懼知來了能手,倉促之中分不清是敵是友,雙方各自預備,剛往側一閃。說時遲,那時快!面前人影一晃,一聲怪笑,來人已如鳥飛墜。

祖存周眼尖,首先看出來的正是七指神偷葛鷹,一落地便伸手向敵人抓去,心想:

這等人如何值得他來出場?因和敵人已然交手,自不便再上,站在一旁,笑間道:“這毛賊,怎值得老前輩出馬?”葛鷹罵道:“這採花淫賊,在山東道上和黃鼠狼一樣,伏地會放屁冒煙,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婦女!我一個本分朋友便死他手。老花賊請出這樣淫賊幫忙,自己年老心花不要臉,也不怕給大家丟人現眼。適才我見這賊在當中臺上鬼眉鬼眼,已早想把他抓死,不過時候未到,暫容苟延片刻活命,結果也容他不得。哪知他見老雷姑娘長得好看,又生賊念,搶着上臺找死。我明知他不配和我動手,但我這是爲商民行客、良家婦女去一大害,不能算是比武,有甚相干?我話說完,這就要取他狗命!”

祖存周聞言,才知七指神偷葛鷹是爲報朋友之仇而來。敵人並均會使薰香、毒藥暗器,這類下三門的淫賊最是陰毒無心,如非葛鷹深悉此賊來歷,忽然出頭,自己雖然劍術得過真傳,煉有道家氣功。應變機智,敵人如發迷煙毒氣,雖能夠閉氣應敵,不一定便會暈倒,到底事出不知,稍微疏忽遲緩,就許爲他所乘。不過雙方言明一對一,葛鷹不候打完一場,平空上前接替,本領、名望均在此賊之上,衆敵等一定不服。自來兩家打擂,多半先是一對一動手,往後越打仇越深,雙方全都紅眼,只稍微有詞可借,便一擁齊上,成了混戰。邢黨連勝三場,花、蔡兩黨已是忿極,葛鷹這一來,無異火上添油,來賊再一廢命,漸漸必成羣毆之勢無疑。同來還有一賊,也是北方口音,當系同類淫賊。

江明武功雖好,卻無什經歷,莫要中了敵人暗算。想到這裏,便不肯退走,自在暗中留神旁觀,以備萬一。獅王雷應聽葛鷹一說,老大不是意思,不便再說什話,隨口答道:

“本來雙方約定單打獨鬥,各尋對手。小女已甘拜下風,不便再與祖老弟交手。我父女暫且告退吧。”說完,同了玉鉤斜雷紅英,齊往東臺縱去。

葛鷹本不認識二淫賊,原在西臺聽祝三立指說,因而想起舊友之仇,就二賊不出場,也要指名除他。恰巧二賊死星照命,見色生心,爭先出場,正對心思。只爲來時祝三立說:“老雷爲人頗好,你上場去最好等他退走再下辣手,否則他也成名多年的人,表面總算應人約請而來。他父女現在臺上,你將敵人打死,於情於勢,都非迫得他與你對敵不可,不論誰敗,都傷朋友義氣。”所以葛鷹上來未施殺着。淫賊雖也不識葛鷹,但久聞他的威名形貌和那天生神力怪相。一見敵人來勢猛惡迫急,手有七指,正與傳說七指神偷相似,先還有些膽怯,心中不住打鼓;及見敵人雖然力大勢疾、一身軟硬好功夫,空手不用兵刃,憑自己本領也還應付得來,不知葛鷹投鼠忌器,暫緩一步,反覺鼎鼎大名的人物不過如此,也未見有十分奇處:又自恃自有迷香暗器,膽子便大起來,不特畏懼之心大爲減退,反倒妄想搶往上風發那迷香暗器,先將葛鷹迷倒殺死,再取祖存周的性命。

心正打着如意算盤,沒想到敵人身手奇怪,初上來勢子很兇,及至一交上手,只聽他口裏發話罵人,面朝着雷氏父女的時候居多,隨隨便便動手,好似不甚在意神氣,那勢子說快不快,說不快又似快得那等巧法,只一暗下毒手,敵人不是來一厲害手法逼得自己不能不先抵擋,便是上風先被搶去。這時又正有大風,雷氏父女俱站在下風一面。

這類迷香暗器本非光明正大,全仗下手迅速,最好人一暈倒立即上前殺死,也不令旁觀人看出;如連自己人也一齊迷暈過去,當着敵我雙方這許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傳說出去,豈非笑話?似這樣,好幾次機會錯過。因敵人當衆辱罵,明揭自己罪惡,衆目之下實已難堪,心中憤怒已極,恨不能把敵人碎屍萬段纔出惡氣。一面破口還罵,一面正把全副精神註定敵人,以便待機而動。忽見雷氏父女雙雙退去,知道江湖上最不喜花道中人,自己本是討好,爲他父女出力幫場,怎麼也應見個分曉,捨己而去已不合理,走時更連句好聽的交代話都沒有,分明被敵人幾句壞話中傷,心存厭惡,照此情形,若想託花四姑作伐向雷老求親一節,定是難辦無疑。

越想越恨,剛咬牙切齒,惡狠狠罵得一聲:“老賊!”底下話未出口,忽聽葛鷹哈哈笑道:“礙手的人已走,你這淫賊就該不得全屍了。我如把你手法閉住,你死也不甘。

來來來!我先給你一個便宜,將上風讓你,我倒看看你那薰香迷藥、耗子屁的玩意有甚奇處,你就使出來吧!”說時,淫賊早就怒火中燒,已把裝有毒彈的鐵柺機簧扳開,好在雷氏父女已走,打算不論上下風,先發一彈試試,正賣一個破綻,往後倒縱出去,聞言心方一動。葛鷹已聲隨人起,由斜刺裏橫飛過去,落向下風,勢子竟比他快得多。匆匆不暇思索,將拐柄朝外一指,立有兩寸許長一個雞卵形的毒彈,挾着淡得目力幾難看出的一團稀薄香霧,朝葛鷹迎面打去。淫賊所用迷香名爲七寸斷魂香,乃滇西蠻僧所傳,厲害已極,休說被毒彈打中人非倒地不可,便在下風的人,只聞得一絲香味,立即暈死過去,非用他自配解藥或是一個對時以後不能醒轉。彈頭更有毒針,也是見血封喉,奇毒無比,並且一撞即碎,中藏迷香,同時爆散,端的陰惡已極!加上武功又好,所以在北五省縱橫多年,多高本領的人如與爲敵,決無倖免,也不知有多少成名人物喪他手內,商民婦女被害的更多。滿擬一彈成功,百忙中還暗罵:“老賊,你只耳聞我有這種暗器,來時以爲聞了解藥,又是一身好內家功夫,可以不怕,卻不知道毒針雖未必能夠傷你,這迷香卻與衆不同。”心念才動,彈已發出,方想喊“倒”,忽見葛鷹揚起那隻七指怪手往前一推,立有一股又勁又急的掌風發將出來,力量絕大,毒彈被盪出四五丈遠,遂由身側斜飛過去。淫賊滿懷必勝之念,萬沒料到敵人如此厲害,驚懼中知道葛鷹雖是一雙未帶兵刃的空手,看這神氣,此人內功分明已練到百步打空的地步,江湖上人傳說種種奇蹟定是不假,並且聽他上場時口氣,又是有意爲友尋仇而來,雙方必有一傷,決不善罷,能落個殘廢脫身回去,便是祖宗有德。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葛鷹這一劈空掌,雖是擊滅毒煙,震開毒彈,不曾迎面打人,掌風到處,淫賊只被掃中一點肩膀,便已然覺出厲害。這是氣功,全憑火候深淺,一不能當,便無活路,不比刀槍拳腳,彼此迎面對敵,身手如若靈活,一見不敵,還可架隔閃躲,臨機應變,以巧見長。淫賊終是久經大敵,機智絕倫,到此緊要關頭,頓生急智,只圖活命,也不再顧羞恥,頭彈無功,看出形勢不妙,更不再發,故意一晃手中拐,腳底猛一按勁,腳跟踏地,人已往後倒縱出去,口中才喊:“姓葛的,張某甘拜下風,後會有期,失陪了!”

未一句活未出口,人早倒縱起兩丈高遠,本意想驟出敵人不意,退到臺口,再一個“鷂子翻身”,便往臺下縱落逃走。照理人已認輸下臺,敵人萬無窮追之理,這樣至多當衆栽一跟斗,性命總可保住。哪知死星照命,任怎心靈知機,依舊難逃一死。

葛鷹原意,淫賊命在自己手心裏握着,想要當衆把他欺侮個夠,然後再下毒手,殺他報仇。滿擬淫賊鐵柺藏有機簧,必是連珠毒彈,一劈空掌把頭一粒毒彈擊散震落,斷定底下還有不少連珠而至。心還在想:這次多用點力,斜掌往上發出,將毒彈反震到東臺上,使蔡黨中的人當場迷倒幾個,開個玩笑。一見淫賊想逃。哪肯容得!飛身幾縱便到臺下,七指怪手疾伸,一把將淫賊夾背心抓住,痛暈過去,更不怠慢,手勁略鬆,就勢把另一手伸將下去,將淫賊舉了起來,大喝:“便宜你狗賊,到底落個痛快!”語聲才住,雙手已分抓向淫賊兩肋骨下,直似兩柄鋼爪插向骨縫以內,連用神力,手向兩旁一分,再擡腿夾背心一踹,叭嘆幾聲過後,當時鮮血迸射,竟將淫賊齊肚皮撕成三片,血淋淋踹落臺下。淫賊張文廣平日極其兇橫,一旦惡貫滿盈,報應臨頭,先吃葛鷹一抓,痛暈過去,滿頭痛汗淋漓,都有豆大,剛剛緩醒一口氣,連聲都未及出,便被活生生撕裂成三片,慘死臺下。

另一淫賊玉郎君偷香神手韓盛,本是張文廣死黨,適才爲了看上雷紅英美貌,色慾蒙心,也不顧什朋友之義,爭着往擂臺上搶,因吃張文廣搶了頭籌,把雷紅英替下,討了好去,滿腔邪火無從發泄,見臺上還有一個敵人,以爲江明一個小孩,適才只是對手不濟,僥倖得勝,想拿他出氣逞能,喝聲:“小狗!”舉刀便砍。江明本在旁觀戰,一見來了兩個油頭粉面的敵人,勢甚猛急,便留了神,剛縱過去,未及開口喝間,已有一賊將雷紅英替下,與祖存周交開了手;另一賊倏地滿面忿怒,更不答話,舉刀砍來。江明一面招架,口中喝道:“和你那邊打去,省得礙人的事!”隨往旁邊空處縱去。韓盛剛剛趕過,兩下才交上手,七指神偷葛鷹便隔臺飛來,一到便把祖存周換下,口中喝罵,宣揚淫賊張文廣的罪狀。

江明先見敵人少年英雄,功夫頗好,只管對方開口罵人,橫蠻無禮,還有惺惺相惜之意,並不十分忿恨,一聽這是個採花淫賊,便有了氣,迎面狠狠啐罵道:“我當你一個人物,原來是個採花淫賊!平日想必害人甚多。今日惡貫滿盈,犯在小爺手內,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江明氣功原有根底,和淫賊交手,自覺背晦,忿極之下,打對了面,使勁啐了一口。因在黃山練過水營功夫,雖然不是存心以此傷人,力量卻大。淫賊正用手中刀擋開敵人兵刃,急於亮招取勝之際,面門全無遮隔,整個現出,百忙中萬沒料到敵人小小年紀會用唾沫傷人,一下噴了個滿臉花,臉上好似中了一把鐵沙細彈,當時腫起了好幾處,麪皮如割,疼痛非常。還算江明因這種功夫沒練到家,未想拿它應敵,事前口中又未蓄水,不曾運用全力,否則就這一下,淫賊縱不閉過氣去,受傷也是不輕了。

淫賊冷不防吃了人虧,不由大吃一驚,惟恐底下還有殺着,慌不迭往後倒縱出去,一摸臉上,已是熱辣辣浮腫了一片,敵人也自縱到。看出不是存心,越發怒火中燒,一面破口大罵,一面回手把背上斜插的護手日月鋼輪取下,口中大罵:“小狗!”刀輪並舉,迎殺上前。這件兵器和張文廣所用單刀拐一樣,內有精巧機簧,暗藏毒藥暗器,雖不似張賊另有獨門傳授:毒藥之外還放迷香邪霧,但也厲害非常。這時獅王雷應已聽了葛鷹的話帶了女兒走去,葛鷹正和淫賊張文廣試那迷香暗器。

江明前被葛鷹叫破,己然留神,目力又極敏銳,追縱過去時,面正向着葛、張二人,百忙中瞥見張文廣暗器由拐柄上發出,方想:敵人真個陰毒,如非知底的人,誰能防到有這類毒招?忽見敵人將揹帶兵器拔下,定睛一看,那兵器前半是一五寸大環,上面頂着一個月牙,環下簇繞着一些寸許長、手指粗的倒刺,下半是寸許粗的杆;另有七尺多長的柄,柄頭特粗,上有護手,通體純鋼鑄就,打磨雪亮。心料柄中藏有暗器,格外加了幾分防備。同時祖存周因葛鷹一說淫賊慣使毒藥迷香暗器,表面旁觀,暗中戒備,心想:葛鷹知底無妨,江明卻是可慮,如憑真實本領交手,勝敗自無話說,如要施展這類陰毒之物暗算,爲救江明,只好放出飛劍將淫賊殺死,引起混戰也說不得了。淫賊忽然虛晃一刀,身子往右一斜,使一個“葉底藏衣”之勢,左手日月輪當胸推來。江明原因毒藥暗器只不被打中身上便無妨害,最怕是所磕毒煙一人鼻孔,立即昏迷暈倒人事不知,自己又忘了把師父配製的解藥帶來,就能閉氣,暫時尚可,久了仍是不便,意欲不等發作先把此賊殺死,只是把他這件兵器毀光。見淫賊將刀虛晃,改用一輪推來,料定是個殺着,必因相隔太近不便施爲,想借自己用劍一磕或是往外推擋之勢,乘機縱開,倒回輪柄好發暗器。靈機一動,故使險招,假作一時疏忽,只顧敵人右手的刀,沒防到有這一輪,雙足蓄勁,用內家釘卷之法立定地上,上半身慌不迭往後一仰,同時暗運氣功,把右臂用足真力,等將輪頭讓過,往下砸來,倏地身子一挺,奮力舉劍往上擋去。

淫賊心計原和江明所料差不許多,一輪推去,正想江明用劍一擋,乘機縱開,倒轉輪柄好發暗器,忽見敵人手忙腳亂,不倒翁一般身往後仰,似要倒縱出去,以爲江明終是年幼,火候不到,誤把前刀虛招當實,致有此失,自己雙手俱有兵刃,佔了便宜。似此情形,敵人萬變不出甚巧招,準定吃虧無疑,現成便宜,焉有不取之理?連忙改退爲進,往下砸去,並恐敵人身輕靈巧,縱躍神速,一下打空,還特加了力量。滿擬十九可以得手,哪知江明是以天生神力取勝,輪方砸下,瞥見江明上身後仰如弓,下半身卻和釘在地上一樣,步法甚是穩定,心方微動。說時遲,那時快!敵人倏地挺身而起,舉劍往上擋來。雙方一個力猛,一個勢急,江明又是成心,本來真力又大得多,淫賊卻驟出不意,如何能當?只聽地的一聲,兩兵相觸,火星飛濺中,淫賊左手虎口立被震裂,日月輪向上蕩起,幾乎脫手飛去,身子卻被震得倒退出去好幾步。

淫賊萬想不到對方有此一着,知道不好,欲待抵禦,身子還未立定。江明一擊成功,更不怠慢,早就着這一擋之勢,一個“飛鷹拿兔”,加上“撥草尋蛇”之勢,連人帶劍,飛身追縱過來。淫賊左臂已然震麻,虎口疾痛,勉強握着日月輪,不能用力,一見人劍飛來,嚇得手忙腳亂,縱刀擋時,吃江明凌空舉劍一撥,襠的一聲將刀盪開,分心便刺,來勢疾如鷹隼,靈巧非常。淫賊措手不及,瞥見劍光耀眼,已然臨頭,自知不能倖免,百忙中強用日月輪往上打去時,江明手中劍已由咽喉刺進,順勢右腳一擡,踹向淫賊左手腕上。淫賊一聲慘叫,身往後翻,手中刀輪齊拋,屍橫就地。江明隨手把日月輪拾起一一看,和葛鷹對敵的淫賊也同時斃命,方和祖存周談說。

正面主臺和東面客臺上已有多人紛紛喝罵,離席而起,待要出場,爲前後幾撥死傷的人報仇雪忿。西面客臺上邢黨中的一些前輩劍俠高人,只拿眼望着主臺上幾個妖邪中的能手,冷笑不言,如無其事。眼看中、東兩臺約有二十餘名敵黨爭先欲出,就待往擂臺上殺到,忽聽破鑼也似大喝道:“你們都不要動!我和老偷兒還有約會呢。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你們要打,等我和老偷兒先見完了勝敗再說。”衆人一看,由主臺和西客臺的過道中間,飛身縱出一個鬚髯如戟的老者,相隔三臺中央空地約有八九丈遠近,聲隨人起,話未說完,人已縱到,宛如一隻大鳥凌空飛墜,身手矯捷異常,端的名下無虛,引得四面觀衆紛紛叫起好來。查洪身落地上,先朝爭先出場諸人把雙手一分,滿頭白髮根根倒豎,氣勢虎虎,威猛已極,身後卻插了一件從未見他用過的兵刃。此人天性剛愎,說出便做,不容違忤,又知葛鷹也是一身好功夫。前晚二人鬥得正急,吃天山大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跑來,解圍引去,未分勝負,今日又是二強相遇,衆人俱想見識這場惡鬥,開個眼界,於是走到臺邊。待要下縱的人十九停步不前,齊說:“葛鷹老賊可惡該死!既是老前輩前往除他,我等遵命觀戰便了。”主臺上一干妖僧妖道早吃花四姑穩住,定有毒計,準備捱到夜間,將邢黨中人一網打盡,現時雙方只憑真實武功交手;嗣見蔡黨連敗數陣,雖也忿怒,並未想即出鬥。這些爭先出場的人,有一多半是東看臺的,本是受了蔡烏龜的暗示,心忿主人不早出頭,意欲就此出場,引起混戰。

正面主臺共只四人,卻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吃查洪迎頭一攔。內有兩人,一名飛天鷂王開泰,一名神刀於四,本領頗高,雖在主臺列座,原是蔡烏龜好友,性又粗豪,見衆人俱吃查洪攔回,好生不快,正要發話。查洪已把話說完,往對面擂臺走去,腳底甚快。眼看快到臺前,要往上縱,猛瞥見查洪身後還緊跟着一條小黑影,身法更是矯捷,定睛一看,乃是一個身材瘦小、穿着一件黑衣密扣緊裝的小孩。如是敵人,查洪不會一無覺察,如是自己人,又未見過,查洪既攔別人上場,怎會自己反倒帶上一個?心方驚奇,忽聽身後同黨有人問範氏弟兄道:“這小賊頗與近來江湖上傳說的黑摩勒相似,好些綠林朋友都吃他虧,怎會和查老頭子在一起?”王、於二人,原和前受閩撫指使、想要劫殺虞堯民的一干盜黨交好,聞言見那黑衣小孩果與傳說中的黑摩勒相似,本就心中不忿,再一回憶那些盜黨被害之事,不由怒火上升。飛天鷂王開泰首先縱落臺下,往對臺趕去。自從廣、浙兩方決裂交手,當中臺階便照例撤去,後到那一夥老少花子俱在臺前跌坐觀鬥,臺上人如不由兩側臺階走下,便須由這夥異丐頭上飛越。先前衆人紛紛搶出,花四姑和幾個心腹同黨又各忙於勸阻,均未留意。神刀於四眼尖心細,正待相繼縱落,百忙中瞥見王開泰往臺下飛落時,腳底下正坐着一個面黃如蠟的中年花子,見人由他頭上飛過,面色倏地一沉,猛揚手朝着王開泰身後空按了一下。如換別人,決當作是適逢其會,正趕上下面擡手;於四卻是行家,早看出這夥花子無一好惹,這一掌可是內家最厲害的功夫,心中一驚,不便明言,衆花子一字排開,正擋去路,不敢再由頭上飛越,只得繞向臺角空處往下縱落,暗中留意:衆花子各自目注前方未動,大有人不犯我、我便中立、決不伸手之勢,王開泰縱勢極快,也不知受人暗算與否,又想起仇敵可惡情景,忿怒憂疑一時並作,急匆匆往前飛馳。

這時查洪已和葛鷹對面,正在互相問答。王開泰也自縱上,正向那黑衣小孩喝問,還未交手。神刀於四剛縱到擂臺上,便見查洪滿臉怒容,撥轉頭待向王開泰喝問,才一對面,倏地冷笑道:“你這廝怎不聽話?已然中人暗算,受了內傷,不跳動也只保得七日活命,此時想活還來得及,不去找人救命,偏來這裏作甚?”王開泰見查洪老氣橫秋,惡聲相向,本來又要發作,一聽話音不妙,忽然心動,想起適才由臺上縱落時,後心好似微微一麻,因系凌空飛越,身後無人,沒怎在意,知道查洪老眼無花,人甚實在,、決無虛假,方自驚疑。於四已在旁使一眼色,接口道:“王二哥,主人着我來請你回去,有話問呢。”王開泰會意,愈知不妙,暗中試一運氣,果然中了陰掌,不禁大驚,雖覺上臺一戰未交便退下陣去,不大好看,但是再一跳動,內傷發作,更無生理,尤可氣是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縱時身後俱是自己人,於四不說,必有難言之隱,念頭一轉,還先顧命要緊,立答:“我去就來,這一黑賊不可放走!”黑摩勒本就想要發話,聞言笑罵道:“你不必裝什門面了,快滾回去等死,還有一個善終,力用不得,乖乖慢走吧!”

說時,王開泰已然愧憤轉身,強提着氣往下縱落。於四未免擔心,口答:“你只管走,黑小賊怎能在我手下逃命?”說時,眼卻瞟着王開泰,猛聽黑摩勒喝道:“不要臉的老賊,叫你嚐嚐小爺味道!”話還未完,手已先到。於四微一疏神,聞得左頰風生,趕忙回手招架,黑摩勒手法靈快,已自無及,百忙中剛把上面一掌擋開,當胸早着了一下重的。

查、葛二人見於四捱了一下,各自笑道:“連一個小孩都對付不了,硬不聽話,非要出來丟人。我二人已打過數次,一時也分不出高下,你們既不怕丟人,索性我們另找地方,讓你們現世去!”於四中了一掌,臟腑震昏,本已大怒,再聽二人同聲譏笑,益發怒火中燒,一面還手與黑摩勒對敵,口中厲聲大罵:“老賊們不要發狂賣老!我把小賊碎屍萬段,再和老賊算賬!”罵得甚是含混。罵時查、葛二人已雙雙走開,到了後面臺口,正待往下縱落。查洪聽出他接口還罵,明連自己同罵在內,勃然大怒,便要回身理論,吃葛鷹一把拉住道:“老刺猖怎不通情理?只許你說人,不許人罵你麼?”查洪怒道:“這賊不知好歹,我說的是好話。”葛鷹笑道:“你雖好話,他不領情,還不是由他?休看這廝混充好漢,我那徒弟比我還會鬧鬼,不是什好相與。你一大把年紀,和快死的人慪什閒氣?我們這筆賬老算不完也不是事,先找一個遠點的地方見了勝敗,打完再找一個賣好酒菜的酒店吃一頓,誰贏了誰作東,看看到底誰強,還省占人地方,不比這裏好麼?”說罷拉了就走。

查洪不知對方諸老有意保全,知他性情剛烈,惟恐發難,花四姑受惡報時玉石俱焚,事前早商量好,先由黑摩勒先施反間,使其灰心,等到出場,再由神偷葛鷹將他誘出村去。葛鷹原定見他上場再行出面,因見淫賊張文廣,想起殺友之仇,又恐祖、江二人無知,中了迷香毒鏢暗算,於是趕前出場,殺死淫賊之後,本就想指名索戰,因見中。東兩臺敵黨羣起,方想索性多殺幾個再作計較,一見查洪自來,正合心意,二人論本領差不多少,如論機智口才,自然天地相差,連激帶騙,沒多費什話便被說動。自來好漢愛惜好漢,查洪雖拿葛鷹當仇敵看待,心中卻最喜這等人物,無形中自然投契,吃葛鷹一攔,竟比什麼都聽話,乖乖的隨了就走,雙雙把臂縱落,往臺後無人之處走去,直似查洪和人爭鬥,葛鷹反成了朋友,爲好勸架,將他強勸拉走情景。花四姑正在臺上望見,知道葛鷹詭計多端,恐查洪上當、中人暗算,忙命兩個心腹同黨暗中尾隨下去探看不提。

於四瞥見查洪大有反目相向之勢,對於仇敵,神態反似親切,越想越有氣,有心再說幾句,但知查洪性情素來剛愎古怪,不講情面,已然這等辭色,再若傷他兩句,就許舍了敵人,回身來尋自己晦氣,本領又非其敵,白白丟人,只得強自按捺,聽其隨了敵人下臺,滿腔怒火無從發泄,全注在黑摩勒一人身上,背上一柄金背刀早已拔在手裏,使了個風雨不透。黑摩勒先和於四交手,及見取出刀來迥與尋常不同,長有三尺五寸,近尖五六寸,兩邊開口,中有雙叉,刀背厚約寸半,刀柄長約近尺,柄頭尖銳,通體打磨極亮,宛如一泓秋水,寒光閃閃,奪目生霞,心想:這刀真好,形式又極奇特,休說是見,聽也未聽說過,料是自己出樣打造,如能得到手內,送人也是一件極好禮物。便不取身旁寶劍,只將腰間軟鞭解下應敵。哪知於四年雖半百,武功卻極精純,刀法神妙,刀光又亮,舞動開來,通身俱是刀光環繞,不似先前動手腳時,可憑身手矯捷、縱跳輕靈取勝,如非天生神目,又得高人傳授,差點還非其敵,急切間休想得到一點便宜。黑摩勒也是一個想到必要做到的性情,見攻不進,一賭氣,決意非得那刀不可,如是也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

且不說這老少兩人殺了個難解難分。當查、葛二人一下臺,祖、江二人見臺上只剩敵我各有一人單打,自己先打了好些時,正商量先回西臺休息一會,等有人出場,相機再上。剛往臺側走去,身未縱起,忽聽臺下兩三聲斷喝過處,飛上三條人影,同時又聽一個幼童口音高喚:“黑哥哥!”聲到人到,由出口一面路上箭也似飛來一條白影。二人忙往臺後縱開,立定一看,後來的是個白衣短裝幼童,已朝黑摩勒鬥處奔去。面前相繼縱上三人,兩個少年壯士,手持長劍,一箇中年大漢,手持兩根鐵鐗。三人好似兩路,到了臺上,便爭先朝祖、江二人搶去。祖存周見那大漢手中鐵鐗又粗又大,雖似一個渾人;那兩少年身法步法均似得過高明人的傳授,尤其那左手劍訣齊眉、右手握劍當胸,劍身平直、劍尖向外的姿式,與自己本門是一個家數,貌相又生,先前中、東兩臺敵人俱曾留心查看,並未見有此兩人,恐有師門淵源,忙把手一擺,止住江明緩上,也用本門劍術,把手中劍向外平端,口喝:“朋友且慢!通名過手不遲。”

兩少年見祖存周和他一般手法,年長的一個倏地面色略變,喝道:“我二人乃華亭雙傑徐揚、徐遠!爾等倚勢行兇,今日叫你難逃公道!”祖存周答說:“雙方比武,單打獨鬥,各憑本領,勝者爲強,怎能說是倚勢行兇?看你二人不是江湖綠林之士,如何也來受人利用,爲之助威?你那劍法頗有來歷,令師叫什名字?可速說出,以免傷了自家人的和氣。”

徐遠性情較暴,聞言怒喝:“老爺師長是誰,說出來嚇你一跳!閒話少說,有本領只管施展出來好了。”祖存周聞言心中有氣,暗罵:“無知鼠輩,我好意先打招呼,你偏不知好歹!動手就有傷害,也怨我不得!”剛待發話迎敵,那持鐗大漢也是由外新到,聽人一說便即上場;因見臺上已有一對打的,只有兩人閒着;又聽那兩小孩甚是扎手,巴不得搶在頭裏,憑着力猛鐗沉,人前顯耀,偏吃兩少年先到了一步。心正着急,見雙方停手說話,一聽兩少年是華亭雙傑,早有耳聞,不由立定,打量了幾眼;及聽雙方只和徐氏弟兄交談,直沒理會自己,好似這大一個人並沒在他眼裏,不禁怒從心起,大喝:

“小狗只得兩人,二位且將這大的一個讓我!”說罷,縱身上去,當頭就是一鐗。

徐氏弟兄原是華亭世家子弟,自負本領高強,又有幾分富貴人家子弟習氣,此來本爲受人慫恿,給花家幫場湊熱鬧,逞能揚名,到的也晚,一聽臺上有了勁敵,匆匆便往前趕,不料東臺搶出一個大漢,兩下氣味不投,本已生厭,這時和敵人正在說話,見他突然冒冒失失,搶過來舉鐗便打,越發心中不快,口喝一聲:“且慢動手!”還沒等祖存周招架,便舉手中劍使一個“亂卷蛛絲”之勢,往上一撥一攪。祖存週一見敵人銅到,也用劍往上一架。雙劍一鐗,恰巧同時撞上。三方勢子都急,只聽滄琅琅一聲響處,火星飛濺!那大漢雖然力大,無奈祖存周練就內功神力,徐遠也是名家傳授,手法靈妙,因見大漢鐗沉力猛,恐碰自己寶劍,未用劍鋒直擋,用的是巧手法,一個直力,一個橫力,事更出於意外,想不到自己人也會幫助敵人動手抵禦,吃祖存周猛力一擋,銅便向上震起,同時再吃徐遠用劍貼着鐗旁就勁卸勁,反腕往外一撩一壓,如何禁受得住?當時虎口一震,手臂痠麻,連鐗斜着往外蕩去。不由怒從心起,一面忙用左手鐗護住前胸,就勢向側一縱,待要開口喝問徐遠爲何攔阻,身剛立定,本心想說:“你幫這小狗,是何道理?”一句話未說完,才把“你幫”二字出口,第二字恰是個開口音,冷不防由斜對面飛來一件不大點的暗器。

大漢人大嘴大,又當羞惱成怒,氣急之下,口張越大。面前只有兩個敵人,均在和徐氏兄弟對立說話,未曾擡手,一時疏神,不知身側來了暗算。那發暗器的人,身材還沒他一半高,就對了面也未必會看在眼裏;那暗器卻打得又急之準,波的一聲,正往口中打進。大漢原也行家,雖然閃躲不及,已自覺察,心中一驚,落口便咬,想把暗器咬住。沒料稍慢些須,那暗器共只寸許大小,竟由上下兩排牙縫中滑過,把右上顎打破,舌頭也吃打腫。總算上下牙一蹭,咬着了一點尾尖,牙雖活動了兩個,力量大減,沒被打穿入骨。百忙中覺着那東西又脆又甜,不似銅鐵之物,慌不迭吐出一看,乃是一枚大鮮棗,急怒攻心,未及發話,忽聽側面有一小孩口音喝道:“你忙,我先送你一個棗子!”聲到人到,同時由斜刺裏飛來一個小孩,手中持着一件能軟能硬的奇怪兵器,有六尺多長,小拇指粗細,通體密鱗,又黑又亮,頭上有一棗核形的鋼椎,約有半尺多長,兩三寸粗,一到面前,便當胸點到,邊打邊罵:“不要臉的狗賊!想乘機取巧,兩打一暗器傷人麼?我也送你一個棗吃,你看味道好麼?”

這小孩正是大俠彭謙之徒童興,因聽師父說,便往金華北山觀戰,就便尋幾個老友作一快聚,並知黑摩勒也在彼處,約着一同趕來。在山路上,發現山凹無人之處有一樹經霜未落的大棗,甘脆非常,詫爲僅見,吃完隨手摘了些在衣兜裏,想帶與黑摩勒吃,會後並往一同摘吃。哪知一到便看見黑摩勒在場上和人對敵,另外還立有一個少年一個小孩,回顧師父未到,同行的只是兩位和自己嘻皮笑臉慣了的師叔,連忙縱上。本心想代他一陣,剛立臺上,又飛縱上三人,也不知誰是敵友。童興雖得高人傳授,武藝高強,終是年幼稚氣,好友重逢高興非常,不暇多看,急匆匆便往黑摩勒面前跑去。黑摩勒眼尖,早看出他和三個敵人相繼縱上,一邊和於四動手,不等童興開口,便先說道:“這回打架有規矩,一個對一個,不將這賊打死,不許換人;那邊站的兩人,一姓祖,一姓江,是自家兄弟;賊卻跳上三個,想系以多爲勝。你快過去,等把這些毛賊一齊打死,我再給你引見。這裏好朋友多着呢。”

童興剛一回顧,後來三人已和祖、江二人對面,內中一個大漢,手持雙鐗,又粗又長,頗有分兩,心想:師父常說,越是這類身高力大、挺胸凸肚、神氣活現的越是廢物,這廝想必是個蠢牛。初次上場,當着這多人面前,鬚髮利市,不能給師父和黑哥哥丟臉。

莫如我將就一些,先把這大個打死,好歹先得一個開張紅。心念一動,剛應了黑摩勒要趕過去,見那大漢倏地濃眉倒豎,目閃兇光,冷不防縱身上前,照着祖存周迎頭就是一鐗,吃徐。祖二人同時用劍一隔一撥,震盪開去。大漢好似驟出不意,縱向一旁,滿臉橫肉都急怒成了醬紫顏色,貌相越顯兇惡。因適才路上採棗貪多,衣兜裝不下,塞了幾枚在腰問革囊以內,轉身時忽然想起,恐和敵人交手要用暗器,雜有棗子妨事,便將囊內幾枚取出隨手拋掉,恰巧內有一棗又大又紅,沒捨得丟,本打算放在嘴裏嚼吃,見大漢氣急敗壞,只顧正面,全沒防到側面有人。暗忖:這廝可惡,何不將此棗轉敬與他,試試眼力如何?隨照鐵蓮子的打法,用左拇指託了那大枚棗,用食指和無名指緊夾棗腹,再用中指抵緊棗後,本心想打大漢的鼻子,正趕他厲聲喝罵,闊口大開,忙將左手往下略低,中指用足力量,猛的彈發出去。練就手法,百發百中,勢子又勁又急,相隔又近,大漢全沒留意,一下打了個滿嘴。大漢本就怒火上攻,再見來的是個小孩,越發氣急,圓瞪兩隻兇睛,似要冒出火來,大罵:“小狗,急速跪下討饒!念你年幼無知,還可饒你一命。再如不知進退,太爺將你蛋黃子都給你砸了出來!”童興罵道:“你這不要臉的狗賊!和我磕頭。叫小祖宗,還不饒你呢!”二人一邊對罵,一邊動手。

那大漢也是北方有名大盜,名叫賽叔寶秦三奎,生來力大,練就一身硬功,雖在綠林,人卻直爽義氣,與花、蔡兩家均只互相慕名,不曾見過。只爲二年前洗手,在濟南省城開了一家鏢局,生意甚好,中了以前同黨之忌,使出人來劫鏢。隨護鏢師本領不濟眼看鏢車被人劫去,幸蒙幾個南方過客拔刀相助,才得轉敗爲勝,將鏢保住。事後向人稱謝,一問名姓,內中一個少年,正是花四姑的孃家侄兒苗成,出手之令由他發動,同行諸人全是能手。秦三奎得信以後,派原鏢師帶了禮物,去往金華登門道謝。苗成未回,花四姑只代收了一點土儀,餘均壁還,由苗秀款待來人,備極優禮,留住了三日,才送起身。

秦三奎覺着欠了人情,花四姑又是洗手多年,家財甚富,無從報答,幾次想要親赴江南拜訪面謝,均未得便。這次聞得花四姑借做生日爲由,代朋友幫場,特地抽空趕來助威還情。滿擬手中雙鐗,縱橫北五省極少遇見敵手,還可人前顯耀,不想上來就吃一幼童戲弄,打了一棗在口裏,雖不能算是受傷,衆目之下到底不是意思。先還想對方一個小孩,不過江南人詭詐,慣弄小巧,自己適才只顧說話,沒留神中了暗算,真動手如何能行?又想對方年紀大小,勝之不武,看這身手如此矯健,也許師父是個名手,自己做的是鏢行生理,不願結仇,打算將人擒到,說上幾句放掉,以顯自己大方,還免樹一強敵,雖然忿愧難當,並沒傷人之心。哪知一動上手,對方不特身手矯捷,解數精奇,便那氣力也非常人所及,如非內外武功俱有根底,決無這等本領。休說讓招不下殺手,便把全副本領施展出來,也不見得能佔上風,稍微疏忽還要吃虧,不禁大爲驚異。暗忖:

敵人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好的武功,師長定非常人。自己半世威名,初到江南便敗在一個小孩手裏,將來傳到江湖上去,不特鏢行沒法再幹,拿什顏面見人!心裏一害怕,便不敢似初上來那麼浮躁,忙把氣沉住,一面以全力應付,一。面暗查敵人的來歷家數,越看越覺敵人手眼身法無一不是高明傳授,本質之好也是從未見過。自己奔走江湖多年,在負盛名,遇這麼一個小孩都打不倒,好生慚愧。秦三奎武功精純,原是行家,只不過性情粗暴,上來有些輕敵自恃,才致吃虧,看出苗頭以後,知道此事氣浮便吃大虧,心生戒慎,怒火一消,步步留神,自然無懈可擊。童興雖然天生異稟,得有真傳,到底年輕,火候未到,不過身法卻比秦三奎輕靈得多。一個以全神貫注,沉着應戰,一個仗着身輕手巧,兵刃奇怪,練就獨門煞手,這樣扯成平手,打了個勢均力敵,各不相下,打了一陣,不分勝負。

童興心想:只說大個子是蠢漢,不料兩條鐵鐗這等難弄。上來還看着容易取勝,幾個照面過去,他便改了章法,守多攻少,一任自己縱前跳後,他只用雙目註定自己,隨手應付,並不隨同追逐,深得師父所說“以靜制動,反主爲客”的要訣。似這樣一雙鬼眼老定在自己身上,無法攻進,如何是好?初次人前露臉,便遇到這討厭鬼,休說被他打敗,不能取勝也是掃興,正想暗發飛鑽取勝。秦三奎見童興越殺越勇,那麼縱躍如飛,一點不顯力乏,暗中佩服,忍不住將鐗一擺,大喝:“小朋友且慢動手!”童興本想和敵人另比拳腳,怕他不肯,未說出口,聞言乘機縱出圈去,喝道:“大個子,你是見兵器比不過,想換個法子動手找死麼?”秦三奎笑道:“小朋友,我和你都是爲朋友幫場,並無仇怨,你怎出口傷人?先前我只當你尋常頑皮小孩,沒問得你名姓來歷,及動上手,見你身法手法極像我一位好朋友的門路,想問一問,看是自己人不是?說完再打,隨便你挑。我在北五省也頗有一點小名,實在是愛惜你這點年紀竟有這好武功,便敗在你手,成全你少年英名也沒什麼。你叫什名字?何人門徒?快說出來,我看猜得對與不對?”

童興聽他口調忽變,話頗中聽,心氣便和平了些,哪知對方雖然粗魯,終是老江湖,故意拿話套他,微一遲疑答道:“我叫童興,那邊動手的黑摩勒是我哥哥。我師父名字不能告訴你,你既認出我的來歷,先說我聽聽,看猜得對與不對?”秦三奎見他說時遲疑,知有隱情,便低聲詐他道:“我雖猜出十有八九,但這位朋友名頭高大,近爲一事隱姓埋名,上次在北方分手時,已然答應他,不能再由我嘴裏提他真名姓。現在見你極似得他傳授,我這人向來不願言而無信,又不知他近年光景還似前幾年隱祕也未,所以非你先說不可。我想他隱祕行藏別有用意,決不是膽小怕人。他們都打得正急,各在一邊,小點聲說,決聽不見,這有何妨?你如膽小害怕,不說也罷。”

童興吃他連騙帶激,果爲所動,心想:這廝鐗法委實不差,照這等說法,許真和師父相識也說不定。萬一真是師父朋友,敗了自己丟人,勝了他便沒法再混。師父、師叔前殺神魔伊商、兇僧大斗等盜黨,也並未隱卻名姓,今日又來打擂,想是近年已不再隱祕蹤跡,便告訴他有何妨礙?念頭一轉,脫口答道:“我師父便是北天山天寒老人門下,昔年名震川湘的彭氏雙俠的頭一位,單名一個謙字。我本隨師父同來,師父因在路上有點事情耽擱,一會就到。你如真個相識,說出來由,趕快下去,換個來和我打。我好容易趕上這場熱鬧,要我下去,卻是不行。如不相識,也快明說,不要只說不動手,白費時光。”

秦三奎一聽,童興乃大俠彭謙之徒,便知今日之事凶多吉少,這人如無必勝之望決不出場,說不定天山五老俱要到來。雖聽說主人方面也約有不少道術之士,終不能與峨眉、青城兩派中劍仙俠客爲敵,況且浙幫一面還有丐仙呂暄、司空曉星等高人在內,都是久聞大名、不曾見過的人物。起初便因冒失趕來,不知雙方頗有能手。因聽臺上兩個無名小輩連勝蔡黨,心想:憑着自己雙鐗,搶先上場將敵人打倒,盡了自己的心,略補前欠人情,見好就收,再行相機進退,免得捱到後面撞上強敵,一個失足,身敗名裂,無法再在汪湖上走動。照此情勢,不特下去萬討不了好,便眼前這個小孩就有許多妨礙。

自己有短處在他師父手內,便是必勝都不能和他再打,何況還取不了勝。念頭一轉,立即乘機收風,故意高聲說道:“怪不得,老弟點點年紀,這麼一身好功夫呢!果然我沒看錯了。先前不知道也就罷了,既已知道你是何人門下,如何能和你交手爲敵呢?不必你讓,我暫時下去,等別位登場吧。”說罷轉身要走。

童興吃他矇住,聞言越以爲敵人與師父師叔必有淵源,反而不能即勝,也極願他下去,好和別人交手,忙問道:“你既和我師父相識,你貴姓啊?”秦三奎道:“我姓秦。

煩告令師,就說那年泰安州北關法顯寺老方丈室內所見那人,並沒有忘了他的話,現在做着鏢行生理,向他問候,就知道了。”話剛說完,童興瞥見臺側過道上走來三人,內中一個正是師父彭謙,忙指說道:“那正是我師父。”秦三奎目光到處,看見彭謙正朝自己冷笑,猛然回憶前事,不禁心中一震,暗罵自己:“真個糊塗!明知彭謙要來,竟會年久忘形?還不及早抽身,顧這虛面作什?”口答一聲:“再見!”匆匆便往左側縱落。

童興見他走時面容忽變,又往師父來路相反之處縱落,不迎上去相見,心還以爲他是花、蔡兩黨約來,不便當衆敘說,故此走開,再一回顧,師父也沒有了影。同來二人,一個是師叔凌風,另一個沒認出是誰,俱都戴有人皮面具,已吃邢飛鼠匆匆趕下迎上西客臺去。黑摩勒、祖存周、江明與敵人做三對惡鬥,雖似略佔上風,尚未將敵人打敗。

自己去了對手,又恐師父到來喚了回去,正恨不能有人上場。獨立臺口,待要叫陣,忽見和祖、江二人相持的徐氏兄弟忽然雙雙縱出圈外,口喝:“朋友,你是好的,明年今日,我兄弟在松江西門外荷花洪候教。今天甘拜下風,不和你們打了。”祖存周笑道:

“賢昆仲本是世家於弟,不是江湖中人,少時這裏便許有一場大凶殺,潔身而退,不-這一番渾水,足見高明。這位江兄弟不奉師長之命不能在外隨便行走,去否未定。區區不才,到時定必前往領教好了。”說罷,四人一同把手一躬。徐氏弟兄各紅着一張臉,往臺下縱去。人還不曾到地,那旁一聲“噯呀!”和黑摩勒對敵的神刀於四,忽然撤手扔刀,翻身栽倒。同時臺下一片喝罵之聲,縱上一夥人來,口中大罵:“小狗!”各舉兵刃擁殺上來。

童興巴不得有人對敵,首先舉架上前將頭一人敵住,黑、祖、江三人也各上前應敵,雙方連話未說,便打一起。黑摩勒等只得四人,來的敵黨卻有六個。西客臺上諸人一看,對面來的六個敵人也是由外新到,年長的一個約有四十開外,最小的才得十四五歲,俱穿着一色對襟密扣夾小襖,下着夾褲綁腿、黑緞軟底快靴,右手單刀,左手鐵柺,腰帶各種暗器,身手甚是矯健。內中兩個二十上下的矮子,使的一手好地趟刀,功夫尤爲精純,面貌神情頗多相像,似是一家兄弟。邢飛鼠憤道:“敵人無恥,講好了一對一,我們只得四人,並還經過久戰,他卻上去六個鼠輩。待我說他幾句,也請兩位上去如何?”

和大俠彭謙同來的康同笑道:“那是金家六虎,乃湖廣路上有名的綠林人物,本領也還不弱,這都是向例輕易不與同道交往、只兄弟兵同出同入的,不知怎會來此?六賊在江湖上仇人甚多,行事狠毒,橫惡無忌,此番恐是自投羅網,快遭報了。”

話剛說完,旁坐新來的蒲青、蒲紅,一聽說是湖廣路上的金家六虎,早走了過來,向諸老討令道:“諸位伯叔、大老前輩,這六個惡賊貪財好色,忘恩負義。前數年二家伯因不知那兩個矮賊來歷,見他二人被一夥兇僧圍困,仗義拔刀相助,殺死爲首兇僧和德,救了他的性命。只爲問出是金家三、四兩虎,當時勸他幾句,面上略有悔色。二賊竟自恩將仇報,乘家伯在衡山祝融峯玄真觀臥病,使出人來兩次毒計暗算,又乘雪夜親身前往行刺。幸是家伯爲人機智,事先覺出警兆,故佈疑陣,假作人已早走,藏在廟側石窟以內,未遭毒手。候到第三日,雲開雪弄,二賊兩次撲空,去了疑心,誤信家伯真走,才強自掙扎,改裝一教書先生帶病下山,連夜走往江南,方脫毒手。因家伯一向獨來獨往,不肯找人相助報仇,隱忍至今。後來傳到家中,始知此賊惡跡,久意約同弟兄叔伯前往尋他,家伯不許遠離,未得其便。湊巧今日遇上,意欲上臺取那兩賊狗命,不知可否?”馬玄子見蒲氏兄弟彬彬有禮,故人之孫,甚是喜歡。但知敵人厲害,蒲氏兄弟年輕,不知武功如何,又不知是否能敵那兩個使地趟刀的對手,便笑道:“賢侄孫只管上前,我老頭子給你看場,不愁你二伯之仇不報。”

蒲紅接口微笑道:“太世伯厚意,侄孫感謝。不過雙方講好單打獨鬥,這類毛賊不值大世伯污手,寧可他們不講理,我們打不過,怨自己武功不到家,請大世伯看哈哈好了。”馬玄子聽他不願自己暗中助力,一想乃祖在同輩中有名的智勇深沉,他的愛孫如無幾分家傳真實本領,怎會叫他千里遠來,人前丟醜,自己因見賊黨人多逞強,先自違約背禮,又見此子年幼英武,未免心存偏護,不料反被問住。想不到多年未見的老友竟有這等好子孫,勝負不論,即此氣概,已不愧英俠之後,非但不以爲忤,反倒歡喜,掀髯哈哈大笑道:“好娃子,真有志氣,不愧名人之後,你弟兄兩個上場去吧,你家傳‘中’字決不要忘了。”蒲青覺兄弟不應如此說法,恐馬玄子怪他少年狂妄,勁敵當前,勝了還好,如若受傷敗退,拿什顏面見人?方想數責幾句,聽馬玄子如此說法,又是滿面笑容,便沒再出口,只瞪了蒲紅一眼;恭謝指教,同往臺下走去。

馬玄子雖喜蒲氏弟兄膽勇,心終關切,在臺上暗中查看。見二人年紀雖幼,走起路來點塵不揚。腳底也頗穩實,步法雖快,神態卻極從容,到了臺下,轉往正面,順着臺階走上,不似別人那樣聚精會神,前進直跳,往臺上縱去,可是人還未到,全神便已遙注臺上敵人。行家眼裏,一望而知精力彌滿,內蘊待發,深得乃祖不矜不浮、守氣惜神、不輕耗費真力、以靜制動、以動擾靜、藏勢蓄機、臨敵戒備、舉輕若重、難敗易勝的家傳心法,固然年輕功候還差,始基已固,就便不勝,也不易敗在敵人手裏。側顧彭謙、凌風、祝三立、司空曉星諸大俠,也在注視點首,相互一笑,默契無言,暗中讚賞不提。

這時擂臺上四六對打,幾成混戰。黑摩勒等四人大罵:“鼠賊背約犯規,倚仗人多,一樣送死!”金家六虎也厲聲答罵:“我們初來,不知什樣規矩。我弟兄兵照例同上,你有一萬人,也是我六人對付。如嫌死不夠數,不會再叫幾個鼠輩上來送死?”黑摩勒早就想把新寶劍取出一試,因事先諸老告誡,此劍神物,不到夜來雙方拼鬥混戰,對陣會劍術的妖人已吃諸老分頭敵住,更有師長同在一起,暗中照護之中,不可隨便取用。

一則不到時機,恐引衆妖人先發;二則恐引妖邪覬覦,有了疏失難於挽救;再者於理也有不合,所以幾次動念,俱未取用,及見金家六虎倚衆猖狂,意欲乘機取用,拿話擠住敵人,令江明、童興、祖存週三人下去,由己一人應戰,索性讓他六打一,看個厲害,徑將寶劍取出,一兩照面將六虎殺死,再行相機進退。方想開口,蒲氏弟兄恰好走上,一聽六虎正在發狂,蒲紅首先接口道:“誰有你們那麼不要臉!小太爺給你們湊個對兒如何?”說罷,二人早把兵器持在手內,各朝兩個使地趟刀的走去。金氏弟兄見有人上來,也大喝道:“這樣一對一,你們不能再說我欺凌孤寡了吧?”

黑摩勒知道蒲青武功不弱,見他弟兄二人斯斯文文走了上來,一個手持一柄寶劍,一個手持一件似劍非劍似矛非矛的三尖兩刃烏金扎,心想借此看看蒲氏家傳武藝,便大喝道:“六賊且慢動手!既是一對一,休看我們小弟兄義氣,宰起賊羔子來向例誰不讓誰,索性雙方各尋對手,分開了來再打,省得到時爭論。”金家六虎中,大虎名叫金剛,最是兇暴,怒喝:“放你媽的屁!我先把你這小黑鬼分屍!”黑摩勒笑道:“狗賊莫急,我和你到臺後一角清靜地方打去。”說罷,雙腳一點地便自縱去。金剛不知是計,立即跟縱趕過。二虎金強本和祖存周做對,也被引向東南角上。蒲青、蒲紅一邊和三虎、四虎交手,一邊喊道:“那兩位哥哥也把兩小賊引開吧!省這兩個滿地爬的小賊在臺中間礙手礙腳。”江明、童興聞言,應聲也把五虎、六虎引走。

四對人各佔一角,立空出當中大部檯面。蒲氏兄弟一想:黑摩勒等四人這樣擡舉自己,如若不能取勝,少時何以見人?於是便把家傳本領齊使出來。一個手持長劍,一個手持烏金扎,都是齊胸平端,直持正中,覷定敵人來勢,招架還攻。三虎金康、四虎金健,先還不知來了仇人,一見上來的是一個二十以內少年、一個十幾歲的小孩,順着臺梯走上,生得那麼秀氣,神態又極溫文,乍看直似兩個大仕官家少爺公子,平日驕橫已慣,心方失笑:這等嫩雞子也來送死。猛一想:邢黨一場還未敗過,對方頗有成名人物,如無真實本領,怎會令這兩個無知幼童出場?弟兄六人,三、四兩人武功最好,竟敢指名索戰,並且先交手這四人也都是小孩,無一弱手。見這兩人一上,又全讓向一旁,好似空出當中之檯面,專使對付自己,看起來分明有心做作,決非易與。心中一動,剛把輕視之心斂去,敵人已然進攻。三虎、四虎原是行家,才兩三照面,便看出敵人打法不同,並不怎縱跳飛躍,連手也不怎動,各把一雙炯炯雙目註定在自己身上,手中兵器老是對準中心,輕不還手,一還手就是厲害的。因爲不輕耗神耗力,身法步法又堅實準確,還手靈速已極。一任自己滿地飛滾,使出各種解數,終是無法取勝,並還老被敵人的目光罩住身影,總在他手圈以內,閃脫不開。腳底一點聲息俱無,憑自己刀拐封蔽嚴密,雖不致敗,似此總在下風,反客爲主,敵人倒成了以逸待勞之勢,求勝已難,稍微疏神,現出破綻,似此又穩又準又狠又快的手法,如何當得?不禁大吃一驚,哪裏還敢怠慢!

只得把氣沉住,將全身本領使將出來,手中一刀一拐耍了個風雨不透。蒲氏兄弟一任他們勢疾如風,不予理睬,仍是原樣,以靜制動,隨着敵人起落飛滾,用手中兵刃指定中心,架隔撥刺,心、眼、手同時並用,步法、身法一絲不亂。

三虎地趟刀勢子迅急,晃眼便是二三十個回合。四虎金健生得短小精悍,人最機智,一見敵人解數奇特,看其武功沒有先前四人精純,但能以拙勝巧,以守爲攻,立於不敗之地,比較起來更難對付。年紀又是這輕,名家傳授固不必說,再看二人都是目閃威棱,面有殺氣,下手全是殺着,勢甚狠辣,照着以往經歷,如非隱蓄仇怨,不會這等情景。

暗忖:自己弟兄六人,縱橫湖、廣、川、湘一帶,自恃武功勢力,從不讓人一步,有名黑手,意狠心毒,江湖上樹敵結怨甚多。這兩人的手法彷彿以前見過,適才一上臺便指明要和使地趟刀的交手,還叫別人讓開中心之地,底下便以全神貫注,不再說話,好似自己底細早已知悉,定是仇家子弟無疑,偏想不起昔年受害之人是誰,因何結仇。越想越怪,邊鬥邊喝問道:“四大爺刀下不死無名之鬼,你兩個小狗叫什名字?何人門下?”

對手正是蒲紅,知他驚疑,聞言還罵道:“瞎眼狗賊!你打了半天,還未看出我弟兄來歷麼?說出來也嚇你一跳!我知你們六個狗賊,只你三、四兩賊萬惡滔天,行爲狠毒,死有餘辜。今日惡貫已滿,且叫你做個明白鬼。那年衡山祝融峯玄真觀內,乘人病危,恩將仇報,大雪深夜,前後三次行刺救命恩人之事,就忘了麼!”

三、四兩虎當初行刺未成,放走蒲淵,便知弄巧成拙,樹下強敵,一旦狹路相逢,對頭必不甘休,當時又悔又怕,一連提防了半年多。因蒲淵孤身行俠,素不向人提說父兄伯叔威名,三、四兩虎先還不知來歷,事後才聽人說,對頭便是昔年名震西北的老前輩蒲蘆的侄孫。此老乃當年西北九大飛俠中傑出人物,現年已過百歲,子侄孫輩不下百人,俱都家學淵源,內外功均有根底,除劍術外,各種兵刃拳腳尤有不傳之祕。二十年前忽然失蹤,聽說舉家歸隱江南,所居山靈水秀,出產豐饒,四外崖高路險,外人足跡不至,別有天地,勝似桃源樂土,但只傳言如是,並無一人到過。只他子侄孫曾,偶然還有兩三人在江湖上往來,作些義舉。內中還有一個精通劍術的,本領更高,行蹤卻極隱祕,不輕和人動手。老的已有多年無人遇見。初遇對頭,自稱姓卜,沒有留神探詢,只以爲是個有本領的獨行俠士,因他爲己解圍,殺死兇僧,問出六虎姓名以後,力勸改邪歸正,就着已成家業,前事不論,即日洗手;否則休看今日拔刀相助,異日再作綠林生涯,濫殺善良,被他撞上,便以敵人相待,決不寬容!說話既不中聽,說完又拂袖而去。如非新敗之餘勢子稍弱,又看出他不大好惹,彼時便已成仇對敵,取他性命了。後來訪出他在衡山看雲,殺一巨蟒,中毒受傷,臥病祝融峯下玄真觀內,覺着留此一人,終是未來隱患,連約能手和自己前往行刺三次未成,不料卜、蒲同音,竟是蒲家子孫蒲淵。自己弟兄才得六人,雖然名震江湖,無人敢惹,對頭都是叔伯子侄,個個能手,雖然退隱山中不出走動,有人在外吃了虧,自然不能善罷。單看對頭一人武功已可概見,何況還有好些比他還強得多的,這一大家子,誰惹得起?

越想越膽怯,表面不說,弟兄六人都藏着一塊心病,一提起便受埋怨。及見蒲氏弟兄武功神情有異尋常,心中生疑,一發問,恰正是蒲淵之侄。自來先聲奪人,本來心病,忽然觸發,不禁心神大震,吃了一驚,料知今日之事既有蒲家子孫出場,決不只此兩個小孩,後面必還另有能手。先因蒲淵久無消息,雖知連害對頭三次,決無如此便宜的事,不過對頭逃時,正當中毒,大病未愈之際,也許叨天之幸,沒有到家便自送命,再不便臥病別處尚未痊癒,只要在他沒有尋來以前迎頭先堵,請出有面子有名頭的人物代自己求情,再拼舍臉,偷偷前往賠罪,或者能夠解去這場隱患。偏是到處尋訪,終不知對頭下落,無計可施。今聽敵人指明前事,又知蒲淵不問如何必已回家,將事經過告知全家,弄巧人尚病重未愈,因是恨極,特地命他家中弟侄,專一尋找自己弟兄報仇,都在意中。

此事已成不解之仇。今日花、蔡兩黨如敗,固是難討公道,即或得勝或是打成平局,就不把兩兄弟牽上,自己遲早同歸於盡。知他畏懼蒲氏老少威名,膽怯情虛,雙方對敵,不進則退,斷無長此敷衍下去之理。心中一動,方要乘機逃遁,便留了神。

黑摩勒、祖存周、江明、童興四人卻都不知金家六虎要想乘隙逃遁,見敵人上來,手中兵刃上下翻飛,狂風暴雨一般,來勢既猛且急。四人知道這類急三槍的打法,任是武藝多麼精純,內功如無極深的根底,決難持久。不過他們變化極多,身手迅疾,解數靈奇,也實不可侮。就這開頭數十手也極厲害,稍差一點,決等不到對方真力不濟,已被所殺,其仗以取勝者也在此。仗着都得高人傳授,又都練就一雙目力,深知此中厲害,俱想這類敵人難得遇見,正好拿他歷練,看看有什奇妙解數?耗到對方力竭,手法輕緩,然後下手還攻。各把目光註定敵人,隨同縱躍翻飛,一味遮攔架隔,不看出真有便宜決不還手。雖不似蒲氏家傳以靜制動之法,但是封閉極嚴,身手又快。八條人影分在臺的四角捉對兒滾來滾去,刀光人影融會爲一,功力相等,只聽兵刃相觸,錚錚瓊瓊之聲密如貫珠,誰也無懈可擊,煞是好看。四虎弟兄看出對方年紀雖輕,卻是勁敵,又見敵人守多攻少,知道不懷好意,前半不能得手,後半更難,想起素日威名,不願斷送在幾個小孩手裏,也各把看家本領用全力施展出來。

黑摩勒見敵人越打越猛,勢更迅急,招招俱是殺手,知道江明、祖存周武功不在己下,存周並精劍術,更無敗理,只有童興年紀最小,氣力較比單薄,照此打法,恐有失閃,暗忖:天已不早,反正非起混戰不可,今日自己這面出場的人僥倖全佔着上風,萬一臨了有人受傷,豈非美中不足?何況童興又是結義兄弟。正打算仍用前策,拔出劍來將六賊一齊殺死,再行相機行事,忽聽中央三、四兩虎一說暗語,下餘四虎面上一驚,立即換了打法,也是改攻爲守,可是真力一絲未懈,俱疑心自己用意被敵人識破,見猛攻不成,另有詭計兇謀,誰也沒防到敵人會不敗而退,反倒留心暗算。同時黑摩勒正想拔劍,又聽耳邊有人發話阻止,只得罷了。

自從三、四兩虎自覺形勢不妙,打算逃走,六虎兄弟便互以隱語遙爲應答,以便弟兄六人說退全退,一同逃走,免得有人落單,爲敵所算。獨門自擬的黑話暗號,又是一口上音,說得極快,外人益發難解。黑摩勒等六人只聽六虎且鬥且喊,滿口鉤輪格碟,迸豆也似,此應彼和,一句也聽不懂,方自喝罵:“你們六個狗賊怎不說人話,鬼叫什麼?”六虎忽然相次同聲大叫了兩聲,便不再發話。黑摩勒等六人不知六虎弟兄是因敵人封閉嚴密,賣不出破綻,想照預計同時逃走大不容易,顧此失彼,心神一分,反要吃虧,只得因此改變,再打一會,不問有無機會,同時自行逃退,各顧自身,以免互相牽累。又以主人今日決難討好,索性連頭也不回,徑由臺後照直逃出村去,在金華江上游樹林之中會合,先到先等。剛剛約定,三虎金康猛一眼瞥見西客臺上去兩老兩少,內中一人正是蒲淵,越發害怕,立告知其餘五虎,重又發一暗號,決計由當時起再打六個照面,藉此緩手,準備逃走。雙方手法均快,六虎又是以進爲退,其勢更急,五六個照面晃眼過去。黑摩勒等六人見敵人互相喊了一兩聲,勢子突又轉急,正測不透是什用意。

五、六兩小虎和江明、童興交手,打得正急,忽然雙雙賣一破綻,飛身一躍兩三丈,往臺下縱去。那鬥處恰偏在臺後,五、六兩虎身腿也真矯捷,腳才點地,緊跟着身子往前一躥,箭一般往出村路上馳去,到了谷口,纔回身遙喝:“小賊等着,一會自有人來取你狗命!”說罷撥頭就跑,一晃不見。

童興本要追趕,江明因雙方打擂不比破臉兇殺,只一認輸下臺,不能再追,將童興攔住,百忙中再看場上,臺中心倒了一個四虎金健,下餘三虎全都無蹤。西客臺上卻有一條人影自臺口飛起,一縱二十餘丈,落向谷口一面,直似蜻蜓點水一般,腳朝地上微微一點,便往谷口內縱去,一晃不見,身法之快,除卻飛仙劍俠,從來未有。敵黨方面見六虎弟兄不敗而退,又俱是一陣大亂。

原來五、六兩虎在臺後兩角縱逃時,當中三虎金康也同時藉着一個地趟刀法滾向旁邊,假作身子一一挺,刀拐一舉,朝蒲青殺去。蒲青以爲他又使什殺着,手中兵刃指定心中,正待破他,卻不料三虎使詐,手中刀拐均是花招虛勢,身剛由地挺起,倏地腳跟踏地,上身後仰,一個倒翻便到了臺下,如飛往谷口竄去。蒲青驟出不意,好生悔恨,方要追趕,忽聽衆聲紛噪中有人大喝:“青侄勿須追趕,此賊自有惡報!”只得罷了。

另一面,和黑摩勒、祖存周對敵的大虎金剛、二虎金強,也緊接着相繼各照預計,假作猛撲敵人,倏地撤身後退。因這五虎差不多同時分頭逃竄,事前未有敗意,祖、黑二人均未覺察,雖然久聞六虎惡名,已被逃走,暫時須守臺規,只得任其遁去。四虎金健卻吃了刁狡的虧,本來對手蒲紅,在六個敵人中本領比較稍差,按說逃走自也較易。

四虎偏是心虛,想起昔日謀害蒲淵全是自己主謀,動手之處恰又偏西,與西臺最近,往下一縱,仇人厲害,就許吃他暗算或是公然迎頭阻住,最好能夠避開西面,改向臺後面縱逃方妥,勢子還須格外迅速,方可逃走。哪知作法自斃,這一遲疑盤算,雖將西面避開,滾向臺的後半,雙方交手,不容遲延,六七個照面已然過去,又以只顧閃避,不及藏機蓄勢。

蒲紅本領稍差,人卻機智絕倫,見四虎地趟刀勢忽轉疾驟,以後越打越往外閃,漸漸離去中心原鬥之處。猛觸靈機,暗忖:六賊初見時何等張狂,自我說出前事,神情立變,不特打法奇特,先是改緩,互相亂喊,說着黑話,這陣勢子只管加急,盡是花招,虛張聲勢。許是想逃也不一定。心一生疑防得越緊。四虎初意領頭先逃,這一來反倒求速反緩,由易轉難,剛剛擇好逃路,未得變招換勢,忽見弟兄五人轉瞬全都縱起逃走,只己一人落後,知道詭計已露,如不速逃,敵人縱不好意思合力來攻,但是仇人必定警覺,非特再逃不易,還有性命之憂。心裏一急,大叫一聲,施展就地十八滾的殺招,疾風一般朝前捲去。不料蒲紅見五虎紛紛逃遁,四虎卻使出地趟刀法,潑風一般就地捲到,益發看準他的心思,暗忖:聽伯父說,此賊最是好刁兇狠,六賊已逃其五,此賊再吃逃走,未免顯得我蒲氏後起無人,盡是乏貨;何況六賊又是不敗而退,後半打時多是花招,似不願仇結太深,有心明讓;不殺他一個做樣,人必說是藉着老太祖公威名嚇人,佔了便宜。念頭一轉,計上心來,便把通身真力運向右手臂上,假作敵人手法太快,應付勉強,身手步法微微有些慌亂,以退爲進,邊打邊往後閃,一雙銳目卻睹定敵人身上要害之處,以備施展蒲氏家傳最後三招,一舉成功。

四虎也是該死,明知對方是蒲氏子孫,只爲蒲紅年紀太輕,打到急時,心還暗罵:

“無知小狗,還不過仗着老狗的庇護,太爺不肯結仇大深,未下殺手,便這等狂法,逼人大甚,早晚走了單時,狹路相逢,教你知道厲害!”心中存着兩分輕視,卻不知敵人還有不是一發必中、輕易不發的幾下殺着不曾施展,以爲伎倆不過如此,功力尚差,真要硬拼,對方終是小孩,未必便能抵敵。這時急於逃遁,又是施展生平絕技,把全副看家本領施展出來,正和蒲紅相反,打算以進爲退,意欲用小半套地趟刀法急捲過去,敵人決抵不住。手法稍微鬆懈,冷不防一個“魚躍龍門”的身法,反身向後縱起,腳一沾地,再使一個“飛燕掠波”之勢,便可由臺後面逃去。做夢也想不到,蒲紅會把家傳救命三招的絕手,改用來對付逃敵。

這連環救命三絕手,本是遇見強敵,形勢危急,準備兩拼,以期轉敗爲勝的殺着,用以對付逃敵,自然格外力大勢速。何況四虎又估敵人本領只此,這連環地趟刀又極難破,招架尚且不易,如何還能傷人?一見蒲江神情稍慌,直往後閃,心中一喜,決計就勢逃走,先照着刀法,刀拐並用,急捲過去。右手刀一晃,往上一探身,按理連人帶刀飛身挺起,劈面一個刀花,右手拐同時架隔勾撥敵人兵刃,或點敵人要穴致命之處,緊跟着再就地翻滾過去,手勢疾驟如風,端的點水都難潑進。四虎卻是不然,手中刀往上一晃,假作人刀並起,待要前傾,暗中把左臂用足全力,左手就勢一點地,倏地改前爲後,身子突向後翻,仰竄出去,身法好看已極,直似一條大人魚吃人在水裏捉住尾巴,猛然掙脫,翻身逃去,勢子迅速更不必說。四虎武功精純,就這一翻一逃也下過不少苦功,身後落處早已相準,不差分寸,身雖凌空仰翻,看似甚險,手中刀招緊護頭面全身,依然運用。正待身子一挺,一個反撲落地,便可換勢縱逃,準知全身都在敵人心眼手暗中籠罩之下,早料他有此一着,正好上當。就在這往後仰挺將要翻起的瞬息之間,猛聽一聲大喝,聲隨人到,眼前寒光如雪,閃閃奪目,敵人手中烏金扎已隨着飛縱之勢當胸刺到。雙方勢子都是急驟非常,另換一人,這一下決措手不及,非就此了賬不可。

四虎武功也實有根底,在此千鈞一髮之下,仍能施展死中逃生的險招,一見形勢不妙,忙將左手拐一擋烏金扎,右手揚刀就砍,百忙中更運用真力,使一“怪蟒翻身”的解數,意欲改縱爲撲,往旁邊翻將過去,只一身落地上,便可保得一命。同時敵人兵刃已被鐵柺擋架開去,身又凌空,這一刀就不砍中,至多擦身而過,也無還手之力,身手心思原均靈巧矯捷。無如蒲紅專走中盤的家傳絕技只一用上,在近身三尺以內便休想活命,身雖凌空縱起,手中兵刃卻與心眼身法相應,隨着前進之勢變化。四虎刀拐只管力猛勢急,並無用處,僅僅招架得兩下,中心要害仍吃攻進。蒲紅胸有成竹,心明眼亮,一見敵人用刀拐格砍,早把勁頭來路覷準,手中烏金扎微微一絞一震,就此盪開。四虎當時情勢急迫,共總一仰一翻的工夫,能有多少變化施展?刀拐發時,人正準備往旁翻落,這一來門戶大開,全身沒個遮攔,心神一緊,暗喊:“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雙方兵刃相觸,錚錚兩三聲過去,烏金扎已向四虎當胸刺穿過去。因是雙方用力均猛,四虎性又兇橫狠毒,雖被刺中,身仍向側翻去,自知傷重無幸,急怒攻心,咬牙切齒,怒吼了一聲,那被烏金扎盪開的右手鋼刀又隨手砍來。這時蒲紅身尚懸空,猛覺烏金扎隨着敵人往側一歪,其力甚大,急中生智,左腿向四虎右膀踹去,烏金扎便自拔出。四虎身略翻轉,手中刀也隨勢撩來,因是痛急掙命,刀沒準頭。

蒲紅左腳再就勢一踹,借勁使勁,一個“風吹殘花”之勢,飛縱出去,落地再看,四虎已是鮮血迸灑,翻身倒地,死於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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