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傳第一八回 急詔促回軍 大憝當前 萬民茹怒分耕爲再舉 輕騎斷後 全師乃還


兀朮原因前在順昌府遇到雨後泥濘,吃劉-將“柺子馬”破去了好些,心中痛惜。

聞報兩員大將都被宋將殺死,宋軍一人未傷,不戰而退,知道岳飛比劉鑄更不好惹,惟恐中計,乃下急令將噶嚕召回。說起前事,越以爲所料不差。後接探報,說岳飛業已拔營後退了十五里,兩旁火箭只放了一陣,便不再見。不禁大怒,忙命夏金吾去下戰書,就便暗窺宋軍虛實,準備進攻。夏金吾竟一,去不回。

正等得心焦,岳飛忽命牛皋來下戰書,大意是說:“我已調齊全軍,準備與你軍決一勝負。何時交戰,悉聽尊便。”兀朮笑問:“嶽元帥號稱常勝之軍,人都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爲何昨日不戰而退?”牛皋哈哈大笑道:“四殿下的‘柺子馬’還未走近,便被火箭嚇退,怎說是嶽元帥不戰而退呢?”

兀朮心中有氣,無奈岳飛用兵難測,不知所說真假,未便反問,冷笑道:“兵家進退,原是常事。我想送走將軍,就和嶽元帥戰場相見,當不至於怪我大性急吧?”

牛皋笑道:“嶽元帥連睡夢中都想和金兵一決存亡,蒙四殿下慷慨出戰,歡迎之不暇,焉有見怪之理?夏金吾將軍大約就快回來了,等他一到,便請發兵吧。我牛皋回去不回去不相干,只要能使我軍如願以償,就足感盛情了。”

兀朮先以爲岳飛故意命大將牛皋下書,卻把夏金吾留作押頭,正要發話。忽報夏金吾回營交令,竟是大出所料,心中暗佩,只得強笑道:“夏金吾已回,我送走將軍,便照來信所說,與嶽元帥戰場相見了。”隨起以禮相送。牛皋把手一拱,從容往回馳去。

兀朮見牛皋單人獨騎,連兵器都不帶;來去從容,旁若無人,所說的話,都是針鋒相對,不禁嘆道:“岳飛部將都是這樣,此人不去,休說吞併東南,恐連兩河燕雲都難長保了。”隨問夏金吾:“爲何去了這麼久?”

夏金吾答說:“宋軍仍扎原處,岳飛竟以客禮相待,說起兩國仇深恨重,只有還他中原故土,送還兩宮,把屢次擄掠去的臣民財物,軍糧器械全數算還,纔有商量。宋營到處靜悄悄很少見到人馬,也看不出有準備交戰的形跡。過午以後,岳飛才命人送來使回去。出營一看,人馬業已佈滿,軍容甚盛。因要和我軍一決存亡,連大營前的絆馬樁都拆去了。”

兀朮聞言,仔細想了一想。暗忖:“岳飛當我‘柺子馬’易進難退,必是先放我軍過去,再和以前一樣,另出奇兵抄我後路,攔腰截擊。要不,便是前面伏有火攻,不可不防。”便和哈密蚩商量好了計策,先命噶嚕帶領一萬五千“柺子馬”以全力衝鋒,照着宋軍人馬去路前進,以防陷阱。遇見丘陵起伏,草木多處,須防火攻。隨將全軍分爲五隊,以梅花形陣勢進攻,以防宋軍邀擊。

兩軍相隔共只十里之遙,兀朮事前早有準備,以爲牛皋剛走不多一會,岳飛決想不到來勢這樣迅速。哪知“柺子馬”前鋒走出才七八里,便遇見大隊宋軍的騎兵,相隔還有十來丈,箭便和暴風雨一般射來。噶嚕自恃人馬均披重鎧,立即揮軍前進。宋軍好似看出厲害,紛紛回馬逃回。

噶嚕見敵人都是騎兵,前面不會設有陷阱之類,並沒想到別的。等追出十多裏,剛聽出萬蹄奔騰之聲有異,便聽近側兵將急呼:“這一帶恐有陷阱翻板,大家留神!”跟着便是一片驚譁之聲。前面“柺子馬”忽然一聯接一聯,連人帶馬紛紛翻倒,轉跟就去了一小半。不禁嚇了一大跳。

噶嚕仔細一看,到處都是一人來高的井形土穴,內中各藏有手持麻扎刀的宋軍勇士,這時忽將上附泥土的木蓋握在手裏護住頭臉,由穴中紛紛暴起,用刀專斫馬足。

“柺子馬”三馬連環,並驅而進。一馬倒地,另兩馬便不能行,後面的馬再往前一衝,便成了自相踐踏之勢。宋軍乘機再將後來的馬蹄斬斷,越發驚躥擠壓,人翻馬倒,不死必傷了。

“柺子馬”相繼翻倒,穴中宋軍又各換了長槍大錘,縱將出來。倒地的金兵本就多半受傷;再吃這些健兒們一路亂扎亂打,轉眼屍橫遍地,欲逃無路。噶嚕見此情勢,心膽皆寒。忙即傳令後退時,後面的“柺子馬”也同樣翻倒傷亡。一片喧譁驚擾聲中,後面黃塵瀰漫,高涌十丈,連號令也無法傳達。正在馬上暴跳急呼,驟出不意,坐馬前蹄忽被宋軍斫斷,人便攘落下來;忙想縱起,已自無及。吃後面一聯“柺子馬”猛衝過來,當時壓死。不消片刻,一萬五千“柺子馬”全數翻倒,沒有一騎生還。

岳飛自領大軍埋伏在前,等“柺子馬”過,一聲號炮,便往前衝,正和後隊金兵迎個正着。岳雲、張憲、楊再興奉命誘敵,見“柺子馬”一破,也由兩邊抄越過來,兵力更強。

兀朮以爲這次必能取勝,正打着如意算盤,不料宋軍突然殺來,竟將前鋒“柺子馬”

隔斷。最出意外的是平日慣用奇兵偷襲的岳飛,竟以全軍之力來攻,兵強將勇,銳不可當。不禁大吃一驚!未容發令,前軍先潰。遙望“嶽”字軍旗,相隔也只半里之遙。知道凶多吉少,即便“柺子馬”能夠保住,金兵也無勝理。忙傳急令,命左右兩翼急速上前應戰,後軍改作前軍。自領中軍撤退時,宋軍業已潮涌而來。喊殺之聲,震得人耳鳴心悸!兀朮回馬先逃,金兵紛紛潰竄,狼狽已極。

這一仗岳飛只用了三萬多人馬,又將兀朮十餘萬精銳之兵殺得大敗,追殺了三十多裏,天已半夜,方始收兵。兀朮一點殘兵,只剩了兩萬多,聞報“柺子馬”一騎不存,放聲大哭道:“自從海上起兵,此馬戰無不勝,這次南進,先敗於劉鑄,還是吃了天時地利的虧。不料平野衝鋒,也被岳飛殺得片騎不回,此仇豈可不報!”越想越恨,忙又急調來了十二萬精銳,準備由臨潁大舉進攻,非將岳飛打敗不止!

岳飛大敗兀朮之後,知他還有不少兵力,決不甘休,連忙整頓人馬,準備應戰。楊再興討令自帶三百騎前往探敵。岳飛恐其犯險,本不令去,再興力請不已,岳飛方始答應。

再興去後,岳飛越想越不放心,又命張憲帶了兩千人馬前往接應,以防萬一。跟着命王貴緊守潁昌,另由牛皋、徐慶兩軍去攻金兵的側面。

再興行至許州臨穎縣南的小商橋,一時大意,由兀朮大軍側面錯過,撞上了另一路金將萬戶薩巴。再興連戰二十多個回合,纔將薩巴槍挑馬下。兀朮得信,立命合圍夾攻。

再興人強馬壯,所部都是親手訓練的敢死之士,又連殺傷了金將千戶之類一百多人,金兵傷亡更多。

兀朮親自回馬督戰,見再興只帶三百人馬,竟將金兵殺死這許多,不由怒火中燒。

忙在對岸埋伏了大量弓箭手,故意放開一面,誘其人伏。

再興殺了半日,人困馬乏,又見部下傷亡過半,打算突圍過河,將手中長槍一緊,連挑帶打,衝到河邊,剛剛躍馬下河,快要走上對岸,冷不防一陣亂箭射來,連人帶馬全被射死。

兀朮見金兵被再興殺了一個落花流水,混亂非常,正待下令整軍再進。不料張憲帶了兩於輕騎趕來接應,路遇乘隙衝出,回報軍情的兩名騎兵,說起再興業已危急,不禁情急,一聲令下,一馬當先往前殺去。兀朮行軍正是小商河旁,地厭兵多,施展不開,金兵已被再興殺得膽寒,哪禁得起這一支生力軍的猛擊!

岳飛恰又得到兀朮大兵進犯臨潁的探報,帶了四千精騎飛馳而來,乘機由金兵中腰沖人,殺得兀朮連夜逃走,宋軍追出十五里外,方始停住。

張憲將再興的屍首尋到一看,人已和刺猖相似,通身釘滿了金兵的長箭。火葬之後,單箭鏃就有兩升多。岳飛親身祭奠,痛哭了一場。一算地勢,忙對岳雲說:“兀朮頗善用兵,又最好勝。他連遭大敗,定必回攻穎昌。守將王貴勢孤,你速帶兵前往接應。”

岳雲趕到穎昌,見金兵大至,王貴膽怯,不敢出戰,並在城內搜刮了些財物,準備棄城逃走。便說了他幾句,自帶騎兵八百當先,另派步兵由左右兩翼進攻,迎頭遇見兀朮女婿統軍上將軍夏金吾,只兩個回合,便起手一錘打死,跟着揮軍衝入敵陣。

兀朮不料宋軍有備,本就膽怯情虛。忽聽急報,岳飛命樑興會合兩河豪傑義軍,將垣曲、沁水等地的金兵殺得大敗,並將懷州、衛州收復了去,山東河北的道路全被截斷。

隨又聞報宋軍勇將董先、胡清前來夾攻,手下兵將傷亡越多,不由心膽皆寒,只得率領殘軍退走。中途遇見張憲、徐慶、李山等截殺,又傷亡了六千人馬。一路狼狽逃竄,到了朱仙鎮北,與各路應援的金兵會合,才得喘息。

岳飛的大軍已進到了朱仙鎮南,離汴京只剩四十五里。兩河豪傑李通、趙雲、李進、董榮、牛顯、張峪等義軍何止百萬,有的投到岳飛部下,有的先將失地收復,派人向岳飛報捷,準備前後夾攻,收復中原,直取燕雲。

投奔岳飛的義軍都打着“嶽”字旗號,所過之處,沿途父老百姓搶着挽車牽牛,把僅有的一點糧草也取出來犒軍,頂盆焚香迎候的一路都是。金人號令已不能行於燕京以南,哪裏還敢過問!

兀朮還想“籤軍”(徵兵)再戰,連一個應聲的都沒有。休說原在部下的漢軍降卒,連原部落招來的金兵都在紛紛聚謀,打算叛變,最兇狡殘暴的金將烏凌噶思謀都鎮壓不住。只得對部下將士說:“你們先不要動,等岳家軍一來,我們投降就是。”此外還有金將王鎮、崔虎、李顎、華旺、噶克察等,都密受岳飛旗榜,紛紛請降。韓常也看出大勢已去,打算帶兵五萬,前往投降。兀朮看出敗亡在即,準備棄了中原,逃回國去。

岳飛連破金兵,滿心歡喜,興奮已極,笑對衆將說:“此番抵黃龍府,必與諸君痛飲矣!”他這裏正在計劃受降之策和如何佈置整編那兩河百萬忠義之士,準備指日渡河。

非但收復中原,還要直搗燕京,生擒敵人首腦,爲國家報仇雪恥。不料此時趙構、秦檜君臣竟做出了一件傷天害理、禍國殃民。令人萬想不到的卑鄙事來。

原來兀朮自從“柺子馬”一破,便連命心腹往臨安責問秦檜,說:“現在岳飛進攻不已,他如將中原奪回,我定發動傾國之兵將趙構君臣殺光,並將你私通我國之事全數揭露出來。”

秦檜得信,又急又怕,連忙回信:“岳飛不死,終是後患。且喜趙構昏庸,只圖苟安,又恐趙桓回朝,還可要挾。請賞給我一些限期,決不負殿下對我的大恩。”隨命糧餉上奏,說岳飛這樣冒險輕進,一敗便不可收拾。最好命他班師專守江淮,萬不可失去求和機會。

不特此也,秦檜跟着又向趙構說:“岳飛已收復中原邀買人心,現在帶兵已達二十萬以上,還在招收各地盜賊。兩河羣盜(指各地義軍)和岳飛勾結的已有一二百萬之多。

眼看兵力越來越大,稍一叛變,這片江山便非宋室所有。即使不然,他將淵聖(趙桓)

迎回,挾以自重,朝廷廢立,更全由他一言而決。金人至多隻想劃淮爲界,還能保住這半壁江山;岳飛一旦得志,卻比金人厲害得多。”

趙構前貶主戰派大臣張浚,本就有過“寧肯亡國,不用此人”之言。這種卑鄙無恥的話,正表示他情願把國家亡於外敵,也決不容自己人坐大的一種想法。

宋朝平日大將待遇最優,但統兵極少,連韓世忠在抗敵之時,本軍都未超過三萬人。

岳飛雖號常勝之軍,先前地位在當時諸將帥之下,所統人馬又少。即使所見與朝廷相反,趙構還是相當信任。自從持節封侯、平了楊幺以後,漸漸兵多將廣,軍容日盛。加上奸臣常進讒言,由不得使趙構生出顧慮。一聽秦檜這種說法,除怕趙桓回來奪他的地位以外,又多了一樁心病,當時嚇得汗流浹背,連說:“丞相真個老成謀國,慮得極是。”

忙傳特旨,命岳飛急速班師!

岳飛知是奸臣賣國,暗助敵人的陰謀毒計。立時回奏:“金人銳氣已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而我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不肯班師。

秦檜知岳飛志不可奪。又對趙構說:“陛下只許臣便宜行事,臣定將岳飛召回。倘若叛變,斬臣以謝岳飛便了。”趙構將頭微點,秦檜得了默許,大喜辭出。首先把張俊、劉鑄、韓世忠、楊沂中等全軍召回;再連發下金牌詔旨,立逼岳飛班師。

各路金兵先後受到劉鑄、吳磷、韓世忠等猛擊和牽制,岳飛更是他的死對頭,兵強將勇,銳不可當。先佔據的兩河城邑,多被各地義軍奪回,鬧得金兵夜不安枕,前方士氣更是消沉。連兀朮那樣素來剛愎自信的人,都時時刻刻打點着逃亡的主意。岳飛這面卻是全軍士氣高昂,忠義奮發。只等一切準備停當,便要一舉收復中原,直搗黃龍。雙方優劣勝敗之勢,已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這日清早,岳飛召集衆將指示機宜,準備全軍出動。有幾路奉命先行的將士,已然整裝待發;一個個精神抖擻,勇氣百倍。正在非常緊張興奮頭上,忽報朝廷降下詔旨,岳飛前數日又曾上過請命各路將帥一同進攻、一舉收復中原的奏本,全軍將士都以爲是朝命犒軍,並許出戰的好音。等把欽使迎進,一宣讀詔旨,競是促令班師,不許遲延。

下餘都是一些無恥的舊套和敷衍的廢話,不禁大失所望。

岳飛還能強忍悲憤,將士們卻憤激起來。來使正是糧餉万俟(上佔下內),偏不知趣,開口“秦丞相”,閉口“秦丞相”,立逼岳飛要討回話,問幾時班師。張憲首先忍不住怒火,抗聲問道:“欽使一句一個秦丞相,難道這詔旨是秦丞相下的麼?”

万俟(上佔下內)惱羞成怒喝問道:“我奉聖旨而來,你是何人?也敢在旁多口!”

張憲大聲道:“未將副都統制張憲。事關國家安危,有話自然要說。”

万俟(上佔下內)先聞張憲英名,又見他身材高大,威風凜凜,說時,雙目正注自己,英氣逼人。不由吃了一驚!還未及答,牛皋也插口問道:“我等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好容易把金兵殺得大敗。眼看收復中原,爲國雪恥,你偏一句一個秦丞相,要嶽元帥退兵,難道此是秦檜的主意不成?快說!”

万俟(上佔下內)見牛皋聲如洪鐘,鬚髮皆張,旁立諸將都是滿面怒容,越發氣餒心寒,只得強賠笑臉道:“牛將軍不可多疑。這樣大事,若非出自聖命,誰敢妄爲?不過秦丞相乃朝廷心腹重臣,他的意思也就是聖上的意思罷了。”

岳飛哈哈大笑道:“欽使此言差矣!你只知當朝首相是朝廷重臣,可知君優臣辱,君辱臣死的道理麼?我奉的是朝廷詔旨,不是接了秦丞相的私書。如今十萬大軍與敵對峙;還有數百萬百姓在此,都不能棄之而去。不問班師與否,均須有個安排,這不是兒戲的事。欽使請先回朝,我自行回奏好了。”

万俟離不敢再說,只得負傀告辭。岳飛仍以禮送,只是不再和他交談。万俟(上佔下內)走到外面,見全軍將士都以怒目相視,嚇得連忙上馬馳去。岳飛回與衆將幕僚計議,衆將紛紛開口,都說:“勝而讓敵,從古所無。此事不是奸臣矯詔,便是朝廷受了奸賊蠱惑。望元帥以國家百姓爲重,乘着回奏的幾天工夫,提前出戰。先使金兵全軍覆沒,攻下汴京,生擒了兀朮,再看朝廷有何話說。”

岳飛本就有此打算,剛說“這樣也好”。跟着連接探報,張俊、劉光世、楊沂中等將帥首先撤兵,連劉鑄、韓世忠也連奉詔旨,不得不收兵退去,各路金兵因知兀朮危急,都往汴京這面趕來。岳飛滿面愁容,仔細想了一想,和衆將一談形勢和敵兵的來路,覺着搶前出戰還來得及。只將兀朮擒住,下餘各路金兵不戰自亂。正忙命黃機密速寫奏疏,一面升帳準備發兵。不料又有急詔到來,大意是說:“我軍糧餉不繼,不耐久戰,各地大軍盡撤,金人已答應還我失地,送還兩宮,嚴令即日班師,不許違詔。”

岳飛看出詔旨暗示各路宋軍全撤,使其孤立,並還要斷他的糧餉。再若抗命,甚而要以叛逆問罪,不禁慨嘆道:“我軍十年苦戰的心血,難道就廢於一旦了麼?”來使當然也是一個糧餉,路遇万俟離,已受了指教。只將詔旨宣讀,一句話也不多說,便告辭而去。

岳飛剛忍住悲憤把人送走,還未迴轉;遙望前面塵頭起處,有二十來騎飛馳而來。

臨近一看,一員神武(禁軍)軍統制手舉一面金牌,帶着二十名盔甲鮮明的校尉,同騎快馬,做一窩蜂馳到,同聲呼喝:“岳飛速接金牌詔旨!”

這類金牌,上有“如朕親臨”的詞句,從不輕發。照例隨行校尉都帶有刑具枷鎖,無論文武大臣,稍有違抗,來人便可將他當時斬首,或是鎖拿問罪,死活憑來人一句話,絲毫沒有商量。

岳飛剛聽來人面傳聖旨,將金牌接過。前面塵頭又起,又是一員統制帶着二十名校尉,捧了金牌飛馳而來,除立逼班師外,別無話說。總算昏君奸賊還有顧慮,來人只是虛張聲勢,並未帶刑具,校尉的刀也未亮出,只在營外喊了一陣,說“聖意已定,元帥三思”,便相繼縱馬馳回。

岳飛和衆將自然萬分憤慨。剛同回到營內,談不到幾句話,金牌又到。來使所說還是那一套,說完就走,更不停留。岳飛二次回營,還未坐定,張保忽報,朝廷不知發下多少金牌詔旨,就要到來。岳飛見衆將都是滿面怒容,有的直恨不能把金牌打碎!忙攔道:“不可如此!且等接完金牌再作計較。好在方纔回奏,只說容我熟計而行,非到萬不得已,仍照預計行事便了。”

話未說完,王橫來報,第三次金牌相隔只有二里之遙。岳飛想了一想,命在營外設下香案接旨,索性接完金牌再說。剛率衆將走到營外,遙望前面果然又來了好幾起;都是一員統制帶領二十名校尉,一隊接一隊走馬燈也似飛馳而來。接旨時,雙方問答仍和先前一樣,當下又連接了四道金牌,等接過金牌,送往裏面供起,又有金牌相繼馳來。

這一天之內,先後接了十二道金牌。未了三道並還帶了刑具和刀斧手。不過來使爲岳飛和全軍將士正氣英名所懼,只管耀武揚威,都是虛張聲勢。傳完詔旨,交過金牌,便即馳去,誰也不敢作威作福。

岳飛接完金牌,天已入夜。休說無暇商計軍機,連飯都沒顧得吃。覺着費了無數軍資民力和十年苦戰的心血,忽然廢於一旦,自是萬分悲憤,忙召集衆將和黃機密、於鵬等幕僚商計。牛皋、張憲等大將都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把中原收復,奪回燕雲,再向朝廷請罪,我等死而無怨。”

談到天亮,岳飛只聽衆人說話,時而低頭沉思,時而起立往來走動,極少開口,忽然慨嘆道:“朝廷既連發下十二道金牌,已是無理可講。若不奉命,非但軍糧器械決無後繼,甚而還要以叛逆的罪名加在我們身上。如今各路將帥已全撤兵,我們這一支孤軍,外有強敵,內有權奸,豈不成了腹背受敵之勢,以前兵少,還可取敵之糧以供軍用。此時兵多,敵人又與奸臣勾結,知道軍中缺糧,戰時堅壁清野,攻少守多,退時縱兵焚掠,野無青草。中原百姓久在敵騎蹂躪之下,僞齊劉豫搜刮已空,他們只管心依故國,有如望歲,無奈力不從心,哪有餘糧供應大軍!以目前形勢而論,後無援兵,尚不足慮;糧食缺少,卻是致命一傷。還有最可慮的是兩河百萬忠義之士,每日引頸苦盼來歸。視此忠義奮發,固是令人感佩,但那起義之處,多半近在他們鄉土,地均分散,各自爲謀。

以前憑山據險,結寨自保,已不免於飽受飢寒;如今所佔州郡,地方殘破,無糧可取,又多成了一支餓軍。新近來投的幾支義軍,均因敵人退時焚掠一空,實在不能存活,不得不將所得城邑捨去,轉戰來投。若非沿途百姓把勉強藏留度命的少數糧草傾囊相贈,正不知途中要餓死多少!兩河義軍人數這樣多,他們一面熱望着能與我軍會合,收復中原,雪恥復仇;一面卻又以爲我軍一到,一切都可如願以償。其所望於朝廷者甚大,而朝廷已與他們的想望背道而馳;其所望於我軍者甚多,而我軍則無以爲應。一旦渡河北進,這百萬義軍定必紛紛來投,聞風繼起者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良策,妥爲安置?他們什九起自田間,能與敵人相抗,使其疲於奔命,全由多年苦戰、出生入死中磨練出來。

攻堅襲敵,是其長所;軍規營伍,多非素習。既不能因爲內有一些烏合之衆,沮其忠義之氣,不令來歸,又不能因爲軍資缺乏,使其枵腹殺敵,置之死地。一個處置不當,將要大失人望而貽無窮之患!使將來收復中原,更多艱難。”

“我苦想了這一夜,只有收置義軍這件事,比什麼都難。我和諸位將軍都是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傷痕累累,幾時怕過事來?便是朝廷屢次信任奸臣,專主求和,也都抗疏力爭,遇到自期必勝之機,常是堅不奉詔,並未曲從。我豈不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道理?無奈孤軍深入,兵家之忌。收置這百萬義軍比和百萬金兵對陣,還要難上十倍。”

“目前能夠抵禦敵人的也只有我軍和韓(世忠)、劉(鑄)、二吳(-、磷)這有限幾路人馬。我軍兵力較強,關係更大。與其只顧與敵拼命,使未來收復中原的主要兵力調殘損失,甚而全軍覆沒,以壯敵人吞併我國的野心,還不如退保襄漢,經劃營田,助民耕種,養機待時,謀成而動。使我軍糧有以自給,無須朝廷籌運之煩,免卻奸臣作梗之憂。一旦出兵,兩河義軍依然聞風響應,收復中原,一舉而定呢!況且敵人決無信義,必敗和盟,內好通敵陰謀終必敗露。此時暫且奉詔班師,使朝中奸賊無可進之讒;將來準備齊全,更多必勝之算。不是比進則與敵同歸於盡,退則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強得多麼?”

衆人先都憤慨嘆息,或是垂頭喪氣,聞言覺得岳飛所說有理,又全興奮起來。

衆將退後,隔了半日,牛皋忽然來報:遠近百姓聞班師消息,大爲憤慨。如今四面八方潮涌而來,口口聲聲要請元帥北進,不可回去。並說:“我等陷敵已十二年,平日受盡苦難,好容易盼得‘岳家軍’來,將敵人打退,眼看收復中原,爲何忽要班師?我等以前頂盆焚香,歡迎我軍,和久旱逢甘雨一樣。大軍退後,敵人決不相容。今日情願死在元帥馬前,也決不甘心去受敵人的殘殺!”

牛皋話未說完,大營四外已是哭聲震野,嘈成一片。岳飛大驚道:“由昨日起,我們只顧商計班師與否和未來破敵之計,怎會忘記了他們?差一點便鑄成了大錯!你快去請上幾位父老來相見。”牛皋領命而去。

衆父老剛一走進,便跪伏在地,號哭起來。岳飛連忙還禮,命人扶起,開口就說:

“我決不丟下你們不管!請看這些詔旨和十二道金牌,怎敢違抗呢,我已準備除退軍日期外,爲諸父老百姓再多留五日。你們趕緊準備隨軍南去。我先派人馬護送,將漢上六郡的問田分與你們可好?”

衆父老見桌上除班師詔旨外,還供着十二道金光耀眼的金牌。上面都刻有“如朕親臨,違者立斬”血也似紅的八個字。知道岳飛無法違抗,只得拜謝辭去。衆父老走後,岳飛恐兀朮由後追襲,忙傳急令,先把百姓送往南方,一面散佈不日與兵渡河,收復中原的消息。

兀朮聞報大懼,正準備丟下汴京,連夜逃走。忽報宋軍全撤,岳飛自帶一支人馬斷後,軍容甚整。兀朮成了驚弓之鳥,竟不敢追。等各路宋軍全數撤退,才率領殘部進攻。

宋軍已收復的失地,又漸漸被金兵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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