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一聽岳飛手持人頭,連擊雲板求見,忙即走出。聽完前事,不禁嚇了一大跳,暗忖:“前日接到汪伯彥的私信,還託我照顧黃哲,代他保奏軍功,不料會被岳飛殺死。”當時急怒交加,命將岳飛鎖禁起來,聽候發落,忙見宗澤稟知此事。宗澤只說元旦不宜殺人,至少要等過了破五,再按軍法從事。隨向身後家將張保、王橫耳語了幾句,二人領命自去。
劉浩本心還想宗澤能夠作主,免卻岳飛一死。後一想事鬧太大,不殺岳飛,汪伯彥等權臣必與宗澤作對,影響大局安危,更是不妥,心雖惋借,無計可施。宗澤卻和沒事人一般,談了一陣軍情,便往各營巡視而去。
岳飛雖在軍牢之中,因年前一戰,更受到了全軍將士的愛重。劉浩喜他智勇,本心不願意他死。問供時,岳飛又是一口承當,毫無異言,因此絲毫不曾受罪。向他慰問的人,卻是川流不息。只部下幾百個弟兄,卻是一個不見。連吉青、霍銳、張憲也未照面。
岳飛深知這班弟兄都和自己同共患難死生,決無如此薄情,惟恐衆人也受牽連,先甚憂疑。後來實忍不住,便向軍吏打聽,才知衆人就在元旦夜裏,奉命去往汜水左近防敵,別的不知。
岳飛以爲宗澤、劉浩恐將吉青等激發,特意先將人調走,以便過了初五,好將自己正法。防患未然,應該如此。到了初六早上,想起家中老母妻兒,心正懸念,忽傳元帥升帳,命帶岳飛。到後一看,宗澤,劉浩均在堂上。劉浩又把口供問了一遍,吩咐推出斬首!岳飛忙將日前寫好的家信和對吉青等的遺囑取出,請劉浩代爲轉交。雙手往後一背,將身站起,便要往外受刑。
宗澤忽然喚住,對劉浩說:“黃哲先犯軍規,擄搶民女,便本帥查出,也必將他斬首正法,其死咎由自取。岳飛想是見他朝中有人,恐告發不成,反受其害。加上少年氣盛,見不得這樣敗類,故此將他殺死,雖犯軍規,情有可原。他年前曾建奇功,今當國家用人之際,本帥意欲暫免他一死,命其戴罪立功。不知你和諸位將軍以爲然否?”
劉浩剛把手一拱,還未及開口,忽見張保、王橫上堂回話,說各營將士均覺岳飛勇冠三軍,今當國家用人之際,似應將功折罪,不宜輕殺。現在各具保狀請元帥酌情寬兔等語,手捧保狀有一大疊,都是各營將校親自遞呈。又聽出宗澤有意保全的口氣,自然順水推舟,連聲應諾。
宗澤隨即發令,說:“金兵將攻匯水,即日起兵,前往迎敵。吉青等已先起身,命岳飛急速趕去,仍帶所部五百騎相機行事。本帥率領大軍,隨後就到。”岳飛聞言,自是非常感奮,領命就走。出來選了一匹戰馬,便往汜水馳去。
岳飛還未趕到匯水,吉青、霍銳已率衆迎來。見面一談,才知宗澤寧肯得罪權臣,也決不殺岳飛,不過得給他一個教訓。因其平日素得軍心,所部健兒又都是他新招來的壯士,若知岳飛將受軍法,萬一生出變故,反而不好。
宗澤因此先命張保、王橫暗傳密令,命衆人往匯水附近探敵,岳飛不到,不許出戰。
稍微輕舉妄動,連岳飛帶衆人均按軍法處治。衆人聽出岳飛還要出戰,自是喜出望外。
連吉青那樣性暴的人,也都不敢妄動,每日只分人扮作難民前往探敵。已探明金兵共有百十萬之衆,日內便要殺來等情。
衆人談完前事,越發感奮。正說之間,又有健兒來報,說金兵明日就要殺到。因滑州一戰,越知宗澤不是好惹,所部都是精銳之士,戒備甚嚴。跟着又聽宗澤大軍已到,忙往迎見,說敵我衆寡懸殊,必須先挫他的銳氣。宗澤笑諾,命其便宜行事。
次日交陣,岳飛看出宋軍人少,多半怯敵。遙望對陣山坡上立着一面大蠢旗,下面站着兩個身披鎧甲的金將。忙告霍銳說:“此旗一揮,金兵便要殺來。我先把這兩個掌主旗的射死,我一出馬,你們趕快跟來。”說罷,取下背後三百石鐵胎弓,接連射了兩箭,二金將應弦而斃,大旗立時倒向一旁,金兵紛紛駭顧。岳飛望見對陣西北角上,金兵陣勢忽又大亂,並有喊殺之聲,卻不見有自己這面的人馬。知道敵軍發生變故,更不怠慢,忙將長槍腰刀放下,換了一對重兵器四棱鐵鐗,縱馬朝前衝去。
吉青忙把手中狼牙棒一揮,率領那五百多名健兒,同催戰馬,一路奔騰,旋風也似緊隨在後。岳飛本意自己人少,上來先將敵人指揮全軍的主旗射倒,再以部下輕騎精銳猛攻敵軍弱點。敵人這一不戰自亂,更合心意。上來便往西北角上猛攻;雙手鐵鋼舞動如風,金兵挨着一點,便是筋斷骨折,頭破血流。後面五百健兒再跟蹤搶上,所到之處,宛如虎入羊羣,銳不可當。
岳飛正殺得有勁頭時,瞥見前面有幾百名敵人兵將亂成一團,時進時退,有的已然受傷逃走,正是方纔所見譁亂之處。心中奇怪,忙催戰馬,待要趕上前去。就這微一疏神之際,忽聽腦後風聲,知有強敵暗算,忙把頭一低,緊跟着回手一鐗。只聽奪答兩聲,頭上一震,敵人一把大刀已由頭上削過,雖然閃避得快,頭盔已被帶落,飛出老遠,頭髮當時披散開來,差一點沒有送命。
那名敵將用力大猛,馬由側面擦過,吃岳飛這一鐗打中馬股,連人帶馬一齊翻倒。
吉青由後趕到,手起一狼牙棒,打了個腦漿迸裂。前面那一圈敵人也自驚覺,見岳飛等來勢大猛,都害了怕,一聲吶喊,紛紛逃竄。
衆人正在追殺之間,忽見金兵散處,一個衣不蔽體、又瘦又幹的小孩,單手拿着一柄大鐵錐獨鬥羣敵。苦戰之餘,業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在奮力縱跳,追殺敵人。
岳飛看出他狀類瘋狂,力將用盡,再打下去,非累死不可,連喝“住手”。小孩竟如未聞,仍朝逃敵猛追,眼裏似要冒出火來。
岳飛由不得越看越愛,催馬趕上,左手鐗照準椎柄微微一撥。這是一個巧勁,椎便落地。小孩本就聲嘶力竭,再猛力往前一搶,椎沒有搶住,眼前一暗,就此暈倒,趴伏地上。
岳飛恐被後面人馬踐踏,忙將右手鐗夾向左脅,身子往下一探,就勢一把抓起。回顧張憲追來,忙喝:“快將他橫在馬上!由南面空處護送回營。醒來只給水喝,等我回來,再給吃的。”
張憲連聲應諾,忙將小孩接過。伸手將椎拿起一試,似比自己的槍還重,好生驚奇。
見南面敵人死傷狼籍,金軍騷動,宗澤已當先催馬,衝入敵陣。宋軍將士見岳飛等共只五百人馬,在敵人陣中往來衝突,如人無人之境,本就激發了勇氣,再見主帥親自出馬,忙即爭先殺上。金兵已被殺得大敗,正在四下潰逃,南面就有幾個未逃淨的敵軍,也決不敢阻攔。便抱小孩同坐馬上,趕回營內。隔了一會,救醒過來,先用溫言慰問。小孩還不大肯說,後聽張憲說救他的人是岳飛,當時驚喜交集,纔將來歷說出。
原來小孩名叫岳雲,父母本是中原人氏,先隨使臣赴遼,流落燕京,正遇金兵攻遼,將他父母全家殺死。此時年才六歲,僥倖逃亡,隨同一些難民日夜逃竄。到了陝西,幸遇周義,見他孤苦零丁,聰明力大,甚是憐愛,便教他讀書,傳授武藝。一晃數年,岳雲年已十二,身材卻像十三四歲的少年,只是生得太瘦,手使一柄八十斤重的大鐵錐,舞動如飛。
周義奉父遺命,官不許做,卻要以全力暗助岳飛等世弟兄成就功業,並將關中產業全數變賣,結交有志之士,鼓勵他們爲國殺敵。見岳雲漸漸長大,自己以後不常在家,恐誤他的學業,早想把岳雲送往岳飛那裏,未得其便。
這日忽接黃機密來信,約往江漢相見,共商未來之事,並說岳飛現在宗澤軍中,已立戰功等話,打算命岳雲拿了自己親筆書信往投岳飛,正好有人要往河北探親,便命隨了同去。
岳雲對於父母之仇刻不去懷,久慕岳飛爲人本領,一聽周義要命他拜岳飛爲義父,當時喜諾。一路繞行到了開德附近,聽說滑州一戰,宗澤部將岳飛只用五百騎兵,殺死金兵好幾千。因見沿途田野荒蕪,到處都有難民逃竄,常聽哭聲震野,慘不忍聞。想起敵人的兇殘,便切齒憤恨,聞言滑州大捷,越發興奮。因爲前有金兵阻路,沒法過去,天又黑了下來。恰巧遇到三五戶家有老弱、無法逃走的荒村,準備投宿一宵,明日探明道路再走,不料當夜便有一小隊金兵前來打搶。這幾戶人家都窮得在咽隔年陳糠,並無可搶之物。金兵偏是威逼勒索不已,一言不合,舉刀就斫。同伴稍微分辯了兩句,竟被殺死。
岳雲搶救不及,舉椎便打,將來的五十多金兵全數殺光,一個不留。將綁吊的村人救了下來,把同伴屍首埋入山洞之內;再把敵屍推上乾柴連草房一火而焚。先護送村人覓地隱藏,然後孤身上路。岳雲因同伴已死,不知岳飛人在何處。心中恨毒金人,拿定主意,遇上便殺。
偏偏別時,衆村人看出他要拼命,所指途徑,都是繞往南方的偏僻小道。只頭一天遇見七八個哨探的金兵,全被打死,由身邊搜出了一些銀兩和隨帶的乾糧水袋。由此並未遇見大隊敵兵,偶然遇見幾個走單的,也被打死。
這日,岳雲剛把由敵人身上搜出的乾糧吃光,在山坡上歇了一會,忽聽大片人馬走動之聲。登高遙望,黑壓壓的一大片,盡是金兵,漫山遍野而來。對面還有一隊人馬也往前走,看去比金兵要少好幾倍。岳雲想起殺死父母全家之仇,當時氣往上僮,緊握鐵錐,一路連躥帶跳趕將過去。兩下相隔還有三四里地,等趕到時,金兵已將人馬列開,擺出陣勢。因跑大急,周身是汗,一賭氣將棉衣脫了下來,隨手一扔,一聲怒吼,往前便衝。
金兵氣勢洶洶,正要喝問,岳雲手起鐵錐一揮,先打倒了好幾個,由此所向無敵,晃眼衝入陣地。金兵見是一個小孩,還想以多爲勝。不料岳雲椎沉力猛,本領高強,又是仇深恨重,拼命而來,鐵錐揮動,縱躍如飛,轉眼傷亡遍地。敵將紛紛上前,又被連傷了好幾個,才知厲害。岳雲也陷入了重圍,先還能夠抵敵,漸漸力被用盡,一味拼命,神志已昏。眼看危急,岳飛、張憲正好趕到,人也仆地不起。
張憲聽完前事,先取衣服與他披上。見他精力恢復了些,問知腹飢,剛把食物取來,岳飛業已得勝回營。岳雲才一見面,便照周義所說,口稱“爹爹”,拜伏在地。
岳飛看完周義的信,聽張憲說了前事,好生傷感。拉起岳雲,先誇獎了一陣,再對他說:“你這樣拼命,能夠殺得幾人?留得自己,隨時都可殺敵,不更多麼?上陣必須身先士卒,還要全師而還,才能算是好的。我兒以後不可如此。”說過,便命人來,與岳雲趕製衣服,飯後一同歇息。
次日,宗澤得信,將岳雲喚去慰勉了一陣,當時補了一名進義尉,並升岳飛爲武翼郎。跟着和金兵在曹州一場大戰,又是岳飛這隊人馬當先,大破金兵,追殺了數十里。
宗澤最是愛才,見岳飛這樣勇猛,恐其犯險受傷,這日單獨召見,對岳飛說:“爾勇智才藝,雖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古法。今爲偏裨尚可,他日爲大將,此非萬全計也。”隨將自己所畫陣圖送與岳飛,令其熟讀,以便將來應用。過了些日,又把岳飛喊去,問所贈陣圖是否合用。
岳飛答說:“留守所贈陣圖,飛熟觀之,乃定局耳。古今異宜,夷險異地,豈可按一定之圖?兵家之要,在於出奇不可測識,始能取勝。若平原曠野猝與敵遇,何暇整陣哉?況飛今日以稗將聽命麾下,掌兵不多,使陣一定,虞人得窺虛實,鐵騎四躁,無瞧類矣。”
宗澤笑問:“照你所說,陣法不該用了?”
岳飛答道:“陣而後戰,兵之常法。但是運用之妙,最重靈巧,千萬拘泥不得。”
宗澤想了又想,忽然笑道:“你說得非常有理,老夫領兵數十年,還不如你,真將才也。”岳飛謙謝辭出,不久便奉趙構之命,調往南京。宗澤也調爲東京留守。
這時,趙構剛做皇帝,雖想收攏人心,任李綱爲丞相,心中仍是畏懼金人。乃重用汪伯彥、黃潛善等奸臣,希圖與金人講和。無論何事,都怕觸怒金人,更恐金兵又作南侵,特下詔書,命長江上下流和江南各州,一齊準備行宮以備逃亡之用。宗澤幾次上疏力諫,並請趙構速回汴京以慰人心,趙構只是下詔敷衍。
宗澤探知金人把兵力集中在真定,衛輝一帶,正在密修戰具,想要大舉南侵,心中憂慮,屢約諸將議事,想要收復失地,按照各地形勢,設立堅壁二十四所,井在東京城外,沿着河邊,設下連珠寨壘。一面結納河東、河北、三水寨的忠義民兵。於是陝西、京東、京西的各路人馬望風歸附,都願聽受節制。
岳飛到了南京,見趙構剛當皇帝不幾天,便聽奸臣之言,打算逃往東南避敵。心中憤慨,便上了數千言的奏疏。大意說:“陛下已登大寶,黎元有歸,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虜人之謀。而勤王御營之師日集,兵已漸盛。彼方謂吾素弱,未必能敵,正宜乘其怠而擊之!而李綱、黃潛善、汪伯彥輩,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復故疆,迎還二聖,奉車駕日益南,又令長安、維揚、襄陽準備巡幸。有荀安之漸,無遠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雖使將帥之臣戮力於外,終亡成功。爲今日之計,莫若請車駕還京(指汴京),罷三州巡幸之詔,乘二聖蒙塵未久、虜穴未固之際,親率六軍,迤迎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日可復。”
趙構看了還不怎樣,汪伯彥、黃潛善看了卻是大怒,說岳飛不該越職言事,立把官職貶去,令其歸田。岳飛接到詔書,便帶岳雲上路。
吉青等見還是奸臣當道,好生不平,都想告退。經岳飛再三勸阻,並說:“宗留守現在東京。萬一南京當道不能相容,你們可尋宗留守。千萬散移不得。”
衆人全都答應,只張憲一人,說什麼也要跟隨同回。岳飛以前答應過他,曾有“從此同建功業,決不分離”之言,只得應了。
岳飛見君暗臣好,壯志難酬,由不得心灰意懶,一怒往湯陰趕去。到家見了岳母,談起這次從軍經過,意欲奉母避往江漢。
岳母正抱着孫女嶽-,聽岳飛說連立戰功和貶官回來經過,都是神色自若。後聽岳飛公然說出灰心的話,立把面色一沉道:“五郎,你真有志氣!上次從軍,受了點小挫折回來,你便在家守了兩三年,那次說是要終父喪,情有可原。這次回家,居然說出從此歸田奉母的話,還要叫我避往江漢。我來問你,金兵如此兇惡,中原一失,江漢豈能長保?我母於全家無論逃避到哪裏,早晚也必落於敵手。要往江漢逃避,你自己去。休說我當孃的不會那樣畏敵貪生,便是我那有志氣的兒媳,也不會跟你走。”
岳飛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生氣,暗忖:“我日前還請皇帝不要作南遷打算,平日也常以忠義二字激勵衆兄弟,如何今日也作此想?”忙即跪下,說道:“兒子原是一時之憤,蒙娘教訓,如夢初醒。娘莫生氣,兒子改過,決不再說這樣話了。”
岳母見張憲、岳雲也跪在後面,忙喚起,再向岳飛正色道:“這不是說不說的事,你老有這類想法,就靠不住。周老恩師也當對你說過,古來的英雄豪傑,哪一個不受多少險阻艱難,困苦磨折?你今年才得二十五歲,稍受挫折便這樣壯志消沉,非但對不起你那些共患難的弟兄,又有何面目對周老恩師於地下呢?”
岳飛忙賠笑道:“兒子錯了!等兒子在家小住幾天,把娘和全家遷往開封,就尋宗留守,還去殺敵便了。”
岳母笑道:“你真能爲我打算,可知我這老孃,決不肯走呢!”
岳飛心中憂急,賠笑問道:“這裏相隔敵人甚近,許多可慮。兒子這次往投宗留守,決不再有後退之念。娘若同去,可以稍儘子職,放心得多。爲什麼不肯走呢?”
岳母道:“我如不走,你保衛邦家之念更切,決不肯聽任家鄉故土淪於敵手,必以全力去和敵人死鬥。我若隨你同去,再帶上你的媳婦兒女,行軍之際,你必多出顧慮。
那許多受苦受難的百姓,誰無父母?誰無妻子?你怎麼單朝自己的身家打算呢?我決不怕敵,也決不會坐聽敵人殘殺!萬一你們這班少年人都不能力國抗敵時,國家更難免於滅亡了。你媳婦自從近年你教她武功,體力越強,已非尋常婦女可比。保我老小到時逃避。定辦得到。在敵人未到以前,要我棄家逃亡,我婆媳決不會走!”
岳飛知道母親性情,哪裏還敢再說?岳母跟着又問:“五郎幾時起身,我婆媳好爲你餞行?”
岳飛忙答:“只要母親吩咐,幾時走都可以。”
岳母笑道:“萬一你再受上一點閒氣,又跑回來,豈不使我痛心!我想給你留點記號,在背上刺幾個字,使你到了軍中,常時想起,以免再有退縮之念而使功敗垂成,半途而廢。到了時候,我婆媳也必會去尋你。五郎,你願意麼?”
岳飛知道母親雖然管教頗嚴,但極鍾愛自己,從小到大,連重話都輕易不說一句,忽然要在背上刺上幾十百針,定必不捨。恐其激於一時義憤,下手時又傷起心來,忙答:
“兒子決不敢違背孃的教訓,不必再刺字吧。”
岳母笑問:“五郎,你怕痛麼?”
岳飛笑答:“兒子常以單騎衝鋒陷陣,爲國捐軀,死而不懼,怎會怕痛?只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覺着無須此舉而已。”
岳母慨然道:“倘若國亡家破,被敵人擄去凌辱殘殺,你的身體髮膚保得住麼?我實在恨毒了敵人!想在你背上刺上‘精忠報國’四個字,使你永遠記着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恨!每一針流出來的血,都要拿敵人的血來作償還。你能爲國盡忠,纔不在你爹孃。
你的岳父和周老恩師多少年來對你的期望,你要是不願意,我也決不勉強。”
岳飛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兒子遵命!請娘刺吧。”
岳母由不得兩眼淚花一轉,又忙忍住,苦笑道:“五郎真是我的好兒子。你剛回來,又在外面受了許多辛苦挫折。你夫妻久別重逢,也應該高高興興全家團聚兩天。你那兩個乖兒女,也應該和他們親熱親熱。雲孫和你徒兒張憲剛到我家,就是後輩自己人,多少也要安排一下。你爹和恩師岳父的墳,還要前去祭掃;我也還要仔細想過,準備好了應用之物才能下手。此別不知何年才得相見。我兒只要心志堅定,就無須忙這三兩日了。”
岳飛連聲應“是”,因這次屢立戰功,得了宗澤好些犒賞,在南京買了許多土產回來。李淑早將酒飯備好,一家團聚,又添了新收的佳兒和愛徒,老少五人俱都面有喜容。
次子嶽雷年才六歲(岳飛以岳雲爲長於),三子嶽霖才四歲,搶拉着岳飛的手,喜笑顏開,直喊“爹爹”。那未滿週歲的幼女嶽雯,更是玉雪可愛,一笑兩個酒窩。伸着一雙粉團般的小手,撲向岳飛懷裏,連李淑也接不過去,逗得大家直笑。
岳母也是又說又笑,更不再提前事。吃完夜飯,又談了一會,便命安歇。岳飛戀母,還想再坐一會,因岳母說“你們長路勞乏,明早再談”,只得罷了。
第二日起,岳飛見岳母常是揹人尋思,彷彿有什麼心事神氣。以爲老母恐自己又和上次一樣,不捨遠出,因而愁慮。不敢明問,只得借和岳雲、張憲談論敵情,把平日的壯志說了又說,表明自己已下決心,此行只有前進,決無後退,想討母親的喜歡。不料岳母聽這三人說到慷慨激昂之時,雖在一旁含笑鼓勵,過不一會,笑臉上的愁容又隱隱現了出來。岳飛越想越愁急,幾次忍不住要問,均被李淑暗中攔住,說:“這是娘怕你心志不堅,有些發愁,這兩天又不曾睡好的緣故。你若明問,反招她老人家生氣,過一兩天就沒有事了。”
第四日清早,岳飛因昨晚岳母睡得十分香甜,心方略安。忽聽屋裏有了響動,忙和李淑趕了進去。見岳母坐在牀上,笑呼:“五郎!我今天爲你餞行,再過幾天,你們便該走了。”隨對李淑說:“你都準備好了麼?”
李淑笑答:“昨日已將東西買來,少停就要去做菜了。”說罷,端來洗嗽水,便自走去。
岳母又說:“夏日天熱,我前天同你們連祭了三處墳,回來幾乎受暑。清早涼快,你可帶張憲、岳雲到外面練武去。雷、霖二孫你也帶去,讓他們從小看個榜樣,也省得跟在廚房裏礙手。”
岳飛隨帶張憲、岳雲、嶽雷、嶽霖同去周侗墓上練武。快到中午,方始迴轉,進門見桌上菜已擺了好幾樣,水缸內還浸着瓜果,方想:“母親素來勤儉,何況又是荒亂年間,自己所帶三百多兩銀子,還說要拿去買些糧食送與窮苦鄉鄰,怎麼今天會設下這樣豐盛的酒食?”
李淑正端了熱菜走來,一見岳飛,便回頭笑喊:“娘!我說他快回來了不是?”話未說完,岳母也端了一大鉢雞肉走出。
岳飛連忙上前接過,隨同入座。岳雲忙把酒斟上。岳飛酒量甚好,當日岳母又許儘量,所備菜蔬,都是岳飛愛吃之物。一家人吃得十分高興。吃完,岳母又命取來瓜果與衆人解酒,同坐門外槐蔭之下納涼,只李淑一人在屋裏收拾東西。
眼看日色偏西,岳飛正抱幼女嶽-逗笑,討岳母高興,忽見嶽霖奔出,笑呼:“爹爹!娘把香燭點上了。”
岳飛覺着還有幾天才走,父親已然祭過,怎麼今天就命別家辭神?好生不解。岳母說了句“你們都來”,便起身人內。岳飛等忙跟進去。供桌上香燭業已點好,神案前放着一盆涼開水、一包藥粉、另外一塊小紅布墊,插着十幾根針。
宋朝原有涅面刺字的風俗,軍中也常有面上刺字的配軍。岳飛一看,知母親還是要在背上刺字,便朝上叩了幾個頭。
岳母莊容問道:“五郎,你不是勉強麼?”
岳飛忙答:“母親對兒子這樣看重,哪有不願之理?”
岳母道:“本來我想在院於裏給你刺的,因恐受風,難得天不很熱,就這裏刺也好。”說罷,拿起長針。李淑已將岳飛上衣解開,現出背脊,又在背上寫了“精忠報國”
四字。
岳母取針走過,意本堅決。哪知針到背上,還未刺進,手便抖個不停,眼淚也流將下來。李淑早知婆婆心疼兒子,前兩天夜不安眠,便爲此事。看今天神氣,分明是不忍下手,正想婉言勸告。岳飛覺着母親的手搭向背上直抖,停針不下,回顧岳母業已淚流滿面。心中一急,喊了一聲:“娘!”
岳母不等二人開口,已顫聲說道:“不這樣不行,非此不可!”說罷,把牙一咬,針便刺了下去,連問:“五郎痛麼?”岳飛忙答:“兒子素不怕痛,這和蚊子叮可差不多,請娘快刺吧。”岳母頭幾針手還在抖,後見岳飛談笑自若,再一想到所見難民流離之慘和自己的心願,二次把心一狠,這才一針接一針,照着筆畫刺了下去,將近一個時辰,才把四字刺完。
李淑忙把刺處染上了色,敷好傷藥,以防潰爛。岳母已是面如紙白,幾乎站立不穩,岳雲、張憲連忙搶前扶住。岳母兩行熱淚也忍不住掛將下來。岳飛見狀大驚,忙問:
“娘怎麼了?”
岳母悽然苦笑道:“五郎,你受苦了!”
岳飛賠笑道:“實在是一點不痛,娘太心痛兒子了。”
岳母隨對李淑說:“我不願孫兒們看他父親受苦,業已關在房內,快放出來,留神受熱。”李淑剛一答應,房門開處,嶽雷已拉着嶽霖小手,緩緩走出。岳母忙將衣服與岳飛披上,不讓小孩看見。兩小兄弟同喊:“爹爹!”撲將過來。岳飛連忙一手一個抱起,雖覺背上又痛又癢,表面卻裝着沒事人一樣。
岳母見愛子又說又笑,若無其事,才放了心,隨命岳飛結疤之後再走。從此每日都要看那傷處好幾次。岳飛體格健強,又有慈母愛妻照護和特備的藥,不消三日,傷疤脫去,字跡越發鮮明。又在家中住了兩天,才和岳雲、張憲辭別母妻,再去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