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毛、餘三人發現惡幕賈本治一本祕紀,不特懷才甚大,而且文章優美,心計周密異常,算計他必是向仙人購劍之人,便看了下去。後來看到二惡鬥智,大意是賈本治被他東家暗算,捉向官衙,一見情勢不妙,仗着老謀深算,對所犯案情一些不賴不辯,只拿話點問官,說:“犯人糊塗該死,所作所爲還不止中丞所說這幾條。如今家財已積有不少,只求大人開恩免死,無不甘伏。”那桌司聞言,便命旁立親信將他押入密室獨居,嚴加防守,自去和他東家商量。於是每日壓榨,時軟時硬地煎迫了好幾個月。
果真弄死也罷,說也真做得毒,偏不要他命,直到把他半生所積全數陸續獻納,受了無限苦處,委實再拿不出一點,才取了他的切實甘結把憑,又做了許多手腳,使他今生永無翻本反戈之策,才放出來。始終人不知鬼不覺,做得比他平時所行所爲還要乾淨得多。
最妙是臨去之日,東家還爲他在簽押房內辦上一席盛筵祖餞。明知是要刻薄他,一則不敢不去,二則既成不世之仇,豁出受下一場污辱,倒要聽他說些什麼。到時赴宴,東家屏退從人,一說中計經過,才知自從受他挾制那一回起,心中忿恨到了極點。桌司爲人機詐百端,與他既是師生又受提拔,又是兩人常狼狽爲奸,外面總淡淡的,休說別人,連他自己相隨數年也不知底,所以中了道兒。東家受氣懷忿,把他暗地找來一商量,不但贈婢位留以及放火等情都是錦囊妙策,連火後移居的新房都是那半年工夫由桌司派了親信假名買了來與修改建的,哪一間屋都有晴道與間壁相通。那妾並非婢女,竟是東家的親侄女,也是機智絕倫,特地爲了此事,從原籍去接了來訓練之後才相贈的,不問公事不進內衙就爲滅他的疑心。原想相機盜取,後見無隙可乘,恐打草驚蛇,又不敢妄自搜探,這才命人帶着一個死囚,租了他隔壁房子放火問路。房主便是那死囚,原是邊遠縣分索解上省的,放火以後用站籠站死,以堅他的信心,再由那妾東挑四剔搬入新居,還故意問他要了貴价,諸使就緒,該下手了。其實先是怕他將東西存放外面或是派人送回原籍,所以沒有輕動。自從他失火取去以後,那一時也有人暗中看住,隨時可以明奪暗取。爲求縝密,又恐那妾牽連在內生出別的枝節,決計不使她在場,徑去暗中行事,他不將妾支走,本也要藉詞去接。那妾一進衙內受了機宜,立時由後門換轎回來,卻不到家,先到間壁,再由暗道迴轉家中,算準他這類事必不使外人蔘與,定要屏去從人親自下手,遠遠閃身埋伏,等他放好了東西,一轉背便盜人手中,仍由暗道跑出,與他東家送去。當時原準備如被他發覺,兩下對了面機謀敗露,便由那妾暗中隨帶一個桌司手下的死士搶上前將他刺死,作爲盜殺,東西仍要奪去的。行賄和告發俱是故意使出,筆跡惡證是那妾裝着學書每日用心摹仿了去的。
東家說完經過,把他着實挖苦刻薄了一頓,並說:“我如弄死你,一則你多年心血聚斂到不了我手,二則一死百了,反倒便宜了你。不如拿了你的把柄,仍留你活在世上現眼吃苦,每日痛心悔恨無計可施。我已知你因避人耳目,在洗手以前不置一點產業,所積都是金銀珠寶,如今一下全空,多少年的血汗全數便宜了仇人,家中只剩吃不飽餓不死的薄田數十畝,要養一家妻兒老小,以你平日享用,連幾天也過不慣。我還斷了你的生路,除將你那幾個舊東家的把柄逐一暗中送還以示同病相憐並多添你的仇敵外,並且永不許你在宦場中討生活。肩挑負販、力田耕苦則可,如敢違背,你雖至愚,總應該知道厲害。”這等一番話一說完,才笑嘻嘻把盞送客。
他當時哭笑全非,口吐鮮血而出,人財兩空,一病幾死,地方官又奉密令逐出境,帶病抵家養了一年多,把舊日薄田又化去大半,實難生活,屢髮長函,哀求仇人允許他痛改前非,仍向官場中討生活。一字未復,白添了幾件把柄在人手內。每日切齒前仇甚於殺父,晝夜苦思,只得把妻兒老小寄在岳家。幸那岳家以前着實受過他的好處,又知他厲害,不敢招惹,竭力應承,他才得把餘田賣了數百銀子,仗着口舌伶俐,出來以賣卜爲名,隨身只帶着當初作幕時一隻精細考籃和一個小包裹,遍遊邊遠地界。並非爲了營求生活,生路爲仇人所斷,也並不打算死灰復燃,一心只想在風塵中結交下一兩個異人奇士,代他去殺那兩個仇入,以報前仇。誰知行至川、黔交界,異人未遇上,反被強盜將銀子搶去,輾轉流徙到了雲南。
一日街頭行卜,巧遇將軍崇喜,先是談言微中,招人衙內遍相家人,他故意藉着批八字顯出他那一手好筆墨。崇喜也通文字,一見大驚,問起他如此文才何以落魄、他便改用今名,虛捏故事,一下把崇喜說動,留在衙中辦文墨,一面廣爲延譽,不久在雲南名動公卿,急與交納。他漸漸使出以前手段,着實弄了些金銀到手,只是痛心大仇無從得報,引爲沒齒不忘之恨。可是雲南各地的山民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冤冤枉在死在他的手內,他卻不說了。
正覺漸入佳境,忽然來了一個新到省的知府,經人一引見竟是熟人,乃當年浙江中丞仇人手下的幕賓、自己的舊同事,因中丞業已內用拜了相,念在相隨多年提拔起來的,見他還問:“好端端地爲何改了名字?並且自你走後,中丞一提到你至今還是笑逐顏開,說你好才具,頗有愛惜之意。他現在大拜,舊日同事個個升官發財,連我這最不濟的都設法保了一任昆明府。當我走時又是善走,他還挽留過。你怎麼有這等上好門路不去鑽營,來這邊遠地方依人則甚?他現頗留意人才,尤其是念舊,你如因相別數年不便出面,我寫信稟安時定當爲你先容,是義不容辭的了。”人家說的是好話,他卻聽了句句刺耳,句句痛心。明是仇人當年爲想奪取他那多年血汗,做得異常機密巧妙,連美人計都用侄女出馬,如生有女兒,許還用自己的親生呢!所以除泉司外,連有限幾個局中親信也只知奉命而行各做各的,和木人一般牽上牽下,未必盡知底細,休說這是些不大紅的同事了。知那知府人極固執,又有兩分血氣,好管閒事,攔決攔他不住。他是仇人嫡黨,明告又所不能,早晚信中一道及,仇人正是炙手可熱,權傾朝野之際。當初不要命,一則爲了仇報得長些,使自己失志痛心,窮困落魄,全家流離而死)二則爲了他本人的利益與官事,並非有什惻隱之心,如若知道自己在此享福受人敬仰,決不甘休。自己年已近了衰老,被他害死倒也罷了,就怕不死不活,再受他一次挾制煎迫,那就太冤苦奇慘了。
越想越害怕,一面力求那知府,說自己無心聞達,只爲衣食奔走四方,將軍於己有知遇之感,改名避地便爲恐受別的東家徵聘,無計推卻,信中千萬不可提及隻字。知府雖然答應,看去頗爲勉強。
正自疑心生暗鬼、魂夢均驚之際,恰巧將軍又報了丁。心想這多年因爲前財蕩然,越發心辣手狠,單是山民手裏得來的沙金就將近好幾千兩,論資財雖不及早年一半,回家做富翁享福也就夠了,定是前生該了仇人的孽債,所以多年用盡心機無計奈何,再不乘機急流勇退,又無倖免之理了。當下打點好主意,先示與將軍同進退,辭卻別家挽留,他數年所得早已暗中運回家中,函囑岳家內兄:自己在外發了大財,但是舊日仇人勢盛,恐有不便,除重謝岳家一筆好銀子外,請他即速將自己全家密遷鄰省改了姓名,等衣錦歸來再行團聚,另有重謝。這時只新得的一擔多金沙和數千兩現銀,餘下多是珠寶,不難暗中隨身攜帶,立即打點歸程。
他如和那將軍一路走,也可無事,一則作賊心虛恐人看破,二則報仇心切。行前忽聽人道及蔡野神夫妻的威名義氣,想便道相機接納,反正有錢有勢,除請了封條和將軍託沿途地方官照拂外,又用重金聘了省城從未失過事的第一家鏢局中的頭等鏢師數人押運護送,講明不走驛路官站,徑由鐵洞山區裏經過。也是活該送死,那家鏢主爲人倔強,自持武勇,名頭高大,未出過事,先也曾護送大幫採辦荒金生藥的商人打這條險路經過。
自從出了孽龍,商旅絕跡,無人敢走,他那鏢局卻未遇上過一回。他原和蔡氏夫妻有交情,久已想命人探看路徑,未得其便,又加生意大忙無空,耽延下來。一心以爲一個山民,並非真龍,人們就怕到這步膽小田地!本打算幾時召集徒衆前去除卻,爲鏢行添點威望,一聽客人要打此道走,恰巧手下又新添了兩個能手,正是機會,立即應允。
賈本治素來做事細心,一絲不漏,何況又當洗手之時,性命錢財的關連,自免不了逢人打聽道途。剛把鏢局定妥,因這條路需穿行雲嶺山脈,經過數千裏的叢莽密菁,沿途盡是層巒疊嶂、峻扳危坡,道極險-,更有三兇之害,多年無人敢走,還多出了一倍的保鏢費用。等到隔不幾天就要上路,忽又從城外市集上聽見兩個昔年曾經相助漢人採藥去過的山民說起鐵鍋衝孽龍拉拉簡直和魔鬼凶神一樣,厲害無比,人遇到他,立時被他抓起,活生生撕裂開來嚼吃,休想活命!以前不出山,難得遇上,還可偷偷碰各人點子的高矮(土語,意謂看各人運氣好壞)。近幾年越來越兇,休說打他那一帶通過,並且常時出山,在鄰山各處墟寨集中好殺擄掠,因他本人和手下個個凶神惡煞,一身逆鱗刀斫箭射不入,無論多少人想盡許多方法都奈何他不得。聽說他和三兇中的蔡野神還聯了姻親,益發兇焰可怕,叫人聞名喪膽,漸漸鬧得鄰山諸墟寨的土著紛紛棄家逃移,千百里方圓不見人煙等語。
賈本治先一聽很着慌,忙把那幾個護送的各鏢師請來商量,頗有改道之意。偏那幾個鏢師命該遭劫,藝高氣盛,又在鏢局主人面前告了奮勇,異口同聲力說不足爲慮。並說蔡野神夫妻武藝高強,手下有好幾千鐵洞山民,俱經他夫妻多年訓練,威震雲嶺,和鏢局曾有深交。以前每打他那裏經過,不問繞路與否,必與他送去許多山民心愛的禮物,並在他寨中住上幾日才走,走時他必以山中出產的珍貴藥材和荒金翠玉之類爲贈,兩下處得再好沒有。近幾年因道路傳言出了孽龍拉拉,商旅裹足,鏢局每年在這一條路上也少了若干生意,路遠險阻,加上鏢局事忙,纔有好幾年沒和他來往。究其實也只是謠傳,並沒聽有實在的人出過什事,況且客商信息都相通的,凡是做邊山採藥採金生意、穿行寨子的老客,至不濟多少總會一點子武藝,通曉山情土語,無論孽龍多兇,決不致一走那裏過就都被他斬盡殺絕,這些年時無一人逃得性命的。敝鏢主去年因聽謠言日盛,知道官府對這類事有了苦主尚且不問,沒有更不必談,早有意想派人前往探個虛實,未得其便。這次尊客榮歸,照我們鏢局江湖上的名頭和情面。只在前載上插一杆鏢旗,派上一名夥計,至多再有一位保鏢的弟兄,便可無事。也因其不可理喻,謠言大多,好漢打不過人多,不可不加小心,所以將我等幾個久走江湖的破例都派了出來。原準備他如曉事便罷,稍有不合便殺了他,爲行旅除害,替鏢局爭光。請想客人性命資財固是要緊,敝鏢局多少年來的名頭,掙到目前卻也是不容易。我們遇上扎手的事,寧舍性命也不肯丟人舍臉,把英名喪失了的。即使萬一不濟,孽龍拉拉所在之處聞與鐵洞只三數十里遠近,分派一人前去求援也來得及,這都是必無之事。孽龍拉拉不過身長力大長於爬山而已,並不會什武藝,如說刀箭不入,身上必有致命一處,一望便知。我等全帶有見血封喉的毒藥暗器,常言十個力夯打不過一個行家,必佔上風無疑。山民打勝不打敗,頭子一死立時瓦解。如見不行,我們都去送命不成!
賈本治一聽道理全對,心想偌大名的鏢局,難道單在自己身上出事不成?即使不幸,所失財物仍可向鏢局索還。從此路走以及僱人保鏢等詳情,家信已然早發出去,只要自己不受危難,別的全不用操心了。自古以來,凡是深仇大恨,沒有不是受盡艱危辛苦才能報的。難得聽說有這樣有血性的尚義英雄,再如錯過,轉眼都屆暮年,自己不死,仇人也得了善終了。至多不過路上受點辛苦,能算什麼!尤妙的是一遇到蔡野神夫妻,前去便是出山坦途,憑自己的能言善辯,生平凡是初遇的人,一席話後無不立成知己,只要遇上,決不會說他不動。那孽龍拉拉雖然兇惡,可是這等野人最是心直粗呆,這幾年也不知巧使利用了多少,從無失敗。仗這幾個名鏢師的武力和自己的口才,弄巧還能將他也連帶降服使爲己用呢。只可惜他生得高大凶惡,江南人煙稠密,無法隱匿,再要親帶入京,容易驚人耳目,恐怕弄巧成拙,不如蔡野神本是漢人,只須心機用到,便可遣其自往,凡百無憂。否則用山民去做那博浪之椎,即使被人擒住,他言語不通,連想供出主謀部不能夠,豈非絕妙的刺客麼?蔡氏夫妻與鏢局是多年深交,事極必能爲助。真要和孽龍是姻親,更無足爲慮了。
否則改走官道驛路與崇將軍同行,沿途迎送的官府大多,難保其中沒有仇人的耳目。
如是單走,一個幕賓回家,請了有名鏢師保着許多車紅貨,也是不妥。崇將軍動身在前,自己雖曾持有他的陰私,因尚感他難中相救之德,又鑑於前車之失,時機未到,他倒丁了憂,對他個人尚還沒有公然挾制,並且代他做了不少的事,各分了好些贓財。這次表面上不同進退,留於好情面在,他哪知自己的難處,必向沿途官府請託照應。他一個皇室宗親,只是報丁,並非因過,聖眷獨隆,官府勢必如此已結,迎送延款,一出雲南境,路上就有兩縣一府是當年的熟人,見面必還認得,如學尹邢遜面,不定要費多少事!而且他們極善居官,決難逃他們的耳目。思維再四,只有照原定的路走最好。
爲求萬全,又耽延了兩天,找了一個熟習各種山情土語的老山民,許以重酬,帶作隨從通事。另外打聽蔡野神夫妻心愛和需要的東西,辦了兩大挑極豐盛的禮物。知道山民喜愛漢人穿的華麗服飾,偷愉又背了鏢師給孽龍備辦了一份禮物,除一些吃食玩好,單花衣連整匹帶制就的也夠有一大挑。好在這些東西多半出於歷年東家和各官府的饋贈與行時的程儀,自己只悄略爲添補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如針剪絲線鹽茶絨球紅布糖食之類,這都是歷年爲虎作倀,慘洗各地土著,就經驗所得山民的習尚愛嗜,以備事急時獻與孽龍求免贖命之用。對於鏢師,更是敬禮優崇,無微不至。爲避當地人的耳目,所有行囊資財都在前好些天請鏢師在城外前途遠處客店中押了鏢車相候,每日陸續偷運出去。
一切停當,才帶了那隻相依如命的考籃、兩件隨身箱筐行李和那老人與一名健僕,擇一大吉之日啓行。當地官府僚友送別的自不在少,出城之後,有的還要遠送,他再三堅辭方行罷手。
走不數裏將從驛路走向去雲嶺的岔道,忽見道旁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大的只十六六歲,女的看去還不足十歲,麻衣麻冠哀哀痛哭而來,各穿一雙破草鞋,幫披粗麻布,看去好似窮家人的子女。男孩肩上扛着一根斷了的鐵鍬,兩手指甲大半翻落,血跡淋漓,女孩兩眼紅腫如桃,俱都嗓音暗啞,周身血淚縱橫,泥污狼藉,孝服已成了灰黑色。正走到迎面,女孩忽然號得一聲“媽呀”便即暈倒,橫臥在地。爲了抄近路走,經行之處是條田岸,厭不過二尺,他坐的轎子在前,恰巧攔住去路。那男孩見女孩一倒地,一邊上來扶救,口裏哀聲哭喊:“大老爺救命!這是我的八歲妹子。因我母親被人害死,大娘又將我兄妹從孝堂裏趕將出來,要將我媽屍靈焚化。是我兄妹二人再三哭求,只把我媽靈棺擡走,決不再登大伯家門,才擡到荒山裏去,丟下不管。我兄妹二人衣無一件,穿着這身孝服,不能向人家門上乞討,又恐山狼吃了屍靈,只得撿些野果嫩葉充飢。用手做墳,眼看快成,手指甲卻扒翻了,疼痛難忍,跑出來數十里路,好容易才討到這柄斷鐵鍬,只是我兄妹肚內無食已一天多了,我妹妹口心還熱,並沒有死,只是餓急暈倒。
大老爺後面挑子上有的是吃盒,求大老爺發點善心,賞給我妹子一點吃食救命吧!”
那男孩正不住口地哭訴,那賈本治滿想擇了大吉之日動身,諸事順遂,不料才一上路便遇見兩個孝子,已是滿肚子的沒好氣,偏巧一個女孩又暈死在他面前,男孩又攔轎哭訴,要他吃的,越覺喪氣,不由大怒,喝罵:“轎伕混賬!爲何不走?理這小狗則甚!”一面又命轎後跟隨的健僕過來轟他。
西南諸邊省民情善直,風俗淳厚,那轎伕見他兄妹哭訴可憐,以爲轎中人必發惻隱,一聽惡聲怒罵,又知他是個下任的師爺,便冷笑一聲道:“老爺倒說得好!當老爺的不行善,我們還行善麼?無奈他妹子死在轎前沒有醒轉,他又在轎前擋路,日岸又厭,我們跨過去,他要賴我們是踹死他妹子的,誰個去給他抵命呢?再說老爺發財回家,讓一個小娃兒死在轎前不救活她,也背時得很呀!”說罷,不住給男孩使眼色。那名健僕原極精幹刁猾,聞命奔將過來,喝一聲,正想伸手去將那女孩抓向一旁,好放轎子過去,吃那男孩用手一擋,也啞聲怒喝道:“等她緩一緩氣,我自會抱,哪個敢動!”那健僕被他這一擋,幾乎撞落田裏,再一聽轎伕之言,也想起了人命干係。雖說乃主人情尚在,到底延誤正事,再者這小花子也不好鬥,立時收科,蜇向轎前打了一千,正要回話。賈本治也聞言觸耳心驚,雖然痛恨轎伕話中有刺。心想如在前一月,怕不把你這些混賬該死的東西送往縣衙一頓板子打爛!今日榮歸,不犯與小人慪氣,便將嘴往後一努。健僕會意,便轎後食盒中取吃的。
就在這個時候,那男孩已不再乞討,喊了一聲“天”,抱起女孩哭說道:“妹兒你莫死呀,提着點氣,前面就有人家,哥哥抱你去討吃的吧。莫擋了人家的道,要不到一點東西,還當我們詐死賴他哩!”一邊說,一邊正要抱着女孩避向道旁讓路,那轎伕已從懷裏找出一大塊鍋魁遞與他道:“小弟兒莫嫌輕。我是想你得點好的吃,先纔沒拿出來。這是剛纔送客打尖拿轎錢買來,雖是剩的,倒還新鮮乾淨。我看前面轉角場壩上有一個鄉下老婆婆在施茶水,路也不遠,你先讓你妹兒吃一點提一提氣,到前面再吃吧。
你們都是餓久了的人,沒有多大氣候,招呼吃猛了生病。吃完就在場壩上等我。我們業已拿了老爺一半錢,不能不擡到地頭,回來寄放好轎子,就幫你做墳去。”後面轎伕也道:“小弟兒莫忙走,我這裏也剩有一大塊鍋魁和一包白糖呢,你正用得着。”
男孩先伸手接過第一塊,塞了一些在女孩口內位道:“兩位恩人,我抱着妹兒放不得手,我認得你們了,等二天見面時再叩謝吧。”那幢僕也拿了一吃盒食物遞過,還未張口,那女孩原是一時餓極疲暈,心中明白有了吃後,又緩了緩氣,已漸甦醒,用手一扯男孩。男孩兩道劍眉突的一聳,說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們已能度命了。”說罷,偏身朝外,往轎後重去,接過第二塊鍋魁,說聲“二位恩人再見”,便自抱着那女孩坐向路旁吃去了,兩轎伕和那老人都嘆聲“難得,可憐”。
賈本治見狀愧怒交加,又不便發作,只好隱在腹中乾生氣。以爲不遠到店,不會有什拂意事了。不料走下里許,忽聽前面有一人高聲長喊道:“有人願買命的,拿錢來啊!”怪聲怪氣,一遞一聲,連喊不已,聽去甚是驚心刺耳,探頭轎外,無有人影,喚過健僕一問,說是一個相貌古怪的矮胖老叟,先時打發小花子時曾見他在對面田岸上,手抱兩個鐵匣仰天臥地,現正在側面田岸上往轎前走來,想是抄近路走過來的。正說之間,喊聲越近,果見前面來了一個老頭,身高不過四尺,人卻奇胖,短衣芒褐,足登草鞋,露出雪也似白的肚腹,生得豹頭獅鼻,圓臉赤紅如朱,滿頭銀髮,前額和鼻子下腮兩邊顴骨一齊凸出,闊口大耳,凹眼金瞳,背後揹着一把大鐵剪子,短臂短腿,一邊脅下夾着一長一短兩個鐵匣,走路神氣連那身材頗似一個不倒翁,真是從未見過的怪相。
一近前,便平伸雙手將轎攔住,喊:“買命的拿錢來!”(這一大段述賈本治起身與孝子兄妹相遇,見死不救以及得劍諸事。賈祕記上所載極爲簡略。因孝子兄妹亦爲本書主要人物,故特略加敘述。)
健僕見他瘋瘋癲癲,正要上前轟他。賈本治人甚機警,又略通風釒監,見他生就的五官仰面朝天的異相,尤其是那濃眉底下凹進去的一雙金瞳大眼,睜合之間閃閃放光,令人不敢逼視,手伸出來,兩隻鐵匣卻凌空懸在脅下,種種怪處,知是異人。暗忖:適才上路便遭拂意之事,行至此間又遇怪人,莫非前路非吉,異人來此點化?莫要錯過機會。想到這裏心中一動,忙命住轎,下來朝着怪叟問道:“我好端端的上路,卻向你買命則甚?”怪叟仰面朝天哈哈笑道:“你的命有你的交代,我的命有我的去處,我兩人有什相於?我這兩個鐵匣中有兩大一小三口寶劍,賣你三千銀子如何?”賈本治問道:
“這劍什麼好處,值得這多銀子?”怪叟微哂道:“自然是值,纔要這許多。內中兩口已隨我多年,如不是要拿它去接濟兩個好人,還不賣呢!我只問你是安心要不安心要吧?”賈本治道:“我還沒見你東西好壞,怎說得上安心要不?”怪叟又哈哈大笑道:
“如說別人,或者不合他用,或是想要,拿不出這許多銀子。按理我賣東西向例憑心,不許看貨,如今我因急等用錢,破例給你一個便宜。如不合你的用處,我立時就走,不叫你替我帶去了。要是對你的心思,可不許你少一分銀子。要看也只許你挑着看一口。”
賈本治心想自己是個文人,要劍何用?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惟恐失之交臂。反正他又未說強賣,買否在己,且看一看此劍是怎生會對自己的心思再說,便指那短匣說道:
“我看這匣短小,內中想是一口。看它如何?”怪叟笑道:“你倒還有點眼力。憑這一口,休說賣你三千,就讓你暫帶上一月半月都不算冤。此劍名爲五銑,乃昔年鐵肩大師聚十萬八千漢五銑錢提煉金精,另取三百六十五個猛惡異類的心血融冶而成,在圖南島之上整整煉了三年零三個月。劍雖煉成,卻因無故誅戮異類,傷生大衆,耽誤功行,幾乎不得飛昇。後來輾轉流入異派妖人之手,新近才被我得到手中。凡是劍仙所用飛劍,大半俱要經過本人多年修煉,方能與身合一,絕跡飛行,來走自如,他人卻難於運用。
惟獨此劍不然,行家用它固然容易已極,便是尋常人得到手內,不問他是否習武,只須刺破中指,滴些血在劍尖上,便能使其飛起,取仇人首級於百里之外,事畢仍就自行飛回。要是武藝精進的人得了,遇見敵人,舞動起來。劍長不過一尺八寸,可是劍尾光芒竟能隨心所欲,最長時幾達一丈以外。尤其是最善擇主,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惡人得了反有奇禍。別的好處我也懶得說,你看對你心思不對?”
賈本治聞言,想起那兩個大仇,不禁怦然心動。暗忖:果如所云,只消有了此劍,不論買出一個什麼人來,俱可將仇人刺死,事極容易,何必再常年累月地訪求什麼異人奇士,在用心力呢?見怪叟只顧讚不絕口,劍卻不肯出匣,便催問道:“老翁你口說無憑,何不取出一見?我還忙着趕路呢。”怪叟道:“你聽我所說,此劍合意麼?不要讓我自白費事,看了不要。”賈本治脫口說道:“果如你所言,依你何妨。”怪叟道:
“我是個孤窮老頭,卻不許說了不算。”隨說開了鐵匣,裏面果然橫臥着一口又扁又薄上有松紋朱篆形式奇古的短劍,柄上還鑲有五粒蠶豆大小的明珠,映日騰光,耀人雙目,不必看劍,單這五粒明珠業已價值鉅萬。賈本治一見心中大喜,貪念早熾,存了必得之心,惟恐他瘋瘋癲癲中途變卦,立時伸手便要接將過來。怪叟喝道:“你莫忙!這三口劍反正是你箱中之物,讓你帶到了地頭自己拔看無妨,經了你手拿過,我卻不願再拿它了。三千銀子呢?”
賈本治這時心思已亂,利慾與報仇之心同熾,也沒聽清怪叟語中玄妙,心想明珠雖然值得錢多,那劍不知如何。這老頭如是左道幻術,豈不上當?何必心急,且容老頭自拔,稍有不符,還可先拿話繞他,少給若干,豈不是好?便答道:“銀子現成,劍就由你自拔。可是話得說明在先,如若拔出來不照你所說一樣,或是弄什邪術花巧,等我到手試出破綻,不但不給那多銀子,並還送往官府,治你左道惑人應得之罪。”怪叟只哈哈大笑,連說“好好”,手握劍柄,全未見動,只聽“嗆琅琅”一聲,一道晶光電閃般飛出匣來,映着朝陽精芒四射,冷氣森森砭人肌骨,劍尖上果然帶起尺許長的芒尾,和彗星相似,通體都似一道精光包住,中間映出一條不足二尺長的劍影,奇輝閃閃,照眼生纈,幾令人不可逼視。賈本治雖是老奸巨猾,也不禁失口說了一聲“神物”。
怪叟哈哈笑道:“我再讓你看它的妙處!”說罷,用左手朝劍一指,那劍便似長虹刺天,離手飛起,直上青冥,晃眼無蹤,再將右手一擡,微聞破空之聲,一道丈許長的晶光宛如流星飛墜,依然落在掌中。怪叟不悅道:“無緣無故替人開道,惡蛇雖然該死,餘外又不給我一點酬謝。”說罷,又對賈本治道:“此劍剛纔飛出,已爲你將前途百里之外一條數丈長的青梢大毒蛇腰斬兩截,你明早前行便可看見了,我再叫你看不脫手的用法。”說時隨手一揮。賈本治覺着精光耀目,一股奇寒之氣迎面逼來。心裏一驚,嚇得往後一退,猛聽喀嚓一聲,回頭一看,老頭身子未動,劍猶在手,相距兩三丈側面田岸老黃柏樹上一根粗如人臂的旁枝,早隨劍尾精芒掃過處斷落下來。這時衆人俱都看得呆了。
賈本治知道那劍必是異寶奇珍無疑,正要開口,怪叟已將劍遞過道:“看你神氣是中意了。只你自己用時,還得先挑破中指血,方能在百步之內任意飛回。可要試它一試?”賈本治見那劍如此神異,看適才飛來飛去的聲勢,早已嚇倒,心想自己從未弄過這類東西,飛出時還好,飛回來萬一落得不是地方,一個接不準,豈不性命交關?劍尖才挨着一點樹都削斷,怎敢以身試險前去碰它!反正將來行刺萬不能由自己前往,終須買了能人代爲下手,只須向老頭學了刺血祭劍之法已足。還恐老頭藏私,裝着立刻就要親手試驗它刺血祭了之後能否飛起飛回,再三不厭求詳地問了又問。後來怪叟不耐煩道:
“盡間則甚?這又無什難處,一說便會。還不快些試了拿銀子來,連這兩口一齊給我帶去!”賈本治料無差錯,又問:“那兩口有何妙處?”要開匣來看,怪叟怒道:“我不是說了麼?我憑心賣貨,劍只看一口,用法也只傳一口。再者那兩口雖與此劍不分上下,尋常人卻不可妄動,而且放將出去,不離匣還可,只一離匣,不見血不歸原,是此劍的搭頭,你也用它不了。有這三口劍,包你上大半截路沒有精怪蟲蛇敢惹,由你安安心心地過這些天好日子,自由自在遊山玩景,不白得你三千銀子就是了。”
賈本治那等聰明,始終沒有醒悟,一味利慾薰心,把自己剛纔明看出老頭是個異人全都忘了,聞言反藉口說:“三劍每口一千,未兩口無用不值,又不叫看,知是什麼破銅爛鐵!”想磨出一半價錢。言還未了,怪叟哈哈笑罵道:“該死的東西!這幾十天無憂無慮的舒服日子都不會過。少一分也不幹!我自會給劍主人送去,不用你了。”說罷奪劍要走。賈本治見他倔強固執,不敢再勒,不用說劍,單幾粒珠子也貴原價好多倍,還省得帶着幾千兩銀子累贅,忙拉緊劍匣說道:“老頭休急!我和你鬧玩兒呢。這就付價如何?”當下便命隨行健僕將銀箱打開道:“這裏頭整整三千兩銀子,路上沒有天平,你難道還信不過麼?”怪叟道:“我老頭子不似你滿腹髒心,我生平沒有行強取過別人東西,今天正需錄用,所以纔拿劍來賣給你。如是硬要,也不和你說這許多廢話了!”
賈本治見老頭成了交還是那等出言不遜,不禁生氣,故意難他道:“你做了幾幹銀子買賣,我這家人連一雙鞋錢都不擾你的麼,還有這轎伕們和跟我引路的山民呢?”怪叟笑道:“你這話一半也有理。兩名轎把式煞是好人,不宜虧他。”說罷,一手拿了兩錠五十兩的官錠向兩轎伕一晃道:“你兩個良心甚好,應得善報。我此時如給你這些銀子,去到前面,他們難保不見財起意。你們快去快回,我也在那場壩上等。回來時每人三百兩拿去種點田,自耕自食,省得日曬雨打,汗滴腳板心,不論是人是禽獸都得擡,沒的受他孃的球氣!他們錢已無用,我也不給。”二輿夫聞言,忙即叩頭謝了。
凡事旁觀者清,這時休說那二輿夫疑神疑鬼的,把老頭當着是個神仙土地之流,便是他那素常助紂爲虐的健漢與隨行引路的山民,也都驚爲異人,心中敬畏,不敢多言。
只賈本治一人昏庸,聽老頭借話嘲罵,出口傷人,益發忿怒,但又不願吃虧自承,算做罵他,急於上路,懶得糾纏,便喝道:“怎麼你竟一毛不拔麼,回來再給,分明鬼話!
我和你講的三千兩劍價,這銀箱沒饒在內,再要絮叨不取,走時我給你倒在地上了!”
說時以目朝那健僕示意,想命他留難勒索。怪叟已然狂笑,接口道:“他二人自會信我鬼話,沒見給我叩頭道謝麼?我如不給,哪個敢要!你以爲沒有這口破箱子便難倒我麼?”說罷,手捧銀箱兩頭輕輕舉起,翻轉身來往下一倒。說也奇怪,那一百五十多個大小官寶三千兩重足銀,竟都上小下大,一個挨一個,和一座圓的小塔相似疊置地上,老頭再將手往下一抄,竟自從容託了起來,笑對賈本治道:“你三人快去趕那半截路去罷!”說罷,轉身往來路上緩步走了下去。
賈本治還要怪那幢僕適才沒有會意,不曾需索,那健僕近身悄稟道:“主人休怪。
江湖上盡多異人,適才主人沒見放飛劍出去麼?怎好惹他!小的看他舉動奇怪,劍上珠子值得甚多,他如不知,怎會要那多的銀子?主人如非中了他的邪術,便是前途有事,神仙前來送劍點化了。”一席話把賈本治提醒,猛想起自己這箱中三千兩頭剛得送來,除健僕外無人得知,他怎不多不少,要價與此巧合?莫非他是個會鐵算盤的妖人,被他算出,用幻術騙了去?趁他行走不遠還可追上,何不將劍再拔出些一看便知分曉?想到這裏,忙開短匣,珠光寶氣依然生輝耀目,再三審查,不誤絲毫,纔料定老頭是個異人,雖然失之交臂,因看神氣決不會爲己用,得此一劍已是萬幸,只悔先時自己明已見出非常,爲講價錢,不該輕侮了他。總算今日正當失勢求歸之際,心平氣和,能於忍辱,受他嘲罵沒有計較,未致憤事。
回望老頭已走沒了影,心中一定,貪念重熾。暗忖:武士多喜好兵器,此行全仗那些鏢師保護,這等至寶自投其所好,不比金銀等常見之物,難保不生心,萬一明索巧取,難於應付,.勢必要藏得隱祕,到家方能取玩。那兩口長劍不知有無珍奇之物鑲嵌在上,趁着荒野無人,也取出一觀,一則放了心,二則可以加細收藏。當下先不上轎,把那長鐵匣蓋一抽,果有一雙長劍橫臥在匣槽之內,寶光隱映,分明劍柄之上和短劍一樣鑲有寶物,不禁心中怦怦跳動。試取出一柄來看,劍剛離槽,便見寶光驟涌,珠霞耀眼,越發狂喜。先因有老者之言,恐劍出傷人,心想只看外表,不將它拔出決然無妨,這時一個喜極忘形,頓昧利害,竟想試爲拔出少許,看看有無短劍鋒利。方自賞玩遲疑,不捨將劍還槽,欲拔之際,“-”的一聲龍吟,眼前一片奇亮,冷氣森森,毛肌粟立,那劍忽然無故出匣兩寸,不由嚇了一大跳,手一鬆,幾乎將劍墜落在地。還算那健僕在旁手急眼快,膽子較大,冒險接過去,戰兢兢手頂劍柄一推,好似並未用力劍已還鞘,忙即嵌入槽內將匣蓋好。
賈本治驚魂乍定,連稱“好險”。健僕正要開言,忽見主人兩道濃眉竟似用刀剪了一般,不禁失口“噫”了一聲。賈本治間明,伸手一摸,雙眉已化爲烏有,只剩一些短眉樁子,知被劍上光芒削斷,再隔得近些,怕不將頭削碎!好生悔恨不該多事,自犯奇險,幸是眉濃,生人或者還看不出,樂極生悲,掃興之餘,只得吩咐把二鐵匣用布包起,放些別的東西作成行囊,到了夜間再揹人和健僕取出,裝入長箱之內隨身攜帶。嚴囑引路人不準與衆鏢師、隨行諸人提起買劍之事,並給了一小錠銀子買口,又使健僕防着兩輿夫,不許亂說,一到多開些酒資便即遣走,一切思慮停當,然後坐轎起身。
行不多路,前途那些等候的鏢師因誤了起行時刻,派人騎馬人城來問是否當日起身,中途相值。一路更無什事,到了店內,開發完了轎子,與衆鏢師周旋了一陣,還以爲自己眉濃,不會被劍光掃淨,未必被人看出。那些鏢師久走江湖,俱是行家,怎能瞞得過那一雙眼睛?又是久在省城,平時任他支使主人爲惡,自裝好人,工於彌縫,也都有個耳聞,早看出他不是善良之輩,不過買賣相交,各按規矩,待承行事罷了。見當日來得這晚,料在途中遇見仇家,虧還一定吃了不少。那隻銀箱空空如也,既然隨身,想必珍貴,必是以財贖命才得逃生。當面不便明着詢問,背地向健僕、山民探詢途中何事耽延,俱都推說衆官祖餞,留訪耽延,諱莫如深。明知虛語,因對頭能用兵刃迎面削人眉毛不傷皮肉,定是能手異人無疑,較出真情。雖然他來時未帶鏢旗,沒有鏢師相保同行,總算鏢局已然受了他僱,還出此事,未免也有些丟人。既知不能不管,鏢局一出面,萬一不是人家對手,多年盛名豈不喪於一旦?主家不說,自然樂得裝呆。不過那幾名鏢師俱非庸手,本路都是熟識,鏢局威名遠震,論真論假都不該有人侵犯。既有異人名手出現,一則該有個準備,或交或敵,不應不知,日後好作防備,以免再出同樣的事;二則那人不等鏢車上路,徑行下手,看神氣決非框怯,頗似暗與鏢局留個情面,或許客人是打出了鏢局旗號,才得安全逃命也未可知。江湖上這種人情最不好承受,怎敢大意?互相一商量,事不揭穿,趁着當日不及啓行,早借詞取物,飛馬與鏢局送信,請鏢頭隨後向那兩名轎伕探問真情,相機應付不提。
賈本治因恰在還鄉享福之時得着這三口寶劍,準備回了家鄉即行洗手,專打報仇主意。旅夜無聊,拿出匣中祕紀觀看,見一生所行所爲,也覺過分了些,昔年所遭想是報應。不過仇人與自己原是同惡相濟,又爲他立過不少功勞,不應出於他的暗算。況且當時見勢不佳本欲告退,他偏處心積慮使盡好巧,不惜把嫡親親的胞侄女下嫁,以便自己在負老謀深算,乖乖上當,這口多年惡氣越想越化解不開,儘管自己一邊認錯,仍然全無悔禍之心,反倒復仇之心更切。閒來無事,便取出筐中筆墨,照舊做他的罪惡日記,並把以前種種悉所歸攏,還做了一篇序文,把路遇怪叟得劍經過同自己後半生的心志敘在上面。先時還恐同行諸人偷看,後見無人理會,都是武夫粗人,爲了拿取便利,反正路上荒涼,不虞人知,便取來放在相隨多半生用作他年紀念的舊提籃以內。
當他第三天上路,行至黃昏時分,忽見前面探路的鏢師喘息奔回說:“前面途中有條水桶粗細十多丈長的青梢大蛇,尾在山上,身子掛將下來往澗中飲水,沒有見頭。這東西走起來其疾如風,大都二三尺長,休說是見,連聽都未聽說過有這般長大的。此非人力所敵,不可招惹,如不繞道改路,便須覓一隱避之處藏起,等它飲完了水歸穴,再趁日光趕將過去。”賈本治聞言,方自驚心。隨行健僕一聽是條青梢大蛇,所行的路又剛過百里,正與怪叟之言相合,悄悄向主人一說。賈本治便問那鏢師:“可曾近前親自查看過那蛇的全身形相?可曾動轉?”衆鏢師全冷笑道:“這不是鬧玩的事!這並非盜賊可比,怎可以近得前的?”賈本治便辯稱並非不知厲害,實在另有原因。先探路的方說是雖未近前,但是身半下垂,長亙如虹,絕未看錯,好似並未在動。賈本治猜那毒蛇已爲怪叟所斬,可是仍不放心,一問相隔不過三裏,便叫健僕和引路山民再去看來。這條路鏢行原本有人走過,山民原是備而未用,每日現成吃飯得酬,自然不敢推託,健僕又因目睹怪叟神奇,胸有成竹,聞命便攜了防身器械,同了引路山民要走。衆鏢師見客人尚如此膽大,雖然不願試險,怎肯示怯!只得也選了兩個本領較大的同往。
走出二里多路,果見前面懸崖坡澗之間長蛇當道。那健僕仔細留神定睛一看,早知就裏,因衆鏢師平日誇嘴,遇事又膽寒,故作不知,首先朝前跑去。兩鏢師不便過於攔阻,只得由他向前,自家緩步尾隨,不時查看坡上有無隱避之處。見相距那蛇越近仍未止步,正以爲此蛇最靈驚,當先的人必難倖免,那山民忽然失聲詫道:“那蛇莫不是真個死的吧?”二鏢師聞言再定神一看,前行健僕已離那蛇咫尺,手起兩塊大石朝蛇身上打去,那蛇全無動靜,健僕正回手招人前往,心中好生奇怪。跑近前一看,誰說不是死的?蛇已無頭,只近頭半截懸掛澗下,紫血涓涓還在點滴,看去已死多時。想起引路山民之言可疑,因蛇大大,上半懸掛澗中,遠看不見,以致鬧此笑話,好生難堪。明知賈本治主僕上路時處處仔細,絕無如此大膽,其中必有原因,無奈相形之下大覺慚愧,不便再加細問。到了晚間,才揹着賈本治主僕將山民調開,逼着一盤問,才知一切真相,並說:“賈本治得劍時,曾再三嚴囑,不許向人提起此事。諸位達官千萬不要向他二人去問。”
衆鏢師一想,我等雖然受僱,無異同舟共濟,難得有此無上利器,正可明說出來,以備萬一有事之用,怎拿我們當賊待?我們只裝不知,前途無事則已,如有事,好歹也讓你受點虛驚,仍逼你拿出來見識見識。實則那三口寶劍,賈本治如將事情明說,只消借一口與鏢師們佩帶,休說一個孽龍,再有幾個也都了賬,偏生起下好心,自己不會使用卻藏起來,以爲衆鏢師是武家,物投所好,惟恐生心,有利器而不用,無異明珠投暗,至寶埋塵,焉有不敗之理!衆鏢師也是命數當盡,不該因客人行爲不善,自恃武勇,忘了前途艱危,心想捉弄,以致當時沒有詢知劍藏何處,日後取用不及,誤人誤己。因此一來,主客分心,除了尋常敷衍故事而外,衆鏢師江湖氣盛,連話都懶得和他二人多說。
賈本治不是沒有看出,還只當是因遣健僕探蛇傷了他們面子,好生後悔,事欠婉曲,不住極力敷衍。哪知文不對題,全然無用。行了三十幾天,衆鏢師見他連日殷勤,不好意思再放在臉上,才略假以辭色,賈本治心剛略放。
又走沒有三日,正行經一條夾谷之下,眼望前面林菁茂密,山嶺雜沓,形勢益發險惡。賈本治自上路沒幾天,便入萬山之中,斷了人煙。每日沿途登臨遊覽,看衆鏢師們隨便獵取野獸,追飛逐走,起初頗覺野趣甚濃,日子一多,又經了不少險絕之地,瘴嵐毒惡,身重心煩,漸覺神志不安,興味毫無,再加當日天未明就乘月動身,連趕過兩條長谷,雖然坐在山兜裏無須步行,也是難受,巴不得尋地方歇息。好容易出了谷口,見前行山勢越險,只谷口外是一片平陽,左臨闊澗,右倚崇岡,淺草平鋪,繁花如錦,景物甚是幽麗,因一路長行無事,膽子漸大,不禁畏難苟安起來,忙命隨行健僕速跑上前,將衆鏢師喚回,說難得有這好地方,反正天已不早,大家都累了大半日,不如擇地歇息,明早再走。那健僕這幾日也是水土不服,生了點病,懶於行動,往前跑沒幾步,便高聲大喊:“諸位達官都快回來!家主人相請有話說呢!”
衆鏢師因爲初出長谷,相隔三兇一怪的巢穴不遠,特地帶了引路山民等分頭向前查探,惟恐客人害怕,事前雖沒有說,原都耽着一分心。走沒多遠,忽聽健僕在後大喊,聲震林樾,不由都有了氣,跑將回來喝問,一聽說是奉了乃主人之命,便趕向面前含忿問道:“是客人要在此歇息麼?前面不遠便是三兇巢穴,不知今日起早趕路爲什麼:隱還隱不住,哪有派人亂喊之理!”賈本治只得小心賠話,說並非全是自己主意,因前面路險山高,今天這幾名擡兜子的山民除在谷中匆匆一飯外,一直沒有歇腳,俱說難以再走,纔派人請諸位回來商量。如真不行也就罷了。說時,拿眼一看那健僕,意思是怪他懶,不該人未近前就先喊起。誰知各人都會錯了意。健僕本不願再事跋涉,巴不得能夠早些歇息,見主人一看他,以爲叫他設法,便朝擡兜子的山民一努嘴。那些山民知什利害輕重?也自然是能歇腳的好,便異口同聲說:“腿腳痠軟,不能再走。”
衆鏢師見他主僕口動目語神氣,俱以爲是存心不走。那兩名爲首的本來膽大心粗,自恃有着全身本領,心想客人你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況且來時特爲派出多人,本打算將孽龍除去揚名開路,反正不遇省事,遇上也說不得了。想到這裏,略一端詳地勢,冷笑道:“既然客人願意在此安歇,我等原無所謂,不過須去右首高岡上擇一隱祕之處支搭篷帳。雖然難免迎着山風,居高臨下,地勢總要好些。”賈本治起初聽說行離三兇巢近,也頗驚心,後來一想,這多天都未出事,此刻人困馬乏,前行萬一遇上更是難敵,與其冒險衝過,還不如吃飽睡足之後明晨天不亮就探索前進爲愈,便把心意與衆鏢師商量。
衆鏢師原打算乘黑夜衝越過了鄰近鐵鍋衝那一帶險地,走入蔡野神夫妻鐵洞轄境以內,與蔡氏夫妻見面,問明孽龍虛實以後,有了奧援再定行止,這一來已改了主意,懶得多說,隨便應了幾句,便領賈本治一行前去相看地方。上岡一看,見岡後那一面叢谷幽深,林豐草密,陽光不能照入,依稀只略辨出一條盤腸般的谷徑,看去不似人常經之路。衆鏢師心中不高興,一時疏忽,也沒下去仔細查看,以爲如有動靜,定在來路谷口和迎面山林以內,將賈本治主僕等人正好安置在揹着盤谷的一片森林危石之間。
七手八腳,剛將行帳支好,爲首一名鏢師忽見順岡前行森林中,竟有一條道路可達前面崇山缺口,不禁心中一動,便和餘人計議,說這裏全是荒山原野,林中那條路必是山民出沒之徑。乘天未黑派人往探,一會歸報,林中的路不但路心寸草全無,像是山民由此經行,並且路旁林梢俱都高達兩丈以上,是低枝都似有人拔斷的情景,與徑外的枝柯低覆四出橫生全然不同。爲首鏢師一聽,分明經行的人身量甚高,必在兩丈左右,頗與傳說孽龍身材高大相似。雖說不怕,到底身在險地,昧於敵情,未免起了戒心。同時又有一人看出行帳周圍的林木有好些俱是火後重生,卻又不似野燒,都料那地方或者正當虎穴,凶多吉少。
彼此一亂,四顧茫然,到處都覺險境,也想不出哪裏安身好些。還是爲首一人,較有主見,說道:“適才出谷,我便細間那引路老人。他說以前雖常來往,指得出路徑方向,可是俱在未出孽龍以前。鐵鍋衝也未去過,只估量在這一帶罷了。如今行帳已妥,天色傍晚,再撤了來搬移,也找不出比這安全的地方。到底這裏還有一大片林石可以略作掩蔽,岡後盤谷,草深林密,不似有人行過。只那裏不出毛病,敵人從前面來,憑我幾人迎上去,擒賊擒王,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只頭子一打敗,餘黨雖多,不戰自亂,纔不致傷及客人。江湖上什麼險惡陣仗沒見過。沒的輕舉妄動,又叫那廝主僕們笑話,我們幾個,連會武藝的夥計和挑手也有二十六人,可分成三隊。我看那條林徑最是可慮,飯後可由我帶七人前去防守隙望,還餘十八人,留六人保護他主僕,十二人去守岡前谷口一帶。各自分班歇息,養好了神,乘半夜星月動身,還是尋到蔡野神夫妻再打主意除他的好。”計議定後,一會進罷飲食,便自分頭去訖。
其實這地方正鄰近孽龍地界,彼時孽龍已和蔡氏夫妻結親求和,除正式劫殺外,一過午人都回去,黃昏將近,正該淫樂之時,本不會出來。衆人只要翻過前面的山,便是蔡野神的防地要口蜈蚣夾子,離此不到十五里路,一趕過去,便脫險境。也是劫數該當,那健僕起初這一喊,空谷傳音,竟被崖壁雲梯要口上防守的纏藤寨人聽去。立由一個人順盤谷出來,伏身林莽中一探,見來的漢人挑子甚多,俱都帶有兵器。人少不敢下手,忙回去一報信。孽龍和淫女沙柳燕正在高興頭上,本不願親來,偏巧柳燕連日正想幾件漢人用的東西,一聽說來人挑子甚重,大合心意,恐來者不善,手下人有了失閃,被他們逃去,一味撒嬌,執意要和孽龍同出劫殺。孽龍拗她不過,只得答應。
那條盤谷原是鐵鍋衝起初出入之路,自被蔡野神偷渡陳倉用了一次火攻,孽龍吃野騾陣的大虧以後,嫌它不利,將通衝蕩原道堵死,另開要口,設了雲梯上下,谷徑只能通至雲梯側面一條崖窗以內,久同廢置,輕易也無人由谷中出入。這次因柳燕心急,由前面蜈蚣夾子要口外抄走,既恐蔡氏夫妻萬一多事,由賈本治來路長谷抄出雖是出山正路,又覺繞越太遠,貪圖路近,便率衆人由盤谷出去。只孽龍一人仗着腿快,心有忌諱,不走盤谷,徑抄了兩三倍的遠路,由蜈蚣夾子前翻山過去,那便是衆鏢師防守的林中路徑。當衆鏢師商議時,如真遷地爲良,也不致死得那麼慘法。這一遲疑,全遭了殺身之禍。
賈本治先見衆鏢師防守如此周密,甚是誇讚,每人還送了一些酒敬。用罷晚餐,見林木蕭蕭,聲如濤涌,夕陽血也似紅,映得人面皆赤,半天流霞,散爲彩綺,空山寂寂,澗水澌澌,隨處都是天籟,休說人影,連個獸跡俱都不見,想起一路訖烏蠻花,晴嵐瘴雨,山川險阻,跋涉艱難,風景盡多佳妙之區,天氣卻以本日爲最好,臨風把酒,其樂洋洋,一高興,除作了一段寫景的日記外,還題了兩首詩句在上。他只顧在那裏密詠恬吟,會心得意。卻不知夕照回光,未日已近。那六名鏢行中人原在他行帳外山石上面圍坐飲水,因見他搖頭晃腦握筆苦思,酸態可掬,看了惹厭,藉着起立散步,以爲左就無事,貪着夕陽明麗風景佳勝,三三兩兩信步所之不覺稍微走遠了些。
內中有兩人,路上多喝了些冷水,見岡後奇花如盤,想去採了來玩,剛下去採到手中,覺着內急,手拿着花,擇了一塊揹着盤谷的大石便蹲上去,一邊解手,還拿賈本治主僕當了話柄。談得正在有趣,不想危機咫尺,就要爆發。內中一個話剛說了半句,猛覺頸項被勒,奇痛異常,眼底發黑,直冒金星,再也不能出聲。心還以爲石下藏有毒蛇,被它竄出盤絞,一着急,慌亂中便伸手去拔佩刀時,又覺身子往後一拽,似貼在一人身上,才知來了勁敵。剛想起用解法去分來人的雙手,無奈要害被人捏緊,力氣又大,只覺喉間奇緊,兩目發脹,氣一閉便自死去。
另一入蹲的地方稍陡,下面滿是刺荊,正解完了手站起,忽聽同伴話說半句沒有聲音,心中奇怪,忙偏頭一看。腦後風生,一條長大人影子貌相猙獰,由下面縱來,伸出兩條紫銅色花紋斑駁的長臂,鬼一般抓到,百忙中眼見同伴已被另一敵抓落石下。這人原是鏢師之一,武藝較精,一見敵人暗算,喊聲“不好”。事出倉猝,知難抵敵,忙將頭一低,身子一伏,腳底下一按勁,連褲子也顧不得繫好,一個“長蛇入洞”,先自往前平躥出去,腳一着地,匆匆將褲子一拽,一手收出暗器,回頭照準敵人先打了一鏢,然後口中報警,一手拔出刀來。眼看鏢到對面,忽將身往下一蹲,頭往下縮,騰的一聲,鏢便迸落。再一看那蠻人,端的醜惡異常,一高一矮,高的一個,身量竟在八尺開外,赤身露體,膚黑如漆,上下滿是花紋,只腰間圍着一個硬桶裙,一個手持木刀,一個手持竹矛,俱都剛從身邊拔出,一聲不出,惡狠狠追趕上來,解手同伴業已屍橫石下,幸而蠻人只有兩個,略覺放心,一面大聲呼喊,迎敵上去。
上面四人恰和這兩人走的路徑相反,容到聞警才得趕來。那鏢師先見蠻人所持器械俱是竹木所制,以爲蠢蠻無什本領,及至一交手,才知兩蠻人雖然不會武藝,俱都力大身輕,閃躲靈便,刀斫上去準被他那桶裙格住,急切間竟難得手,並且手中木刀、竹矛飛快殺來,如非鏢師也是個能手,先還險些抵敵不住。戰了兩三個回合,其餘四人聞警追來,纔看出兩蠻只有都幾個慣用的招數,這才放了點心。大家合力,一擁齊上,兇蠻雖然漸漸現出手忙腳亂,可是他身上大半俱浸有松香之類,又有桶裙護身,刀劍暗器上去,至多隻能打中,使受微傷,不能傷他要害。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