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但學問甚好,而且深通兵法以及墾地修寨之學。過了不到一年,本寨經他整頓出主意,相度山谷險要,因勢利便,教山民在農隙認字講武種桑畜牧釣魚販貨,又立下九條法規,全山遵守)三年工夫,漸漸把本山治得家家富庶,人人安樂。初來時山民嫌他老弱,口雖不敢說,心裏難免總有不服的地方。自經他修好了兩處棧橋,有一次獵虎寨前來報復,被他用一百六十七人設下誘敵巧計,殺敗獵虎寨千人之衆,山民才改了輕視之心。後來他種種設施經我強制實行,大收成效,全寨的人更加心悅誠服,都尊他爲老爺子。我自經這位老人家指教,讀了不少的書,全山的山民無形中也受了很多的益處。他們起初住的地方多是土洞和樹頂的小屋,穿的是獸皮圍裙,現在除了衣服正等全年頭一次布織成,下半年就可穿上身外,人人都有了房子和傢俱。我們感念他的功勞,將後寨讓出來與他全家居住,還撥了許多男女山民分班服侍。
“最令我高興是第一年終,我試出他別無二心,把血書取出來,向他探問我家的蹤跡。他才把血書讀完就流下淚來。我一問他什麼原因,不但把我父母什麼來歷都說出來,並且他知道下落。原來我父親林衡璣也是貴陽人,與他還是舊交,雖然迫於親老家累做了滿人的官,卻是一清如水。二十年前在湖南彘州府任上,得罪了湖南巡撫周某,被他設計陷害下在牢內。我母親正帶着身孕,起初以爲我父親決難活命,滿擬懷的是個男兒,遵了我父親吩咐,間關千里,帶了一個老家人逃回貴陽,想給林氏門中留一線香菸,不想逃至石頭山搭了賊船。起初幾日,賊人見我母親主僕二人行李單寒,並未動手。等到過了白馬洞,我母親剛剛分娩生下了我,那船靠岸打尖,離岸十里山中便是賊船賊頭家裏。那賊頭姓衛,忽然上船,看上我母親美貌,立逼要搶上山去。老家人被他們打死。
我母親不從賊決難活命,從了賊,慢說我母親出身書香之家,深明大義,寧死不肯,即使暫時苟且偷生,異日何顏去見公婆丈夫?又見生的是個女兒,更沒指望,決計尋一自盡,又不肯將官家之後落在賊人手內。幸而那賊頭家住山內,還怕我母親產後受風,又叫那夥賊船夥上起鬨,仍任我母親躺在艙中牀上。好在門窗緊閉,也不怕我母親尋死,一個個在船頭上鬧起酒來。我母親見事在緊急,少時賊船便要開近賊窩,強逼上岸從他;想跳河碰死,又怕被賊人發覺,反而早些受辱,只得咬破中指,用白綾寫下一封血書,藏在我的胸前。又將蠟燭包打開(小孩初生之包,雲、貴鄉間多名之爲蠟燭包),加了一塊厚棉。表面上裝作屈從,只推產後身弱,須等滿月才能相從。那賊頭果然喜歡,毫未動疑。將船開離賊家不遠停住,那賊頭便命人去叫山兜來接。我母親抱了我坐上山兜,總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她自己殉節,還能保全我的小命。後來經過一座懸崖,前面不遠便是賊家,越想越急,越急越沒辦法,便拼命從山兜中縱爬起來,決計跳下懸崖,母女二人同歸於盡。不想匪頭在山兜旁邊護送,見我母親着急情形,早已看出一些形跡,時時都在留神,我母親剛一縱起,便被他一把抱住。我母親急怒攻心,不由急暈過去,着急時失手一甩,將我甩入那下看不見底的懸崖之下去了。等到醒來一看,身子安安穩穩睡在一個人家家內,房子並不甚大,佈置非常乾淨整潔,旁邊站着一位老太太同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以爲已落賊手,那老太太定是賊人母親無疑,拼了必死之心,一面張口痛罵,便想迸起來往牆上碰去。誰知人家早已防到此着,未容我母親縱起,大的一個女孩約有十三四歲,便上來將我母親按住,頭一句話就說道:‘大娘休要錯認了人。我哥哥已將賊人打死,扔落山澗去喂虎狼了。我們是救你的。’言還未了,那小女孩已端了一碗銀耳粥上來請我母親吃。我母親聞言定神一看,那老太太果然是慈眉善目,一臉正氣,談吐從容大方,頗像一位官家命婦,毫沒一些小家氣。那兩個女孩也是活潑端莊,舉止安詳。屋內並無一個男子,因被他們按住,便在枕上叩謝。請問前情,才知他家姓蕭,也是先明宦裔。大大的丈夫蕭任業已故去,生有一子二女,奉遺命不許做滿人的官,由江西搬到貴州山野中隱居。救我母親的是他兒子、名叫蕭逸,本領十分了得,那日因在山中打獵,看見船中擡上一個婦人,裝束雖不富麗,卻不像山中人打扮,起了疑心,暗地跟蹤下來。猛見婦人尋死,便上前將那夥賊人一個個打倒在地,供出實情。他只見我母親手中扔起一個小包囊,並不知包中還有嬰孩。當下他又間出他們種種惡毒行爲,便將他們一齊打死,扔入崖下。那一帶野獸甚多,由他去喂豺虎。見我母親業已在山兜中暈死過去,便舉着山兜送回家去救治。復返身去尋賊船,上面只有一人看守,間出那賊頭住家,又將那人打死,綁上一塊石頭,與那看船的一同沉入河內。又尋到賊人家中一看,那賊頭並無家眷,只有二賊在內。賊家住在一個山凹轉角處,非常僻靜,所以賊黨在不遠處被殺竟不得知。那位蕭英雄除惡務盡,又將這兩人殺死,搜出許多金銀,放一把火燒盡。回得家來才知還遺失了一個嬰孩,立刻回到原處去找尋。跳下崖去一看,只有一盤半折長藤,垂離崖底不足三尺,隨風飄拂,餘下四壁同地面俱是光光的石頭,上下相隔數十丈,別說是剛出懷的嬰孩,就是大人也要摔成肉泥。想尋那嬰孩屍骨包裹回信,竟是遍尋不見,地下血印虎跡非常零亂,賊人的殘肢斷骨東一塊西一塊,說不定那嬰孩屍骨已被老虎銜走也未可知,那還何處去找?只得回來。我母親以爲我已落虎口,傷感了一陣,幸喜保存貞節,在蕭家住滿了月,便由那位蕭英雄護送進省。偏巧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到家不到一月,我祖父母相繼下世。多承蕭英雄將在賊人家中得來的金銀贈了不少,才得將我祖父母安葬。
“這位老人家原是我祖父門生,聞信前來弔唁,聽說我父親被周某陷害。他與周某是同族,幼年同學至好;曾經兩三次聘他去作幕賓,被他拒絕一一爲了救我父親,從我母親手中要了一些銀子,連夜趕到湖南,再三求情,纔將我父親救出。周某還留他在衙內幫忙,他只敷衍,惟說等我父親出了獄,才能就他的事。及至我父親出監,他先將我父親送走,將行李搬人撫衙內住了一日,第二日推說到湘江去看箇舊友,星夜逃了回來。
我父親見祖父母已死,更無志功名,先同我母親將餘下的錢買了點田,過了幾年又給我添了一個兄弟,全家頗能溫飽。不想周某還氣不出,寫信給貴州巡撫毛人俊,要陷害我父親同這位老人家。我父親無法,只得變賣田產,全家逃往廣西投親。這位老人家也被一個門生接去避禍。我父親走後總無音信回來。這位老人家因聽我母親說過遇險寫血書失去一個女孩子事,卻沒想到我還在蠻人堆裏活着。據他推想,當時一定是我母親失手把我甩到山崖下時,正落在半山腰那盤春藤上面,春藤雖斷,不曾落地,後來被虎銜去用乳餵養,巧遇撫養我的父親同庶母,所以纔不曾死。我因老虎於我有救命之恩,從此打獵遇見虎,雖然也追着玩,我決不去傷它。說也奇怪,無論多厲害的老虎,遇見我總是回頭就跑,從未像別的猛獸同我對敵過。
“我即打聽出我生身父母下落,幾次想離山出外找訪,都被這位老人家止住。他說我父親走時,原說是往廣西榕州去投親。因是多年不曾通信,非常想念,曾託便人去探望兩次,回來都說找訪不着,連那家親戚也不知去向,想是中間有了什麼變遷,隱居到別處去了。如今人心太壞,道途險阻,你雖然有本領,到底是個孤身女子。你父母果在那裏還好,明明不在,何必空跑一趟?我聽了他這一番話還是不肯死心,正要想個什麼妙法打聽,不想本寨又出了事故。南山凹中潛伏的那些獵虎寨,我因不願殘殺多人,每次和他們打仗,從不肯趕盡殺絕。誰知他們的大司藍牝牛,因屢次打敗,含恨在心,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一個山女和一個姓賈的男子。這兩人俱非他們同族,卻都是十分英雄了得。頭一次和我們開仗,先是那姓賈的男子和我交手,差一點被我一刀斫死。那山女上前解救,連打了三天俱無勝負。後來我用周世伯誘敵之計,雖然打了個勝仗,因爲是那山女斷後,竟沒有佔到他們多少便宜。
“過不了幾天,藍牝牛派人來說,我前次打勝仗是憑了詭計取勝,不能使他們服輸,要叫我擇日子和地方與神姑角牛力。(角牛力是生蠻的一種風俗,遇有雙方起了衝突,各持一理不能相下時,各請出公證人來,擇好一片寬大地方比力。誰力大誰就得勝,誰就有理。比不過的人,無論其目的是爲女人。爲牛馬、爲田產,均由得勝者自由取攜。
法極野蠻而條規頗嚴,往往因對方情急,不依條規取勝,激起衆怒,便興械鬥。)他們輸了,自然任憑我們處置;要是我輸了,便把全寨讓他們,將我一家逐出山去,不準回來。那神姑便是山女的名字,我以前和她交手已知她力大非常,幸而我從小學過這種比武力氣法子。比力氣不難,最難是守那幾樣條規:一不準用腳,二不準用手,只用前胸和對方去碰,誰把誰碰倒,再起來用頭對頂,誰要退後便算輸,第三次各用右手搭敵人左肩,左手從敵人右臂穿上去,和自己右手相連,如此將敵人環抱,仍是不準動腳,要將敵人扳倒,似這樣連勝三次纔算贏,贏不了三次從頭再來。以前用這法子比力的人,敗的不必說,勝的差不多都累吐了血。有時兩人緊抱着,死命扭着翻滾,落到巖下深溝之內去喪命的是常事。我知道這種比力氣法子危險,但要是不答應,立刻便失了衆心。
全寨黑蠻已有好幾年沒有發生過這類事情,一聽見我要和敵人角牛力,歡喜得焚燎跳火,滿山歡呼,巴不得藉此試試大司神力,看看空前未有的熱鬧。他們卻不知我勝了也是受內傷,不久人世;要是敗了,我固然不能生還,我的同族被逐出山不能安居,他們又豈能安樂?可是他們受我多年厚待和周世伯一番教導,仍是退不了他們天生乖戾的野性,很覺灰心。當下我答應了來使,打發回去後,便請周世伯來商量佈置,選了雙方交界之處做角牛力場。那地方兩面俱是高崖,當中是一片五六畝大的平地。雙方的人各在崖上守望,一面派一個公證人隨比力氣的人下場。他們派的便是那姓賈的黑蠻,我便派了我的兄弟。
“日期一到,全寨黑蠻像發了狂一樣,到處亂唱亂跳。雙方入場,各向天神前照例起誓。這時我同神姑都各只穿了一件皮圍腰,頭上也沒戴什麼東西,看得很清楚。起初只覺得她很好看,這時兩下一對面,不由大吃一驚。她不但長得美貌,討人喜歡,左耳珠上竟有像血一樣的五顆紅的圓痣,和我庶母臨終遺囑所說的話一樣。當時無暇說話,便角力起來,心中只顧盤算用什麼話去探間她的根源,未免分了一點神,差一點頭一陣就敗在她手裏。此時兩方面帶去的人都分在兩面山坡上觀陣,由我兩人拼命相撞,連個大氣也無人出。我小時學這角牛力玩意時,因爲一撞人就倒,漸漸誰也不敢和我比試。
我沒法子,便和大樹去撞,練得差一點的樹只消經我兩三撞就要撞折。神姑天生神力,要說比力氣倒也難分上下,無如我的前胸練過幾年蠻勁,她撞我不易受傷,我撞她久了便要受傷。我本來就有點愛她,又看出她耳上五粒紅痣,知是虎口中失去的妹子,益發不願意她受傷。只是她敗了不要緊,我卻敗不得。老這樣各不相下撞個不停,兩人都要吃虧,如何是好,正在着急,不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最後一次,等她撞我時,我只迎個七分,身子當時自然往後仰一點,只要腳再往後一退,出了圈子便算輸了,她覺得佔了上風,來勢很猛,周身內的力氣都運在上半身,乘勢撞來。她卻不知我用的是計,上半身雖然只用了七八成,下半身站得很穩。就在這一霎眼的當兒,我趁她餘力將盡,才把周身的力量用去,前胸往前一繃。她本來身體就失了重心,又加力已用完,要收勢回去的當兒吃這一繃,將她撞出去有三四步,出了圈於,晃了幾晃才得站穩。我用這種妙法,明是撞一下,暗中卻是兩下,並沒有被人看出,她就輸了。按理這一場比完應該比第二場,誰知我們這邊帶去的人,見我堪堪失敗忽然得了大勝,轟雷一般叫起好來。
“沒有容到我喘息定後與對方答話,神姑竟自惱羞成怒,將手一揮,連聲大叫起來,聲如虎嘯,震動山谷。我正不明她的用意,那姓賈的男子已自退去,對面山坡上觀陣的一羣獵虎寨也好似非常害怕,一個個飛一般地亂竄亂逃。比試以前,周世伯知獵虎寨最無信義,兇險好狡,怕他們借角牛力爲名,內藏好計,四面下上伏兵,又派了一支兵去暗襲他們的巢穴。我見他們這一陣大亂,先還以爲我們的埋伏發動,暗怪周世伯不該勝負未定不問明我就動手。再回看我們同來的人依然未動,又好似不像伏兵發動神氣。正在奇怪,那神姑仍是大吼個不停,我剛要舉步過去問她,就在這總共沒有多一下下(平聲,音哈,土語轉眼之間),漸漸從遠處山谷中傳來了應聲,和神姑吼聲相似,四面都有,還不止一處,很快的愈聽愈近。立時腥風四起,飛沙揚塵,樹葉亂飛。我這邊山坡上的人也是一陣大亂,四散奔逃起來。我才聽出那聲音是真虎。我兄弟站立我處不遠,正命他去保護周世伯時,轉眼之間,成百的大老虎從四面山坡上連聲吼叫,直往我同神姑的立處竄了過來。我雖然有點蠻力,似這樣多的猛虎如何打發得開!我先不知是神姑叫來的,她既不逃,我也不能逃,拼着死在虎口,站在那裏不動。這時兩邊山坡上看的人已逃得沒有了影兒。那一羣猛虎當中有一個頭於,生得比黃牛還大一倍,白額黃斑,吊睛突出,金光四射,首先縱下坡來,只一縱便到了神姑面前。神姑不但不逃,好似同它非常親熱,迎上前去,兩手抱着虎頭不住撫摸,口中不住發出虎聲。餘下的老虎都朝着大虎和神姑趴伏下來,把頭朝着我這一邊不住張口大吼。我正在想主意之際,忽聽遠遠蛇皮鼓蓬蓬,蘆聲吹起,知是周世伯發出的信號。雖然埋伏發動,這多猛虎,也無濟幹事。我被猛虎包圍,怎肯害怕示怯!依還挺立場中,靜看那神姑鬧什麼把戲。本山雖有虎,偶爾打獵遇見,至多也不過是三五個,這成百成千的虎,竟不知從哪裏來的。正在心頭盤算,那神姑忽然作了一聲虎嘯,她身旁的大虎也跟着吼了一聲,立刻便從對面竄過七八隻牛大的老虎,朝我身上撲來。我知道人單勢孤,虎又大多,無法抵擋,只在場中和這七八隻虎跳高縱矮地一味閃躲。未後一隻虎迎面撲來,我剛剛縱開,斜刺裏又有三隻虎當頭撲到。我知無法避讓,情急智生,我也不知那時會有那麼大的力氣,被我順勢撈着一隻虎尾,掄圓了在頭上一摔,先將旁的兩隻虎撞開,手鬆處將手上的虎甩出去六七丈遠,撞到山石上面跌個半死。這一來惱了神姑身旁那隻吊睛白額大虎,大吼一聲縱將過來。其餘那些成百的虎都大吼連聲,如同潮涌一般如飛撲到。我知道決難活命,一時無法逃避,又加累了好一會,力盡神疲,腳底下被地上石塊一絆,跌了一跤,彷彿覺得那隻吊睛白額大虎業已縱趴在我的身上。只聽震天價一聲虎嘯,我便昏暈過去。一會醒來,忽聽只有一隻虎在那裏發威,聲音遠不似適才宏大。悄悄睜眼一看,那隻大虎正站在我的身前不遠,神姑拿了一把刀,幾次作勢要走上來。那虎好似在我身旁守護一般,不住地張牙舞爪,連聲吼叫,老不讓她近前。那些成百的虎也不似方纔那般吼叫兇惡,各自分散在山坡上蹲伏遊行,毫無傷害之意。這時蘆笙、蛇皮鼓的聲音已遍山響應,越來越近。我這時本可伺便逃走,一想這樣回去非失衆心不可,反正是個死,索性站起身來。那大虎見我起立,反朝我身前挨擠,並不見有惡意。我知這東西定是虎王,不可力敵,姑試撫摸它一下,那大虎竟愈覺馴善起來。神姑見了這般景況愈加‘噴怒,拼了命一般持刀砍來。我正要上前抵擋,那大虎竟搶先一縱,一口銜住神姑的刀,只一甩便甩出去有幾十丈遠。神姑見虎歸順了我,沒了主意,氣得在地下打滾,哭了起來。那大虎見神姑哭,又舍了我去就她,用舌去舔她的腳。正在這時,忽然一聲吶喊,我這面山坡上,周世伯同我兄弟領了許多人,張弓搭箭,作出要射的神氣,直喊:‘神姑投降!,神姑見他們的人不知去向,我們的人卻來了這多,大嘯一聲,從地上爬起,騎在那隻大虎背上,只一縱便上了對面山坡。那大虎還回頭望了我幾眼,才和那成羣的虎一齊退去。
“我見那虎對神姑同我的情形,不由想起我庶母說起從前得我時在虎穴中受虎乳餵養的事。那虎既不肯傷我,定是那隻餵我的虎無疑,念在以前恩義,便命衆人不可放箭追射。率衆回寨,問起周世伯,才知他聽見觀陣的人逃回去報信,說我雖然得勝,卻被神姑叫來了成百的老虎將我困住。他一聽大驚,知道那些黑蠻膽怯怕虎,定以爲神姑是什麼虎神,不敢前來接應。幸而他帶的那些接應的人大半是我同族,便將存亡利害關係對大家說明,命我同族在前,黑蠻在後,又一面吩咐飛傳各路埋伏,稍微變更原定方略,依舊發動,意思是兩方的人都被虎嚇散,哪一方拿得住人心不亂便佔上風。萬一擒住了藍牝牛,我也被神姑擒住時,還可彼此交換。知道那成百的虎不是人力所能打散的,便命前隊的人拼命吹打起蘆笙同蛇皮鼓往前走。正在發令之際,我兄弟趕了回來。他便命我兄弟趕上前方偷襲的一派人,叫他們務要生擒藍牝牛同那姓賈的男子纔好。自己還怕黑蠻不信服,又將頭髮披散,赤了雙足,捧着一技寶劍,假說他有法術退虎,纔將衆人鎮住,一同進發。剛剛到達山坡,我已從地上爬起,也是真巧,差一步,我被虎撲倒的醜態竟會沒有被大衆看見。我同族不必說,那些黑蠻起初周世伯命他們放箭都不敢,這時見我果有伏虎的能力,又將虎都趕在對面山坡上,愈發以爲我是天神,暴雷似地吶喊了一聲,將神姑嚇退。其實神姑秉性非常倔強,並不害怕我們。她因從小在虎穴中長大,把虎看作家人,見我們的人都手持毒箭吶喊要射,怕傷了虎,才行退去,這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當下檢點人數,我們的人,並未受傷,雖然未將藍牝牛同姓賈的擒住,總算大獲全勝,還擒了許多俘虜。有那當時逃避不及的獵虎寨,躲在樹上看見我同虎對打,不知我是被石塊絆倒跌了一跤,還以爲用巫鬼的法術制伏了虎王哩,回去一傳說,個個都生了畏懼之心。我又用周世伯的主意,將擒來俘虜好言勸解,用酒食安慰,放了回去。這些俘虜回去又一傳說,藍牝牛手下益發沒了鬥志,漸漸有攜家前來投降,甘願爲奴的了。
問起降人,知道他們人心已散,便命降人作領導,進攻他們的巢穴。藍牝牛無法,領了百十個心腹逃入一個山凹孤崖之中,困守月餘,糧水兩絕,只得出來投降。一問神姑蹤跡,才知那日角牛力後並未回來。姓賈的等了三日,說是前去尋她,也是一去不返。恐手下獵虎寨害怕變心,不願對衆說明實話,假說神姑在山裏僻靜處行法,一向守着機密,這日勢窮投降,才說了實話。
“我因想和我妹子相見,才決意收服獵虎寨,一聽她不在,大爲失望,便間藍牝牛:
‘起初神姑是怎麼來的?’他也說不大明白,只知他們在去年有一天,從一個山洞中擒着一個睡着的生人,便是那姓賈的男子。他們正想把他拿來祭虎神,那姓賈的本領非常了得,醒來見被人擒住,大吼一聲,掙斷了綁索,搶過一把緬刀斫傷了好幾個。藍牝牛同了多人費了許多手腳,才二次將他擒住。剛把祭人之火點着,忽然從遠處山崖上如飛一般縱過一個女子,渾身上下只腰間斜圍着一張鹿皮,跑到藍牝牛面前指手畫腳,說話聲音非常尖亮,似人言又不似人言,看她意思好像要釋放那姓賈的。藍牝牛愛她生得美貌,又欺她是個孤身女子,想將她搶回寨去。同她用手勢比了半天,因爲言語不通,便用手去抱,吃那女子一掌打了一跤。藍牝牛生了氣,招呼衆人一齊上前。那女子見藍牝牛人多,只一縱便到了姓賈的面前,手臂粗的春藤吃她一扯就斷。她解了姓賈的綁,抱在懷裏,一縱就是六七丈遠,看守的人被她打翻了好幾個。容到藍牝牛率衆追來,她己縱出去很遠,在一個山崖上立定。藍牝牛吃了虧,又被她將人搶去,怎能甘休!偏巧那崖是個孤崖,藍牝牛便吹起叫子,召集全數獵虎寨把山崖圍住。因爲崖徑很窄,上去的人都被他二人打跌個半死,便命衆人放箭,逼他二人投降。那姓賈的朝那女子比了陣手勢,那女子忽然仰天長嘯,聲如虎吼,一霎時便有成百的老虎躥山越嶺而來。內中有一隻便是我那日所見的吊睛白額大虎,首先躥到崖上。那女子同那姓賈的雙雙騎上虎背,縱下崖來,帶了虎羣往西南方而去。獵虎寨早已聞出虎的腥風,再登高一望,見虎有那麼多,趕緊亡命一般覓地逃跑。這次藍牝牛雖然沒有死在虎爪之下,手下逃避不及的被虎傷了好幾十個。當時藍牝牛以爲得罪了虎神,殺了好幾個同類去祭。誰知虎神並不領情,不來享用。過了好幾個月,直到第二年並無動靜,可是他們個個提心吊膽,如同大禍將臨,有時遇見老虎,不但不敢去捉,反跪下來任它吞食。老虎原本是怕人的,見人如此軟弱,甘心情願去孝敬它,吃着了甜頭,當然得尺進步,不時三五成羣出來尋人去吃,他們那裏雖敬的是虎神,一向並沒虎患,經這一來,一出門便怕遇見虎神喪命。他們不怪老虎太兇暴,想法子合力一心去制服它,只怪首領不好,得罪了虎神闖出這大的禍,害得他們妻離子別父死夫亡,漸漸對藍牝牛起了二心。未後一次,藍牝牛見虎勢猖狂,也不想法抵禦,仍用老法子拿人去孝敬,激怒了一個聰明的獵虎寨,當衆說道:
‘禍是我們大司闖的,卻拿我們去填虎口!看那日來的虎何止上百?我們都殺了祭它,也管不了兩頓,而且每次殺人祭神,神都不來享用,卻每次尋活人吃。明明是祭神的人不稱虎神的心願。我看既是大司得罪了虎神,他又沒法替我們抵抗,今天說這個該死,虎神要他,明天又說那個。我看我們都未必該死,只他一人該死!我們把他殺了祭神,虎神如果享用,不再吃我們,大家另舉大司過太平日子;如若不然,那是虎神沒理。反正早晚都被它吃光嚼光,咱們就合力同心和它拼個死活,也比跪着送死強!’話猶未了,果然激起衆變。藍牝牛雖然力大,到底一難敵衆。他只將說話的人打死,還打傷了好幾個,到了仍是吃大家將他擒住。剛要綁好舉火開刀,忽然一陣腥風,飛沙走石、大家知是虎來,嚇得丟下藍牝牛四散逃避。這次只來了那個大虎同那一男一女。藍牝牛正要逃避,那女子口中“嚶”了一聲,跳下虎背。那大虎只一縱便將他撲倒,銜到那一雙男女跟前放下。那女子同姓賈的在一起數月,居然學會了人言,當下便叫那姓賈的對藍牝牛說,那女子自小生長虎穴,那大虎便是她母親,她住的地方有成千的猛虎,都聽她和那大虎的號令。要叫藍牝牛奉她爲主,不然她只消長嘯一聲,便喚來成千老虎將衆人吃完。
藍牝牛知道不答應他們是不行,自己平日又非常暴虐,如果失了大司地位更是危險,就是仍做大司,衆心業已背叛,回去仍要喪命,想就此利用,不但大司地位穩固,而且還可侵犯我們,便和那一雙男女商量,假說他們新來,衆心不服,請他二人暫時做副大司,將來衆心服了之後再說。那女的沒有名字,因她有伏虎之力,就喚她作神姑,當下姓賈的和神姑仍上虎背,叫藍牝牛回去送信。藍牝牛回去一看,自己的人以爲他業已葬身虎口,正商量焚燎舉火角牛力另舉大司呢。見他回來,便要上前廝殺,忽見女虎神同那姓賈的騎在虎背上,隨在他的身後,登時驚慌大亂,又要逃跑。藍牝牛連忙高聲止住,說是他已請得虎神的兒女神姑來做副大司,此後老虎不會吃人了。經他再三解說之後,將神姑和那姓賈的迎進他們洞去。藍牝牛又把老虎不時傷人對神姑說知。神姑便朝那大虎吼叫了幾聲,那大虎吼一聲便即回去。從此果然他們那一帶不見虎跡,那大虎也不見回來。藍牝牛知道衆人視神姑若天神,神姑雖生在虎穴,什麼都不懂。那姓賈的同她寸步不離,又精通蠻漢語言,日久難免不被神站奪去大司地位,便想了個壞主意,請神姑與獵虎寨角牛力。他的意思,神姑雖然力大,從上幹獵虎寨中挑出二百個力大的和她輪流比力,豈有不累之理,等到看出她力乏,自己再行下場將她比倒,豈不人前顯耀?叫手下看了神姑雖然有伏虎本領,還是不如自己力大,好穩住大司地位。他頭一日將比法告訴了神姑,第二日便開頭比試。那神姑真是力大性長,連比了百十個都佔上風,上來的人一碰就倒。比得她不耐煩起來,她叫下餘的人尋了根粗長的石樑,用兩塊方石架上,要大家站穩了用力頂住,她站在這一面和他們頂對,哪方退後算哪方輸。姓賈的攔她不聽,她一人和幾十個獵虎寨對頂,頂了有好一會沒有勝負。忽然被她奮起神威大叫一聲,用得力猛,將尺許粗的石樑頂爲兩段。石樑那邊的獵虎寨好幾個受了重傷,她站的地方山石都被她踏碎了好些,嚇得衆人都跪伏下來。藍牝牛知道厲害,哪敢同她再比!過了不久,他又對神姑說我們這寨中如何富足快樂,平時如何欺凌他們。神姑被他說動,前來攻打我們。自從吃了兩次敗仗,纔想出用角牛力來取勝,不想又遭失敗,神姑也不知去向。藍牝牛不敢對手下說神姑失蹤未回,後來吃我們追逼不過,手下的人非要他請出神姑抵敵,瞞又瞞不住,打又打不了,只得率衆投降。
“他因平日聽姓賈的說過神姑住的虎穴,我急於想尋找我妹子回來,便叫他領我前去尋找。我只帶了我兄弟和幾個親信,連那藍牝牛不到十個人,由此往西南走過了幾十個山峯,經過了無窮的險路,走到一個高崖上,忽然聽見虎嘯。我們便往下一看,下面是一個廣大深谷,半山崖上盡是奇石怪洞,連一根草樹都沒有,谷底同石頭上、洞穴上,蹲着的、趴伏着的、在地下打滾的、抖毛髮威的。長嘯的,也不知有多少老虎!我那妹子神姑高高坐在一個巖洞門前,大石上面,一邊蹲趴着那個吊睛白額大虎,一邊站着那個姓賈的。我雖然看見了她,知她不知根底,又在虎穴生長,野性未馴,底下又是成百的大虎,如何能下去同她對面交談,說明來意?這時同去的人差不多都嚇得變了色,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命他們潛伏好了以後,正要想法子下去。那藍牝牛見我帶的人都四散分開藏了起來,獨他離我最近,忽然起了壞心,趁我一個不防備,猛的一羊頭從我背上撞了過來。我一時避不及,被他撞這一下,從崖上跌落下去,上下相隔怕沒有好幾十丈!
雖然我生長甫疆,慣於跳高繞矮,無意中吃他猛力一撞,失了腳,就不死也要帶重傷。
我當時在空中往下墜落時,頭朝下腳朝上,頭暈眼花,眼看離地越近,下面都是堅硬怪石,身子懸空又無處着力,空自膽寒。快落地時,忽見一團黃影,猜是往上躥的老虎,急中生智,順手一把,果然被我撈着虎頸皮,乘它縱起也是往下墜時,在虎頸上一使力,才把這虎下墜的力緩了一緩,就勢騎上了虎背。那虎受了一“涼往前一縱,便將我帶離神姑坐處不遠。我忙抓住了虎頸皮,將兩腳提起站上虎背,一用力便縱到神姑跟前,一見面便吃她抱着,扭結起來。偷眼看見底下成百的虎正和潮水一般往上縱時,神姑身邊的大虎忽然站起身來,張牙舞爪狂吼一聲,那些虎又都紛紛後退。這次神姑同我打,竟是手腳嘴一齊來,我險些吃她咬傷。那姓賈的見神姑制服不了我,便思上前兩打一。剛要近前,那大虎嚇退了衆虎,仍是蹲伏在原處,看我們兩人打,一動也不動,誰也不幫,這時見姓賈的來幫神姑,它忽然叫了一聲,便要撲過來。神姑想是明白那虎的用意,一面同我打,便用漢語止住那姓賈的,雖然說得不大好,那意思說她的虎媽愛她又愛我,外人同別的虎近前幫忙是不行的。我正愁沒法子制服神姑,又不願傷她,她性子又長力氣又大,像這樣打到何時才能算完?還怕我兄弟和同族見我被藍牝牛暗害必不肯容,萬一爭鬥起來,驚動下面成百的虎如何是好?忽聽神姑和姓賈的說了這幾句話,不由觸動了我的靈機,知她難以講理,一面應付她,一面高聲對姓賈的說道:‘你們休把我當作了敵人,我是好意來接你二人同去享福的。真要講打,你先叫神姑停停手,我把來意說明。不合你們意思再打不遲。’姓賈的聞言果然願意,但是怕近前來拉勸被大虎誤會要咬他,便高聲叫神姑停手。那神姑瘋了一般,好似不曾聽見,仍和我死命扭結。我無計可施,心中非常着急。又打了有好一會,那大虎想是不願看我們姊妹自相殘殺了,猛的一個虎勢將我兩人撲倒。我正疑心它翻臉,它已用嘴銜着神姑的鹿皮圍腰往一邊拉去。
我已鬆了手,神姑仍然抓着我的腰帶不放,兩隻腳死命亂掙亂舞。姓賈的見她不撒手,也趁勢上前勸解,將她的手掰開,由那大虎將她銜過一旁。我也累得只有喘氣的工夫。
那大虎纔將神姑放下,姓賈的近前還沒有張嘴說話,吃她一巴掌打出去有好幾步,差點跌倒。她微一喘息,又要返過來和我拼命。這次那大虎卻不讓她近前了,橫在我二人當中。好在我是不想打她的,那大虎只攔她一人,氣得她又跳又哭。那姓賈的費了半天脣舌才得勸住一點。我便對姓賈的說明來意,因爲周世伯再三囑咐,沒將真話全說出來,只說我二人是一母雙生,她被猛虎銜去餵養,尋她多年,無意中看見她耳輪上五粒紅痣,與庶母遺言相符,特意來接她回山享福。又說我們寨中現時如何如何好法,勝似獵虎寨那裏十倍等語。神姑才得轉怒爲喜,漸漸同我說起話來。
“她原是自小在虎窟中受那隻大虎餵養長大,無事時常騎虎閒遊,第一個人便遇見那姓賈的。他本是先明石柱司宣撫使秦良玉部下大將賈萬策的侄子,名叫賈存明。明亡以後,那年受人陷害,改了山裝,逃到野人山內潛伏了三個多月,帶的食糧用盡,困臥在一個山洞中,每日採些野果打些野味充飢。這日正在洞中熟睡,被神姑走來看見,覺得和自己相似,忙跑到水邊照照,回來一比,果然她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和她生得差不多的形象的東西,又希奇又高興。她並不知自己是人,那睡在山洞裏的也叫作人,只是很願意和他親近。拿神姑那麼野性的人,初次遇見同類,竟不敢上前去喚醒說話,只守在他旁邊,等到快醒再跑開。一連去偷看了好幾次,俱趕上姓賈的在悶睡。最後一次才決定想去和山洞裏睡着的同類說話,還沒走到洞前,從山崖上遠遠往下望去。這一次她更奇怪了,竟發現了成千成百的同類在那裏吵鬧跳縱,心中高興得了不得。及至漸走近了一看,這些同類雖然一樣是生有兩隻腳兩隻手,也都是立起來走路,可是要和姓賈的一比,那就差大多了,一個個都是怪眉怪眼,相貌兇惡,胸前背後滿是奇怪花紋,披着一件獸皮,在那場中瞎吵瞎鬧,一個個看不順眼。這才覺出像自己這種同類跟同類,並不像飛禽走獸來得一樣,千百同類中竟難得有一個好的,不由意懶心灰,決汁還是到洞中去尋那睡着的同類。她因在旁掩着偷看,沒有留神到她所謂好的同類已吃這些多的壞的所害,綁在一邊,要開刀舉火祭神呢。她跑進洞中一看沒有,很覺失望,及至出洞再找,一眼望見姓賈的綁在那裏,她便從洞頂如飛跑了下來。先時她怕人多,老是掩掩藏藏的,這時雖不知姓賈的吉凶,見姓賈的是綁在那裏,又是在死命掙扎,當然不是他心甘情願,爲要前去救他,也就不怕人多了。她還沒有走近姓賈的身前,忽然發現那堆同類當中,竟有一個頭於在那裏指揮一切,見她下山,便迎了上來攔住去路。她也知那頭子是問她來意,偏自己不懂他說自己是哪一種話,自己比了一陣,這頭子索性同她動手動腳起來。
她本不知那頭子是什麼用意,後來要動手拉她走,才覺出那頭子不懷好意,或者也要想將她綁起來,一害怕,順手一推,卻沒料到那頭於竟這般脆弱,一推就倒。她見這些同類雖多並不管事,才大着膽子跑到姓賈的跟前,扯斷綁的春藤將他抱起救到山崖上去。
那一夥便是藍牝牛同手下的獵虎寨。神姑見他們追來,上面又無路可逃,也頗心慌,爲了姓賈的,只得和他們抵擋,一經交手,才知這些壞的同類都不經打的。後來藍牝牛吩咐張弓搭箭威嚇,神姑並不知道那東西厲害,射上要人的命。姓賈的卻知道不好,說話神姑又不懂,便用手比了兩次。她見姓賈的着急,她也跟着着急,一急,不知不覺就長嘯起來,去喊她虎媽揹她回去。她虎媽聞聲追來,一見人多,便也連聲大吼,把虎子虎孫全喊了來,將獵虎寨驚走。姓賈的當然隨她一同騎着虎媽回去。他雖然看出神姑與那些虎頗有淵源,尤其是那隻大虎,但是自己究是個生人,那虎又多,終日包圍在側,老是提心吊膽。幸而神姑非常愛他,飲食坐臥都在一起,喝水有的是山泉,吃可就難了。
神姑生長虎穴,每日吃的都是小虎給大虎銜來的樟鹿野兔之類,從小就會吃生肉。姓賈的本是山民中世家於弟,像那樣連血生吞如何能慣?第二日便拉神姑騎虎仍回原處,尋着了他遺失的行囊,內中有一把緬刀、一副弓箭,還有鐮刀。火石、水壺同幾件衣服,回去便用山石堆了一個火池,取了些枯柴,片了些獸肉,拿刀叉着肉,烤來與神姑同吃。
神姑一吃熟肉很香,取回的東西又從未見過,見一樣愛一樣。姓賈的便把那些東西名稱告訴她,那是弓箭,那是火石,他說一樣,神姑也跟他說一樣,一學便會,一會便記得。
姓賈的也很愛神姑,只可惜她不通人言發愁,見她如此聰明,便細心教她說土語同漢語。
不消幾月,神姑雖然學會了土語漢語,姓賈的終不慣與虎同居。有一次大虎不在家,不知怎的,神姑將別的幾隻虎逗急,她力量比虎大,身體又輕又靈活,一縱就是十幾丈。
那幾只虎忽然發作了野性,它們奈何神姑不得,便要拿姓賈的出氣。神姑連忙去救護,二人要縱開原也無妨,神姑偏學那大虎發威負隅時光景,兩人倚着一個巖角里,自己站在姓賈的前面,和虎鬥,任她多大本領,也敵不過好幾只猛虎,況且後退又無路”;還要顧看那姓賈的。她一着急又作虎嘯,去喚她的虎媽。偏那日大虎走得遠一點,大虎沒有回來,反招了更多的虎。那時這些虎當中已有好些吃過獵虎寨,嘗過人肉味道,又見大虎不在,也想吃那姓賈的,都一齊擁上前來。正在危急之間,那隻大虎忽然回來解圍,嚇退了衆虎,可是在人虎相鬥時,有一隻虎眼看撲到二人面前,姓賈的怕傷了神姑,竄出來一刀將虎砍死。大虎見了死虎大發咆哮,幾次要向姓賈的撲去,都吃神姑死命抱着虎頸,連哭帶打滾,纔算饒了姓賈的。經這一來,姓賈的越發覺出與虎相親的危險,知道要想單獨逃走,不但辦不到,也捨不得神姑。他見神姑愛他用的那些東西,他每日便教她用刀射箭之法,神姑果然喜歡非常。那時已間出神姑從小是在虎穴中長大,便說:
‘你並非大虎生的,虎只能生虎不能生人,定是小時被虎從什麼地方銜來餵養的。弓刀並不希罕,山外人世上什麼吃的用的穿的都有,只可惜你什麼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慢說漢人的車馬、宮室,衣服、享用一切,就連前數月所遇那些生蠻的生活也比這裏強得多。’神姑道:‘我也聽你說過,那裏都比我這裏好,見的東西、用的東西也多,不過那是別人家呀,他們能給我們看,給我們享用嗎?’姓賈的原讀過幾年漢人書,便哄她道:‘照古時候,誰的品行好,能夠給大家想法子,叫大家享福,大家就請他爲王爲頭子,把他給大家所享的福又分出來,共同送給他享受。這福他先雖給了大家,還是享了回去。大家雖然將自己的福送與他享,可是平日享的仍是他的福。在當王當頭於的受了大家的敬意,覺得無以爲報,越加用心思想法子,叫大家越多享福越多受用。大家見當王當頭子的給他們享受越多,越想回報,於是從上到下,從王和頭於到大家,都是客客氣氣的享福受用,誰都有吃穿用度,大家差不多一樣,誰也不會爭奪誰的,現在卻不然了,人也多了,心也變了,至於享受,已有古時候的人給大家想下法子,覺得夠了,無須再想了。不過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大家都願意享現成,懶得一同往前進。人心既不一,便你爭我奪,只要一奪到手,當時不過暫時的麻煩,卻可打自己一生享受的主意。有一兩個聰明人一起頭,大家都學樣,你也爭我也奪,多的奪到了少的,自己又因分不均勻,再分成幾個少的,彼此再爭再奪,強的奪到了弱的,過不久,比他更強的再來奪他。這樣相傳了幾千年,直到如今越來越厲害,只要你有大力量勝得過別人,別人的東西便是你的。不要說蠻荒,中朝還比蠻荒來得厲害。我那日睡在洞中,醒來被那羣生蠻綁住。
我掙斷了春藤和他們打,並沒見輸,只打不過那爲首之人,二次又被他擒住。後來你來救我,我見那頭子被你一推便倒,現在越發看出你有天生神力,又加有你虎媽可以指揮這成百的猛虎,只要聽我的話,拿你這大力量同手下這羣野獸,就能將那些生蠻鎮住,去做他們頭子。如今當頭子又不似古時候難,要給大家想法子享福才能做得長。只要老有力量,便可坐着隨便吃喝享用,誰不願意就殺誰,多舒服!豈不勝似在這裏過苦日子呢?”神姑果然聽動了心,依了他的話,騎着大虎,制服了藍牝牛,兩人都做了副大司,神姑沒見過世面,到了那裏一看,果然吃喝都與虎穴裏不同,又經藍牝牛一蠱惑,說我們這裏比他們更好,神姑起了野心來打,幾次都吃我殺退。後來角牛力失敗,發了野性,不願回去,只捨不得姓賈的,便親身悄悄去接。姓賈的也捨不得她,強她不過,無可奈何,只得隨她仍回虎穴,原想相機仍勸她出山。神姑自在藍牝牛那裏食過了熟肉。甜酒、糌粑,也是心中老想,恰好我這日尋到,說明來意之後,立刻轉怒爲喜。我時倒“姓賈的還怕我有詐,先叫我折箭爲誓,仍要坐那大虎同去。我一一答應,先叫神姑制住羣虎,不叫上崖。我去尋我帶來的人時,藍牝牛同我兄弟已不知去向。間起他們,才知藍牝牛將我撞倒,正想往回路跑,吃我兄弟同兩個同族將他攔住大打起來。打了一會,被我兄弟將他推落到一個山澗之中去了。我兄弟見我同神姑已見面說話,沒事了,不知從什麼地方被他尋着一隻才生下不久的小虎,想帶回去喂着玩,恐被大虎知道,先自偷偷翻山跑回去了。我只得帶了手下同去的人,陪着我妹子神姑同那姓賈的回來了。
她到了寨中,見我真是一番誠心,才叫她虎媽回去。進寨一看這寨佈置同飲食用品,喜歡得連嘴都合不攏來。我再慢慢教她語言規矩,又知她同姓賈的雖然恩愛並未成婚,便擇日全寨跳舞,與他二人成了婚禮。又在後寨旁邊懸崖上面另修造了一所石室,與他夫妻二人居住。沒事時我姊妹兄弟妹夫四人便去尋周世伯讀書認字講經論古。那些歸降的獵虎寨受了幾個月教養,也都漸漸馴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