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庶母病中打了半夜,連殺三人,力已用盡,快要死了。我正要去喚人取些湯水來,我庶母連忙搖手止住,命我將耳朵湊上前去,對我說道:‘你原不是我同你爹爹親生。自從你祖父、爹爹打敗獵虎寨,我嫁了你爹爹,夫妻十分恩愛,當年便懷孕。到九個月上,我同你爹爹冬天出去打獵,順着虎跡走到前面山口,天降大雪,山路大滑,時光已晚,恰好路旁有座巖洞,想到洞中住一夜,明日回來。我怕你爹爹冷,也沒對他說,一人出洞撿了些枯柴,準備生火取暖,回洞時節,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痛暈過去。醒來一看,你爹爹手上抱着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用一個繡花包袱包在一起,正偎坐在我的身後,火也被你爹爹升好。我以爲是雙生,很喜歡,只不知你爹爹從哪裏得來的花包袱。
你爹爹因我產後氣虛,也不肯明言,只是笑。先原打算坐到天明就走,不知怎的竟會雙雙睡着。
天亮時,忽然覺得身上又熱又沉,睜開兩眼一看,原來是一隻渾身黃紫花斑、吊睛白額大老虎,正盤踞在我夫妻面前,兩隻前腿恰好搭在我的身上,所以覺得異常沉重。
彼時你爹爹也驚醒轉來,我們都嚇了個魂不附體,知道這種猛獸不大愛吃死人,想必是見我夫妻睡着,錯疑已死,所以不曾傷了我們性命。我在虎爪之下無法逃避,索性裝死,等它自走,一面悄悄去摸放在手旁的刀,準備萬一。正在這危險萬分之際,忽然想起昨晚所生的兩個孩子,以爲定被猛虎吃了下去,不由又恨又急。我便趁你爹爹睜眼偷看那虎時,朝他使眼色,意思是想叫他也去將刀摸在手中,兩人合力,抽空騰起身來將那虎刺死。正在用眼睛示意,那虎忽然起身,伸了一個懶腰,張開血盆大口,打了一個呵欠,轉過身去,重又蹲下。當它起身轉側之際,我同你爹爹看它磨牙伸舌,以爲要來生吃我們,正想就勢縱起給它一刀,忽然一眼看見虎肚皮下還吊着一樣東西,定睛一看,正是那個繡花包袱,內中一個小孩正含着虎乳不放。那虎好似怕傷了小孩,起身時動作很慢,直到它轉過身去,才輕輕將頭一個吊在乳上的小孩掙落,又將乳頭移給第二個小孩吃。
頭一個小孩吃不到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因爲每排虎乳相隔約有尺許,兩個孩子包在一起,無法同喂。那虎聽見小孩哭便着了忙,又掙脫第二個去喂第一個,第二個也哭,它又去喂第一個。這樣好幾次,那虎好似不耐煩起來,忽然張開大口,似乎要發威狂吼,還未吼出,又自己收攏,站起身來,往洞外只一縱,便出去有十幾丈。一會工夫,只聽虎嘯連聲,震動山谷,漸漸越聽越遠。我同你爹爹先想伺便殺它,及至看見它並未將小孩吞吃,反倒拿虎乳去喂,知道我們兩個孩子必然是神女下界,不由看得呆了,未及動手,那虎已自己跑去。急忙趕過去將小孩抱起一看,繡花包袱上竟有許多虎的牙印,當時也不及再說什麼,恐那猛虎把我們生的孩子當它生的小虎看,等它回來走不脫,當下由我抱了小孩,同你爹爹往回路飛跑。快要跑進山口不遠,忽然後面猛虎狂嘯,登高一望,果然是那隻吊睛白額大虎從後穿山越嶺追趕前來,知道它是想搶回兩個孩子。我們夫妻慌得沒有法,你爹爹本領不濟,我又是在產後,昨晚今早水米不打牙,雪又大天又冷,又跑了一大截山路,雖然帶有弓刀,終恐萬一抵敵不住,反做了猛虎口中之物。因那虎肯用乳去喂小孩,想來不會傷她們,萬般無奈,纔想出將兩個小孩先尋地方藏了起來。空身迎敵,將虎打死更好,敵不過時,它不見小孩在我們手內,必另去尋找,也好得多。
我本是將兩個小孩藏在一起,你爹爹一定不肯,百忙中也未對我說出原因,由他將那繡花包袱撕做兩半,一半包一個,分兩處避風雪的小洞內藏好,外面還用石頭封閉。
剛剛藏好,那虎已越追越近。我夫妻故意又引它逃出去有半里地纔回頭迎敵。起初看只一隻老虎,誰想它身後還跟着一隻比它較小的老虎,登時人虎便爭鬥起來。先前洞中喂小孩的那隻吊睛白額大虎,見我們手中沒有抱着小孩,狂吼兩聲,連跳帶縱如飛而去。
同我們斗的一隻老虎,被我射了一箭又砍了兩刀,毒發身死,彼時身旁帶的毒箭已在昨天用完,只剩下射虎的一技,又被那虎中傷時在地下打滾折斷,不能再用。恐那隻大虎回來尋仇,無法抵禦,急忙尋地方躲避起來。果然那虎回來,對着那隻死在地上的老虎狂吼了一陣,忽然長嘯一聲,撥轉身往東路就追。我們藏身的地方甚高,遠遠望見前面一個毛人手中抱着一個東西,看去好似包小孩的花包袱。那大虎追趕在毛人後面,連吼帶縱,飛也似的追趕,轉眼之間便越過兩個峯頭,隱隱聽得虎嘯之聲,看不見蹤影了。
我同你爹爹急忙趕到藏小孩之處一看,只有一個還在,那一個藏小孩的洞口,石頭業已搬開,連小孩同那包袱俱不見了,情知是被那毛人抱走。我又心疼又力盡,一陣難過,不由暈死過去。等到醒來,你爹爹和許多同族已將我擡回寨來。我見這孩子長得又白又大,非常心喜,只可惜失去那一個。你父親命許多人持了毒箭,山內山外搜尋了好幾天,慢說失去的小孩,連那猛虎、毛人也都尋不見蹤跡,只得罷休。這個女孩便是你,因爲吃過虎軋,從小就力大身強,聰明伶俐。我只奇怪你長得有些像漢人,還不知道你不是我的親生。等到你有了兩歲,你爹爹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當着大婆娘(指正室)說出經過真情,才知你果是漢人之女。原來我夫妻追虎,遇見風雪不能還家,打算在那洞中過夜。我出外去取柴枝生火時,你爹爹忽然聽見小孩哭聲,尋到洞角,摸着一個很長的繡花包袱,拿到就明處一看,原來包着一個女孩,相貌甚好,看出是漢人之女。正要等我回來商量,偏偏我進洞時跌了一跤,暈死過去,接着也分娩了一個女孩。你爹爹急忙之中用刀將臍帶割斷,將包袱打開,將兩個小孩包在一起,然後將火升好取暖,用身上帶去的青稞酒將我灌醒,知道我勞不得神,也未對我說那包袱來歷。等到我夫妻把一葫蘆酒喝完,抱着小孩雙雙睡去,誰也沒想到那洞便是虎穴。那虎進來時,你父先被兒哭驚醒,正見它進來,並不傷人,先奔洞角,想是見包袱不見,渾身虎毛一抖,正要發威,一回身看見我懷中抱着的小孩,便慢慢朝我走來。你爹爹先時驚慌失措,沒了主意,及至見虎走到面前,纔想起危險,正要用腳將我蹬醒,已來不及。那虎進前,先張開嘴將包袱含去放在地下,然後將肚腹湊將上去。包袱中的小孩好似吃慣了虎乳似的,含着虎乳吮咂起來。你爹爹知道猛虎不大愛吃死人,兩隻虎的前爪又搭在我二人身上,稍一轉動觸怒了它,大人小孩都沒了性命,索性屏氣裝死,等它自行遷開,再喚我縱身起來和它拼命。
不多一會,我也被虎驚醒。那虎因爲兩個小孩不能同時餵乳,小孩一哭,它不耐煩走去,我們才得逃跑。後來聽見虎嘯,你父親知它來追原來的小孩,來不及說出實話,彼時又稍存了一些私心,便將包袱撕成兩半,將你藏在虎的來路容易尋見之處,卻將親生女孩另尋隱祕之處藏好。他的意思是我們親生之女雖好,你也非常可愛,又加老虎肯用乳餵你,定有神助,將來必有出息。想能將兩個小孩都保全更好,如若不然,那虎將你奪回。’也就不再傷別人了,卻沒料到老虎又約了一個同伴來。後來那隻也是母的,想是它見自己不能同時喂兩個小孩,再去尋一個幫忙。那虎見我手中並未抱着包袱,留下一虎同我們打,自己便去尋你,不料竟未尋着,反被一個毛人將我親生之女抱去。我聽完了這一番話,雖然怪你父親不該存私心,反把親生女兒丟失,愛你的心還是日甚一日。大婆娘卻不然了,她因彼時沒有生育,又見你父親同我非常恩愛,好生不服。按照本山規矩,凡是擒來漢人,應該是祭蛇神的,誰要隱藏不報,便是死罪。她知道你是漢人之女,幾次三番蠱惑你父親將你丟到毒蛇澗去祭蛇神。你父親如何能捨?反將她大罵了一頓。還算她怕你父親,沒敢前去告發。又過了幾年,你父親被岑氏弟兄逼逃後寨,你那塊包袱因爲繡工甚好,便改作了你父親的肚兜,改的時候,看見裏面藏有一紙血書。
你父親和漢人早年曾常來往,可惜識字不多,只知你是一個姓林的知府之女。彼時大婆娘已生下二狗,我也才生了你兄弟。你父親雖不喜歡大婆娘,卻喜歡二狗。因見岑氏弟兄自相殘殺,知道大婆娘將來必把真情對二狗說知,和你成仇,便想把血書留下,準備異日她母子不能容你時,你拿着血書、包袱去尋漢人認祖歸宗。大婆娘知道了你父親這番用意,以爲二狗仍有做家主之望,對你仇視也漸爲好些。誰知你天生神力,全寨敬服,不久便誅了毒蛇,奪回前寨,隱然做了一寨之主。你父親雖做大司,反仗我母女二人之力壓住衆人。她越想越氣,便趁你父親那日酒醉之時,先用好言同你父親說,要你父親在生前將血書取出,對你說明經過,由你出山去尋原來生身父母,把二狗正式作爲承嗣,被你父親痛罵了一頓。後來想是越說越僵,又被你父親毒打,這才母於二人狠心將你父親合謀害死。你父親死後,我間你先後進房,看見你父親手上拿着的一紙血書,便猜出了一半。我知我孃家素來厭惡漢人,若知你非爲我親生,決不能像如今這般擁戴,並且也不能在此存身。我要拼死去報你父親的仇,你兄弟又小,別人更不配做全寨之主,我又不捨你離我遠去,所以一向不對你說明。今天我大仇已報,我死在眼前,你可將血書、包袱藏好,連對你兄弟也不要泄漏。你如不願在此,也等你兄弟長成能做大司,再行出山認祖歸宗。你那被毛人帶去的妹子,左耳上有五粒朱痣,倘能尋見,便領她回來。’說完,將血書包袱交付與我,才由我去喚兄弟來送終。她同我兄弟見面,未說了幾句話,全寨的重要頭目都得了凶信趕奔前來。我庶母掙扎起來,略微吩咐了一些後事,便即死去。我因她從來待我恩厚,又不便背了本山規矩當人哭泣,哀傷到了極點。當下我再將嫡母弒夫又來行刺庶母的事重說一遍,連被我庶母刺死的人也推在她身上。我庶母平日待人恩威並用,賞罰嚴明,頗得衆心,大家聽了她的遺言,對我愈增加了多少擁戴好意。
“不多日子,我把本山的出產,命通漢語的同族去換來許多他們喜愛之物同牛羊雞鴨,分給他們餵養畜牧。過了兩年,人人都富足起來。知道全寨信服,全沒二心,漸漸禁止他們殘吃生入,假說有神託夢,說吃了生人,死後便下地獄。等到號令通行,又故意叫親信同族到省城去購買許多應用傢俱以及各種陳設。那些生蠻見了個個喜歡,我纔對他們說:‘這些東西全是漢人日用之物,並不難造。本山有的是木材,只需找幾個漢人巧匠,便可仿造出來大家用。別的東西,本山沒有的,也可以拿牛羊藥材去和漢人交換。”他們果然被我說動了心,推出兩個人來,求我去聘請良工巧匠來教他們。我還故意不答應,經他們再三求情之後,我才答應派人去請。我原是思念生身父母,纔想出這許多主意,使漢,蠻接近,好打聽我父母消息同那張紙條上寫些什麼,但是我聽庶母說,漢人雖然表面文弱講理,存心卻是非常之壞,只知取利,背義忘恩。這野人山雖與省城隔近,因爲險崖峻阪,深溝峭壁,猛獸又多,生人進山,不是被野獸所傷,便是被生蠻所殺,很少有人生還。萬一那些巧匠知道我寨中虛實,報告漢官前來搜剿,爲我一人私念,卻害了全寨生蠻,怎對得起人!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推說:‘漢人最怕人多,你們相貌兇惡,言語不通,他們一害怕,俱不敢進山來,就是勉強設法將他們弄進山來,也決意不肯傳授。你們一定要請,只有聽我分派挑出十個通漢語的人去跟他們學,學會了再轉教大家。’衆人對我自是言聽計從。過了好幾天,我纔將主意想得周密穩妥。通曉漢語的人僅僅也不過十幾個,我自幼就愛聽爹爹教我說漢話,長大以後,又利用漢語結下這十幾個心腹。我將一切佈置分配好了以後,先領衆人去同藍牝牛打了一仗,大獲全勝,知道他們不會再來擾犯,由這些心腹當中選了兩個得力可靠的人,扶我兄弟代我做大司,然後親自出山。先在山口外村落中借了一家農民房舍,才命兩個精通漢語的同族,趕了一大羣豬羊進省城,換了好些銀子,再用大價聘了幾個有名木匠、怩水匠,假說是一個發了財的山民,要在野人山不遠的小村中蓋一所大房同做一些應用傢俱,給各人家中放下豐富的安家銀子,叫他們先來看看地勢及用多少材料,再回城招工。匠人知道山民的活好做,並無一人動疑,高高興興跟着前來。到了我住的那一家,我便請他們先打牙祭(雲貴犒勞工人酒肉均在朔、望,謂之打牙祭)。酒到半酣,從酒內放下迷魂花,等他們醉得人事不知,半夜裏將他們蒙上兩眼背進山去。先放在後寨,解醒過來說明用意,叫他們不要害怕,事完自會送他們回去,一面撥了許多人斫伐山木,動起工來,命那十個同族用心跟他們學手藝,我每日從旁監督。後寨峭崖孤立,只崖頂當中是一片大平原,除了毒蛇澗那裏有多人輪班看守,只要他們想逃,就立刻殺死,此外無路可通。
他們也知道厲害危險,又加我每日美酒塊肉好生待承,只盼工完回去,誰都盡心相教,並不偷懶。那些同族學會了又去教別人,不消半年,把後寨修得和漢人畫上的宮殿房子一樣。全山的人也都學會了許多手藝。完工以後,送了他們許多銀子,這回卻將他們裝在青稞包內,黑夜送出山去。那裏早預備下有一隻糧船,他們吃了迷魂花酒,不用回頭草是永遠昏迷不醒的。我們把他們當貨物一樣,由南明河穿清水河,經黔江,入烏江,直到思南鸚鵡溪,在一個荒僻之處靠岸,將他們運上岸去,把船連夜開走,只留一人將他們救醒,再泅水追上船隻回來。諒他們省起必定猜神疑鬼,不會想到我們就在省城附近野人山內。我同那幾個匠入時常見面,越混越熟,漸漸朝他們打聽我家下落,才知他們多不認識字。知府這個官哪一省都有,他們也不知那官有多大,只知道官是管打入同要錢的。有錢就納糧完稅,沒錢賣兒女產業去交納,再沒有,見官差就跑,跑不了就坐監受罪。至於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裏人,他們當老百姓的不但不知道,也不敢打聽。青年人有不懂事愛打聽,被問的人就不願意,有時還要挨老人的打罵,所以從小到老,從老到死,對官都不大清楚。除非那官真好,少要他們的錢,路上撞錯了官的頂馬不捱打,不輕易派官差,遇見年荒催糧不緊,不時輒派差下鄉捉人,照這樣,他們纔敢公然打聽他的姓,都叫他作青天,供起生人牌位,又不叫他官了。再不就是那官真壞,一年四季官差跑遍了全鄉,東家殺雞西家宰狗,像給死人上供一般足款待多天,再賣兒賣女,完了正糧完副糧,交了正稅納附稅。只要有一家打官司,左鄰右舍遠親近戚一牽連就是幾十家,家家都得遭殃,親戚朋友不是新年也跑到衙門班房中去團聚。田地荒了無人種,糧得照樣完,錢還得照樣花。官再一出門同下鄉,更了不得了,從宮起到差尾巴個個都得應酬,叩頭禮拜,把官接進來,跪在地下,隨便給問他幾句話,任官高興不高興,糊糊塗塗給他們判了一些罪名,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再叩頭禮拜送他。把人帶走了,或打或枷或押或砍或充軍,一家子哭死都無人敢問一聲。剛把人捉進去,派寫萬民傘的紳士又來叫這人出錢,把名字寫上了,有錢的託紳士求情。花錢還可把大罪化小小罪化無,沒錢只得等死。一人犯罪全家承當,一家打官司十家百家受牽連。老百姓恨在心裏,冤在肺裏,哭在肚裏,氣在脾裏,發泄在大腸裏,天天拿解手咒他快快痢脫。當然也要揹人打聽,給他取下什麼閻王剝皮的滓名。至於不好不壞平平常常的,他們也不感激也不恨,就不容易知道姓名了。至於皇帝爲什麼要派官,既派官爲什麼又不一樣,有好有壞有平常,只准官說話,不準老百姓放屁,壞的還得送他萬民傘,是什麼意思,老百姓花錢,給大官小官官子官孫官親官友去花,什麼意思,他們都不知道,連我也越聽越糊塗。我問不出頭緒,又怕我生身父母是個壞官,與其讓人家當痢疾咒罵,還不如永遠是山民的好,因此我想打聽我生身之父是青天是剝皮之心更切。知道問這些匠人決難問出根底,因他們說要問官的詳情,只有城裏讀書人才曉得。
“我將他們送走以後,又再想妙計去尋讀書人。誰知讀書人心眼比他們多,又加那夥匠人回去添枝添葉一說,多是害怕,凡遇山民請去教讀,便不敢來。有那來的,多是些沒品行的窮秀才,隨了派去的人,仍用前法運到這裏,他們也只知閉門讀書,不問天下興亡,也不打聽時事,倒知道官的大小,說了幾個知府姓名,也俱和血書上不對,打聽不出,這遠不說。他們心地大半非常之壞,令我異常生氣。原來他們來時,多是聽了那些匠人傳說我是這裏女王,尚未嫁人,如何好法,銀子又給得多。他們油蒙了心,全部有所希圖而來,哪有什麼好人!頭一個來的是一個窮秀才,這人姓黃,最爲卑鄙無恥。
初見我時,跪在地下,口稱我仙主,連頭都不敢擡,還有許多做作醜態。後來見我們這兒人除我升寨發令之外,全都是隨隨便便,他漸漸同我動手動腳起來。我以爲他巴結我,同我表示親近,我沒有放在心上。他雖不能說出我家根底,因他識字總不少,每到傍晚無事,便請他教我認字寫字。有一天晚上他教我寫字時,忽然過來裝作把我的筆,用他那又髒又黃的長指甲搔了我幾下手心。我不懂他什麼意思,忍不住問他。他又紅了一張豬肝色的鬼臉,忸忸怩怩答不上來。我想這許是漢人的風俗習慣,也就作罷。過了兩天,我寫字時老聞見一股臭氣,回頭一看,他正在齜出一嘴黃牙,鬼頭鬼腦湊在我頭髮上聞呢。我也還不以爲他有什麼壞心,當他是在身後看寫字呢。似這樣種種令人討厭的舉動甚多,我因不願他同別的山民接近走漏消息,他就住在對門。此時他住的那間沒有開窗,第二進門前又有我的心腹拿着兵器把守,他除了到我室內,一步也不能出去,相離甚近。
那天正值我們這裏杜鵑花開,過月光節,我多吃了幾杯酒回房就睡。到了半夜,忽然覺得腳上有些刺癢,醒來一看,我腳旁伏有一團黑影,腳上微微有些熱癢,疑心花簾未下,被山中花熊跑了進來,順勢一腳踢出,只聽“噯呀”一聲跌倒在地。此時火他還有餘光,我已聽出是人,便起來點了鬆燎,一看原來是他,在地下哼哼不起,近前一看,已被我踢得鼻青臉腫,折落了一個門牙。我還有些過意不去,便攙起他來,問他:‘爲何在半夜裏進來?有話何不喊起我說,自找苦吃?’話猶未了,他忽然一個翻身,爬起重又跪下,抱着我一雙大腿,從腿肚子到腳縫一路亂聞亂舔。我不知他今晚到底是什麼意思,疑是他日久思家,所以像貓狗一般乞憐,想叫我放他回去。正要拖起細問,因他舔得我下半截直髮癢,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一笑不要緊,他便和瘋狂一般站起身來。便想抱我往牀那邊走,口裏還直喊‘仙主救命’。他卻不知平時一二百山民同我比力都拉我不倒,蜻蜓搖玉柱,我不動腳,如何能移動一步!他抱了兩下抱不動,口裏氣喘吁吁,臭味直噴出來,兩隻手滿身亂摸索。我己漸漸明白他起了髒心,本想站在那裏,看他還出什麼醜態。因他一路亂摸,又好氣又好笑,不耐煩再和他糾纏,一彎腰將他倒提起來。他才知不是路,像殺豬一般叫喚,直喊饒他狗命。依我性子幾乎想將他撕成兩半,終因還想打聽我家下落,怕斷了路,強忍氣將他放下,他已連疼帶嚇暈死過去。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將他裝入青稞包內,用前法送走。後來又找了幾次,人雖不似他可惡,卻也好不了多少,漸漸鬧得去的人成了熟臉。恐人看出根腳,只剩下幾個生臉的人要去買賣山產,不便再做請人的事,我家行跡仍未打聽出來。
“有一年年終,又同我兄弟出山打獵,從虎口中救下一個孤身老者。他曾僱有一個挑夫,擔着行李,那挑夫已被虎咬死。我看他行李中俱是書和筆硯,便將他接回寨來。
一間,那老者姓周名齊,是一個先明顯宦的遺裔,立誓不做滿人的官,一向以教書餬口,年終辭館回家,明年還沒有館地,家中還有妻子兒女,景況甚寒。我便問他:‘可肯留在寨中教我讀書寫字?”我先還以爲他那大年紀,不會肯與我這種生蠻雜在一處生活。
誰知他一聽我肯留他在這裏,竟喜歡得跳起來。他說道:‘爲了衣食走遍天下,都是奉着滿人正朔,每次散館,也都是爲向學生講說胡兒的暴虐,想使凡經教過的學生心存明室。鬧來鬧去,稍微知道我一點的人都不肯要我。伯夷、叔齊恥食周粟,死於首陽,首陽還是周土。想不到在這深山窮谷之中,居然還留下這一片乾淨土地爲老夫息壤,豈不快哉!’當時痛快答應下來。過不多時,我見那老者忠義正直,很放心由他到處遊玩,不過防他遇見獵虎寨,總派兩個得力的人護衛罷了。他又和我商量,要將妻子兒女接來,情願不要束情,分幾畝青稞地與他自在耕種過活,同受本寨法度。我巴不得他能如此,第二日便命人陪他去將家小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