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新探案第十一篇 爬行人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一直主張我發表有關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異聞,這樣做至少可以消除謠言,因爲在二十來年以前,這種謠言曾經震動大學並傳到倫敦的學術界。然而總是有些障礙使我未能發表它,結果事情的真相一直埋藏在我那個裝滿福爾摩斯案情記錄的鉛盒子裏。直到今天我們才被獲准發表這個在福爾摩斯退休之前不久辦理的案子。即使在今天,也還是需要謹慎從事,不可孟浪多言。


那是一九○三年九月,在一個星期天晚上,我收到一個福爾摩斯慣用的那種語焉不詳的條子:


如有時間請立即前來,如無時間亦來。


S.H.


在他晚年我們的關係是特別的。他是一個受習慣支配的人,他有一些狹隘而根深蒂固的習慣,而我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之一。做爲一種習慣,我好比他的提琴,板煙絲,陳年老菸斗,舊案索引,以及其他一些不那麼體面的習慣。每當他遇到吃力的案子,需要一個在勇氣方面他多少可以依靠的同伴時,我的用處就顯出來了。但除此以外我還有別的用途。對於他的腦子,我好比是一塊磨刀石。我可以刺激他的思維。他願意在我面前大聲整理他的思想。他的話也很難說就是對我講的,大抵對牆壁講也是同樣可行的,但不管怎麼說,一旦養成了對我講話的習慣,我的表情以及我發出的感嘆詞之類對他的思考還是有些幫助的。如果說,我頭腦的那種一貫的遲鈍有時會使他不耐煩,這種煩躁反倒使他的靈感更歡快地迸發出來。在我們的友誼中,這就是我的微不足道的用處。


我來到貝克街,只見他縮着身子坐在沙發上,兩膝高拱,口銜菸斗,眉頭深皺而若有所思。看來他正在苦思一個煩人的問題。他指了指我慣坐的沙發,但此外沒有表示他注意到我的在場。這樣過了半小時。後來他突然從默想中醒轉過來,用他慣常的古怪笑容歡迎我回到老家。


“請你原諒我的出神,華生,”他說,“在已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極其古怪的情況,它引起我思考了一些更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我真的打算寫一篇小小的論文,來討論偵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過,福爾摩斯,這別人早討論過了,”我說,“比方像獵犬、警犬……”


“不是這個,華生,這方面的問題當然是誰都知道了。但問題還有更微妙的一面。你大概記得那個案子,就是你用你那種聳人聽聞的方式處理銅山毛櫸案的那回,我曾經通過觀察小兒頭腦活動的方法,來推論那個自負體面的父親的犯罪習慣,你記得吧。”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


“我對於狗的想法大抵相同。狗能反映一個家庭的生活。誰見過陰沉的家庭裏有歡快的狗,或者快樂的家庭裏有憂鬱的狗呢?殘忍的人必有殘忍的狗,危險人物必有危險的狗。狗的情緒也可能反映人的情緒。”


我不禁搖了搖頭。“這個,恐怕有點牽強吧。”我說道。


他剛把菸斗重新裝滿,又坐下了,根本沒有理會我的話語。


“剛纔我說的那種理論,在實施方面,與我目前研究的這個問題很有關係。這是一團亂麻,我正在找一個頭緒。有一個頭緒可能是:爲什麼普萊斯伯利教授的狼狗羅依會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難道就是爲了這麼無聊的一個小問題,把我從繁忙的工作中召來的嗎?”福爾摩斯朝我掃了一眼。


“華生還是老樣子!”他說,“你總是不能學會,最重大的問題往往取決於最瑣屑的小事情。但是這件事即使從表面看上去不是也很古怪嗎?你大概聽說過劍津大學的著名生理學教授普萊斯伯利,像他這樣一位資望俱重的老學者,他一向珍愛的狼狗怎麼會一再咬起他來了呢?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狗生病了。”


“這個可能性當然需要考慮。但這狗不咬別人,另外它只是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咬主人,平時並不搗亂。華生,很古怪,非常古怪。這是鈴聲,看來年輕的伯內特先生比約定時間來得要早一點。我本來希望在他來之前多跟你談一會兒的。”


樓梯上腳步聲甚急,敲門聲也很急促,接着這位新主顧就進來了。他是一個身材修長、儀容俊秀的青年,大約三十歲,穿着考究而大方,舉止之間有一種學者的溫婉而沒有交際場上那種自負不凡。他和福爾摩斯握了握手,彷彿對我的在場有些驚訝。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事情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他說道,“請你考慮到我和教授在私人和工作上的關係都很密切,我實在沒有理由在第三者面前講述我的情況。”


“不要擔心,伯內特先生。華生醫生是最謹慎的人,另外說實在的,這個案子我很可能需要一個助手來幫忙。”


“好吧,悉從尊便吧。請不要介意我的慎重態度。”


“華生,伯內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的助教,就住在教授家裏,而且是教授女兒的未婚夫。咱們當然同意,他有義務替教授保密,對教授忠實。但表示忠實的最好方式是採取必要的措施來澄清這個古怪的謎。”


“我也希望這樣,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我唯一的目的。請問華生醫生知道基本情況了嗎?”


“我剛纔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那麼我最好還是先把情況再講一遍,然後再解釋最近的新情況。”


“還是由我來重述吧,”福爾摩斯說,“這樣可以試試我掌握的基本事實。華生,教授是一個在全歐洲有名望的人。他生平過着學院生活,從來沒有過一絲流言蜚語。他是一個鰥夫,有一個女兒,叫易迪絲。他的性格是剛強、果斷的,差不多可以說是好鬥的。這就是一般情況,直到數月之前都是如此。


“後來他的生活常軌被打破了。他今年六十一歲,但他和他的同行─解剖學教授莫爾非─的女兒訂了婚。照我理解,這次訂婚不是那種上年紀人的理智的求婚,倒是像年輕人那種狂熱的求愛,因爲他表現得十分熱烈。女方愛麗絲‧莫爾非是一位心身俱佳的少女,所以教授的癡情也是不足爲奇的。然而,在他自己的親屬方面,教授並沒有得到完全的同情。”


“我們認爲他這樣做太過分了。”


“是的。過分,過激,而且違反自然。但教授是富有的,女孩的父親並不反對。然而女兒的看法卻不這樣。她另外還有幾個追求者。這些人在財產地位方面雖說不那麼可取,但在年齡上卻是與她相當的。這個姑娘似乎並不在乎教授的怪脾氣,她還是喜歡他的。唯一的障礙就是年齡。


“就在這時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一個謎籠罩住了。他做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離家外出,不說去向。他走了兩個禮拜,疲憊而歸。至於上哪兒去了,他一字不提,而平時他是最坦率的人。碰巧,咱們這位主顧伯內特先生,收到一個同學自布拉格寄來的信,說他有幸在布拉格見到教授但沒能跟他說話。這樣,教授的親屬才知道他的去向。


“現在講關鍵問題。就從教授回來以後,他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變成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四周的熟人都覺得他不再是原先他們瞭解的那個人了,有一個陰影罩住了他的高級本性。他的智能未受影響,他的講課還是那麼才氣橫溢。但在他身上總是表現出一種新的東西,一種意外而不祥的東西。他的女兒一向是忠心耿耿地愛父親的,她多次試圖回到以前那種親密無間的父女關係中去,試圖打破父親的面具。而你,伯內特先生,也做了同樣的努力。但一切都白費力氣。現在,伯內特先生,請你親自講講信件的問題吧。”


“華生醫生,請你瞭解,教授一向對我是沒有祕密的,即使我是他的兒子或弟弟,也不會得到更多的信任。做爲他的祕書,一切他的信件都由我經手,也是由我拆開他的信件並加以分類。但從這次他回來後這一點就被改變了,他告訴我,可能有一些自倫敦寄來的信件,在郵票下面畫有十字,這些信要放在一邊,由他親自來拆看。後來經我手收到的果然有這麼幾封信,上有倫敦東區的郵戳,信上是沒有文化的人寫的筆跡。如果教授寫過回信的話,他的回信不是由我辦的,也沒有把回信放在我們發信的郵筐內。”


“還有小匣子的情況。”福爾摩斯說。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來時,帶回一個小木匣子。這個東西是唯一表明他到大陸去旅行過的物品,那是一個雕刻精巧的木匣,一般人認爲是德國手工藝品。他把木匣放在工具櫥內。有一次我去找試管,無意中拿起這個匣子來看。不料教授大發雷霆,用十分野蠻的話來斥責我,而我只是出於普通的好奇心罷了。這樣的事還是頭一次發生,我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我極力解釋,我只是偶然地拿起匣子而已,而那天整個一個晚上我都覺得他狠狠地瞪着我,他對這事兒是耿耿於懷的。”說到這裏,伯內特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日記本。“這件事發生在七月二日。”他補充說。


“你真是一個理想的見證人,”福爾摩斯說,“你記的這些日期對我可能是有用的。”


“系統方法也是我向這位著名老師學來的知識之一。自從我發現他的行爲變態以來,我就感到有責任研究他的病歷。所以,我這裏記下了,就是在七月二日這一天,當他從書房走到門廳的時候,羅依咬了他。後來,在七月十一日,發生了類似事件。我又記下了在七月二十日發生的同一情況。後來我們只好把羅依關到馬廄裏去了。羅依是一條聽話懂事的好狗。我這樣說大概使你厭倦了吧。”


伯內特的口氣是不大高興的,因爲福爾摩斯顯然在獨自出神,不是在聽他講話。福爾摩斯繃着臉,兩眼瞪着天花板出神。後來,他用力醒轉過來。


“怪事,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說道,“這種事我還沒聽說過呢,伯內特先生。原有的情況咱們已經重述的差不多了吧,對不對?你剛纔說事態又有了新的發展。”


說到這裏,客人那爽直活潑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那是由於他想起了可憎的事情。“現在我要講的事發生在前天夜裏,”他說道,“大約在夜裏兩點鐘,我醒了,躺在牀上,這時我聽見一種沉悶不清的響聲自樓道里移動過來。我打開屋門往外張望。教授是住在樓道另一端……”


“日期是……”福爾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對這個不相干的問題表現出明顯的不耐煩。


“我剛纔說了,是在前天晚上,就是九月四日。”


福爾摩斯點頭微笑。


“請往下講吧。”他說。


“他住在樓道另一端,必須經過我的門口才能到達樓梯。那天我看見的情景實在太駭人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爲我的神經絕不比一般人弱,但那天的情景把我嚇壞了。樓道整個是黑暗的,只有中間的一個窗子透過一道光線。我看見有個東西從樓道那邊移動過來,是個黑乎乎的在地上爬的東西。它突然爬到光亮的地方,我一看卻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爾摩斯先生,在地上爬!倒不是用膝和手在爬,而是用腳和手在爬,腦袋向下垂着。但他的樣子似乎很輕鬆省力。我都嚇糊塗了,直到他爬到我的門口,我才走上去問他,要不要我扶起他來。他的回答是極其特別的。他一躍而起,罵了一句最可怕的罵街話,立刻從我面前走過去,下樓去了。我等了約莫一個鐘頭,他也沒回來。他大約直到天亮纔回屋。”


“華生,你的看法如何?”福爾摩斯的口氣就彷彿是一個病理學家,拿一個稀有的病例來問我。


“可能是風溼性腰痛。我見過一個嚴重的病人,就是這樣走路的,而且這個病比什麼都令人心煩,容易發脾氣。”


“你真行,華生!你總是言之成理,腳踏實地。不過風溼性腰痛是講不通的,因爲他當即一躍而起。”


“他的身體棒極了,”伯內特說,“說實在的,這些年來我還沒見他像現在這麼棒過。但還是發生了這些事實。這不是一個可以找警場去解決的案件,而我們又實實在在一籌莫展,不知怎麼辦,我們模糊地感到災禍即將發生。易迪絲,就是普萊斯伯利小姐,同我都感到不能再這樣束手等待下去了。”


“這確實是一個極其奇特和引人深思的案子。華生,你的意見呢?”


“從醫生的角度來講,”我說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應由精神病學家來處理的病例。老教授的腦神經受了戀愛的刺激。他到外國去旅行,是爲的解脫情網。他的信件和木匣可能與其他私人事務有關,比如借款,或者股票證券,是放在匣子裏的。”


“而狼狗反對他的證券交易。不對,華生,這裏面還有文章。目前我只能提示……”


福爾摩斯的提示誰也不會知道了,因爲門突然打開,一位小姐被引進屋來。伯內特登時跳起來,伸開兩手跑過去,拉住了她也伸過來的手。


“易迪絲,我親愛的!沒出事吧?”


“我覺得非來找你不可了,傑克,我嚇壞了!我不敢一個人待在那裏。”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剛纔說的那位小姐,我的未婚妻。”


“怎麼樣,先生,剛纔咱們不正是要得出這樣的結論嗎?”福爾摩斯笑着說,“普萊斯伯利小姐,大概你是想告訴我們事態又有發展吧?”


我們的新客人是一個傳統英國型的漂亮姑娘,她微笑着向福爾摩斯招呼了一下,就坐在伯內特身邊。


“我發現伯內特先生不在旅館,我想他可能在這裏。自然他早已告訴過我,他要請你幫忙。福爾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幫幫我那可憐的父親啊?”


“有希望解決,普萊斯伯利小姐,但是案情還不夠明朗。說不定你帶來的新情況可以闡明一些問題。”


“這是昨晚發生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一天他的樣子都很古怪。我相信有的時候他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並不記得。他好像在做夢似的。昨天就是那樣。他不像是我父親。他的外殼還是老樣子,但實際上不是他了。”


“請你把昨天發生的情況告訴我。”


“夜裏我被狗的狂叫聲吵醒了。可憐的羅依,它現在是被鎖在馬廄旁邊。我總是把屋門鎖上才睡覺,傑克‧伯內特先生會告訴你的,我們都有一種不祥之感。我的臥室在樓上。碰巧昨晚我的窗簾是打開的,而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正躺在牀上兩眼盯著白色的窗口,耳朵傾聽狗的狂吠,突然看見我父親的臉在窗外看我。我幾乎嚇昏過去。他的臉貼在玻璃上,一隻手舉起來,彷彿扶着窗框。如果窗子被他打開的話,我非瘋了不可。那不是幻覺,福爾摩斯先生,不要以爲是幻覺。我肯定,約莫有二十秒鐘的時間,我就那樣癱在牀上看着他的臉。後來就不見了,但我動不了,不能下牀到窗口去看他上哪兒去了。我躺在牀上,一身冷汗,直到天亮。早餐時他的態度很粗暴,沒有提到夜裏的事。我也沒說什麼,只是撒了個謊就進城了,我就上這兒來了。”


福爾摩斯似乎對小姐的敘述十分驚訝。


“小姐,你說你的臥室是在樓上。園子裏有高梯子嗎?”


“沒有,這正是令人害怕的緣故,根本沒有夠得着窗子的辦法,而他偏在窗口出現了。”


“日期是九月五日,”福爾摩斯說,“這就更復雜了。”


這回輪到小姐表示驚訝了。


“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問題了,”伯內特說,“難道日期對這個案子有重大關係嗎?”


“可能,很可能,但我還沒有掌握充足的資料。”


“是不是你在考慮精神失常與月球運轉有關?”


“不,不是。我的思路與此無關。也許你能把日記本留給我,我來覈對一下日期。華生,我看咱們的行動計畫可以定下來了。小姐已經告訴咱們─而我對她的直覺是十分信任的─她父親在某些日期對自己幹過的事並不記得。所以,咱們將在這種日期去拜訪他,假裝是他約咱們去的。他大概會以爲是自己記不清了。這樣咱們就可以從近處觀察他,做爲偵查的起點。”


“這樣很好,”伯內特說,“不過,我得提醒你,教授有時候脾氣很大,行爲粗暴。”


福爾摩斯微微一笑。“我們有理由儘快去見他,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馬上就去,如果我的設想符合實際的話。伯內特先生,這樣吧,明天我們一定到劍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裏有一個切克旅館,供應的葡萄酒超過一般水平,而牀單的清潔度超過捱罵的水平。先生,咱們未來幾天的命運說不定會落到比這更糟的地方去呢。”


星期一早晨我們就在通往著名大學鎮的路上了。這對福爾摩斯是件容易事兒,因爲他沒家沒業,但對我來說卻需要拚命安排和亂忙一通,因爲現在我的業務範圍已經不算小了。一路上他沒有提起案情的事兒,直到我們把衣箱在他說的那家旅館內存好之後,他纔開腔。


“華生,我看咱們可以在午飯之前找到教授。他在十一點講課,中午應該在家休息。”


“給訪問找個什麼藉口呢?”


福爾摩斯匆匆看了一下日記本。


“在八月二十六日有過一段躁狂時期。咱們可以假設,他在這種時候腦子不大清楚。如果咱們硬說是有人約咱們來的,他大概不敢否認。你能不能厚着臉皮幹一下?”


“只好試試。”


“有你的,華生!既是勤勤懇懇,又是精益求精。只好試試─這是意志堅定者的格言。找個本地人帶咱們去吧。”


一名本地人,趕着一輛漂亮的雙輪馬車,把我們帶過一排古老的學院建築,拐進一條三股的馬車道,在一座悅目的住宅門前停下了。這個宅子四周是種滿紫藤的草坪。看來教授不僅生活舒適,而且環境奢侈。馬車靠近時,我們就發現一個花白的人頭在前窗露出來,濃眉下面,一雙戴着玳瑁眼鏡的銳利眼睛在打量着我們。一分鐘以後,我們就真的置身於他的私邸之中了,教授站在我們面前,而正是他的古怪行爲把我們從倫敦召來的。在他的外貌和舉止之中是沒有任何古怪之處的,他是一個舉止莊重、五官端正、體格高大、身穿禮服的男子,有着大學教授應有的尊嚴。他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犀利而銳敏,聰明到了近於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我們的名片。“請坐,先生們。不知有何見教?”


福爾摩斯和平地微笑着說:


“教授,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問我?”


“也許發生了錯誤。我聽另外一個人說,劍津大學的普萊斯伯利教授需要我的效勞。”


“原來是這樣!”我覺得在他那尖銳的灰色眼睛裏有一股惡毒的光芒,“你聽說的,是嗎?請問告訴你的那個人姓什麼?”


“抱歉,教授,這有些不便。要是發生了錯誤,也沒什麼關係,我只好道歉。”


“不必。我要搞清楚這回事。我很感興趣。你有什麼條子、信件或電報之類,可以說明你的來意嗎?”


“沒有。”


“你是不是有意說,是我請你來的?”


“我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不好回答,”教授厲聲說,“不過,這個問題可以不用你幫助而容易地得到回答。”


他走到電鈴旁邊。我們在倫敦認識的那位伯內特先生應着鈴聲走來。


“進來,伯內特先生。這兩位先生從倫敦來,說是有人約他們來的。你處理我的全部信件,你登記過寄給一個叫做福爾摩斯的人的信件嗎?”


“沒有,先生。”伯內特臉上一紅。


“這就肯定了,”教授忿忿地瞪着我的同伴,“先生,他用兩手按着桌子把身子往前一探,我認爲你的身份是可疑的。”


福爾摩斯把肩一聳。


“我只能再說一遍,我們白打擾你了一趟。”


“沒那麼簡單,福爾摩斯先生!”這個老頭兒尖聲地叫道,臉上表情特別的惡毒。他一邊說着一邊站到門前攔住我們的去路,狂暴地用兩手向我們威脅着。“想走沒那麼容易!”他忿恨得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咧着嘴向我們亂嚷。要不是伯內特先生出來干預,我們只好一路開打才能離開屋子。


“親愛的教授,”他喊道,“請你考慮你的身份!請你考慮傳到學院裏去會發生什麼影響!福爾摩斯先生是一個著名的人。你不能這樣無禮地對待他。”


於是我們的主人,如果我能這樣稱呼他的話,無可奈何地讓開了門口的路。我們慶幸地離開住宅,來到外面恬靜的馬車道上。福爾摩斯似乎是覺得這件事好玩。


“咱們這位博學的朋友,神經有點毛病,”他說,“咱們冒昧拜訪也許有點生硬,但我還是達到了親身接觸的目的。好傢伙,華生,他一定是在跟蹤咱們,這傢伙出來找咱們來了。”


我們身後是有跑步的聲音,但是,我放心地發現,那不是駭人的教授,卻是他的助手,在馬車道的拐角出現了。他喘着氣向我們走來。


“真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我應該道歉。”


“不必,不必,伯內特先生。這是職業上不可避免的情況。”


“我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樣蠻不講理。他越來越兇惡了。這你就明白爲什麼他女兒和我是這樣害怕出事了。但他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


“太清醒了!”福爾摩斯說,“這是我的失策。顯然他的記憶力比我估計的要好得多。對了,在我們走之前,能不能看一下普萊斯伯利小姐房間的窗子?”


伯內特撥開灌木往前走,我們看見了樓的側面。


“在那兒,左手第二個窗子。”


“好傢伙,這麼高。不過,你看窗子下面有藤子,上面有水管,可以攀登。”


“連我都爬不上去。”伯內特說。


“是的。對任何正常的人來說,這都是很危險的運動。”


“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搞到了跟教授通信的那個倫敦人的地址。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給他寫了信,我從他的吸墨紙上發現了地址。機要祕書幹這種事是可恥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


福爾摩斯看了一眼那張紙頭,就放進衣袋裏。


“多拉克是一個怪姓氏,我想大概是斯拉夫人。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重要的環節。伯內特先生,我們今天下午回倫敦,我看留在這兒沒什麼用處。我們不能逮捕教授,因爲他沒犯罪。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動,因爲不能證明他神經失常。目前不能採取任何行動。”


“那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耐心一點,伯內特先生。情況馬上就會有發展。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下星期二可能是一個危機時刻。我們到時一定前來。這段等待時期是很不愉快的,如果普萊斯伯利小姐能延長她在倫敦的停留……”


“這不難。”


“那就讓她留在倫敦,等我們通知她危險已過再說。目前讓他任意行動,不要逆着他。只要他順心就好。”


“他來了!”伯內特驚恐地小聲說。從樹枝間隙裏我們看見那個挺拔的高個子從前廳走出來,四面張望着。他向前欠着身子,兩手下垂搖擺着,腦袋左顧右盼。祕書向我們擺手告別,就潛入樹叢溜走了。不大會兒,我們見他站到教授身旁,兩個人彷彿一邊激烈地談論著,一邊走進屋內。


“我看老教授是猜出咱們的行動來了,”福爾摩斯一邊跟我往旅館走一邊說,“雖然只見過短短一面,我覺得他有着特別清晰和有邏輯的頭腦。性情火爆是真的,不過從他的立場來看,他的火爆也不是沒有緣故,因爲偵探來跟蹤他而他猜出這是他自己的家庭要求這樣乾的。我看伯內特是有點日子不好過呢。”


福爾摩斯在郵局停下來發了一封電報。當天晚上來了回電。他把電報扔給我看。


已走訪商務路,見到多拉克。和藹,波希米亞人,略上年紀。開一家大雜貨商店。


麥希爾


“麥希爾是在你走之後纔來的,”福爾摩斯說,“他是我的照管日常事務的雜務工。有必要了解一下教授祕密通信的對象,他的國籍和布拉格之行是有聯繫的。”


“謝天謝地,總算有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聯繫上了,”我說,“目前咱們彷彿面臨一大堆無法解釋的彼此無關的事件。比方說,狼狗咬人和波希米亞之行有什麼聯繫?它們又和夜裏在樓道爬行有什麼聯繫?至於你的日期,那是最神祕莫測的了。”


福爾摩斯一邊微笑一邊搓手。我們是坐在古老旅館裏的陳舊起居間裏,桌上擺着一瓶他提到過的著名葡萄酒。


“那好,咱們先來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說。他把五指並在一起,就像是在班上講課似的。“這位有才幹的青年的日記本表明,七月二日出了事,從那以後彷彿九天出一次事,就我所記得的而言,只有一次例外。所以最後一次是在九月三日即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規律,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這絕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


“因此,我們可以姑且假設,教授每九天用一種烈性藥物,其藥效短暫但毒性較大。他本身暴烈的性格被藥性刺激得更暴烈了。他是在布拉格學會使用這種藥物的,目前由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經銷商供應他藥品。這些都是互相聯繫的,華生!”


“那怎麼解釋狗咬、窗口的臉、樓道里爬行這些事呢?”


“不管怎麼說,咱們總算開了頭。要等到下星期二纔會有新的發展。目前咱們只能和伯內特保持聯繫,以及享受這個動人城市的宜人景色。”


次日早晨伯內特溜來向我們報告最新的消息。正像福爾摩斯所說,伯內特的日子不好過。教授雖未明確指責是他把我們找來的,卻是態度極其粗暴,顯然有所抱怨。但今天早晨他又恢復了原狀,他照例給滿堂學生做了富有才華的演講。“撇開他的異常發作不談,”伯內特說,“他確實比以前精力更充沛了,腦子也更清晰了。但他變了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們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照我看至少在一個星期之內你沒有什麼可怕的,”福爾摩斯回答說,“我是一個忙人,華生醫生還有許多病人。咱們約好下星期二的這個時間在這裏碰頭,如果在我們下次離開你之前仍不能對問題作出解釋的話─即使不能消除它─那將太使我感到意外了。在下星期二以前,請你把發生的情況寫信告訴我。”


後來,一連幾天我也沒再見到我的朋友福爾摩斯。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他一張簡短的便條,叫我在火車站等他。前往劍津的路上,他告訴我,一切都不錯,教授家庭的安靜沒有受到干擾,他本人的行爲也很正常。當天晚上我們在老地方切克旅館安頓下來後,伯內特來對我們講的情況也是這樣。“今天他收到倫敦的來信,有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裹,上面都有十字,所以我沒拆開。沒有其他情況。”


“這些大概也就足夠了,”福爾摩斯不祥地說,“伯內特先生,我看今天晚上可以見個分曉。如果我的推論正確的話,今晚事情會搞出個結果。要達到目的,須得把教授置於觀察之下。我建議你不要睡覺,要警覺觀察。要是你聽見他經過你的門口,不要驚動他,要悄悄地跟蹤他。華生醫生和我將在附近隱蔽。對了,你說的那個小匣子的鑰匙在什麼地方?”


“在他的錶鏈上。”


“我覺得咱們的研究必須針對匣子。要是出現不得已的情況,那鎖不至於太結實。宅子裏還有強壯的男人沒有?”


“有一個馬車伕,叫麥克菲。”


“他在什麼地方睡?”


“在馬廄樓上。”


“可能用得着他。現在只能做這些,只好等着事態發展。再見吧,不過我相信在早晨之前會再見到你。”


接近午夜時分,我們在教授家前廳正對面的樹叢裏埋伏好了。夜色清朗,但氣溫偏低,幸虧我們穿着大衣。此時颳着小風,白雲在空中馳過,不時遮住半圓的月亮。在這裏守望本來是很沉悶的,幸虧期待的興奮心情鼓舞着我們,加上我朋友打氣說眼瞧就接近這個怪案的結局了。


“如果九天週期是真的,今夜教授一定大發作,”福爾摩斯說,“以下幾件事都指向同一結果:他的怪症狀是自布拉格回來以後發生的,他與倫敦的一個波希米亞商人祕密通信,這個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某個人,就在今天他收到商人寄來的包裹。他使用的是什麼以及爲什麼用藥,咱們還不知道,但那總是由布拉格來的則不成問題了。他是按照嚴格規定用藥的,這就是九天週期法,這是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點。但他的症狀非常古怪。你注意他的指關節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未曾注意。


“關節又大又有老繭,是我沒見過的。華生,看人先看手。然後看袖口、褲膝和鞋。他的古怪的指關節只有在某些職業……”說到這裏福爾摩斯突然用手一按腦門,“呵,華生,華生,我怎麼那麼笨哪!看來是難以置信的,但必然是那麼回事。一切要點都說明同一結果。我居然沒有看出這些概念的聯繫來!那樣的指關節,我怎麼會沒看出來呢?還有狗!還有藤子!我真該退到我夢中的農莊裏去了。快瞧,華生!他來了!現在咱們可以親眼看看了。”


前廳的門慢慢打開了,映着燈光,我們看見教授的高身材。他穿着睡衣,站在門口,雖是直立着,卻向前欠身,兩手垂在身前,就像我們上次看見他那樣子。


他走到馬車路上時,突然發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他彎下身去用手和腳爬起來,不時跳躍一下,就彷彿精力過剩似的。他沿着房子向前爬到頭就拐過屋角去了。這時伯內特溜出房門,悄悄地跟着他拐過去。


“快來,華生!”福爾摩斯叫道,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在樹叢中轉移到一個能看到房子側面的地點,那是有月光的一面。教授清晰可見,他在長滿長春藤的牆腳下趴着,他突然以意外矯捷的動作向牆上爬去。他從一根藤向一根藤爬去,抓得十分牢穩,顯然是無目的地爲了發泄精力而遊戲着。他的睡衣敞開了,在兩邊拍打着,他看起來活像一隻貼在他屋子牆壁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牆上形成了一個大黑方塊。過了一會兒,他玩厭了,又一根藤一根藤地降下來,爬着向馬廄去了,依舊是那副怪姿勢。狼狗已經出來並狂吠着,一看見它的主人就叫得更兇了。它把鎖鏈拉得繃直,狂怒得發起抖來。教授故意趴在狗剛剛夠不上他的地方,用各種辦法激怒狼狗。他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臉上摔過去,抄起一根棍子去捅狗,用手在狗張着的嘴前面晃來晃去,千方百計地逗得狗更加瘋狂地亂吠。在我們以前的探險經歷中,還沒有見過如此奇特的景象,一個不動感情而十分尊嚴的人物竟然像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激怒一隻狂怒的狼狗,用各種精巧而故意的殘忍方式,弄得狗跳起前腳對他瘋狂地撲叫。


突然事情發生了!倒不是鎖鏈掙斷,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爲那皮套是給粗脖子狗製做的。只聽鐵鏈落地的聲響,接着只見人狗滾在一團,狗在狂吼,人在異樣地尖聲驚叫。教授幾乎喪命。狼狗正咬住他的咽喉,牙齒切入很深,我們趕上去把他們分開時,他已失去知覺。這對我們本來是危險的,幸虧伯內特趕來,他的吆喝聲立刻使狗恢復了理智。叫喊聲把睡意矇矓的馬車伕從馬廄樓上的房間裏給引了下來。“我就知道會這樣,”他搖頭說道,“我看見過他這樣逗狗。我知道狗早晚會咬到他。”


把狗拴上後,我們一起把教授擡到了他的臥室。伯內特有醫學學位,他幫我處理咬破的喉嚨。犬齒差點切斷頸動脈,但出血嚴重。半小時以後,危險過去了。我給病人注射了嗎啡,他陷入沉睡。直到這時,我們大家才喘了一口氣,面面相視,開始估量形勢。


“我覺得應該找一位外科權威來給他看病。”我說。


“不行!”伯內特大聲說,“現在醜聞還只限於家庭內部。咱們是靠得住的。一旦傳出家門,那就無邊無際了。請考慮他在大學裏的地位,他在歐洲的名譽,還有他女兒的感情吧。”


“確實是這樣,”福爾摩斯說,“我覺得可以由咱們保密,不再外傳,另外,既然我們現在有了行動自由,也應該防止事態再發生。伯內特先生,把錶鏈上的鑰匙拿過來。麥克菲看守病人,如有變化立即報告我們。讓我們去看看教授的神祕匣子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東西不多,但足夠說明問題了─一個小空瓶,另一瓶還幾乎滿着;一個注射器;幾封字跡歪歪斜斜由外國人寫的信。信封上的記號表明這些信正是擾亂了祕書常規工作的那幾封,每封都有商務路的發信地址,並有多拉克的簽字。內容只是郵寄新藥品的清單,或貨款的收據。但另外還有一封信,是有文化者的手跡,上有奧地利郵票和布拉格郵戳。“這回可有了根據了!”福爾摩斯一邊掏出信紙一邊喊道。上面寫的是:


尊敬的同行:


自從尊趾到舍下以來,我再三考慮足下情況,雖有特殊需要治療的理由,但我仍然主張謹慎從事,蓋以往治療效果表明該藥具有相當的危險後果。


類人猿血清或可有較好效果。但如我所說,我使用者爲黑麪猿,因適有此類標本。黑麪猿爲爬行及攀登類,而類人猿爲直立類,故更接近人類。


我謹請足下慎重從事,切勿在不成熟階段將此療法外傳。我在英國還有另一主顧,皆由多拉克做我的經紀人。


請每週按時報告療效。此致


崇高的敬禮


H‧洛文斯坦


原來是洛文斯坦!這個名字使我回想起報紙上一段摘錄,講到過一位不知名的科學家正在以一種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還童術和長生不老藥。這就是布拉格的洛文斯坦!他有一種強壯血清,是醫學界禁用的,因爲他拒絕公佈處方。我把這個情況簡短地說明了一下。伯內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動物學手冊,讀道:“黑麪猿,喜馬拉雅山麓大型黑麪的猿猴,是最大型類人的爬行猿。這裏還記載着許多細節呢。啊,福爾摩斯先生,虧了你的幫助,這下咱們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爾摩斯說,“實際是教授的不適時的戀愛,這使得急躁的教授認爲非得恢復青春才能達到目的。一個人要是想超過自然,他就會墮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一旦脫離了人類命運的康莊大道,就會變成動物。”他手裏拿着小瓶,坐在那裏沉思了一會兒,兩眼凝視着透明的液體。“等我給這個人寫封信,告訴他我認爲流傳這種毒藥是犯罪行爲,我們的這件事情將會了結。但同類事情還會發生。別人會想出更高明的辦法。但總是有危險性的,這對人類是一種現實的威脅。華生,請想,那些追求物質、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長了他們無價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價值的人則不願違背更高的召喚。結果是最不適者的生存,這樣一來,世界豈不變成了污水池嗎?”突然,幻想家不見了,行動家的福爾摩斯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伯內特先生,我看情況已經清楚了。各個細節都得到了說明。狗當然比人更早地發現了變化。教授的氣味逃不過狗的鼻子。羅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一樣。攀緣對猿來說是一種本能的遊戲,他探頭到女兒窗口純粹是偶然的。華生,早晨有開往倫敦的火車,不過咱們還是先到旅館喝杯茶再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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