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新探案第八篇 雷神橋之謎





在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銀行保管庫裏,有一個久經搬運、陳舊不堪的錫質文件箱,上面刻有我的姓名:約翰‧華生,醫學博士,原隸印度部隊。裏面塞滿了紙張,幾乎都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不同時期所偵查過的案情記錄。其中有些富饒興味的案件卻是未曾偵查成功的,這些案子無法加以敘述,因爲沒有結局。沒有結局的疑難問題對於研究者也許是有意思的,但對於一般讀者則難免枯燥乏味。比方,詹姆斯‧菲利莫爾案,就是這一類,這位先生回過頭走進自己的家去取雨傘,就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還有一個案子,是小汽艇阿麗西亞號,它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駛入一小團霧氣之中,就從此不見了,船上的人再也沒有消息。再有就是伊薩多拉‧伯桑諾案,他是一個有名的記者和決鬥者,有一天突然精神完全失常,兩眼瞪着一個火柴盒,裏面裝有一個奇怪的無名的肉蟲。除以上這些之外,還有一些牽涉某些家族隱私的案件,如果公開出版的話則會引起上流社會許多人的恐慌。我絕不會幹那種走漏祕密的事,這是不必說的。由於我的朋友目前有時間置身於這個問題,現在就可以把這些舊記錄清理出來和加以銷燬了。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案卷,有不同程度的興味,是我本來可以編輯出版的,但我考慮到,過量的讀物可能會影響我特別尊重的那個人的名譽,因而未曾整理。這些案子,有的我曾參加辦案,能夠以目擊證人的身份發言;有的我未曾參與,或僅稍稍過問,故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敘述。下面這個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歷。


那是十月的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起牀穿衣時我看到狂風是如何將後院裏挺然立着的那棵法國梧桐的僅餘的樹葉捲去的。我下樓去吃早餐,心想我朋友必是抑鬱寡歡,因爲,正如所有的偉大藝術家那樣,他的心境是易受環境左右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他幾乎已經吃完了早餐,心情異常歡快,而且具有他高興時特有的那種有點不祥的雀躍之情。


“手裏有案子了吧,福爾摩斯?”我問了一句。


“推論法是有傳染性的,華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論來研究我的祕密了。不錯,是有案子了。經歷了一個月的雞蟲瑣事和停滯無爲,車輪又轉動了。”


“我能參加嗎?”


“沒有多少行動可參加,但是咱們可以一起討論,等你先吃掉新廚子給咱們煮老了的雞蛋再說。雞蛋的火候和我昨天在前廳桌上看見的那本《家庭雜誌》不無關係。連煮雞蛋這類小事情也要求諸如計算時間這樣的注意力,而這是與那本優良雜誌上的戀愛故事互相沖突的。”


一刻鐘以後桌子撤了,我們面對面坐在那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


“你聽說過金礦大王奈爾‧吉布森這個人吧?”他問道。


“你是說那個美國參議員嗎?”


“不錯,他一度曾是西部某州的參議員,但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巨頭。”


“我聽說過這個人。他在英國不是也住了不少日子了麼。他的姓名是大家熟悉的。”


“可不是,他五年前在漢普郡買了一個不小的農莊。大概你已經聽說他妻子的慘死了吧?”


“我想起來了。這是他成爲新聞人物的原因。但我不知道細節。”


“我也沒想到這個案子會找到我頭上,否則我早就把摘要弄好了,他朝着椅子上的一疊紙揮了揮手。實際上,儘管這個案子轟動一時,但情節卻是簡單清楚的。被告的性格雖說動人,也遮不住證據的確實性。這是驗屍陪審團的觀點,也是警察法庭起訴的觀點。現該案已移交溫徹斯特巡回法庭審理。我怕辦這個案子費力不討好。我能發現事實,但不能改變事實。除非找到全新的、意外的事實,否則我的主顧沒有什麼希望。”


“你的主顧?”


“哎,我忘了告訴你了。華生,我也染上你那種倒敘的糊塗習慣了。你先看看這封信。”


他遞給我一封筆跡粗獷的手札,寫的是:


克拉裏奇飯店  十月三日


福爾摩斯先生大鑒:


我不能眼看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走向死亡而不盡最大力量去援救她。我不能做任何解釋,也不企圖解釋,但我確知鄧巴小姐無罪。你知道事實經過,誰會不知道呢?此事已成全國的新聞。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爲她說話!正是這種不公,幾乎使我發瘋。這個女人心地之善,連一個蒼蠅也不忍去殺。我將於明日十一時來訪,不知你能在黑暗中找到光明否。也許我曉得什麼線索而自己未曾意識到它。但不管怎樣,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全部生命,都可以爲你所用,只要你能救她。把你所有的能力,都用來辦這個案子吧。


奈爾‧吉布森謹啓


“你看,就是這封信,”福爾摩斯把他早餐後抽完的一斗菸灰敲了出來,又慢慢裝上一斗菸絲。“這就是我正在等候的那位先生。至於情節,你沒有時間立刻掌握這麼多報紙,如你對這個案子在邏輯方面有興趣的話,我最好簡短地對你說明一下。這個人,照我看,是世界上最有勢力的金融巨頭,同時也是最暴躁和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娶了一個妻子,就是這次悲劇的犧牲者,關於她我只知道她已過壯年,而由於家中有一位年輕可愛的教養兩個孩子的家庭女教師,女主人的色衰就更是不利於她了。這三個人是主角,地點是一所古老的莊園宅邸,那原是英國政治歷史的中心。悲劇經過:人們發現女主人在離宅子近半英哩的園地上被一顆手槍子彈打穿了大腦,時爲夜晚,她身穿夜禮服,戴着披肩。附近沒有發現武器,現場沒有任何謀殺的線索。身邊無武器,注意這一點,華生。謀殺似在夜晚進行的,屍體於十一點鐘被護林人發現,在擡回家之前受過警察和醫生檢驗。這麼說也許太簡短了,你能聽明白嗎?”


“情況很清楚。但爲什麼懷疑女教師?”


“首先,有明確的證據。在她衣櫥的底板上面發現一支放過一彈的手槍,口徑與屍體內子彈相同。”這時他兩眼直視,拉長了字音重複道:“在她衣櫥的底板上。”然後他又沉默不語了。我看出他腦中有一條思緒在活躍起來,打斷他是鹵莽的。突然,他又醒轉過來。“是的,華生,手槍被發現了。”


“確能定罪了,是嗎?”


“兩個陪審團都這樣認爲的。另外,死者身上有一個紙條,約她就在橋頭見面,署名者是女教師。”


“怎麼樣?”


“這回說明了動機。吉布森參議員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除了這位根據各種材料來看早已得到主人急切青睞的年輕女士,還有誰會更有希望繼承她呢?愛情、財產、地位,一切都取決於一箇中年女人的死。惡毒,真惡毒!”


“確實如此,福爾摩斯。”


“另外,她提不出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反之,她不得不承認在出事時間前不久她到過雷神橋─就是悲劇發生的地點。她無法否認,因爲過路的村人看見她在那個地方了。”


“這樣看來是可以定案了。”


“然而,華生,然而!這座橋是一座寬石橋,有石欄杆,它橫跨一灣又深又長、岸邊有蘆葦的池塘的最狹部。這叫雷神湖。在橋頭躺着屍體。這就是基本事實。不過……,我看是咱們的主顧來了,來得比約定時間早許多。”


畢利已經開了門,但他通報的姓名卻是意外的。馬洛‧貝茨先生這個人我們都不認識。他是一個瘦消的、神經質的人,眼神驚恐,舉止急促而猶疑。以我做醫生的眼來看,是一個處在神經崩潰邊緣的人。


“你太激動了,貝茨先生,”福爾摩斯說,“請坐下談。我只能跟你稍談一會兒,因爲我在十一點鐘有約會。”


“我知道,”來訪者喘着說,他像喘不過氣來的人那樣迸出短短的句子。“吉布森先生快來了。他是我的僱主。我是他農莊的經理。福爾摩斯先生,他是一個惡霸,一個大惡霸。”


“你語氣過強了,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強語氣,時間有限。我絕不能讓他發現我在這兒。他眼看就到了。但我沒有條件早來。他的祕書,弗格森先生,今天早上才告訴我他約你談話的事。”


“而你是他的經理?”


“我已提出辭職。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就擺脫他的奴役了。他是一個冷酷的人,對誰都冷酷。他對慈善事業的捐款只是爲了掩飾他的罪惡勾當。但他的妻子是主要犧牲品。他對她很殘酷,很殘酷!她是怎麼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敢說他使她生活悲慘絕望。她是熱帶人,巴西人,你當然知道的。”


“我沒有聽說這點。”


“熱帶出生,熱帶性格。炎熱之女,激情之女。她就是以這種熱情愛他的,但當她身上的魅力退去之後─我聽說她本來非常美─她就再也得不到他的寵幸。我們大家都喜歡她,同情她,恨他對她的惡劣態度。但他能說會道,十分狡猾。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不要聽他的花言巧語,他肚子裏有更壞的東西。我走了。不!不要留我!他就來了。”


客人恐懼地看了一眼鐘錶,就撒腿朝門外跑出去了。


“你瞧這個事兒!這個事兒!”福爾摩斯停了一會兒說道,


“吉布森先生看來有一個很忠誠的家庭,但是警告還是有用的。現在就等本人來了。”


整十一點,我們聽見樓梯上有沉重的腳步響,這位名噪一時的百萬富翁被讓進屋來。一見之下,我不但理解了他的經理對他的恐怖和憎惡,而且明白了他的無數企業對手對他的詛咒。如果我是一個雕塑家而想塑一個典型的成功企業家,一個具有鋼鐵意志和冷石心腸的人物,那我一定選擇奈爾‧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兒。他那高大瘦削、嶙峋如石的身影,給人一種飢餐貪婪之感。把亞伯拉罕‧林肯之像的高貴之處用卑下來替換,則有幾分像他了。他的臉似乎是用花崗石雕成的巉巖,不平、冷酷無情的頭像,皺紋深折,傷痕累然,表現出憂鬱陰沉的面相。他那冰冷的灰眼睛,精明地在濃眉下面閃亮,來回地看着我們倆人。當福爾摩斯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微做鞠躬之狀,然後以威嚴鎮定的神氣拉過一把椅子直對着我的朋友坐過去,四膝幾乎相接。


“福爾摩斯先生,我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張口便說,“辦這個案子我絕不計較費用。你可以把鈔票用火把去燒,如你需要照亮真理的話。這個女子是無辜的,這個女子必須得到洗刷,這是你的責任。你提費用吧!”


“我的業務報酬有固定數額,”福爾摩斯冷冷地說,“我絕不加以變更,除了有時免費。”


“那麼,如果金錢對你是無所謂的,請你考慮成名之望吧。如你辦成這個案子,全英國和全美國的報紙都會把你捧上天。你會成爲兩大洲的新聞人物。”


“多謝,吉布森先生,但我不需要捧。你也許感到奇怪,我寧願不露姓名地工作。我感興趣的是問題本身。談這些浪費時間。講事實經過吧。”


“據我看報紙上已經把要點都講了。我恐怕也提不出什麼新的東西來幫你的忙。不過,要是有什麼你要求闡明的情況,我在此負責解答。”


“那麼,只有一點。”


“是什麼?”


“你和鄧巴小姐的實際關係是什麼?”


黃金大王驚跳了一下,從椅子上半站起來。接着又恢復了他的極爲鎮定的態度。


“我想你問這樣的問題是在你的權利之內的,甚至是在執行職責的,福爾摩斯先生。”


“我同意你這個想法。”


“那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的關係完全是僱主對一個只有當着孩子的面才與她談過話的年輕女教師的關係。”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說,“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味進行不着邊際的談話。再見吧。”


客人也站了起來,他那碩大鬆弛的身體居高臨下地對着福爾摩斯。他那毛茸茸的眉毛下面閃着一股怒火,灰黃色的兩頰微泛紅暈。


“你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拒絕我的案子嗎?”


“這個嘛,至少我拒絕你本人。我相信我的話已說清楚。”


“很清楚,但言外之意是什麼?提高價錢?怕難?還是別的?我有權要求解釋。”


“你也許有權,”福爾摩斯說,“我可以給你解釋。這個案子着手去辦已經夠複雜了,不能再加上錯誤報告事實這樣的困難。”


“你是說我說謊。”


“我已經儘量委婉地表達了我的意思,如你堅持要用那個動詞來表達,我也不反對。”


我立刻跳起來,因爲這個富翁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比兇殘的表情並舉起了他那巨大的拳頭。福爾摩斯懶洋洋地微笑着去拿菸斗。


“不要吵,吉布森先生。我認爲早餐後即使小有口角也是有礙消化的。我想,到外面散散步,安靜地思考一下,對你是有好處的。”


黃金大王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了他的怒火。我不得不讚賞他的自制力,轉眼之間他的盛怒之焰已轉爲冷漠的表情。


“好吧,隨你尊便吧。你知道怎樣處理自己的業務。我不能勉強你辦這個案子。但你今天所做的對你沒有好處。福爾摩斯先生,我擊敗過比你強大的人。跟我作對的人沒有好下場。”


“多少人對我說過這種話,而我還是依然故我,”福爾摩斯微笑着說,“好,再見,吉布森先生。你需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客人砰然走了出去。福爾摩斯卻無動於衷地安然吸菸,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有看法嗎,華生?”他終於問道。


“這個麼,老實講,考慮到他是一個無情地掃除一切自己路上障礙物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障礙物和不喜歡的人,就如剛纔貝茨先生直截了當地告訴咱們的,那麼……”


“不錯,我也這樣看。”


“但他和女教師的關係是怎麼回事,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詐一詐他,華生,詐!我考慮他那封信的調子是激烈的、不正常的,和他那不動聲色的自制之態不成比例,顯然他是動了感情的,而且是爲了被告而不是爲了死者。要想了解真相,非得明白三個人的關係不可。你看到我剛纔用單刀直入法向他進攻,他是多麼鎮定地應戰。後來我詐他,給他一種印象,彷彿我絕對肯定地知道,而其實我只是十分懷疑。”


“大概他還會回來吧?”


“肯定會回來。一定回來。他不會這麼放手。聽!不是門鈴響了嗎?他的腳步聲。啊,吉布森先生,剛纔我還對華生說你該來了。”


黃金大王這回來的神色比走時安靜多了。在他忿然的眼睛裏還有着受了傷的驕傲,但常識和理智告訴他,要想達到目的只好讓步。


“我又考慮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剛纔誤會你的意思是鹵莽的。你有理由瞭解事實真相,不管事實是什麼,我很尊重你這一點。但是我可以老實地說,我與鄧巴小姐的關係與這個案子沒有關係。”


“這要由我決定,對不對?”


“是的,我想是這樣。你好比一個外科醫生,你要求知道一切症狀,然後才下診斷。”


“完全正確。恰恰如此。一個病人如果對醫生隱瞞病情,那說明他是別有目的。”


“也許是這樣,但是你得承認,福爾摩斯先生,大多數人在人家不客氣地要他回答與某女人的關係如何時,總是會有戒心的吧,尤其是有真正的感情。誰在自己心靈深處也有一些私人的保留,不願外人闖進來。而你突然衝進來。但你的目的是好的,可以原諒你,你是要拯救她。既然牆已推倒,內藏的東西已經露出,你就觀察吧。你想問什麼?”


“事實。”


黃金大王稍事遲疑,正如人在整理思緒時表現的那樣。他那冷酷而佈滿深紋的臉變得更憂鬱陰沉了。


“我可以簡短地告訴你,”他終於說道,“有些事情說起來既痛苦又難言。我只揀必要的說。我是在巴西淘金的時期遇見我妻子的。瑪麗亞‧品脫是一個馬諾斯官員的女兒,長得很美。那時我是一個熱烈的青年,但即使今天冷眼回顧,我也覺得她當時是一個稀有的美人。她的性格也是深沉豐富的,熱情奔放、堅貞一意、易於衝動的熱帶氣質,這與我所熟悉的美國婦女全然不同。長話短說吧,我愛上了她,娶了她。直到浪漫的詩意過去了─這經歷了幾年的時間─我才認識到我們沒有共同的東西,完全沒有。我的愛冷卻下來。如果她的愛也冷淡了,那就好辦了。但是你知道女人的奇蹟啊!不管我怎麼樣,也影響不了她對我的感情。我之所以對她冷淡,甚至如某些人說的那樣對她殘酷,是因爲我知道如能破壞她的愛或使它變成恨,那對我們都有好處。但毫無辦法。她還是深愛着我,在英國森林中還如二十年前在亞馬遜河岸時一個樣。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仍舊同樣地崇拜我。


“後來出來一個鄧巴小姐。她應招聘廣告,成爲我們孩子的家庭教師。你大概在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大家也公認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我不想裝得比別人高尚,我承認與這樣一個女子在一座房子裏生活,經常接觸,我就不可能不對她發生強烈的親切之情。你責怪我嗎,福爾摩斯先生?”


“我不怪你這樣想,但如果你這樣向她表白,那我就責怪你,因爲可以說她是在你的保護之下的。”


“也許是這樣,”這位富翁說,但責備暫時又使他的眼睛閃出了原來的怒火,“我不裝做比我自己更高尚。我恐怕我這一輩子都是一個要什麼就伸手去取什麼的人,而我最需要的就是愛這個女人,佔有她。我就這樣告訴她了。”


“哼,你做了,不是嗎?”


福爾摩斯一旦動了感情,那樣子是怕人的。


“我告訴她,如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這不取決於我。我說我不在乎錢,所有我能使她快樂舒適的事我都肯幹。”


“很慷慨。”福爾摩斯譏諷地說。


“看你,福爾摩斯先生,我是來找你請教探案問題的,而不是請教道德問題。我沒有徵求你的批評。”


“我只不過是看在這位年輕女士的份上才管這個案子的,”福爾摩斯厲聲說,“我認爲她被指控的罪狀絕不比你所承認幹了的事更糟,你企圖毀壞一個寄你籬下的無靠女子。你們這種有錢人就應該受點教訓,叫你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你們收買來寬恕你們的罪過的。”


我真沒料到,黃金大王竟然老老實實地接受了這個訓斥。


“如今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我感謝上帝,我的計謀沒有如願以償。她堅絕不從,她本來當即就要辭職回家的。”


“爲什麼沒走呢?”


“這個,首先還有別人靠她養活,放棄職業,不管他們,這在她是極不忍心的事情。由於我賭咒發誓絕不再騷擾她的安寧,她才答應留下來。還有一個理由。她知道她對我的影響,並且這比世界上任何別的影響更有力的多。她要利用這個影響力來做好事。”


“做什麼?”


“這個,她知道一些我的事業。福爾摩斯先生,那是非常龐大的事業,其龐大不是一般人所能設想的。我可以興建也可以破壞,而一般我總是破壞。不僅毀個人,還毀集團,城市,乃至國家。企業是一種殘酷的鬥爭,弱者敗北。我是全力以赴的。我絕不叫痛,也絕不在乎別人叫痛。但她有不同的看法,我想她是對的。她深信一個人的額外財富不應該建立在一千個人破產飢餓的基礎上。這是她的觀點,我相信她能超越金錢看到更長久的東西。她認爲我肯聽她的話,她相信通過影響我的行爲可以爲公衆做點好事。於是她留下來沒走。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你能解釋這個事兒嗎?”


黃金大王停頓片刻,兩手捧頤,沉思不語。


“這對她是極其不利的,我不能否認這點。女人也確是有自己的內心生活,超過男人的理解。起先,剛一出事,我太吃驚了,我簡直認爲她是由於過分激動而完全違反了本性。我腦子裏有一個解釋,現在我如實告訴你,不管它是真是假。顯然我妻子是一個極端妒嫉的女人。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對精神關係的妒嫉,它比對肉體關係的妒嫉更可怕。儘管我妻子沒有理由妒嫉我和女教師的關係,這個我看她也知道,她確實覺得這位英國姑娘對我的思想和行動,有一種她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影響力。雖然這是一種好的影響,但也無濟於事。她恨她恨得發瘋,她血管裏始終有着亞馬遜悍婦的血液。她可能企圖謀殺鄧巴小姐,或者可以說是用槍威脅她叫她離開我們。可能發生扭打,槍走了火,反而打死了持槍的人。”


“這種可能我早已想到過了,”福爾摩斯說,“可以說,這是唯一可以代替蓄意謀殺的解釋。”


“但她完全否認發生過這種情況。”


“否認並不是證據,對不對?人們可以理解,一個處境如此可怕的女人可能會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手裏還拿着槍。她甚至可能把它和衣服扔在一起,自己還不知道,當槍被查出來時她可能矢口否認以圖了事,因爲怎麼解釋也是講不清的。你用什麼來推翻這個假設呢?”


“鄧巴本人。”


“也許吧。”


福爾摩斯看了看錶。“我相信我們今天上午可以獲得必要的許可證,並可乘晚車到達溫徹斯特。很有可能等我見過這位年輕女士以後,我會在這件事情上對你發揮更大的作用,雖然我不能擔保達到你預想的結論。”


在取得官方許可的問題上有點耽擱,結果當天沒有去成溫徹斯特,而住在漢普郡的奈爾‧吉布森先生的莊園雷神湖地區去了。他本人並未陪同,但他給了我們薩金特‧科文特里警官的地址,他是最初查驗現場的地方警察。這是一個又高又瘦、膚色蒼白的人,神態有點詭密,給人的印象彷彿是他知道許多不敢說出的情況。他還有一個突然把聲音放低彷彿事關重大的毛病,而實際上都是平平常常的話。但在這些表面的毛病背後,他很快就顯示出他是一個正派誠實的人,並沒有傲慢到不肯承認能力有限而需要幫助的程度。


“不管怎樣,我寧願你來,不願蘇格蘭場來人,福爾摩斯先生,”他說,“警場一插手,地方警察即使成功也沒有榮譽,失敗則大受埋怨。而我聽說你是公平的。”


“我根本不署名,”福爾摩斯對大爲放心了的憂鬱的警官說,“即使我解決了疑難,我也不要求提我的名字。”


“肯定地說,你很大度。你的朋友華生先生也很誠實,我知道的。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咱們一邊往那地方走着,我一邊提一個問題。我只對你一個人講。”他向四面張望着,彷彿不敢說似的,“你不覺得這案子可能不利於吉布森先生本人麼?”


“我考慮過這點了。”


“你沒有見過鄧巴小姐。她在各方面都是一個極好的女人。他很可能嫌他妻子礙事。而這些美國人比咱們英國人更容易動用手槍。那是他的手槍。”


“這一點證實了嗎?”


“是的,那是一對手槍中的一支。”


“一對中的一支嗎?另一支在哪裏?”


“他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武器。我們沒有找到與這支完全一樣的,但槍匣是裝一對槍的。”


“要真是一對中的一支,總應該能找到另一支的吧。”


“我們把槍都擺在他家裏了,你可以去看一看。”


“以後再說吧。咱們還是一起去看看現場。”


以上對話是在警官的小屋裏進行的,這屋已成爲地方警察站了。從這裏走半英哩路,或者說穿過了秋風瑟瑟的、遍地是金黃色凋落了的羊齒植物的草原,我們就到了一個通往雷神湖的籬笆門。順着雉雞禁獵地的一條小路來到一塊空地上,我們就看見土丘頂上那座曲折的、半木結構的住宅了,它一半是都德朝風格,一半是喬治朝建築。我們側面有一個狹長而生滿蘆葦的小湖,中心部分最狹。馬車路沿着一個石橋穿過湖面,而湖的兩翼形成一些小池沼。警官在橋頭停下來,指着地面說:


“這裏是吉布森太太屍體躺着的地點。”


“你是在屍體移動之前到達這裏的嗎?”


“是的,他們當即把我找來了。”


“誰去找你的?”


“吉布森先生本人。在有人大呼出事的時候,他和別人一起從宅子裏跑下來,他堅持在警察到達之前不許移動任何東西。”


“這是明智的。我從報紙上得知槍是在近旁打的。”


“是的,非常近。”


“離右太陽穴很近嗎?”


“槍口就在太陽穴邊。”


“屍體是怎麼倒下的?”


“仰面。沒有角鬥掙扎的痕跡。毫無痕跡。沒有武器。她左手裏還攥着鄧巴小姐給她的便條。”


“你是說手裏攥着?”


“是的,我們很難弄開她的手指。”


“這一點十分重要。這排除了死後有人放條子做假證據的可能性。”


“還有呢!我記得條子很簡短,寫的是:


‘我將於九時到雷神橋。格‧鄧巴’”


“是這樣嗎?”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


“鄧巴小姐承認是她寫的條子嗎?”


“是的,承認。”


“她怎麼解釋這件事的?”


“她準備到巡回法庭上進行辯護。她現在什麼也不說。”


“這個案子確實是耐人尋味。便條的用意非常含糊不清。”


“不過,”警官說,“如果允許我發表意見的話,我認爲在整個案情中便條的含意是唯一清楚的。”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現在假設條子真正是她寫的,它當然是在一兩個小時以前被收到的。那麼,爲什麼死者還用手攥着條子呢?她在會見中總用不着去看條子吧?這不是很奇怪嗎?”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確實有點奇怪。”


“我需要坐下來靜靜地想一想。”說完他就坐在石欄杆上。我看出他那警覺的灰眼睛到處瞧着。突然,他一躍而起,跑到對面欄杆跟前,掏出放大鏡細看石頭。


“怪事。”他說道。


“是的,我們也看見欄杆上的鑿痕了。我想可能是過路人鑿的。”


石頭是灰色的,但缺口卻是白色的,只有六便士硬幣那麼大。細看的話,可以看出似是猛擊的痕跡。


“這需要很猛的撞擊才能鑿成這樣,”福爾摩斯沉思地說。他用手杖使勁敲了石欄幾下,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果然是猛擊的結果,而且是鑿在一個奇怪的地方,是在欄杆下方,而不是靠上手。”


“但這裏離屍體至少有十五英呎。”


“不錯,是有十五英呎。說不定與本案毫無關係,但還是值得注意。好吧,這個地方也沒什麼可看的了。你是說,附近沒有腳印嗎?”


“地面像鐵板一樣的硬,福爾摩斯先生。根本沒有任何痕跡。”


“那我們去吧。可以先到宅子裏去看看你說的那些武器。然後到溫徹斯特去,我想先見見鄧巴小姐再說。”


吉布森先生還沒有回來,我們在他家見到了上午來訪問過我們的那位神經質的貝茨先生。他帶着一種邪惡的意味,給我們看了他僱主的那些可怕地排列着的各式各型的武器,這些都是主人冒險的一生中積累的東西。


“吉布森先生樹敵不少,這個,凡是瞭解他的性格和作風的人都不會奇怪的,”他說,“他每天睡覺時牀頭抽斗裏總是放着一支子彈上膛的手槍。他是一個狂暴的人,有的時候我們大家都怕他。這位去世的夫人時常被他嚇壞。”


“你看見過他對她動手嗎?”


“那我倒不敢說。但我聽見他說過幾乎同樣惡劣的話,不在動手以下,那是殘酷和侮辱的言詞,甚至是當着傭人的面兒說的。”


“這位黃金大王在私人生活方面似乎是不大高明,”當我們朝車站走着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你看,華生,咱們掌握了不少事實,有些還是新發現的,但我還是下不了結論。儘管貝茨先生明顯地不喜歡他的東家,我從他那兒得到的情況卻是:發現出事的時候主人無疑是在書房裏。晚餐是八點半結束的,到那時爲止一切都很正常。當然發現出事的時間是在夜裏,但事件是在條子上寫的那個時刻發生的。沒有任何吉布森先生自下午五時從城裏歸來以後曾到戶外去過的證據。反之,鄧巴小姐承認曾約訂在橋邊和吉布森太太見面。除此以外她什麼也不肯說,因爲她的律師勸她保留自己的辯護等待開庭。我有幾個極重要的問題需要問她,非得見到她我才能放心。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案子對她是非常不利的,只除了一點。”


“是什麼,福爾摩斯?”


“就是在她衣櫥裏發現手槍。”


“什麼!”我吃驚地說,“我還以爲這是最不利的證據呢!”


“不對。我第一次剛讀到這點的時候已經感到古怪,現在熟悉案情之後我覺得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依據。我們需要的是不自相矛盾。凡是自相矛盾的地方都是有毛病的。”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那好,華生,就設想你是一個預謀要除掉一個情敵的女人。你已經計畫好了。寫了一個條子。對方來了。你拿起手槍。你做了案。一切都乾得很利落。難道你在做了這麼巧的案之後竟會幹出如此不像一個伶俐兇手的蠢事,你不把手槍扔到身邊的葦塘裏去滅跡,反而小心翼翼地把槍帶回家去放到自己的衣櫥裏,明知那是頭一個將受到搜查的地方?我說,華生,瞭解你的人大概不會說你是一個有心眼兒的人,但即使你這麼個人也不會幹那麼蠢的事吧。”


“也許一時感情衝動。”


“不會,不會,我不相信有那種可能。如果犯罪是事先策劃好的,消贓滅跡也必是事先策劃好的。所以,我認爲咱們面臨着一個嚴重的錯覺。”


“但你的觀點還需要解決大量的疑問。”


“不錯,我們就是要解決它。一旦你的觀點轉變過來,原來最不利的證據也就變成引向真相的線索。拿手槍來說吧,鄧巴小姐說她根本不知道手槍。照咱們的設想來推論,她這樣說是說的實話。因此,手槍是被放到她衣櫥裏的。是誰放的呢?是那個給她栽贓的人。那個人不就是犯罪的人嗎?你瞧,咱們一下就找到一條大有希望的線索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得不在溫徹斯特過夜,因爲手續還沒有辦好。第二天早晨,在那位嶄露頭角的承擔辯護的律師喬埃斯‧卡明斯先生陪同下,我們獲准到監獄裏看鄧巴小姐。聽了那麼多關於她的傳聞,我是有準備去見一位美人的,但她給我的印象仍然是難以忘懷的。難怪那位令人生畏的黃金大王也在她身上看到了比他自己更強有力的東西─能夠制約和指導他的東西。當你注目於她那強而有力的、眉目清晰卻極其敏感的臉時,你會覺得,儘管她也會做出一時衝動的事情,但她的素質中有一種內在的高貴性,總會使她對人產生好的影響。她膚色淺黑,身材修長,體態超俗而神情端莊。然而她那雙黑眼睛裏卻有一種無助而哀婉的表情,猶如被逐之獸感到四面已佈下羅網而無處逃生了。當她得知前來看她和幫助她的是有名的福爾摩斯時,她那蒼白的雙頰泛起了一絲血色,她那朝我們投來的目光也有了一絲希望的光彩。


“大概奈爾‧吉布森先生已經對您講過我們之間的一些情況了?”她低聲激動地問道。


“是的,”福爾摩斯答道,“你不必再講那些不好說的情況了。見到你之後,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說的是實情,不論是關於你對他的影響還是你們的純潔關係。不過,這些情況爲什麼沒有在法庭上說清呢?”


“本來我認爲指控不可能成立。我本來想,只要我們耐心等一等,一切都會澄清,用不着我們去講那些難以啓齒的家庭內部細節。現在才知道,不但沒有澄清反而更嚴重了。”


“我的小姐,”福爾摩斯急得大聲說道,“我請你對這點千萬不要抱什麼幻想,卡明斯先生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全部情況都是對我們不利的,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取勝。如果硬說你不是處在極大危險中,那纔是嚴重的自欺之談。請你拿出最大的努力來幫我搞清真相吧。”


“我絕不掩飾任何情況。”


“那請你講講和吉布森太太的關係。”


“她是恨我的,福爾摩斯先生。她用她那熱帶性格的全部狂熱恨我。她是一個做事徹底的人,她對她丈夫愛到什麼程度,也就對我恨到什麼程度。也可能她曲解了我和他的關係。我不願說對她不公平的話,但我認爲她那強烈的愛是在肉體意義上的,因此她無法理解那種在理智上、乃至精神上把她丈夫和我聯繫在一起的關係,她也無法設想我僅僅是爲了能對他的強大力量施加好的影響才留下來的。現在我算是看出自己的錯誤來了,我沒有資格留下來,既然我引起了別人的不快樂,儘管可以肯定地說,即使我離開,這種不快樂也不會消失。”


“鄧巴小姐,”福爾摩斯說,“請你確切告訴我那天事件的經過。”


“我可以就我所知把真相告訴你,但我沒有辦法證實這個真相,另外有些情況,而且是最重要的情況,我既不能解釋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去解釋。”


“只要你能把事實真相說清楚,也許別人可以解釋。”


“好吧,關於我那天晚上去雷神橋的問題,那是由於上午我收到吉布森太太一個條子。條子放在我給孩子上課那屋的桌子上,可能是她親手放在那裏的。條子上說,她要求我晚飯後在橋頭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我說,並讓我把回信放在花園日晷上,因爲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不明白爲什麼要保密,但我還是照她說的做了,接受了約會。她還讓我燒了她的條子,於是我就在課室的壁爐裏把它燒了。她是非常害怕她丈夫的,他時常粗暴地對待她,我常爲這事批評他,所以我只是以爲她這樣做是爲了不讓他知道這次會見。”


“但她卻小心地留着你的條子?”


“是的。我奇怪的是,聽說她死的時候手裏還拿着那個條子。”


“後來呢?”


“後來我按時去雷神橋了。我到那裏時,她已經在等我。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可憐的人是多麼痛恨我。她就像發瘋了一樣─我覺得她真是瘋子,有着精神病患者常有的那種虛幻自欺的特異才能。不然的話,她怎麼會每天對我淡然處之而心裏卻又對我如此之仇恨呢?我不想重複她所說的話。她用最怕人最瘋狂的語言傾瀉了她全部的狂怒仇恨。我連一個字也沒回答,我說不出話。她那樣子叫人沒法兒看下去。我用手堵着耳朵回身就跑。我離開她的時候她還站在那裏對我狂呼亂罵,就在橋頭。”


“就是後來發現她的地點嗎?”


“在那幾米之內。”


“但是,假設在你離開不久她就死了,你沒有聽見槍聲嗎?”


“沒有。不過,說實在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被她的叫罵弄得精神上厭煩透了,我一逕逃回自己的屋裏,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發生的事情。”


“你是說你回到了屋裏。在次日早晨之前你又離開過屋子嗎?”


“是的,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和別人一起跑出去看了。”


“那時你看見吉布森先生了嗎?”


“看見了,我看見他剛從橋頭回來。他叫人去請醫生和警察。”


“你覺得他精神震動了嗎?”


“吉布森先生是一個強有力、能自制的人。我認爲他是不會喜怒皆形於色的。但是做爲一個非常瞭解他的人,我看得出他是深深地動了感情。”


“現在談談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在你屋內發現的手槍。你以前看見過它嗎?”


“從沒看見過,我發誓。”


“什麼時候發現它的?”


“次日早晨,當警察進行檢查時。”


“在你的衣服裏?”


“是的,在我的衣櫥底板上,即在我衣服下面。”


“你不能猜想它放在那裏有多長時間了嗎?”


“頭天早晨以前它還沒在那兒。”


“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爲我頭天早上整理過衣櫥。”


“這就是可靠的依據了。就是說,曾有人進你屋內把槍放在那裏,爲的是栽贓。”


“準是這麼回事。”


“在什麼時間乾的呢?”


“只能是在吃飯時間,要不然就是當我在課室給孩子上課的時候。”


“也就是當你收到條子的時候?”


“是的,從那時起以及整個上午。”


“好,謝謝你,鄧巴小姐。你看還有什麼有助於我偵查的要點麼?”


“我想不出了。”


“在橋的石欄杆上有猛擊的痕跡,就在屍體對面欄杆上有新擊的痕跡。你能提出什麼說明嗎?”


“我想是巧合。”


“但很古怪,鄧巴小姐,非常古怪。爲什麼偏偏在出事的時間,偏偏在出事的地點出現痕跡呢?”


“但怎麼會鑿成那樣的呢?只有很猛的力量纔會鑿成那樣。”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他的蒼白而專心致志的面孔突然現出那種緊張而迷惘的表情,我的經驗告訴我這總是他的天才迸發的時刻。他頭腦中千鈞一髮的時刻表現得如此明顯,我們大家都不敢說話了。我們大家─律師、拘留犯和我,都默默而緊張地守着他,一言不發。突然,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他渾身由於緊張和急需行動而微顫起來。


“來,華生,來!”他喊道。


“怎麼了,福爾摩斯先生?”


“不要擔心,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着聽我的信兒好了。託了正義之神的福,我要破一個管叫全英國歡呼的案子。鄧巴小姐,明天你就會得到消息了,目前請你相信我吧,烏雲正在驅散,真相大白的光明前景即將到來,我對此充滿信心。”


從溫徹斯特到雷神湖本不算遠,但對我來說,由於着急而顯得很遠,而對於福爾摩斯來說簡直是無限長了。因爲,由於神經極度興奮,他根本坐不住,不是在車廂裏來回踱步就是用他那敏感的長手指敲着身邊的墊子。突然,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在我對面坐下來─我們單獨佔着一節頭等車廂─他把兩手分別放在我膝上,以一種特別頑皮的眼光(這是他淘氣時的典型表現)直視我的眼睛。


“華生,”他說,“我想起來了,你一般同我外出辦案總是帶武器的。”


我帶武器對他是有好處的,因爲每當他全力思考問題時根本不顧安全,所以有好幾次我的手槍都救了急。我把這個告訴了他。


“是的,是的,我在這種事情上有點心不在焉。但是你現在身上帶着手槍嗎?”


我從後褲袋裏把槍取出來,那是一件短小、靈便但是非常得手的小武器。他接過槍,打開保險扣,倒出子彈,仔細觀看。


“夠沉的,份量夠沉的。”他說。


“是的,很結實。”


他拿着槍想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華生,”他說,“我相信你這支槍將和咱們偵查的祕密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我說的是真話。咱們要作一個實驗。如果實驗成功,真相就大白了。實驗全靠這支小槍的表現了。拿出一枚子彈,把其餘的裝好,扣上保險,好!這就增加了重量,更好試驗了。”


我一點也不知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麼,他也沒有幫我弄明白,而只是出神地坐在那裏,後來我們在漢普郡小車站下了車。我們僱了一輛破馬車,一刻鐘之後就到達我們那位推心置腹的友人警官家裏了。


“有線索了,福爾摩斯先生?什麼線索?”


“那全靠華生醫生的手槍的表現了,”我的朋友說,“這就是手槍。警官先生,你能給我十碼繩子嗎?”


於是從本村商店買了一球結實的細繩。


“這個足夠用了,”福爾摩斯說,“好,如你們方便的話,咱們就可以開始最後一段旅程了。”


太陽正在西沉,把一片連綿的漢普郡曠野照成一幅奇妙的秋色圖景。警官勉強陪着我們走着,不時對我的朋友投以批判和懷疑的目光,彷彿對他的精神是否正常頗有疑慮。走近現場時,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雖然貌似鎮靜,其實是非常激動的。


“是的,”他回答我的疑問說,“以前你也看見我失敗過,華生。儘管對這類事情我具有一種本能,但本能有時還是叫我上當。剛纔在溫徹斯特監獄內我初次在腦中閃過這個想法時,我相信它是確定不移的了,但是靈活的頭腦總是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一個人總能想出不同的可供選擇的答案而把我們引入歧途。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吧,咱們只有一試便知了。”


一邊走着他把繩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手槍柄上。於是我們到達了出事的現場。在警官幫助下,福爾摩斯非常仔細地畫出屍體躺的地點。然後他就到灌木叢裏去尋找,最後找到一塊不小的石頭。他把石頭拴在繩子的另一端,再把石頭由石欄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之上。然後他站在出事地點,手裏舉着手槍,槍與石頭之間的繩子已經繃直了。


“現在開始!”他喊道。


說着他把手槍舉到頭部,把手一鬆。手槍被石頭下降的重量一下子就拖跑了,啪的一聲撞在石欄上,然後就越過石欄沉入水中去了。福爾摩斯緊跟着就跑過去跪在石欄旁。他歡呼了一聲,這說明他找到了他期待的東西。


“還有比這更確切的證明嗎?”他喊道,“快來瞧,華生,你的手槍解決了全部問題!他用手指着第二塊鑿痕,其形狀大小與第一塊鑿痕一模一樣。


“今晚我們住在旅店,”他站起身來對驚訝不止的警官說,“你可以找一具打撈繩鉤,你可以不費力氣地撈起我朋友的手槍。你還可以在近旁撈到那位志在報復的女士所使用的手槍和繩子、石頭,這都是她用來掩蓋她的罪過並把謀殺罪嫁禍於無辜者的用具。請你告訴吉布森先生我明天上午要見他,以便辦理釋放鄧巴小姐的事宜。”


那天夜裏,當我們在本村旅店裏吸着菸斗的時候,福爾摩斯簡短地回顧了事情的經過。


“華生呵,”他說道,“我看你把這個雷神橋案件記錄到你的故事裏,恐怕也增加不了我的名譽。我的腦子有點遲緩,我缺乏那種把想像力和現實感綜合起來的能力,這種綜合是我的藝術的基礎。我承認,石欄上的鑿痕已經是解決問題所需的足夠線索,但我沒有能更快地找到答案。


“咱們得承認,這個不幸女人的思考力是很深沉很精細的,所以揭示她的陰謀不那麼容易。我看,在咱們辦過的案子裏還沒有比這更奇特的例子,來表明變態的愛是多麼可怕。在她眼裏,不管鄧巴小姐究竟是在精神上還是在肉體上是她的情敵,都是同樣不可饒恕的。顯然她把她丈夫用來斥退她表現感情的那些粗暴的舉動言詞,都歸咎於那個無辜的女士了。她下的第一個決心是結束自己的生命。第二個決心是想方設法使她的對手遭到比立刻死亡更可怕的命運。


“咱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所採取的各個步驟,這表明一個相當精細的頭腦。她很聰明地從鄧巴小姐那兒弄到一個條子,使人看來彷彿是後者選擇了犯罪的地點。由於急於使人容易發現條子,她做得過分了,到死手裏還拿着條子。單這一點就應該更早地引起我的懷疑。


“然後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槍─在宅子裏是有個武器陳列室的─留給自己用,而把相同的一支手槍在當天早上放掉一顆子彈之後塞進鄧巴小姐的衣櫥,在樹林裏放一槍是不會引起注意的。然後她到橋頭,設計好這個極其精巧的消滅武器的辦法。當鄧巴小姐來赴約時,她就竭盡最後的力氣把對她的仇恨傾腔噴出,等鄧巴走遠之後她就完成了這個可怕的任務。現在每一個環節都清楚了,鎖鏈是完整的,報紙也許會問爲什麼開頭不去到湖裏打撈,但是事後講漂亮話總是容易的,再說這麼大的葦塘也無從打撈,除非你明確地知道要打撈什麼和在哪裏打撈。得了,華生,咱們總算幫了一個不平凡的女人的忙,也幫助了一個強有力的男人。要是將來他們聯合起來,看來這並非不可能的,那麼金融界會發現,吉布森先生是在那個教授人間經驗的傷心課堂裏學到了一些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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