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寤鍾第十四回 奸謀鬼賠錢折貼

人婦緣何欲強求,資財費盡又蒙羞。

話頭空與流傳笑,反替深閨添算籌。

話說有量吃得醉醺醺回來,海氏問是那裏吃得酒,有量嘻嘻的笑道:“說也好笑。今早無事,偶在街上閒踱,遇着一個姓楊的,雖是酒家出身,爲人甚是和氣。說談一會,就邀我去吃杯酒。我再三不肯,他道與我是鄰居,一向少情,今日幸會,正好做個相與。我見他美情難卻,故此領他一杯見意。不想他只不動手,就整整吃這一日。席間談吐,又蒙他許多好意思,真是有義氣,有肝膽的好人。我不意在此間遇着一個知己,你道奇也不奇?”海氏道:“一面不相識的人,怎便將酒請你,恐其中必有甚緣故呢,你也不該造次擾他。”有量道:『你太多心了。我看他做人忠厚,一見如故,決是個好人。他又不貪圖我財,不奉承我勢,有甚緣故不當人子,莫要屈殺人心。但是我白白吃他,又復不起一個席,好生有愧。”海氏聽說,也不在心上,夫妻二人,歡天喜地說說笑笑,不在話下。

看官你道那請他吃酒的是誰?原來這姓楊的排行第二,是個酒家奴。走堂第一,量酒無雙,爲人心地不端,奸詭異常。每到冬春間,便臨河開個酒店,延結漕船上這些運卒。偶然一日,窺見海氏,生得花枝一般的嬌媚,魂迷意戀,日日走來窺覷,怎奈他家這兩扇不知趣的牢門,時刻關着,再不能看個痛快。忽暗想道:“除非與他交好,方可入門,況他丈夫在路途又是個貧窮之士,若再把些銀米借貸他,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畫策停當,走出門來,正打帳買個帖兒去拜有量,做個入門訣,恰好劈頭撞着。有量在街上閒耍,正中奸謀,遂上前扳談一會,又邀至店中,聊飲三杯,把幾句義俠之言,打動有量。有量是個老實人,聽他一片亂言胡說,信爲好人,果然滿肚皮竟裝做着”感激”二字,故此回來,在海氏面前誇獎他許多好處。海氏是婦人家,又不曾見過那個人的面長面短,那裏曉得,聽見丈夫說得天花亂墜,信以爲真,也就丟開再不盤問。

從此有量與楊二往來甚密,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時短少,楊二時時賙濟,外又借貸數金與有量,外叫他營運營運,做個日生錢,卻逐日來賊頭賊腦的思量窺探海氏。不知這海氏素性貞靜,雖認他做義俠好人,卻更斂形藏跡,深爲避匿。楊二終究沒法,與他款接,又暗自計算道:『我只這樣往來,幾時幾月能成,不若與他丈夫結爲兄弟,假託親熱,要見嫂嫂。待見面時,看個機會,於中取事,自無不妥。”於是又與有量在關帝廟歃血爲盟,結拜有量爲兄,果然以叔嫂禮,得常見海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熱計,怎能半面見娘行。

楊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張嘴騙舌,一會嫂嫂長,一會兒嫂嫂短,叫得好不親熱。海氏也只道楊二是個真心實意的好人,及如親叔一般相待。一日,楊二知有量不在家,假意只作不知,一冒的走進門來,說尋哥哥說話。就一屁股坐在凳上,再不動身,把一雙賊眼,呆呆放在海氏身上,越望不能定情。海氏是日常見慣的,也不留心防他,見他不動身,認做坐守丈夫說話。不好意思,走去燒一壺茶,拿一隻茶鍾,放在桌上道:“你哥哥不在家,有慢叔叔,請自己用一杯清茶罷。”楊二忙起身來接道:“怎敢勞動親嫂,真叫我點水難消。我在此正渴得緊,就是一點甘露也沒有這樣的好。”海氏聽得話不投機,紅漲了臉,變色縮退。楊二又笑道:“嫂嫂這等青春,怎麼耐得這樣淡薄?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這番清苦。倒也好笑,我做愚叔的,倒時刻把嫂嫂放在心頭,着實掛念,恨不得將嫂嫂接家去過幾天,又恐哥哥不肯。”海氏只不則聲。一會又道:“若把我做了哥哥,有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就日裏夜裏的跪拜敬奉,如菩薩一般供養,還不希罕呢。可笑哥哥爬起來,只曉得讀這兩句沒用的死書,竟是癡人。”海氏心內十分惱怒,還勉強忍住,也不則聲。楊二見他不招攬,暗自着急道:“碎我!只當曉了這半日的胡說,他竟像個啞巴也似的金口也不開一開,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沒趣起來。說不得我如今老着臉且坐,再挑他幾句,看他如何?”遂大着膽,走向前,嘻着一張嘴正待開言,那海氏滿腔怒氣,正按捺不住,見他動腳,就心頭火起,勃然大怒,厲聲道:“休得出言無狀,屎口觸人!我們眼不識人,誤與狗彘來往,好不知分時,不識時務,還不跑你那狗路!今後若再走至我門口闖魂,梟了你的狗皮,打斷你的狗腿。”楊二見他大聲罵詈,入骨的叱逐,嚇得魂不附體,又羞又怕,抱頭鼠竄,急急跑出,縮頸而奔。飛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頭上突突的亂跳,把舌頭伸了兩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凶逾婦人。那樣個溫柔模樣,怎這等個憊賴性子,幾乎把我膽也嚇碎。”又跌足道:“這個兇婦料然斷不可再犯,我就做個斷門銃也罷了。只是我一向與他丈夫交往爲何,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糧,又吃他借去幾兩松紋,這是那裏說起,那裏晦氣。他又是個窮鬼,怎麼有得還我。真是人該倒竈,就撞着這不湊趣的冤魂,莫說我明日不敢上他門去取討,今日他丈夫回來曉得,只怕他明日還要上我門來吵鬧哩!”遂整整的愁了一夜,不曾閤眼,第二日還躲在家裏不敢出頭。

那知海氏雖然貞烈,卻有德性,恐對丈夫說知,未免就要生事,一則在逆旅窮途;二則丈夫是個柔弱書生,恐反爲人所笑;三則恐傳揚開去,名聲不雅。故此丈夫回家,他卻一言不吐,只作無意中勸丈夫道:“楊二是酒奴小人,畢竟是個市井奸險,外貌雖恭,內懷不軌,這樣人相與他無益,還該遠他爲是。以後凡是這種人,不但不可帶他家來,你連話也不該與他說,我們如今在客途患難之中,你若再與這等匪類相交,就難保無禍,你須謹慎要緊。”有量心中不以爲然,也只點頭唯唯而已。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說這楊二懷着鬼胎,把門閉得緊緊的,坐在家裏,惟恐有量來與他尋鬧。捱至第三日,天色平亮,他暗自噥■道:“靠天造化,若再今日不見動彈,就沒事了。”正說不完,忽門上乒乓乒乓敲得亂響。心中着忙道:“不好,不好!我是死也,定是那話發作,我說今日定挨不過,怎處,怎處?”登時膽戰心驚,弄得開門不好,不開門又不好。又聽得外邊叫道:“楊二老,怎這時還不起來做生意?”楊二再側耳一聽,認得音聲是漕船上運卒林顯瑞,始放心走出開他進來,復又將門關上。

原來這林顯瑞是漕船上卒魁,極其不良,最爲無賴,與楊二甚厚,頗其習狎。因連日河中水涸,船滯未行,每日只與楊二宿娼醉酒,賭博弄人。這兩日以有事未會,今日特來尋楊二小飲。顯瑞見了楊二笑道:“兩日不見,你怎就瘦了。”楊二哼哼的裝做病容道:“再莫說起。我連日得了個虛心病,幾時害死。”顯瑞笑道:“這個症候,果然就有此奇幻,既是如此,我就與你起病。”二人遂取兩碟小菜,幾壺熱酒,就在榻前對飲。吃得半酣,楊二心猶在海氏,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肚裏打稿兒,思量事若不成,怎生設個計較,轉央林顯瑞去取。心裏這般想着,卻也無心貪飲,顯瑞勉強相勸,剛飲得一杯落肚,猛聽得門外有人叩響,說道:“二哥在家麼?”這一聲分明是陳有量的聲音,楊二說:“這事有些作怪了。”又聽得門響之聲,嚇得大驚非小。

不知的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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