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俠知名挖壁時,伏樑相遇莫相疑。
滿腔熱血空回去,還恨人間不義兒。
接說雲裏手再三勸黃公不要追求緝盜,黃公矍然起敬道:“不意草茅中有此盛德好人,足見存心忠厚。”話尚未完,馬快手道:“說那裏話。自古道:『縱一惡,則害百善。』此事也不敢主張,我也不把岑兄出頭,只拿這封條去稟知,憑本官主意便了。”黃公道:“此說亦是。”遂取十兩銀子,兩疋絲綢贈與雲裏手,叫他遇便到京中來,還有薄贈。雲裏手拜謝而去。當日馬快手竟稟知本官,將強盜與和尚,個個拿住。黃公在知縣面前也不題起雲裏手之事。話休絮煩。
且說雲裏手到家,母子俱各暢快。一日,雲裏手又偷至一家,姓伍名繼芳,是個舉人。同父親進京會試,家中只有一個繼母李氏,一個妻子何氏,婆媳二人素不相投。雲裏手進去,這夜正值二人大鬧,雲裏手伏在他臥房樑上,瞧着那媳婦只是哭泣,盡着那鬼婆婆罵進罵出,嚷得翻天動地,鬧至半夜才止。衆人俱漸漸睡盡,有兩個丫環,也和衣睡熟在牀後地上,止有那少年媳婦,還獨自一個坐着痛哭。雲裏手守的好不耐煩,恨不得跳下來叫他去睡,待我好自己竊取對象。正在心焦,忽擡頭見對面樑上一個穿紅女子,臉如白紙,披頭散髮,舌頭拖在脣外,手中拿着許多似繩非繩的幾十個圓圈盤弄,照着那哭泣的女人頭上,忽然戲下,忽然收上,忽戲下一兩個,或戲下百十個,一路從樑間直掛到地上。收收放放,令人看得眼花繚亂,倒玩得有趣。那婦人越哭得悲苦,這女子的圈兒越玩得有趣,一會又跳下地來,朝着那何氏磕頭禮拜,似有所求,一面又對着何氏而哭,一會又向何氏臉上吹氣呵噓,百般侮弄。那何氏一發哭得激切,雲裏手只目不轉睛瞧着,猛然想悟道:“哦,是了。這孽障必是個吊死鬼,待我看他怎樣的迷人。”說不了,又見那女子拿着一個大圈,朝着何氏點頭,叫他鑽進去。那何氏忽住了哭,癡眉定睛瞧着他半晌不則聲。猛取一條裹腳帶在手,那女子就急急先走乃牀前,用手指着牀上橫樑,做繫繩之招他。何氏果然走來,將欲繫繩,忽被牀頭鼠聲一嚇,何氏似有悔意,復走回坐着,重新哭泣。那女子仍照前引誘,見何氏不動,竟動手去扯。何氏復又昏迷,隨他而走,又被甚物一絆,復驚轉坐哭。如此數回,何氏雖不動身,卻哭聲漸低,漸漸癡呆,不比前有主意。時口中只念:“死了罷,活他怎的?”那女子一發拜求甚急,扯着何氏對面連呵數口氣,何氏連打幾個寒噤,這遭竟跟他到牀前去繫裹腳帶。那女子忙替他繫牢,又將一個圈兒幫在上面,自己將頭伸進去,又鑽出來,如此數回,纔來推何氏鑽進。
何氏正待要鑽,雲裏手大喝一聲,憑空就跳下來,將何氏一把抱住,卻昏昏沉沉。那穿紅女子竟作人言,大哭大罵而去。那房中兩個丫鬟早已驚醒,忙走來,劈頭撞見個穿紅女,嚇得大喊:“有鬼!”閤家人驚得跑來,個個撞見這個女冉冉的走出去,都駭得膽戰心寒,一齊跑至大娘房中,又見一個男子抱着大娘,又是一嚇。雲裏手道:“不須着忙,我是救你家人的。”這何氏亦早已醒,那惡婆子也嚇得騷尿直流,跑進房,媳婦二人感激雲裏手。問他姓名,因何至此?雲裏手亦以實告,又將那鬼形狀細說,衆人俱毛骨聳然,道:“怪的我們方纔俱見有個穿紅女子出去。”何氏也道:“我初只恨命苦,不過負氣口說吊死罷,原不曾實心走這條拙路。不知怎一時,就不由我作主,竟尋了短見,臨時不知怎樣動手,只聞有人一聲喝,我方如夢中驚醒,略有知覺。若非義士救我,我此時已在黃泉路了。”說罷,大哭。雲裏手勸道:“已後切不可說失志話,你說出雖不打緊,就惹邪鬼相隨,每每弄假成真,不是當耍的。”因將好言勸他婆媳和睦。說罷,就要告回。婆媳二人〔人〕取兩包銀子奉謝,道:“待會試的回家,還欲重重報恩。”雲裏手忙止道:“我只喜斂藏,不喜顯跡,你相公回家切勿來謝,今日領此盛情就夠了。不要又驚天動地,令我反不快活。”時天色微明,急急辭出。
行至太平橋,只見一個少年標緻女子,渾身爛溼,一個白髮老者摟着痛哭。雲裏手上前去問,那老者哭訴道:“老漢姓竇,只生這女兒,因欠孟鄉宦二十兩銀子,他動了呈子,當官追比,老漢沒處那措,將女兒抵他擁鬆一肩。誰知一進他門,他奶奶見我女兒有些容貌,不肯留在家中,竟不由老漢作主,將女兒要轉賣他家做妾,償他銀子,說在今日成交。老漢苦急,昨日到伍舉人家,是我一門親戚,求他一個計較,誰知他進京會試,父子俱不在家,依舊空回。今早思量急迫,只得去求他婆媳,不想女兒出來投水,恰好撞見救起。若今日沒銀還他,我女兒又執性不肯嫁人做小,自然是死。他若有些差池,連我老性命,只好伴他見閻王罷了。”說完又哭。雲裏手惻然不忍道:“不必煩惱,也不必去求伍家,我身邊偶帶些須在此,不知可夠你公事否?”遂取兩包銀子一稱,恰好二十兩。慨然遞與他道:“造化還夠你事,你拿去贖出女兒,以後寧可餓死凍殺,切不可借下債來。”竇老父女雙雙跪下拜謝,雲裏手一把扯起。竇老道:“恩人高姓,住在何方?老漢好來叩謝”。我姓岑,號雲裏手,住在雙井巷,在家日子少。”正欲別去,忽孟家有幾家人尋來,雲裏手又對家人面前,替竇老說了許多公道話,央煩那些管家,在主人前替竇老贊助一言。說畢,將手一拱而去。
雲裏手歡天喜地回來,才進門,忽見母親啼哭,雲裏手大驚,忙跪下問爲何事,傅氏道:“昨晚不知那個滑賊,乘我睡着,將我們一向辛苦之物席捲而去,故此苦楚。”雲裏手笑容勸道:“原來是失賊,這什麼大事,也去惱他?母親不須憂苦,我們原是這路上來,還打這路上去,正合俗語道:『湯裏來,水裏去。』正是理之反覆,母親過慮了。打甚麼緊?拼兩夜工夫,依舊有的,莫要苦壞身子。我今日替母親已積個大大陰德在那裏,保佑你百年長壽呢。”雲裏手恐怕母親氣苦不去,查失物件,反將昨晚與今早之委曲備細備告訴,要使母親忘懷。傅氏果然歡喜,登時解頤。雲裏手見母親有了喜色,方去煮飯,又同母親吃完,才悄悄去查所失之物,真也偷得刻毒,去得乾淨,不但財物一空,連那斧子也偷去。幸虧幾鬥米,兩個柴不曾偷去,不然就應了毒眼神仙之口。雲裏手還怕母親不能釋然,整整一日,不敢出門,只在家中相伴談笑,分外裝出歡喜容貌,只要母親心下快活。
將近下午時分,早間那個竇老領着女兒來拜謝,見雲裏手沒有妻小,竇老就要把女兒許他,以報救濟大恩。雲裏手不肯道:“我早間實出一片至誠,憐你二人落難,故此相援,今日你若把令愛與我爲妻,豈不是像個有心做的事,連我一段熱腸,反化爲冰雪也。”竇老道:“不是這等說。假如今早不遇恩人相救,我父女焉得殘生,此時尚不知死所,且小女亦要嫁人,又那裏去擇這樣好女婿。況我與恩人未做親之前,還陌路施大恩於老朽,若做成了親,我小女之得所不想可知,連老朽亦有個靠山,強如在人家爲婢爲妾。”因向傅氏道:“求老奶奶立室主意,莫負老朽一點苦心。”竇氏也感激,情願嫁雲裏手爲妻子。竇氏道:“既恩人不願,想有些嫌我猥鄙,陋質不堪正配,願爲恩人之妾,以作犬馬之報。再萬不得,甘爲侍妾,服侍孝奶奶天年,也是甘心。”說罷,流淚。
傅氏見二人情切,對兒子道:“既蒙厚愛,我兒不消執性,做親是件好事,恭敬不如從命罷。”雲裏手道:“母親言語怎敢不依,但孩兒名行也就要立。今做這營生,已自不肖,若再不顧名節,真是廢人了,這斷從不得。”竇老見他立意不允,哭將起來。竇氏道:“爹爹不必自苦,娶不娶由他,嫁不嫁在我,恩人雖不允從,我們卻已出口,料無一女許兩家之理。我們且回,孩兒誓不嫁人,願在守恩人之節,恩人料不肯到我家,容另日只接婆婆到家,慢慢報恩罷。”竇老稱善,就要告別。傅氏不捨,執竇氏手流淚道:“我兒執性,此事尚容緩處。”竇氏道:“夫婦原不定在同衾,要一言爲定,就可終身矢志。妾雖居家,卻已是婆婆媳婦,改日少不得來接婆婆到家奉事。”各依依而別。正是:
萬般俱屬皮毛意,惟有恩義系人心。
連日無話。一日,雲裏手見家中空虛,忽想道:“前日竇老說,那孟鄉宦他既放債逼人,自不是良善之財,我何不往他家走走,難道他家吃人的血肉,不該去去打個抽豐麼?”算計已定,到晚竟往孟家來。
不知偷的什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