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說向誰。救伊行,不皺眉,從今相見休迴避。暗室無欺,見義即爲,反笑人間總是癡。空血氣,枉男兒怎把良心昧。
右調《五更風》
丈夫七尺之軀,生於世上,若不做幾件好事,與禽獸何異。就是禽獸也不枉生。那禽獸中最做小者,莫如雞犬,雞能司晨,犬能司戶,他還領着兩件好事,焉可人兒不如雞犬乎!若委說無權無勢,不能大有作爲,至於陰德之事,做他幾件,也不枉生於世。不然,這耽名無實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無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着就爲,即頭頭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尋人之短,挑人之釁;凡事逆來順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爭,不與物爲忤,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難就去排分,逢人爭鬥就去解勸,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雞鵝物牲口,掉在毛廁裏,我也去替他撈起來。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來的,這是爲人的好事。只此兩途,若時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個乾淨身子。而況受用還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負人,見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來,若不報之於你自身,必報之於你子孫,受用無窮。這樣最便宜極有利錢的生意,不知世人爲甚麼還不肯去做?我實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語,我且拿事還不遠,衆所共聞的,一個最正要緊之人,無心中做了幾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後來得個小小報應的事情,慢慢說來。看官們聽了!教看官們信卻我的言語,那時節在下與看官們,大家勉勵,做他幾樁好事。
話說山西太原府五臺縣,有個偷兒,本姓岑,綽號喚做雲裏手。年紀三十一歲,父親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雲裏手並無兄弟、妻子,爲人極孝,頗有義氣,至於武藝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從十數歲上,就能飛檐走壁,神捷異常。卻有一件好處,若到人家偷時,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爲此下流之事,不過爲養老母,若把別人辛苦上掙的錢財,盡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豈不傷天害理?況我還有這個手藝,尋得活錢,覓得飯吃。若是他們沒有這兩貫買命錢,就做窮民無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氣走是,何必單在傷惠。”故此人家明曉得他是這貴行生意,一則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則見他有點良心,也不惱他。他逢人也不隱瞞,公然自稱爲“雲裏手”,倒也兩安無事。
邇來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門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兩缺。因到街上訪得一家姓馬,是縣裏有名的快手,頗有食水,打帳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見一個相士,名喚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膽,怎明欺城市沒有人物,卻公然白日出來閒走,看人家門戶,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與你同往縣裏講講。”雲裏手大驚,那相士扯他到僻靜處,笑道:“不須驚恐,聊作戲耳。”兩人大笑,雲裏手就邀他至茶館一敘,求他細詳終身。毒眼看了一回,連連跌足嘆道:“苦也,苦也!據足下堂堂相貌,爲人忠心俠義,只是吃虧這雙鼠眼帶斜,滿臉俱是鷹紋黃氣,必主餓死。足下急急改業營生,切不可再作樑上君子。”雲裏手點頭唯唯,二人談上一會,各別而去。雲裏手悶悶回來,於路想道:“除此之外,別無生理,我若該餓死就改業也是免不得,只索聽憑天命罷了。”惟恐母親曉得煩惱,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帶了一把斧子,弄個手段,竟至馬快手家牀底下伏着,專待人靜時動手。把眼悄悄一張,房中並不見一個男人,只有一個標緻婦人,與個年老婆子張着。那婦人吃完晚飯,洗了腳手,將有一更天氣,那婦人打發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着,若有所待。外邊已打二鼓,還不睡覺,雲裏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聽得門上剝口錄的撢了兩下,那婦人咳嗽一聲,忙將門開了,見一個男子進來。雲裏手暗忖道:“這個想就是馬快手。”遂將眼暗暗張看,只見那男子與婦人也不說話,兩個慌慌張張,一頓摟摟抱抱,就在牀沿上動撢起來,匆匆了事。婦人說道:“昨日與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當,今日斷不可再遲。”那人道:“我已約下船隻,只你丈夫回來,做個了當,就與你一帆風,永遠的快活。”正說時,聽得門外又有人敲門,這男子就躲在櫃後暗處,這婦人才去開門。只見一個長大漢子,吃得爛醉如泥,一撞一跌的進來,就往牀上一倒,婦人忙替他脫衣改帶,服侍他睡好,頃刻睡熟。那婦人忙將手招那先來的男子,雲裏手早已明白。沒有一盞茶時候,只聽得牀上吼吼聲響,牀也搖得動,伸頭一張,只見那婦人騎在睡的醉漢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絞把。將近危急,雲裏手大怒,拔出腰間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頂門只一斧,打個尚饗。那婦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紅西施,嫁鬼判。
雲裏手將那醉漢救醒,轉身就走。那漢因這一絞,倒吃他將酒絞醒了,忙將那雲裏手扯住,跪下道:“我被淫婦奸賊謀害,蒙兄活命大恩,未曾報得。請問恩人,何以得到我家,特來相救?我明日還要同到縣裏,表明大德,以權報萬一,怎麼便就要去?請問恩人高姓貴名,住居何處?”雲裏手道:“實不相欺,我本姓岑,綽號雲裏手,因有些不明白生意,故此黑夜藏入尊兄房間,得以拔刀助助。”遂將晚上婦人如何淫蕩算計,到後如何下手,我如何相救,一一告明。不覺道:“兄想就是馬大爺了。”那人道:“不敢。”雲裏手道:“我做這個生意,也不便見官,多承厚情,還求替我遮蓋賤名。小弟得馬大爺長做個朋友,把雙眼略略看覷就夠了。微末小子,何足掛齒。”說罷,要去。馬快手再四款留道:“兄是義士,些小形跡,何必避忌,到官也不妨,包兄還有重賞。”雲裏手堅辭不肯,馬快手遂取幾兩銀子送他,道:“兄既不肯露高,小弟亦不敢相強,此菲薄之意,權表寸心,容明日事定後慢慢叩府報答。”雲裏手卻之不得,遂權領告別而回。這馬快手發時喊破地方說:“捉姦殺死。”自去出首埋葬不題。正是:
誰道賊心毒,更毒婦人心。
再說雲裏手回家,對母親說知,傅氏埋怨道:“你雖救得一個人,倒殺了兩個人的性命,豈不傷陰德。以後出個不要行兇,將斧子與我,不許你帶出去。”雲裏手是個孝順人,依母言語,將斧頭遞與母親道:“謹遵母言,但斧柄上有孩兒名字,記號在上,切不可借出門。”
傅氏點頭收好。到日中,〔馬快手〕親自登門拜謝,又送禮物,自此時常往來,倒做了生死之交,不在話下。
過了幾天,雲裏手聞城外天水庵和尚極富,就去探他。約有二鼓,就去庵裏,卻見幾個禿驢與一起強盜分贓,遂悄悄伏在神櫃上,看他分多分少。及分到一個皮匣,那些強盜笑道:“你看那官兒的詔敕,都是我們取來,教他連官也做不成。”內中一個和尚劈手搶過道:“管他娘屁事,且拿與我包包銀子。”就拿來將銀包好。少刻分完,遂各散去。這些和尚將物件藏好,俱各安寢。那雲裏手看期輕輕連囊取去,待城門一開,忙忙至家,同母親打開檢看。黃白累累;又開一包,那張詔敕還好好卷在外面。展開一看,卻是欽差頷詔御史黃嘉朔。因笑對母親道:“這官兒失去對象還不打緊,失了這本東西,連身家性命也不可保,此時不知怎樣尋死呢。”傅氏道:“既如此,我們要他也沒用處,何不送還他做件好事,也可折你的罪過。”雲裏手道:“我做這事,怎好出頭,萬一惹到自己身上,禍事非小。且這官兒不知在那個地方,叫我那裏去尋他。”母子商議不妥,也就丟開。
到第三日,雲裏手有事出城,忽見馬快手在一隻大船上與人說話。雲裏手就住腳守他,半日纔回。雲裏手叫道:“馬大爺何事在此?”馬快手道:“再莫講起,連日爲飲差黃御史在烏泥崗被劫,縣裏着我緝拿,每日一比,甚是緊急。”雲裏手道:“那隻大船,就是黃御史的麼?”馬快手道:“正是。賢弟也放在心上訪訪,若訪着時,大家討個喜封兒買酒吃。”雲裏手含糊答應,兩下各別。雲裏手一路回來,暗自躊躇道:“我要將那話兒送去,又恐惹禍來,若不送去,他們就拿到強盜也是枉然。”心中左思右想,倒弄得進退兩難,悶悶回家,想了一夜,不能決斷。次日,忽想道:“若不送還他,黃宅一家性命,就是我斷送了,況我一團好意送去,他難道反難爲我不成!就是他沒有仁心,自有天理,如應相士之言,只當餓死,還留個美名在世上。若待他緝訪敗露時,不但他不見情,我就拂理不清,倒弄在渾水裏,豈不是個必死無疑?”遂決意送還。才細對母親說知,傅氏甚喜。
雲裏手即去尋馬快手,挽他同去。那裏尋的着,只得獨自出城,來到大船遂問道:“這船可是黃欽差老爺的麼?”早有一個管家應聲問道:“你是那裏來的,有何話說?”雲裏手道:“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見老爺,求爲通報。”那管官果然稟知,就帶進中堂。雲裏手跪道:“老爺可是諱嘉朔麼?”黃公見他問名,知有緣故,忙扯他起來,道:“學生就是,你是那裏差來?”雲裏手道:“乞去從人,有話稟上。”黃公將家人叱退,雲裏手從懷中取出送上道:“這可是老爺的麼?”黃公看見大喜道:“你從那裏得來?”雲裏手遂將自己名姓,與天水庵得詔之由細說。黃公喜道:“原來是位義士,一發難得。”忙與他施禮坐談。馬快手來至,見雲裏手與黃公坐談,不解其故,雲裏手迎出道:“馬大爺,你在何處來?”馬快手道:“我爲黃公的事,今日方略略有些影,特來報知。”因對黃公道:“今日偶過天水庵吃煙,尋紙點火,在牆洞扯出半張破紙,卻是半截封條,寫着『御史黃』三字。未知可是老爺的物?特來求老爺龍眼一認。”黃公看了道:“這封條果是本衙的,可見雲義士不欺我也。”馬快手詢知其故,大驚大喜,就要雲裏手去做眼拿人。雲裏手不肯道:“我只爲黃公一家性命,故冒利害而來,若因此同做眼拿人,決不敢從命。”馬快手見雲裏手不從,亦不敢強他。
再說黃公得回了詔敕,不勝欣喜,忽想起財物,要遣馬快手緝盜究追。雲裏手乃勸道:“老爺失盜,獨詔敕惟重,今既得回,其餘物何足要緊。若欲緝盜再追,恐真賊不獲,移累無干之人,這豈不又是小的之罪過,反爲不美,求老爺垂仁罷卻,免再緝追爲是。”
未知黃公肯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