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南巡記第四十八回 印月潭僧人不俗 儀鳳亭妓女多情

話說聖天子與週日青兩人出了福星照客寓,問明路徑,來到西湖。只見一派湖光,果然是天生的佳境。行不多遠,有座叢林,上寫着一方匾額,乃是“三潭印月”四字。聖天子與日青說道:“可見人生在世,總要遊歷一番,方知天下的形勢。若非親目所睹,但知杭州西湖勝景,卻不知美景若何?地勢若何?豈非辜負這名湖的綠水?”兩人站在廟外,遠遠見那湖光山色,果然一清到底。聖天子說道:“怪不得從前蘇東坡題句有云: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氵蒙雨亦奇。若非親到此地,那知這湖光所以好、山色所以奇的道理呢?”日青聽聖天子如此說法,也就擡頭去看,見這湖面有二十里寬闊,三面環山,一碧如玉。適昨夜小雨將山洗得如油一般,一種清氣直對湖心,彼此相映,任你什樣俗人到此,也是神清氣爽。兩人觀了一會,步進印月堂的方丈,早有知客和尚出來迎接,邀入內堂坐下獻茶。日青向和尚問道:“上人法號?今日得睹禪顏,實深欣幸。”和尚連稱不敢,道:“僧人名叫六一頭陀。”聖天子聽他說出這兩字,忙笑道:“聞其名即知其人。可見法師是清高和尚,不比俗僧。但不知法師何以取這六一兩字?當日歐陽修爲揚州太守,修建平山堂住址,遙望江南諸山,拱揖檻外,故起名平山。又平日常在客堂挾妓飲酒,以花宴客,往往戴月而歸,後來又起望湖樓,無事即居樓上,因自稱六一居士。這是當日歐公的故事。和尚今日亦用這兩字,諒必也有所取了。”和尚道:“檀越所見不差,但歐陽公起這別號雖在揚州,此地卻也有一處勝蹟,不知槽越可曉得?”天子、日青道:“我等初到此地,倒還不知。和尚既有用意,何不明道其詳,好去遊覽?”和尚道:“這湖西有座孤山,山上有口泉,與揚州平山堂第五泉彷彿,從前蘇東坡常到此地汲水煮茶,品這泉水的滋味,卻與第五泉不相上下。因慕歐公爲人,乃當時的賢太守,適又在此品泉,所以命名取義,起了個六一泉三字。僧人因歐、蘇二公專與空門結契,曾記東坡詩云:白足赤髭迎我笑。又與道通和尚詩云:爲報韓公莫輕許,從今島可是詩奴。當時雖是戲筆,可見出家人也有知文墨的,不能與酒肉僧一體看待。僧人雖不敢自負,卻也略知詩賦。又因俗家也姓歐陽,故此存了個與古爲徒的意思,也就取名叫六一頭陀。”聖天子聽他說了一大篇,皆是引經據典,一點不差,滿心歡喜,說道:“原來是這個用意。但不知這六一泉現還在麼?”和尚道:“小僧因此取名,豈肯聽其湮沒?檀越既肯賜顧,今日天色尚早,可先叫人將泉水取來,爲二公一品何如?”天子道:“如此則拜惠尤多了!”說着,和尚即叫人前去。這裏又談論一番,甚是投機。和尚見他二人雖是軍士打扮,那種氣概卻是與人不同,心下疑道:“這兩人必非常人,我同他談論這一會,尚未詢及姓名,豈能當面錯過?”因說:“貴擅超皆才高子建,學比歐蘇,僧人有副五言對聯,敬求檀越一書,以充禪室。不知可蒙賜教否?”此時天子已是高興非常,本來字法高超,隨口應道:“法師如不見棄。即請取出,俾高某一書。”和尚聽了,即在雲房裏面取一五言對聯,鋪在桌上,那筆墨多是現成,因時常有人在此書畫。天子取起筆來,見門聯上是“雲房”兩字,觸機寫道:“海爲龍世界,雲是鶴家鄉。”雖得十個字,那種圓潤飛舞的撲力,真是不可多得。和尚見他聯句寫畢,上面題了上款“六一頭陀有道”,下面是“燕北高天賜書”。寫了遞與和尚,和尚又稱謝一番。復向週日青問道:“這位也姓高麼?”日青道:“在下姓周名日青,這位卻是幹父,因往江南公差,從此經過,特來一遊。”此時六一泉的水已經取來,和尚就叫道人取上等茶葉烹了一壺好茶,讓二人品了一回,卻是與揚州平山堂第五泉的水相仿。天子因天已過午,加之腹中又飢,就在身邊取出一包碎銀,約有五兩多重,作爲香儀。和尚謙遜一番,方纔收下。兩人告辭出了山門,復行繞過湖口,來到大路。只見兩旁酒肆飯館,不一而足。那些遊玩的人,也有乘船的,也有騎馬的,還有些少年子弟吹彈歌舞的,妓女翩翩,一時也說不盡那熱鬧。天子到了前面,見有一座酒樓,上面懸着金字招牌是“儀鳳亭”三字。見裏面地方極大,精美潔淨,就與日青走進,在樓上棟了副座頭坐下。當有小二上來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隨便小酌?”日青道:“我們是隨便小吃。你店內有什麼精緻酒餚,只管搬取上來,吃畢一齊給錢與你。”小二答應下樓,頃刻間,搬上八件酒碟,暖了兩壺酒,擺在面前,說道:“客人先請用酒,要什麼大菜,只管招呼。小人不能在此久候,還要照應別桌的客人,請你老人家原諒。”天子見小二口話和平,說道:“你去你的,我們要什麼喊你便了。”兩人就此上下坐定,你一杯,我一杯,對飲起來。忽見上首一擁了五六個妓女,三四個少年人,在那裏猜拳。內有一個妓女,約二八光景,中等身材,一雙杏眼,兩道柳眉,雪白的面兒,頰下微微的紅色,暈於兩旁。雖不比沉魚落雁,算得閉月羞花。那些少年都在那桌上歌彈歡笑,卻不見他有一點輕狂體態。就是旁的妓女勉強猜拳飲酒,也不過略一週旋,從不自相尋鬧。天子看了一會,暗道:“這妓女必非輕賤出身,你看這莊重端淑,頗似大家舉止。只可憐落在勾欄之中,豈不可惜?”正在疑惑,忽見另有一妓將他拖在下面桌上,低低說道:“你們那件事可曾說好麼?你的意中人究竟肯帶你出去否?”這淑女見問,嘆了一口氣道:“姐姐你不必問了,總是我的命苦,所以有這周折。前日那老龜已經答應說定五百兩身價,你想他一個窮秀才,好容易湊足這數目前來交兌,滿想人銀兩交,那知胡癩子聽了這個風聲,隨即添了身價,說把一千兩。老龜見又多了一倍,現在又反齒不行了。他現在如同害病一般,連茶飯皆不想吃,這些人要他同來,也都不肯。我見了他這種樣子,焉得不傷心!因衆人要代我兩人想法,不得不前來應酬。我看這光景,也想不出什麼法來,就便大衆出力,也添五百銀子。胡癩子再添一倍,這不是難成麼?弄來弄去,徒然將銀子花費,把我當爲奇貨可居。我現在立定主意,如老龜聽衆人言語,鬆了手,無論一千五百,還可落點銀子,若是揀多的拿,不肯輕放我,姐姐,我同你說的話,我雖落在這大坑裏,出身究竟比那些賤貨重些,我也拚作這條命,盡個從一而終罷了。胡癩子固然不能到手,老龜也是人財兩空。他此時還在我那裏等信,你想想看,好容易遇見這個人,又遭了這番折磨,這不是我的命苦麼!”說着眼眶已紅,早滴下幾點淚來。那個妓女見他如此,也是代他怨恨,說道:“你莫向這裏想,看他怎樣說,總要代你想個善處之法。”說畢,兩人又到那張桌上,向衆人斟了一回酒。那個妓女望着一個三十多歲少年說道:“你們今日所爲何事?現在只管鬧笑,人家還在那裏聽信呢。我們這一位已是急煞了,你們也看點情分,究竟怎樣說?”衆人被他這句話一提,也就不鬧,大家議論了一會,只聽說道:“就是這樣說,他再不行,也就怪不得我們了。難道人就被他佔住不成?”衆人又道:“如此極好,我們就此去吧!”說着,大家起身,攜了妓女的手,下樓而去。天子與日青聽得清楚,心下已知了八九分,說道:“這姓胡的不知是此地何等樣人?如此可惡,人家已將身價說定,他又來添錢,我看這妓女頗不情願。先說什麼窮秀才,後說什麼胡癩子,這兩個稱呼,人品就分高下了。”日清道:“我們問門店小二就曉得了,看是那院子裏的。如可設法,倒要出點力。我看這女子倒不是個下流。”二人正說之間,小二已端了一碗清燉鴨子上來。日青問道:“適才那桌上一班妓女,是那個院子裏的?離此有多遠?”小二道:“客官是初到此地,怪不得不知道。這裏有個出名的院子,叫做聚美堂。就在這西湖前面一里多路,有個福仁街,這街內第三家朝東大門就是聚美堂。凡過往官商,無不到那裏瞻仰瞻仰。方纔在這邊談心的那兩個妓女,一個叫李詠紅,一個叫蔣夢青,皆是院內第一等有名的妓女。不但品貌兼全,而且詩詞歌賦無一不佳。就是一件,不隨和尋常人。任他再有錢,他也不在眼內,現今這李詠紅新結了此地一個秀才,叫徐璧完,卻是個世家子弟,聽說文才極好,家中又無妻室,李詠紅即想隨他從良爲室,前日已經說定身價,不知何故,又反齒不行,被胡大少爺加價買去?現在這些人皆是徐璧完的朋友,不服氣,一定要代他兩人設法。我看是弄不過胡家的。胡家又有錢,又有勢,地方官皆聽他的。徐璧完不過一個秀才,有多大勢力?”天子聽小二說了這番話,忙問道:“這姓胡的究竟是誰?”不知小二說出何人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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