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懷義見狄公說了一番言語,嚇得渾身亂抖,乃道:“僧人奉聖命在此住持,何得謂之欽犯?王毓書媳婦,是誰騙來,大人何能聽一面之詞,以爲情讞?”武三思在旁道:“大人且待相驗之後,再爲訊審。此時未分皁白,也不能命御賜僧人,便爾下跪。”狄公道:“不然。王毓書也是個進士,斷無不顧羞恥,捏控於他人之理。以命案看來,在他寺前,無論他是謀與否,殺人之時,未有不呼救之理。他既爲寺中住侍,爲何聞聽不救?照此論來,也不能置身事外。而況王毓書所控,又是被告,雖未訊質,也須下跪。本院又是奉旨的欽差,他雖是敕賜住持,乃敕賜他在這寺中修行,非敕賜他在此犯法,或以‘敕賜’二字,便爲護符,難道他殺人也不治罪麼?可知王毓書之事,合境皆知,若不嚴審明白,設若激成民變,大人可擔當得住?”這番話,把武三思說得不敢開口。狄公又向懷義大喝道,“汝這奸僧,所作所爲,本院盡所知悉。今日奉旨前來,還想恃寵不跪麼?若再有違,本院便將萬歲牌請來,用刑處治!”懷義見此時,武三思已爲他搶白得口不出言,只得雙膝跪下。狄公道:“汝犯重罪,諒也難逃。且將大概說來,這兩口屍骸是誰家婦女,爲何因奸不從,將她殺死?”懷義忙道:“這是僧人實是冤屈。若謂我見死不救,這個寺院,不下有二三十進房屋,山門口之事,裏面焉能聽見?此事顯系看山門的僧人淨慧所爲。自從僧人奉旨住持,便命他在山門看守,平日挾仇懷義,已非一朝一夕。近聞他奸騙婦女,在山門前胡行,僧人恐所聞不確,每日晚間,方自去探訪。誰知昨夜三更,便鬧出此事,只求大人將他傳來,問明此事。”狄公道:“汝既知有此事,爲何不早爲奏明,將他驅逐出寺?可見是汝朋比爲奸,事前同謀,事後推卸在他身上。本院且待相驗之後,再向汝詢問。”說着起身,與三思同出了山門。
早見件役書差,在那裏伺候,當時升了公座。仵作如法驗畢,喝報是刀傷身死,填明屍格,復又進入廟中。狄公命將淨慧帶來,淨慧到了廳前,早已跪了下去。狄公喝道:“汝這狗禿,聖上命汝看守山門,乃是慎重出入之意,汝何故挾仇懷義,膽大妄爲,做出這不法之事!此兩人是誰家婦女,因何起意將她殺害?”淨慧本受了喬太的意思,乃道:“大人明見!僧人自從入廟,皆是小心謹慎;從不敢越禮而行。昨日三鼓時分,山門尚未關閉,當時出去小解,忽見有此死屍,明是仇人所爲。求大人明察。”狄公當時怒道:“汝這狗禿,還說不關己事,爲何半夜三更,尚不關閉?此言便有破綻,還不從實招來!”淨慧道:“這事仍不關我事,求大人追問懷義。”狄公道:“懷義你聽見麼?庵觀寺院,乃潔靜地方,理合下晝將寺門關閉,何故夜靜更深,聽其出入?”懷義聽了此言,深恐淨慧說出真情,連忙道:“淨師父,你不可混說。現在狄大人同武皇親,同在此間,乃是奉旨而來,你可知道麼?你管的山門,自不關閉,爲何推在我身上?”
狄公知他遞話與他,說武三思由宮中出來,叫他先行任過的道理,連忙喝道:“淨慧,你是招與不招?若再不說,本院定用嚴刑!”淨慧道:“大人明見!這事雖僧人盡知,卻不敢自行說出,所有的緣故,全在前面廳口。請大人追查便知。”狄公聽了此言,向着武三思道:“本院還不知他有許多暗室,既然淨慧如此說法,且同大人前去查明。”說着使命馬榮、喬太,並衆差役,一齊前去。
此時武三思心下着急,乃道:“裏面是聖上進香之所,若不奏明,何能擅自入內?這事還望大人三思。”狄公冷笑道:“貴皇親不言,下官豈不知道?可知歷來寺院,皆有駕臨之地,設若他在內謀爲不軌,不去追查,何能水落石出?此事本院情甘任罪,此時不查,尚待何時!”武三思道:“既然大人立意要行,也不能憑淨慧一面之詞,擾亂禁地。設若無什麼破綻,那時如何?”狄公道:“既皇親如此認真,先命淨慧具了甘結,再行追究。”當時書差將結寫好,命淨慧畫押已畢,隨即穿過大殿,由月洞門,抽鈴進去。淨慧本是寺內的僧人,豈不知道他暗室?況平時爲懷義挾制,正是懷恨萬分,此時難得有此干係,拼作性命不要,與他作這對頭。當將月洞門抽開,懷義已嚇得魂不附體,心下想道:“若能他陷入坑內,送了性命,那時死無對證,武后也不能將我治罪。”誰知馬榮早已知道這暗門,先命淨慧進去,自己與衆人,站在竹林裏面。只見淨慧將門檻一碰,鈴聲響亮,早將兩扇石門開下,向外喊道:“皇親大人,此便是懷義不法的所在,現在李氏還在裏面痛哭呢!”狄公凝神,果然一派哭聲,隱隱的由地窖內送出,隨向武三思道:“貴皇親曾聽見麼?若因禁地不來,豈不令婦女冤沉海底。”武三思直急得無可回答。只見狄公向懷義怒道:“你這賊禿,竟敢如此不法!且引我等入內。究竟裏面有多少暗室,騙人家多少婦女?”懷義欲想不去,早被馬榮揪着左手,向前拖來,此時身不由己,只得同馬榮在前引路,由坡臺而下。
狄公入了地窖,但見下面如房屋一般,也是一間一間的排列在四面,所有陳設物件,無不精美。狄公道:“清淨道場,變作個污穢世界了。李氏現在哪間房內,還不爲我指出!”懷義到了此時,也是無可隱瞞,只得指着第二間屋內說道:“這便是她的所在。”當時狄公命馬榮同淨慧,將門開了,果見裏面一個極美的女子,年約二十以外,真乃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有男子進去,當時罵道:“你這混帳種子,一又前來何事!我終久拚作一死,與懷義這賊禿,到閻羅殿前算帳。”馬榮道:“娘子你錯認人了。我等奉狄大人之命,前來追查這事。只因王毓書在巡撫衙門控告,說懷義假傳聖旨,騙奸娘子,因此狄大人奏明聖上,前來查辦。此時欽差在此,趕快隨我出去。”李氏聽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狄青天來了麼?今日我死得清白了。”說着放聲大哭。走出房來,擡頭見兩位頂冠束帶的大臣,也不知誰是狄公,隨即隨身下拜道:“小婦人王李氏,爲懷義這奸僧假傳聖旨,騙我家公公合家入廟燒香,將奴家騙人此處,強行苦逼,雖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婦人遭此羞辱,也無顏回去見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來,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惜,留得好名聲。”說罷對那根鐵柱子,拚命的碰去。早把狄公吃了一驚,趕命馬榮前去救護,誰知又是一下,腦漿並裂,一命嗚呼。把個武三思同懷義,直嚇得渾身的抖戰,狄公也是嘆惜不已,又向武三思道:“此是貴皇親親目所睹,切勿以人命爲兒戲。”當時命差役將懷義鎖起,然後各處又查了一番。所有那裏孌童頑僕,以及四個大盜,早由地道內逃走個乾淨。
狄公查了一會,明知前去還有房屋,因礙於武后的國體,不便深追,正要出來,忽見坡臺下許多鮮血,隨向懷義喝道:“汝這沒王法的禿賊,姦盜邪淫,殺人放火,這八字皆爲你做盡了!現有形跡在此,還想哪裏抵賴!人是汝所殺,首級棄在何處?”懷義急道:“此事僧人實系不知。現已自知犯法,但求大人開一線之恩,俯念敕賜的寺院,免予深追,僧人從此改過,決不再犯!”狄公哪裏容他置辯,隨命先將懷義同淨慧一齊帶回衙署,自己與武三思迴轉頭來,所有寺內僧衆,全行驅入偏殿,將月洞門各處發封。
到了轅門,先傳巡捕,將王毓書帶來,向他說道:“汝先前控告之人,本院已經帶來了,依例嚴辦便了。但是汝媳婦節烈可嘉,自裁而死,汝且趕速回去,自行收殮,明日午堂前來聽審。”王毓書聽了此言,不禁放聲大哭道:“可憐我媳婦,硬爲這奸僧逼死!若非青天追究,水落石出,豈不冤沉海底!”當時叩頭不止,起身退出。此時王家莊早已得信,毓書的兒子已在轅門等候,父子抱頭大哭。當時回家,備了棺木,連夜又來轅請起標封。次日一早,大殯已畢,擡回莊上不表。
且說狄公將武三思留在衙門,當時命人擺了酒飯,與武三思吃畢,然後說道:“下官即將懷義帶回,又是彰明實據之事,非得先審一堂,問實口供,明日奏明聖上不可。”武三思此時恨不能立刻出街,好急往宮中送信,無奈被他困住,不得脫身,心下甚覺着急。現又見他要審,格外着忙道:“大人雖是爲民伸冤,可知他乃是御賜的住持,若過於認真,恐聖上面上,稍有關得。還望大人三思。”狄公道:“有聖明之君,始有剛正之臣,下官今日追究此事,正欲爲國家驅除奸惡。貴皇親所言,也只看了一面。”當時命人在大堂伺候。頃刻間書差皁役,排列兩班。狄公猶恐懷義刁猾,當時又將萬歲牌位供在大堂,然後升堂公座,傳命將淨慧帶來。兩邊威武一聲,早將淨慧帶至堂上。狄公問道:“汝且將懷義的事,悉數供來,好在這堂上對證。”淨慧道:“僧人本在這寺內住持,自從看這山門,凡裏面的細情,雖不知悉,至他姦淫婦女,卻日有所聞。久已思想前來控告,總因他勢力浩大,若是不準,反送了自己的性命。現在大人既究出這根底,其餘之事,已自包羅在內。惟山門前這兩口屍骸,沒有事主,求大人將懷義帶來,交出人頭,好收殮掩埋。如此慘暴寺前,實於佛地有礙。”狄公聽罷,明知他隱藏武后的事件,不敢直說,當時也不過問,但提出懷義對質。巡捕答應一聲,將奸僧帶到。狄公喝道:“汝這禿廝,膽敢在寺內立而不跪,若非本院尋出這暗室,隨後更是目無王法了。現在當今牌位供奉於此,汝且跪下,從實供來。究竟那兩顆首級,藏置何處?”懷義道:“這事僧人實不知情,總求大人開恩,追問淨慧。昨夜是他開門小解,叫喊起來方纔知道,當時便沒有人頭了。這是他親口所說。”淨慧道:“昨夜是你們鬨鬧出來,我方纔開門出去,彼時你等衆人,怎麼說殺人了,人頭滾到地窖去了,安知你們已將人殺過,故意鬨鬧出來,不然爲何說有人頭呢?”狄公聽罷,將驚堂一拍,喝道:“你這禿囚,至此還敢抵賴!可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汝是個僧人,難道本院不能用刑審問?左右,先將他重打六十,然後再問他口供。”
你道狄公是命馬榮將王道婆殺死,除了興隆庵之患,爲何反有意在懷義身上拷問,豈不是狄公冤人麼?殊不知狄公除惡,正是務盡的意思,若不將道婆殺死,雖然搜尋出這事,王道婆定要出入宮闈,隨通消息,將懷義救了出去。而且興隆庵又是武則天出家之所,若再如白馬寺這樣嚴辦,於武后面上,萬下不去,因此暗中除了此惡,隨後再辦那三四十房的尼姑。現令懷義招供,也是恐武后赦罪,故意將此事推到他身上,好令武后轉不過口來。有這件道理,所以命人拷打。
不知懷義肯招與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