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狄公聽馬榮說出雙土寨來,心下觸機,不禁喜道:“此案有幾分可破了,你們果曾訪這人姓甚名誰,果否在寨內有幾天耽擱?若是訪實,本縣倒有一計在此,無須幫動手腳,即可緝獲此人。”喬太見狄公喜形於色,忙道:“小人訪是訪實了,至於他姓名,因匆匆尋他買貨的根抵,一時疏忽,未曾問知。不知大人何以曉得此案可破?”狄公就將宿廟得的夢,告訴於他,說卜圭的圭字,也是個雙土,這販絲的人,就在雙土寨內出貨,而且又是個湖州人,豈非應了這夢?“你二人可換了服色,同本縣一齊前去,揀一個極大的客寓住下。訪明那裏,誰家絲行,你即住在他行中,只說我是北京出來的莊客,本欲到湖州收買蠶繭,回京織賣京緞。只因半途得病,誤了日期,恐來往已過了蠶時,聞你家帶客買賣,特來相投。若有客人販絲,無論多少,皆可收買。他見我們如此說法,自然將這人帶出,那時本縣自有道理。”馬榮、喬太二人領命下來,專等狄公起身。狄公知此處有幾日耽擱,當時備了公出的文書申詳上憲,然後將捕廳傳來,說明此意,着他暫管此印,一應公事,代拆代行,外面一概莫露風聲,少則十天,多則半月,即可回來。捕廳遵命而行,不在話下。
狄公此時見天色不早,即在書房安歇了一會,約至五更時分,即起身換了便服,帶了銀兩,復又備了鄰縣移文,藏於身邊,以便臨時投遞。諸事已畢,與馬榮、喬太二人,暗暗出了衙署,真是人不知鬼不覺,直向雙土寨而來。夜宿曉行,不到三四日光景,已到了寨內。馬榮知這西寨口,有個張六房是個極大的老客店,水陸的客人,皆住在他家,當時將狄公所坐的車輛,在寨外歇下,自己同馬榮進了寨裏,來到客店門首,高聲問道:“裏面可有人?我們由北京到此,借你這地方住下一半天。咱家爺乃是辦絲貨的客商,若有房屋可隨咱來。”店內堂棺兒見有客人來住居,聽說又是大買賣,趕着就應道:“裏面上等的房屋,爺喜哪裏住,聽便便了。”當時出來兩人問他行李車輛。馬榮道:“那寨口一輛輕快的車輛,就是咱家爺的。你同我這夥伴前去,我到裏面瞧一瞧。”說着命喬太同堂倌前去,自己進內,早有掌櫃的帶他到裏面,揀了一間潔淨的單房,命人打掃已畢,復行出店門。見狄公車輛已歇在門口,正在那裏解卸行李,當時搬入房內,開發了車價。早有小二送進茶水。
衆人淨面已畢,掌櫃進來問道:“這位客人尊姓?由北京而來,到何處去做買賣?小店信實通商,來往客人,皆蒙照顧,後面回下點心酒飯,各色齊備,客人招呼便了。”狄公道:“咱們是京城緞行的莊客,前月由京動身,準備由此經過,一路趕到湖州收些蠶繭,不料在路得病,誤了日期,以至今日才至貴處。這裏是南北通衢的,不知今年的絲價,較往常如何?”掌櫃道:“敝地離湖州尚遠,彼處的行情,也聽得人說。春間天氣晴和,蠶市大旺,每百兩不過三十四五兩的關敘。前日有幾個販絲的客人,投在南街上薛廣大家行內,請他代賣,聞開盤不過要三十八九兩碼子。比較起來,由此地到湖州不下有月餘的路程,途費算在裏面,比在當地收買倒還廉許多。”狄公聽了這話,故作遲疑道:“不料今年絲價如此大減,只抵往常三分之二,看來雖然爲病耽擱,尚未誤正事。你們這地方絲行,想必向來是做這項生意的了,行情還是聽客人定價,抑是行家做價,行用幾分?可肯放期取銀。”掌櫃的說道:“我們雖住在颶尺,每年到了此時,但聽見他們議論,也有賣的,也有買的。老放莊客的人,由此經過,皆知道這裏的規矩。俗言道:‘隔行如隔山。’其中細情,因此未能曉得。客人想必初來此地,還不知尊姓大名。”狄公見他動問,乃道:“在下姓樑名狄公,皆因時運不佳,向來在京皆做這本行的買賣,從未到外路去過。今年咱們行內,老莊客故了,承東家的意思,叫咱們前來,哪知在路就得了病症。現在你們這裏行情既廉,少停請你帶咱們前去一趟,打聽打聽是哪路的賣客。如果此地可收,咱也不去別處了。”掌櫃見他是個大本錢的客人,難得他肯在此地,不但圖下次主顧,即以現在而論,多住一日,即賺他許多房金,心下豈不願意?連忙滿口應承,招呼堂倌,辦點心,送酒飯,照應得十分周到。
到了下晝時分,狄公飲食已畢,令喬太在店中看守門戶,自己同馬榮步出外面,向着掌櫃說道:“張老闆,此刻有暇,你我同去走走。”掌櫃見他邀約,趕緊答應,出了櫃檯說道:“小人在前引道。離此過了大街三兩個彎子,就是南寨口,那就到了。”說着三人一同去。
果然一個好大的寨子,兩邊鋪戶十分整齊,走了一會,離前面不遠,掌櫃請狄公站下,自己先搶一步,到那人家門首,向裏問道:“吳二爺,你家管事的可在家?我家店內有一緞行莊客,從北京到此,預備往南路收的,聽說此地絲價倒廉,故此命我引薦來投寶行。客人現在門首呢。”裏面那人,聽他如此說法,忙答道:“張六爺,且請客人裏面坐。我們管事的,到西寨會款子去了,頃刻就回來的。”狄公在外面見他們彼此答話說管事的不在行內,心下正合其意,可以探得這小官的口氣,忙向張六說道:“老闆,咱們回去也無別事,既然管事的不在這裏,進去少待便了。”當時領馬榮到了行內。見朝南的三間屋,並無櫃檯等物,上首一間設的座起,下首一間堆了許多客貨,門前白粉牆上寫了幾排大字:“陸永順老絲行,專辦南北客商買賣。”
狄公看畢,在上首一間坐定。小官送上茶來,彼此通過名姓,敘了套話,然後狄公問道:“方纔張老闆說,寶號開設有年,馳名遠近,令東不知是哪裏人氏,是何名號,現在買賣可多?”吳小官道:“敝東是本地人氏,住在寨內,已有幾代,名叫陸長波。不知尊家在北京哪家寶號?”狄公見他問這話,心下笑道:“我本是訪案而來,哪知道京內的店號。曾記早年中進士時節,吏部帶領引見,那時欲置辦鞋帽,好像姚家衚衕,有一緞號,代賣各色京貨,叫什麼‘威儀’兩字,我且取來搪塞搪塞。”乃道:“小號是北京威儀。”那小官聽他說了“威儀”二字,趕忙起着笑道:“原來是頭等莊客,失敬失敬!先前老敝東在時,與寶號也有往來。後因京中生意興旺,單此一處,轉運不來,因此每年放莊到湖州收賣。今年尊駕何以不去?”狄公見他信以爲真,心下好不歡喜,就將方纔對張掌櫃的那派謊言,說了一遍。
正談之間,門下走進一人,約在四五十歲的光景,見了張六在此,笑嘻嘻的問道:“張老闆何以有暇光顧?”張六回頭一看,也忙起身笑道:“執事回來了,我們這北京客人,正盼望呢。”當時吳小官又將來意告訴了陸長波,狄公復又敘了寒喧,問現在客貨多寡,市價如何。陸長波道:“尊駕來得正巧,新近有一湖州客人。投在小行。此人姓趙,也是多年的老客絲貨,現在此處,尊駕先看一看。如若合意,那價銀格外克己便了。”說着起身邀狄公到下首一間,打開絲包看了一會。只見包上蓋了戳記,乃是“劉長發”三字,內有幾包斑斑點點,現出那紫色的顏色,無奈爲土泥護在上面,辨不清楚。狄公看在眼內,已是明白,轉身向馬榮道:“李三,你往常隨胡大爺辦貨,諒也有點顏色。我看這一點絲貨,不十分清爽,光彩混沌,怕的是做繭子時蠶子受傷了。你過來也看一看。”馬榮會意。到了裏面,先將別的包皮打開,約略看了幾包,然後指着有斑點的說道:“絲貨卻是道地,恐這客人,一路上受了潮溼,因此光茫不好。若這一包,雖被泥土護滿,本來的顏色,還看得出,見了外面就知裏面了。不知這客人可在此處?他雖脫貨求財,我們倒要斟酌斟酌。”狄公見馬榮暗中有話,也就說道:“準是在下定價買了,好在小號用得甚多,就有幾包不去,也可勉強收用。但請將這趙客人請來,憑着寶行講明銀價,立即可銀貨兩交,免得彼此牽延在此。”陸長波見他如此說法,難得這樣買賣,隨向吳小官道:“趙客人今日在店內打牌,你去請他即刻過來,有人要收全包呢。”小官答應一聲,匆匆而去。張掌櫃也就起身向狄公說道:“此時天色已晚,過路客人,正欲下店,小人不能奉陪了。”復又對陸長波說了兩句客氣話,一人先行。狄公見小官走後,心下甚是躊躇,深恐此人前來,不是兇手,那就白用了這心計,又恐此人本領高強,拿他不住,格外爲難。只得向馬榮遞話道:“凡事不能粗魯,若我因有了耽擱,不肯在這寨內停留,豈不失了機會?所幸有趙客人在此賣貨,真是天從人願。臨見面時,讓我同他開盤,你們不必多言。要緊要緊!”馬榮知他用意,當時答應遵命,坐在院落內,專候小官回來。不多時,果然前日半路上那個大漢一同進門。
不知此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