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日尋春不見春,杖藜搠破嶺頭雲。
歸來點檢梅稍看,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四句探春詩是張元所作。東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詞,名《柳梢青》,卻又好。詞曰:
昨日出東城,試探暮。牆頭紅杏暗如傾。檻內羣芳芽未吐,草已回春。綺陌斂香塵,點雲靄前村。東君着意不辭辛。料想風光到處,吹綻梅英。
這一年四季,無過是春天最好景緻。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冷謂之“料峭”。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年”。行的路謂之“香徑”,地下飛起土來謂之“香塵”。應乾草正發葉,花生芽蕊,謂之“春信”。春忒煞好。有首詞曰:
韶光淡蕩,淑景融和。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嫋,宮腰細膩。百囀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盡春愁。日舒遲暖澡鵝黃,水渺茫藕香鴨綠。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陰。
春景果然是好。到春來,則那府州縣道,村鄉鎮中,都有遊玩去處。
且說西京河南府又名洛陽。這西京有一縣,喚做壽安縣,在西京羅城外。縣內有一座山,喚做壽安山,其中有萬種名花異草。今時臨安府官巷曰花市,喚做壽安坊,便是這個故事。兩京城官員、士庶人家,都愛栽種名花,曾有詩道:
滿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壯芳芽。
年年三月憑高望,不見人家只見花。
西京定鼎門外,壽安縣路上,有一座名園,喚做會節園,甚次第,但見:
朱欄圍翠玉,寶檻嵌奇珍。紅花共麗日爭輝,翠柳與晴天鬥碧。妝起鞦韆架,彩結築球門。流盃亭側水彎環,賞月臺前花屈曲。幾竿翠竹如龍,繞就太湖山,數簇香鬆似鳳。樓臺側畔楊花舞,簾幕中間燕子飛。
每遇到春三二間,傾城都去這園裏賞玩。
說這河南府衣臺街上,有個開金銀鋪潘小員外,名叫潘鬆。時遇清明節,因見一城人部出去郊外賞花遊玩,告父母也去遊玩。先到定鼎門裏,尋相識的翁三郎,當時那潘鬆來到翁三郎門首,便問:“三郎在家麼?”只見其妻相見道:“拙夫今日清明節,去門外會節園看花。卻也會不多時,若是小員外行得快,便也趕得上。”潘鬆聽得說,獨自行出定鼎門外,迤邐行到這會節園時,正是:
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和。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香羅;嫋嫋輕紅,不若裁成鮮鮮蜀錦。弄舌黃鸝穿繡卉,尋香粉蝶繞雕欄。
這潘鬆尋不着翁三郎,獨自遊玩,待要歸去,割捨不得於路上景緻。看着那青山似畫,綠水如描,行到好觀看處,不覺步入一條小路,獨行半畝田地。這條路遊人希少,正行之間,聽得後面有人叫“小員外”,迴轉看時,只見路旁高柳樹下,立着個婆子,看這婆婆時,生得:
雞皮滿體,鶴髮盈頭。眼昏似秋水微渾,體弱如秋霜後菊。渾如三月盡頭花,好似五更風裏燭。
潘鬆道:“素昧平生,不識婆婆姓氏?”婆婆道:“小員外,老身便是媽媽的姐姐。”潘鬆沉思半晌,道:“我也曾聽得說有個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與家間媽媽相似。”婆婆道:“好見年不見,你到我家吃茶。”潘鬆道:“甚荷姨婆見愛!”即時引到一條崎嶇小徑,過一條獨木危橋,卻到一個去處。婆婆把門推開,是個人家。隨着那婆婆入去,着眼四下看時,原來是一座崩敗花園。但見:
亭臺倒塌,欄檻斜傾。不知何代浪遊園,想是昔時歌舞地。風亭敝陋,惟存荒草綠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紅拂拂。鶯啼綠柳,每喜盡日不逢人;魚戲清波,自恨終朝無食餌。秋來滿地堆黃葉,春去無人掃落花。
這婆婆引到亭上:“請坐。等我入去報娘娘知,我便出來。”入去不多時,只見假山背後,兩個青衣女童來道:“娘娘有請!”這潘鬆道:“有甚麼娘娘?”只見上首一個青衣女童認得這潘鬆,失驚道:“小員外,如何在這裏?”潘鬆也認得青衣女童是鄰舍王家女兒,叫做王春春,數日前,時病死了。潘鬆道:“春春,你如何在這裏?”春春道:“一言難盡!小員外,你可急急走去,這裏不是人的去處。你快去休!走得遲,便壞你性命!”
當時,潘鬆唬得一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潘鬆慌忙奔走,出那花園門來,過了獨木橋,尋原舊大路來,道:“慚愧慚愧,卻纔這花園,不知是誰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卻在這裏。白日見鬼!”迤邐取路而歸,只見前面有一家村酒店。但見:
傍村酒店幾多年,遍野桑麻在地邊。
白板凳鋪邀客坐,柴門多用棘針編。
暖煙竈前煨麥蜀,牛屎泥牆畫醉仙。
潘鬆走到酒店門前,只見店裏走出一人,卻是舊結交的天應觀道上徐守真,問道:“師兄如何在此?”守真道:“往會節園看花方回。”潘鬆道:“小子適來逢一件怪事,幾乎壞了性命。”把那前事對徐守真說了一遍。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專一要捉邪祟。若與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來相侵!”二人飲酒畢,同出酒店。正行之次,潘鬆道:“師兄,你見不見?”指着矮牆上道:“兩個白鷯子在瓦上廝啄,一個走入瓦縫裏去。你看我捉這白鷯子。”方纔擡起手來,只見被人一掀,掀入牆裏去。卻又是前番撞見婆子的去處。守真在前走,回頭不見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歸。不在話下。
且說潘鬆在亭子上坐地。婆子道:“先時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話共你說。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來。”潘鬆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計。”只見婆子行得數步,再走回來:“適來娘娘相請,小員外便走去了,到怪我。你若再走,卻不利害!”只見婆子取個大雞籠,把小員外罩住,把衣帶結三個結,吹口氣在雞籠上,自去了。潘鬆用力推不動;用手盡平日氣力,也卻推不動。不多時,只見婆子同女童來道:“小員外在那裏?”婆子道:“在客位裏等待。”潘鬆在雞籠裏聽得,道:“這個好客位裏等待!”只見婆子解了衣帶結,用指挑起雞籠。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挽住小員外,即時撮將去,到一個去處。只見:
金釘朱戶,碧瓦盈檐。四邊紅粉泥牆,兩下雕欄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宮。
那婆婆引入去,只見一個着白的婦人出來迎接。小員外着眼看,那人生得:
綠雲堆鬢,白雪凝膚。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脣。步鞋襯小小金蓮,十指露尖尖春筍。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萊閬苑人。
那婆子引那婦女與潘鬆相見罷,分賓主坐定,交兩個青衣安排酒來,但見:
廣設金盤雕俎,鋪陳玉盞金甌。獸爐內高熱龍涎,盞面上波浮綠囗本【酉義】。筵間擺列,無非是異果蟠桃;席上珍羞,盡總是龍肝鳳髓。
那青衣女童行酒,斟過酒來。飲得一盞,潘鬆始問娘娘姓氏,只聽得外面走將一個人入來。看那人時,生得:
面色深如重棗,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烈火紅袍,手執方天畫戟。
那個人怒氣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飲宴?又是白聖母引惹來的,不要帶累我便好。”當時娘娘把身迎接他。潘鬆失驚,問娘娘:“來者何人?”娘娘道:“他喚做赤土大王。”相揖了,同坐飲酒。少時,作辭去了。
娘娘道:“婆婆費心力請得潘鬆到此,今做與奴做夫妻。”嚇得小員外不敢舉頭。也不由潘鬆,扯了手便走。兩個便見:
共入蘭房,同歸鴛帳。寶香消繡幕低垂,玉體共香衾偎暖。揭起紅縫被,一陣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結鴛鴦。三次親脣情越盛,一陣酥麻體覺寒。
二人云雨,潘鬆終猜疑不樂。纏綿到三更已後,只見娘娘撲身起來出去。
小員外根底立着王春春,悄悄地與小員外道:“我交你走了,卻如何又在這裏?你且去看那件事。”引着小員外,躡足行來,看時,見柱子上縛着一人,婆子把刀劈開了那人胸,取出心肝來。潘鬆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問春春道:“這人爲何?”春春說道:“這人數日前時,被這婆婆迷將來,也和小員外一般排筵會,也共娘娘做夫妻。數日間又別迷得人,卻把這人壞了。”潘鬆聽得,兩腿不搖身自動:“卻是怎生奈何?”
說猶未了,娘娘入來了,潘鬆推睡着。少間,婆婆也入來,看見小員外睡着,婆子將那心肝,兩個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覺得醉了,便上牀去睡着。只見春春躡腳來牀前,招起潘鬆來,道:“只有一條路,我交你走。若出得去時,對與我娘說聽:多做些功德救度我。你記這座花園,喚做劉平事花園,無人到此。那着白的娘娘,喚做玉蕊娘娘;那日間來的紅袍大漢,喚做赤土大王,這婆子,喚做白聖母。這三個不知壞了多少人性命。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裏牀頭邊,有個大窟籠,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籠裏去,有路只管行,行盡處卻尋路歸去。娘娘將次覺來,你急急走!”
潘鬆謝了王春春,去牀頭看時,果然有個大窟籠。小員外慌忙下去,約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時,只見天色漸曉。但見:
薄霧朦朧四野,殘雲掩映荒郊。江天曉色微分,海角殘星尚照。牧牛兒未起,採桑女猶眠。小寺內鐘鼓初敲,高蔭外猿聲乍息。正是:
大海波中紅日出,世間吹起利名心。
潘鬆出得穴來,沿路上問採樵人,尋路歸去,遠遠地卻望見一座廟宇,但見:
朱欄臨綠水,碧澗跨虹橋。依稀觀寶殿嵬嵬,彷彿見威儀凜凜。廟門開處,層層冷霧罩祠堂;簾幕中間,陰陰黑雲籠聖像。殿後檐鬆蟠異獸,階前古檜似龍蛇。
行進數步,只見燈火燦爛,一簇人鬧鬧吵吵,潘鬆移身去看時,只見廟中黃羅帳內,泥金塑就,五彩妝成,中間裏坐着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着白聖母,都是夜來見的三個人。驚得小員外手足無措。問衆人時,原來是清明節,當地人春賽,在這廟中燒紙酌獻。小員外走出廟來,急尋歸路,來到家中,見了父母,備說昨夜的事。大員外道:“世上有這般作怪!”
父子二人,即時同去天應觀,見徐守真。潘鬆說:“與師兄在灑店裏相會出來,被婆子攝入花園裏去。”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歷歷說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交我走歸,幾乎不得相見!”徐道士見說,即時登壇作法,將丈二黃絹,書一道大符,口中唸唸有詞,把符一燒。燒過了,吹將起來,移時之間,就壇前起一陣大風。怎見得?那風:
風來穿陋巷、透玉宮。喜則吹花謝柳,怒則折木摧鬆。春來解凍,秋謝梧桐。睢河逃漢主,赤壁走曹公。解得南華天意滿,何勞宋玉辯雌雄!
那陣風過處,見個黃袍兜巾力士前來雲:“潘鬆該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徐守真向大員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只可留在敝觀躲災。”大員外謝了徐守真,自歸。
小員外在觀中住了月有餘。忽一日,行到魚池邊釣魚。放卜鉤子,只見水面開處,一個婆子咬着釣魚鉤。嚇得潘鬆丟下釣竿,大叫一聲,倒地而死。急忙救起,半晌重蘇,令人便去清將大員外來。徐守真向大員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請某師父蔣真人下山。”大員外問:“這蔣真人卻在何處?”徐守真道:“見在中嶽嵩山修行。”大員外道:“敢煩先生親自請蔣真人來,捉此妖怪。”徐守真相別了,就行。
且說小員外同爹歸到家裏,只是開眼便見白聖母在書院裏面。忽一日,潘鬆在門前立地,貝見那婆子道:“娘娘交我來請你。”正說之間,卻遇着徐守真請蔣真人來到潘員外門前,卻被蔣真人鎮威一喝,嚇得那婆子抱頭鼠竄,化一陣冷風,不見了。徐守真令潘鬆:“參拜了蔣真人,救你一命!”大員外即時請蔣真人相見。敘禮畢,安排飯食。不在話下。
那蔣真人道:“今夜三更三點,先誅這白聖母。”天色漸晚,但見:
金烏西墜,玉兔東生。滿空薄霧照平川,幾縷殘霞生遠浦。漁父負魚歸竹徑,牧童同犢返孤村。
當夜二更前後,蔣真人作罷法,唸了咒語。兩員神將驅提白聖母來。蔣真人交擡過雞籠來,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圍着。蔣真人喝聲:“放火燒!”移時,婆子不見了,只見一個炙幹雞在籠裏。
看看天曉,蔣真人道:“今卓午時,劉平事花園裏去斷除那兩個妖怪。”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園門首。蔣真人道:“交徐守真將一道靈符,將兩枚大釘,就花園門首地上便釘將下去。”只見起一陣大風,風過處,見四員神將出現。但見:
黃羅抹額,污驂皁羅袍光;袖繡團花,黃金甲束身微窄。劍橫秋水,靴踏狻貓。上通碧漢之間,下徹九幽之地。業龍作過,自海波水底擒來;邪祟爲妖,入洞穴中捉出。六丁壇畔,權爲符吏之名;玉帝階前,請走天丁名號。搜捉山前爲怪鬼,拜會乾坤下二神。
四員神將領了法旨,去不多時,就花園內起一陣風。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風過處,只聽得豁辣辣一聲響亮,從花園裏,神將驅將兩個爲禍的妖怪來。蔣真人道:“與吾打殺,立交現形!”神將那時就壇前打殺,一條赤斑蛇,一個白貓兒。原來白聖母是個白雞精,赤土大王是條赤斑蛇,玉蕊娘娘是個白貓精。
神將打死了妖怪,一陣風自去了。潘員外拜謝了蔣真人、徐守真,自去了。
話名叫做《洛陽三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