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話: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話說宋仁宗朝慶曆年間,去這東京汴梁城離城三十里,有個村,喚做老兒村。村裏有個農莊人家,弟兄二人,姓劉:哥哥名劉添祥,年四十歲,妻已故;兄弟名劉添瑞,年三十五歲,妻田氏,年三十歲,生得一個孩兒,叫名安住,年三歲。弟兄專靠耕田種地度日。
其年因爲旱澇不收,一日,添瑞向哥哥道:“看這田禾不收,如何過日?不若我們搬去路州高平縣下馬村,投奔我姨夫張學究處趁熟,將勤補拙過幾時。你意下如何?”添祥道:“我年紀高大,去不得。兄弟,你和二嫂去走一遭。”添瑞道:“哥哥,則今日請我友人李社長爲明證,見立兩紙合同文字,哥哥收一紙,兄弟收一紙。兄弟往他州趁熟,‘人無前後眼’,哥哥年紀大,有桑田、物業、家緣,又將不去,今日寫爲照證。”添祥言:“兄弟見得是。”遂請李杜氏來家,寫立合同明白,各收一紙,安排酒相待之間,這李社長對劉添祥說:“我有個女孩兒,劉二哥求作媳婦,就今日說開。”劉大言:“既如此,選個吉日良辰,下些定禮。”
不數日完備,劉二辭了哥哥,收拾了行李,長行而去。只因劉二要去趁熟,有分教:去時有路,回卻無門。正是:
旱澇天氣數,家國有興亡;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當日,劉二帶了妻子,在路行了數日,已到高平縣下馬村,見了姨夫張學究,備說來趁熟之事。其人大喜,留在家。
光陰荏苒,不覺兩年。這劉二嫂害着個腦疽瘡,醫療一月有餘,疼痛難忍,飲食不進,一命傾世。劉二痛哭哀哀,殯葬已畢。又過兩月,劉二懨懨成病,醫療少可。張學究勸劉二休憶妻子,將息身體,好養孩兒安住。又過半年,忽然劉二感天行時氣,頭疼發熱。正是:
福無雙至從來有,禍不單行自古聞。
害了六七日,一命嗚呼,已歸泉下。張學究葬於祖墳邊劉二嫂墳上,已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安住在張家村裏一住十五年,孩兒長成十八歲,聰明智慧,德行方能,讀書學禮。一日,正值清明節日,張學究夫妻兩口兒打點祭物,同安住去墳上祭掃。到墳前將祭物供養,張學究與婆婆道:“我有話和你說。想安住今已長成人了。今年是大通之年,我有心待交他將着劉二兩口兒骨殖還鄉,認他伯父。你意下如何?”婆婆道:“丈夫,你說得是。這的是陰騭勾當。”
夫妻商議已定,教安住:“拜了祖墳,孩兒然後去兀那墳前,也拜兒拜。”安住問雲:“父親,這是何人的墳?”拜畢,學究言:“孩兒休問,燒了紙,回家去。”安住雲:“父親不通名姓,有失其親。我要性命如何?不如尋個自刎。”學究雲:“孩兒且住,我說與你,這是你生身父母。我是你養身父母,你是汴粱離城二十里老兒村居住。你的伯父劉添祥。你父劉添瑞同你母親劉二嫂,將着你年方三歲,十五年前三口兒因爲年歉,來俺家趁熟。你母患腦疽瘡身死,你父得天行時氣而亡,俺夫妻兩口兒備棺木殯葬了,將孩兒如嫡親兒子看養。”
不說萬事俱休,說罷,安住向墳前放聲大哭,曰:“不孝子那知生身父母雙亡?”學究雲:“孩兒不須煩惱!選吉日良時,將你父母骨殖還鄉,去認了伯父劉添祥,葬埋了你父母骨殖。休忘了俺兩口兒的撫養之恩!”安住雲:
“父親、母親之恩,過如生身父母,孩兒怎敢忘恩?若得身榮,結草銜環報答!”道罷,收拾回家。至次日,交人擇選吉日,將父母骨殖包裹了,收拾衣服、盤費,併合同文字,做一擔兒挑了,來張學究夫妻兩口兒。學究雲:“你爹孃來時,盤纏無一文,一頭挑着孩兒,一頭是些窮傢俬。孩兒路上在意,山峻難行,到地頭便稍信來,與我知之。”安住雲:“父親放心,休憶念!”遂拜別父母,挑了擔兒而去。
話休絮煩。卻說劉添祥忽一日自思:“我兄弟劉二夫妻兩個都去趁熟,至今十五六年,並無音信,不知有無?”因爲家中無人,娶這個婆婆王氏,帶着前夫之子來家,一同過活。一日,王氏自思:“我丈夫老劉有個兄弟,和侄兒趁熟去,倘若還鄉來時,那裏發付我孩兒?好煩惱人哉!”
當日春社,老劉吃酒不在家。至下午,酒席散回家,卻好安住於路問人,來到門首,歇下擔兒。劉婆婆問雲:“你這後生尋誰?”安往雲:“伯孃,孩兒是劉添瑞之子,十五年前,父母與孩兒出外趁熟,今日回來。”正議論間,劉大醉了回來,見了安住,問雲:“你是誰?來俺門前做甚麼?”安住雲:“爹爹,孩兒是安住!”老劉問:“你那父母在何處?”安住去:“自從離了伯父,到路州高平縣下馬村張學究家趁熟,過不得兩年,父母雙亡,止存得孩兒。親父母已故,多虧張學究看養到今。今將父母骨殖還鄉安葬,望伯父見憐!”
當下老劉酒醉。劉婆言:“我家無在外趁熟人,那裏走這個人來,胡認我家?”安住雲:“我見有合同文字爲照,特來認伯父。”劉婆教老劉:“打這廝出去,胡廝纏來認我們!”老劉拿塊磚,將安住打破了頭,重傷血出,倒於地下。有李社長過,問老劉:“打倒的是誰人?”老劉雲:“他詐稱是劉二兒子,認我又罵我,被我打倒推死。”李社長雲:“我聽得人說,因此來看。休問是與不是,等我扶起來問他。”
李社長問道:“你是誰?”安住雲:“我是劉添瑞之子,安住的便是。”社長問:“你許多年那裏去來?”安住雲:“孩兒在路州高平縣下馬村張學究家撫養長成,如今帶父母骨殖回鄉安葬。伯父、伯母言孩兒詐認,我見將着合同文字,又不肯看,把我打倒,又得爹爹救命。”
社長教安住:“挑了擔兒,且同我回去。”即時領安住回家中。歇下擔兒,拜了李社長。社長道:“婆婆,你的女婿劉安住將看父母骨殖回鄉。”李社長教安住將骨殖放在堂前,乃言:“安住,我是丈人,婆婆是你丈母。”交滿堂女孩兒出來:“參拜了你公公、婆婆的靈柩。”安排祭物,祭祀化紙已畢,安排酒食相待,乃言:“孩兒,明日去開封府包府尹處,告理被晚伯母、親伯父打傷事。”
當日歇了一夜,至次早,安住徑往開封府告包相公。相公隨即差人捉劉添祥並晚婆婆來,就帶合同,一併赴官。又拘李社長明正。當口一干人到開封府廳上,包相公問:“劉添祥,這劉安住是你侄兒不是?”老劉言:“不是。”劉婆亦言:“不是。既是親侄兒,緣何多年不知有無?”
包相公取兩紙合同一看,大怒,將老劉收監問罪。安住告相公:“可憐伯伯年老,無兒無女,望相公可憐見!”包相公言:“將晚伯母收監問罪。”安住道:“望相公只問孩兒之罪,個幹伯父伯婆之事。”包相公交將老劉打三十下。安住告相公:“寧可打安住,不可打伯父。告相公,只要明白家事,安住日後不忘相公之恩!”
包相公見安件孝義,發放各回家:“待吾具表奏聞。”包相判畢,各自回家。朝廷喜其孝心,旌表孝子劉安住孝義雙全,加贈陳留縣尹,全劉添祥一家團圓。
其李社長選日令劉安住與女李滿堂成親。一月之後,收拾行裝,夫妻二人拜辭兩家父母,就起程直到高平具,拜謝張學究已畢,遂往陳留縣赴任爲官。夫妻諧老,百年而終。正是:
李社長不悔婚姻事:劉晚妻欲損相公嗣;
劉安住孝義兩雙全;包待制斷合同文字。
話本說徹,權作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