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到處為人抱不平,方知三俠是英雄。
數杯薄酒堪消渴,山望夾峰足暫停。
且說眾位離了清淨禪林,曉行夜住。那日正走之間,見前面黑巍巍、高聳聳、密森森、疊翠翠一帶高山阻路。北俠問道:「二位賢弟,這不知是什麼山?」丁二爺說:「別是夾峰山罷?」北俠說:「能這麼快就到了夾峰山?他們說到夾峰山,就離武昌府不遠了。」忽然打那邊樹林中出來了一位樵夫,挑了一擔柴薪,頭戴草綸巾,高挽髮髻,穿藍布褲褂,白襪靸鞋,花繃腿;黑黃臉面,粗眉大眼,年過三旬。展爺過去抱拳說:「這位樵哥請了。」那人把柴擔放下,說:「請了。」展爺說:「借問一聲,這山叫什麼山?」樵夫說:「這叫夾峰山。」展爺說:「這可是奔武昌府的大路?」樵夫說:「正是。」展爺說:「借光了。」那樵夫擔起柴擔,揚長而去。他們三位就看見前面有一伙馱轎車輛,馱子馬匹走的塵土多高,繞山而行。又走了不遠,丁二爺看見道北裡一個小酒館,說道:「二位想喝酒不想?要想酒喝,咱們在此處吃些酒再走。」北俠百依百隨。展爺也願意歇息歇息。北俠說:「很好,咱們吃杯酒再走。」就奔酒鋪而來。
到了鋪中,原來是個一條龍的酒鋪。直奔到裡,靠著盡北頭,一張桌子,三條板凳,三人坐了。伙計過來說:「你們三位嗎?」丁二爺說:「不錯,我們三個人。」伙計說:「我們這可是村薄酒。」二官人說:「村薄酒就村薄酒。可是論壺?」伙計說:「不錯,論壺。」丁二爺說:「先要三壺。」伙計答應,拿過四碟菜來:一碟咸豆兒,一碟豆腐乾,一碟麻花,一碟白煮雞子兒,外帶鹽花兒。二爺說:「就是這個菜蔬?」伙計說:「就是這個菜蔬。」二爺說:「沒有別的菜蔬?」伙計說:「沒有別的菜蔬。本是鄉下的酒館,就是這個菜蔬。」北俠說:「就吃這個罷,要吃葷的,上店內吃去。」二爺說:「就是罷。」少刻,把酒燙來,每位一連喝了三壺,終是沒有什麼菜蔬,商量著也就不喝了,打算付了酒錢就要起身。
忽然慌慌張張打外頭跑進一個人來,三位一看那個人,手拿著頭巾,歲數不大,二十上下的光景,面有驚慌之色,身穿藍袍,白襪青鞋,面白如玉,五官清秀,眼含痛淚,進了酒鋪,二目如鈴,口說道:「我渴了!那裡有涼水,我喝點,快著!快著!」過賣說:「在傢伙隔子後頭有大白口缸,缸內有一個瓢子,拿瓢子舀了水,自己喝去。」說畢,用手一指。那人直奔缸去,將要舀水。北俠見他神色忙迫,必然是遠路跑來。倘若跑的心血上攻,肺是炸炸的,若要喝下冷水去,炸了肺,這一輩子就是廢人了。北俠用手揪住說:「你別喝冷水,我們這裡有茶。」那人說:「不行,熱茶喝不下去,我喝的難受。我喝水還得報官去哪!我們相公爺,連少奶奶帶姨奶奶,連婆子丫鬟,馱子馬匹,金銀財寶,全讓他們搶了去了。」北俠問:「什麼人搶去?」回答說:「是山賊。」又問:「山賊在那裡?」回答:「就是這個夾峰山,有山大王連嘍兵,把我家少主人掠去。」北俠又問:「你上那裡去?」回答說:「我去告狀。」北俠說:「你上那裡告去?」又回答:「我打聽屬那裡管,我找他們這裡州縣官去。他得好好的與我拿賊。不然,他這官不用打算著作了。」北俠笑道:「你們有多大勢力,本地州縣官給你們家作哪?」那人說:「我可不是說句大話,襄陽太守是我們少爺的岳父,長沙太守是我們少爺二叔父。」北俠說:「你家相公是施俊施相公麼?」那人瞧著北俠道:「不錯,我少主人是施俊施相公。你怎麼認得?」北俠一驚,說:「有個艾虎,你聽見說過沒有?」
那人說:「那是我們艾二相公爺,此時要有他老人家,可就好了。你老人家知道在那裡不知?」北俠說:「你放心,有我哪,艾虎是我的義子,我聽他說過,與你家少主人結拜。你叫什麼?」書童兒說:「我也聽見我們施相公說過,艾二相公爺的義父是北俠爺爺。」
原來書童就是錦箋,因在長沙遇難,有知府辦明無頭案。假金小姐丫鬟,邵二老爺的主意,就與公子成親。後來才與金大人那裡去信。正是父女母女在黑狼山下相認。以後到任,王夫人帶著金牡丹,與老爺說明,要上長沙見見那金小姐是誰。金知府也就點了頭,叫他母女帶了婆子、丫鬟等到長沙。佳蕙就上了弔了,多虧錦箋報與相公爺知道,方才解將下來。也對著金小姐寬宏大量,倒是苦苦的解勸。又是邵二老爺的主意,真的也在此處完婚。有百日的光景,施大老爺來信,病體沉重,急急的回家,若要來晚,大老爺命就不保,故此施俊、金小姐、佳蕙一同起身。好在小姐與佳蕙不分大小;佳蕙也好,不忘小姐待他這個好處,三個人十分和美。馱子上許多的黃白之物。駝轎上是金牡丹,那個駝轎是佳蕙,馬上是施俊,引馬是書童兒錦箋。將到山口,有鑼聲響,不多一時,寨主、嘍兵全出來了。一家寨主大王,三四十嘍兵出山口,就把書童兒嚇的墜馬,裝死不動。見嘍兵趕馱子上山,連相公俱都被捉。錦箋就跑,跑不甚遠,口乾舌燥,奔了酒鋪,求口水喝,被北俠揪住一問方知。
書童兒也知道北俠,急忙跪下與歐陽爺叩頭,又問:「那二位是誰呀?爺爺。」北俠笑道,說:「這孩子真聰明。也罷,與你見見。這是茉花村的丁二爺,這是常州府展護衛老爺。」錦箋又與二位叩頭,說:「三位爺爺,求你們三位搭救我主人,不知行與不行?你們三位若寵著我們艾相公爺,能格外恩施,要全將我們相公、少奶奶救出山來,不但我,就是我們家的老爺,一輩子也忘不了幾位爺爺的好處。」丁二爺先說:「你也不用去報官。我也不是說句大話,勿論那山賊寇頂生三頭,肩生六臂,有姓丁的一到,準能把他那山寨碎為齏粉。」立刻就把過賣叫來算帳,遂急給了酒錢,就催著南俠、北俠起身。歐陽爺攔住說:「不可。」隨叫過賣問道:「伙計,我問你,這座山可是夾峰山不是?」過賣說:「是夾峰山。」北俠問:「此山有多少山賊?」伙計說:「這座山先前一個山賊也沒有,如今日子不多,有了山寇。聽人說,有三個山王寨主,嘍兵共有四五十人。可也不傷害過往的行人,也不搶男掠女,也不放火殺人,也不下山借糧。山上可是有賊,這一方沒報過案。」丁二爺說:「你們別是一手兒事罷。這裡現有他家的相公、少奶奶,連婆子、丫鬟都搶上山去了,你還說不劫奪人?」過賣說:「爺台,你真會說。我們這小鋪多了沒有,正開了三四十年,與山賊同類,早就讓官人辦了,能到如今?」北俠說:「你不用聽我們二爺的。我問你,這山上寨主姓什麼,你知道不知道?」過賣說:「我們要說出來,更是一手兒事了。」北俠說:「你不必多心,我與你打聽打聽。」伙計說:「我們這裡是個酒鋪,在此喝酒的常提他們。聽人家說,大寨主叫玉貓展熊飛。」這三人聽了大笑,問說:「叫什麼玉貓展熊飛?這二寨主哪?」回答說:「叫徹地鼠韓彰。」三人聽說叫徹地鼠韓彰,問:「三寨主哪?」回答道:「三寨主不大記得了。」丁二爺說:「這可不能不管這個事了。」展爺說:「你們不管,我也要得管。不然這事到了京都,我應當奏參。」給完了酒錢,多給了些伙計的零錢。
三位出來,帶著錦箋。書童暗喜,想著相公有了救星了,水也沒喝,也不渴了,跟著就走。拐了兩山彎,北俠叫他帶路找山口,書童答應。正走之間,見太陽西垂,東邊一片松柏樹,對著日色將落的時候,照定松樹,碧英英的好看。耳邊忽然有人念聲「無量佛,原來是三位施主,貧道稽首」,過去了。三人回顧,是一段紅牆,有個硃紅的廟門,高台階上站定一位老道。看看有些奇怪,穿一件銀灰色的道服,銀灰色的絲縧,銀灰色的九梁純陽巾,迎面嵌白玉,雙垂銀灰色飄帶,蹬一對雙臉銀灰道鞋,白布襪子;手拿拂塵,面如美玉,兩道細眉,一雙長目,皂白分明,五形端正,唇似塗硃,牙排碎玉,大耳垂輪,三綹短髯,細腰闊背,精神足滿,透出了一派的仙風道骨,念了聲「無量佛」。北俠一見,暗暗的就有幾分喜愛,見他念了一聲佛,說:「三位俠義施主,焉有過門不入之理?請在小觀吃杯茶。」北俠聽那人稱三位俠義,只當認得丁展二位;丁展二位以為老道認的北俠哪。三人對猜,故此全是一口同音說:「道爺請了。」老道再三苦讓,三位也就點頭進了廟門,直奔鶴軒,連錦箋也進了屋子。
三間西房,迎門一張佛桌,懸著一軸紙像,是一位純陽老祖;桌上有五供,銅香爐內有白檀。三位落坐。道爺在對面相陪,言道:「未能領教三位施主貴姓高名,仙鄉何處?」歐陽爺自思:「原來老道全不認得,假充熟識。」北俠說:「道長仙爺,若問弟子,我乃遼東人氏,複姓歐陽,單名一個春字,人稱北俠,號為紫髯伯。」道爺一聽,又念聲:「無量佛!原來是歐陽施主,小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皓月當空,自恨無福相見,今日得會尊容,實是小道的萬幸。無量佛!這位哪?」展爺說:「小可常州府武進縣玉杰村人氏,姓展名昭,字是熊飛。」老道大笑,說:「原來是展護衛老爺,可稱得起朝野皆知,遠近皆聞,名昭宇宙,貫滿乾坤。今日光臨小觀,蓬蓽生輝。無量佛!這位呢?」丁二爺說:「我乃松江府華亭縣茉花村的人氏,姓丁雙名兆蕙。」道爺說:「原來是雙俠。貴昆仲之大名,誰人不知,那人不曉,名傳天下,四海皆聞。今日三位大駕光臨,真是小道之萬幸。無量佛!」遂喚小老道獻茶。北俠問道:「弟子未能領教道長仙爺的貴姓?」老道說:「小道姓魏,單名一個真字。」北俠說:「莫不是人稱雲中鶴魏道爺,就是尊駕?」老道回答說:「正是小道的匪號。」北俠說:「原來是魏道爺,弟子也是久聞大名,只恨無福相會。今日在寶觀相逢,是我等不幸中之大幸矣。」
說畢大笑,暗看展、丁二位一眼,就知道沈仲元與他是師兄弟,他在此處,不必說沈仲元定在他的廟內,掩藏著了大人的下落。可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