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话剧)


时 间 一九六○年六月,午前十一时。


地 点 纽约某小街上小酒馆内。


人 物 贾克——酒馆伙计,二十七岁。


查里——退役军人,四十岁。


吉姆——小商人,三十五岁。


玛丽——暗娼,二十多岁。


安地——青年工人。


海兰娜——女青年工人。


黑人——三十岁。


警察——二十多岁。



〔幕启:钟声隐隐敲十一下,酒馆刚开门。贾克正拂拭桌案,听见钟声,看了看壁上挂钟。查里与吉姆挽臂而来。


  贾克 早安!早安!

  查里 早,贾克!

  吉姆 早!

  查里 看在上帝的面上,救救命吧,贾克!快渴死喽!(“渴死”谓想喝酒也)

  贾克 (指钟)刚刚十一点!这个钟还快着两分!

  查里 刚十一点?我从夜里十一点就渴得想杀人!(颓然坐在柜外小凳上)

  吉姆 杀人也没用!酒馆十一点开门,这是法律!(也坐下)

  查里 哪个混蛋定的这混账法律?快点,贾克!

  贾克 照旧?(谓仍喝经常喜爱的酒也)

  查里 别费话!

  贾克 你也照旧?吉姆先生!

  吉姆 (点点头)哪个混蛋定的混账法律?议员们!

  查里 都该杀,一个不留!

  吉姆 我的好上尉,我们讲民主啊!

  查里 民主个蛋!要是把事情全交给我们军人办,世界早就全是美国的了!

  吉姆 能够那么简单?请注意,我可并不完全满意咱们的议会!

  查里 你爱信不信,给我一条战舰,三百名精兵,我就能在一个星期内拿下来全部中国!有绝对的把握!贾克,快点!

  贾克 就来!上尉!

  吉姆 我承认你的勇敢,可是,唉!军费已经够大的了!

  查里 什么?(嗅)

  吉姆 你闻什么呢?白兰地味儿?我还没喝呢!

  查里 你的话有点共产党味儿!

  吉姆 是吗?没有的事!你还不明白我:一个地道的美国公民、忠实的商人,绝对反对共产党!

  查里 听我告诉你两句好话,老朋友!不管你怎么反对共产党,只要你抱怨军费大,说什么希望和平,警察就会跟上你,说你是共产党!你留点神,老伙计!

  吉姆 可是,你知道,二三年前,你每到我家来,我那个“老姑娘”(妻)总有酒有肉地招待你吧?

  查里 的确一点不假!玛姬是个天下少有的好样的小娘儿们!

  吉姆 近来呢?我简直不敢再约你来,怕叫玛姬为难呀!告诉你,查里,我那个小买卖,出不去二年,准垮!

  查里 上帝保佑你,不能!

  吉姆 请原谅我这么说:近来上帝好像不大爱管我的事儿了!你看,那些大公司越来越大,我早晚得收了自己的小铺,给大公司当小职员去,假如人家肯要我!进了大公司,我连喝口酒的自由就都没有喽,只要我喝了半杯白兰地,监督员就能由二里地以外闻出来,不是臭骂,就是开除!军费,大公司,要了我的命!

  查里 你太悲观!你应当想想,咱们要是把全世界都拿过来,凭你的本事,上哪儿去不发大财呀!你就说,当初我的舅舅,老哈利,在乡下偷了人家的马,叫人家割掉了一个耳朵,是——左耳;不,也许是右耳;记不清了,好在没关系,反正是他的耳朵!他呀,耳朵上了点药,就跑到上海去,一下子就发了大财!光是明朝的磁器,有个明朝吧?

  吉姆 大概有,我说不清!

  查里 没关系!那些磁器,拒说,就是古玩!他弄回来八大箱子!

  贾克 (拿了酒来)威士忌,上尉。白兰地,吉姆先生。

  查里 (端起杯)吉姆,你的(健康)!

  吉姆 (也举杯)你的!

  贾克 等等!别破坏了老规矩!还没赌这头一杯算谁的呢!(即谁付账)

  查里 先喝后赌,渴得厉害!(一饮而尽)啊!说吧,吉姆,今天赌什么?(把杯子推向贾克)满上!

  吉姆 赌什么呢?这两天运气不佳,昨天会让七岁的小侄女赢了我五毛钱去!

  查里 贾克,你足智多谋,给出个主意!

  贾克 (斟酒)赌这个瓶子里的酒,还能够倒几杯?

  查里 没意思!有我在这儿,待会儿那个瓶子就全空!还是吉姆说吧!

  吉姆 玛姬一个星期总看一次报,比我多知多懂!她说呀……

  查里 越看报越什么也不懂,我向来不白费那个工夫!她怎么说的?

  吉姆 她说总统要上日本去。又说呀,也许不去。

  查里 头一杯就赌这个!总统上日本,你输;不上日本,我输!贾克,你替我们记住!

  贾克 (忍笑)是啦,上尉!

  吉姆 老朋友,你这是占我的便宜呀!咱们的总统要上哪儿去,谁能拦住他呢?

  查里 也不尽然!万一临时总统有点病,不就去不成了吗?既要赌,就得碰运气,连打仗也是这样!我打过仗,我知道!你要狠狠地下大注,就许一下子把敌人吓回去,你就赢了!

  贾克 敌人要是不吃那一套,死干呢?

  查里 那,那就再说吧!老朋友,站起来!我们为了总统到日本去,干这一杯!(饮)想想看,总统见着岸信介,说:岸信介呀,你有出息,你乖!来人呀,赏他五块美元!

  吉姆 五块?那不少点吗?

  查里 一点不少!那是个表示,懂吧?岸信介要没有咱们撑腰,他就会作上首相?没有的事!咱们总统踢着他走,他都得连连谢恩,不用说还赏给他五块钱了!再说,总统花五块钱,不会吃亏呀!岸信介招待总统,还不吃一百块美元的一顿饭?光说一顿饭,总统就赚回九十五块来!贾克,满上!

  贾克 你已经喝了第二杯,可还没赌呢!刚才赌的是第一杯。(又斟满)

  查里 吉姆,再赌什么?

  吉姆 听说呀,日本的工人、学生什么的不欢迎……

  查里 不欢迎谁?

  吉姆 不欢迎艾克!

  查里 工人、学生不欢迎艾克?他们是找死!嘿!我要是能跟总统去够多么好!摆上机关枪,没人敢不欢迎艾克!告诉你,吉姆,那些红脸的,黄脸的,黑脸的男女都怕的是枪,爱的是美金,摆上机关枪,他们就都打哆嗦!乘这个劲儿,再往地上扔点钱,他们马上喊艾克万岁!算了,算了,这第二杯就算你输了,吉姆!总统必定大受欢迎,就跟我现在是喝威士忌一样准确!贾克,记住,第二杯他输了!(又喝干)

  贾克 你喝的可是第三杯!这杯又该怎么赌?

  查里 还是你说,吉姆!

  吉姆 我就听到了那些,没的说了!

  查里 没关系,让我动动脑筋!虽然我不看报,我可是知道一切天下大事!你就说孔夫子吧……

  吉姆 谁是孔夫子?哪一家公司的?

  查里 我不准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可是我记得他说过……

  吉姆 他说过什么?

  查里 他说呀:反共的都是为了自由,不拿美金!反对美国的都是拿了共产党的钱!你记住这句话,太深刻!孔夫子,必定也爱喝威士忌;要不然,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来!

  吉姆 这跟咱们赌这一杯酒有什么关系?告诉你,一听见深刻的话呀,我就喝得不痛快!

  查里 恰恰相反,我越喝多了,想的越深刻!

  贾克 能有多么深刻?上尉!

  查里 深刻到……敢想杀人!

  贾克 真的?

  查里 一点不假!不过,你先别害怕,不管我怎么深刻,还不至于想杀你!要是我正深刻的不得了,看见个黑脸的,或是黄脸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我已经有点深刻,我就想:上帝造人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所以造出些黑脸的、黄脸的家伙来!你们看,这深刻不深刻?

  吉姆 我不知道上帝喝醉过没有,还先说怎么赌这杯酒吧!

  查里 对,就这么赌:日本工人、学生要真敢不欢迎艾克,一定是拿了共产党的钱!

  吉姆 哪一国的共产党呢?

  查里 你这个不明白世界大势的人啊,真没办法!哪一国的?中国的!

  吉姆 为什么单是中国的呢?

  查里 你这个没有学问的人哪,真要命!中国人、日本人不是长的差不多吗?一个中国人跟一个日本人站在一块儿,你能分得出来,谁是谁吗?

  吉姆 那可不容易!大概他们的话也一个样吧?

  查里 一样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一个美国人,走遍天下,说美国话就够了!

  吉姆 人家要是不懂咱们的话呢?

  查里 掏美金嘛!美金会说万国的话!我觉得这又很深刻!你们觉得怎样?

〔玛丽扭了进来。


  玛丽 嗨喽,贾克!

  贾克 嗨喽,玛丽!

  玛丽 嗨喽,查里!你还没死哪?(要坐在查里与吉姆之间,吉姆有点不安)

  查里 (把她拉到一旁去)你老老实实坐在这儿!我的朋友吉姆是规规矩矩,有了家庭的人!贾克,给她一杯啤酒,算我的!

  玛丽 留着你的啤酒吧!(自己掏出钱来,拍在桌子上)贾克,“金”(极凶的烧酒),不兑水!

  吉姆 我说,太太,啊,姑娘!

  玛丽 我既不是太太,也不是姑娘,叫我玛丽好啦!

  吉姆 是!玛丽,你这么年轻,又是姑娘,啊,玛丽,“金”恐怕太厉害了吧?

  玛丽 厉害也得喝,不厉害也得喝,为什么不喝厉害的呢?

〔贾克给她酒——一小杯。她一饮而尽。


  吉姆 好家伙,真行!

  玛丽 喝也死,不喝也死,谢谢你的夸奖!(对查里)嗨,大个子,来根烟抽抽!(凑过来,取烟,查里给她点上)谢谢!大个子,你今天怎么赌的?

  查里 今天赌的深刻,有政治意义!

  玛丽 大个子,你越关心政治,政治越坏!说吧,怎么赌的?

  查里 赌艾克到日本去不去。

  玛丽 乖乖!赌他去不去?(狂笑起来)

〔安地和海兰娜进来。一直等玛丽笑完,才说话。


  安地 两个啤酒。(与海娜分坐在小桌旁)

  贾克 (也在笑)早!两个啤酒。

〔玛丽回原处,又笑起来。


  查里 你这个疯娘们,有什么可笑呢?

  玛丽 哎呀,哎呀,我的天!他,他已经回来了!

  查里 谁回来了?

  玛丽 你说的是谁呀?

  查里 疯娘们,你打算骗我吗?

  玛丽 我骗你干吗?他上日本,我干这一行!他不上日本,我也干这一行!

〔贾克送去啤酒,低声和安地嘀咕,笑了笑。


  吉姆 玛丽说的有点味道,大概没骗咱们!贾克,你看了报没有?玛姬看的是一星期以前的。

  贾克 我天天看报,可不敢说明白天下大事!

  查里 别费话!说艾克到底上了日本没有!

  贾克 他要去!

  查里 第一杯我赢了!

  贾克 可是没去成!

  查里 临时生了点病?

  贾克 日本人民不许他进去!

  吉姆 要去不等于真去,第一杯我赢了!进不去日本,第二杯我又赢了!

  查里 贾克,我不许你造谣生事!

  贾克 (从柜台下面拿出几张报来)诺!报纸为凭,你自己看!

  查里 (把报纸推开,严肃地立起来)朋友们,问题严重了!请你们用真诚的爱国心考虑考虑吧!想当初,我在军队里的时候,在世界所有的地方,特别是东方,我的头顶着天,脚震颤了地,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美国军人!我要娘们,不必说话,就送上前来。我看谁不顺眼,用不着我说,他就趴下,请我踢他的屁股。那就是美国的光荣,力量,威风,文化!怎么,现在日本小矮子不准我们的总统、首脑、领袖,进去?不能容忍!不能!上帝保佑我们,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叫那些敢污辱我们首脑的家伙们尝尝我们的新武器!我们有的是导弹、氢弹、原子弹!(等着大家鼓掌,但谁也不动)玛丽!你连鼓掌都不会了吗?鼓!我给你一杯酒喝!

  玛丽 我已经不会给任何人鼓掌,大个子!不管你说什么,议员说什么,总统说什么,反正我得干我这一行!我不叫人家占点便宜,谁也不白给我一分钱!你说美国光荣,光荣不到我的头上来!你们去占外国人的便宜,也没有我的份儿!我在华盛顿、纽约,跟我在东京、马尼拉一样,都干这一行!再见吧,大个子,希望你也看看报!再见,贾克!(下)

〔安地与海兰娜给玛丽鼓掌。


  查里 你们这是干吗?

  安地 给玛丽鼓鼓掌!

  查里 我不准你鼓掌!犹太人!

  海兰娜 我们有鼓掌的自由,这个地方并不属你管!

  安地 我不是犹太人,是犹太人你也管不着!

  查里 我为美国打过仗,我是军人,我在哪儿,哪儿就属我管,而且专管犹太人!(要过去打架)我一拳揍你这样的六个!

  安地 你多么有文化呀!

  吉姆 (拉住查里)算了!算了!为什么找不痛快呢!

  贾克 先生们,都少说一句!都是朋友,何必呢?

  吉姆 查里,我看哪,我那个小铺子是垮定了!新武器越多,税越重,小买卖越不好作!

  查里 个人那点小事算什么!你得为国家牺牲个人!

  吉姆 是呀,我已经快穿不上裤子啦!唉!算了,不再谈那个!贾克,第三杯怎样?

  贾克 你输了!(指报)《纽约时报》上说:中国共产党用金钱收买日本工人、学生,进行反美活动!

  查里 你看怎样?你看怎样?我深刻不深刻?

  吉姆 收买了多少人啊?

  贾克 连工人带学生,两千多万!

  吉姆 两千多万人?那得多少钱哪!中国出得起吗?

  贾克 那,你自己想想吧!

  吉姆 对!回家问问玛姬去!我那个老姑娘什么都懂!好吧,我一次,他两次,贾克,拿去!(给钱)

  查里 (也给钱)告诉你,吉姆,今天我输的窝囊!不在乎这几个钱,这口气不好咽,真想揍谁一顿!(立)总统进不去……贾克,下次你要再藏着报纸,故意叫我赌输了,我准会揍扁了你!再见!(往外走)

〔黑人捂着肚子进来。


  黑人 老板!

〔贾克摆手,示意黑人等一等。


  查里 你干吗?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黑人 我知道!可是我肚子疼,要点白兰地!

  查里 你肚子疼,我会叫你脑袋也疼!(用拳比画)

  黑人 好人,别打!要打,等我肚子好了再说。这么打,不公平!

  查里 什么?不公平?对你没人会讲公平!你就是挨揍的货!(一拳挥出)

〔贾克往前跑,已迟,黑人倒下。


  吉姆 (拉查里)走吧!走吧!犯不上跟个黑小子动气!

〔安地和海兰娜赶来。她蹲下,看黑人受伤没有。


  安地拍了拍查里的肩。

  查里 干什么?

  安地 告诉你,不准随便打人!

  查里 什么?哈哈!黑人就不算人!

  安地 我看你这样的白人也不算人!

  吉姆 查里,走吧!

  查里 你能叫我,美国的男人,丢了荣誉吗?(冷不防挥拳)

  安地 (让开拳,回击)去你的吧!混蛋!(查里倒下)

〔贾克急去拿白兰地。吉姆蹲下,招呼查里。警察进来。


  警察 怎么回来?聚众斗殴,扰乱治安?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贾克 (端着两小杯白兰地)我,警部!

  警察 怎么回事?

  贾克 没事!没事!他(指黑人)肚子疼,倒下了,我这儿给他点白兰地!(把酒递给海兰娜)

  警察 (指查里)他呢?

  贾克 也肚子疼,倒下了!我也给他点白兰地!(要过去,被警察拦住)

  警察 不能那么巧,都肚子疼!

  贾克 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把一张钞票暗递给警察)白兰地要是不行,还真得请大夫呢!

  警察 事情可也有碰巧了的时候!好好照应他们,别叫他们再……肚子疼!(下)

  贾克 是啦,警部!(把酒送交吉姆)

〔安地与海兰娜扶起来黑人。


  海兰娜 怎么样啦?

  黑人 谢谢!我有报仇的那一天!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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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类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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