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话剧)
时间 一九五一年冬,“三反”运动开始。星期日上午。
地点 北京某胡同,王立言家里。
人物 王立言——男,五十多岁。以前作过机关里的小职员,现在是街代表,知道些新社会的情形。
王明真——女,十八岁,立言的女儿,高中学生,青年团员。
王保初——男,三十五岁,立言的大侄子,在某机关庶务科作科员(留任),思想改造未能彻底。
郭莉芬——女,三十二岁,保初的老婆。当初,娘家阔绰,染了恶习,至今不能尽改。
王保今——男,二十五岁,立言的二侄子,保初的胞弟。青年团员,纯正爽快,在某机关作科员。
薛中——男,三十多岁,保初的同事,开朗正直。
〔幕启:一间堂屋,三面有门。屋中摆设相当简单,但处处干净。明真拿着块抹布,东擦擦西掸掸的。立言面对壁上的一张旧图画呆呆地立着。
王明真 (满意了屋中的整洁)得!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到底比往年您过生日那么乱讲排场,铺张浪费好!爸,您说是不是?
王立言 (慢慢转过身来)是!是这么简单朴素好!明真,我的确是比不了你们年轻的人了!
王明真 怎么?本来您是老头儿嘛。
王立言 我是说:社会上一有什么运动,你马上就起劲,唯恐落在后边。
王明真 不那样,还配作个团员吗?
王立言 就是说!你看,“三反”运动刚这么一开头儿,你马上就把反贪污、反浪费,挂在嘴上了!
王明真 岂止是挂在嘴上,我还得认真地去参加这个运动呢!平日,在学校里,我看见一个粉笔头儿都急忙捡起来!可是,我还得好好检讨自己,不能光为捡粉笔头儿就自满自傲。对于贪污、浪费,不管是学校里、学校外的,我知道就检举,丝毫不能含糊!比如说,爸,您要是贪了赃,我也照样的办!
王立言 好家伙,幸而我好几年没作事了!
王明真 可是,您往年作事的时候,准就完全一清二白吗?
王立言 哼!在旧社会里,谁能,谁能完全出淤泥而不染呢?
王明真 (有点淘气地)啊!教我问住了吧?得啦,您好好坐下,(搀他坐下)我给您行礼!(行礼)爸,我还得送给您一点礼物!
王立言 (感慨,也感动)还有礼物?你天天辛辛苦苦,下了学还得伺候我!我要是没有你这么个好女儿呀……唉!送给我礼物?我应当给你点东西!
王明真 我这点礼物呀,爸,可不是拿钱买来的,而且有钱也买不到!
王立言 这又跟我变什么戏法儿呢?
王明真 不是戏法儿,是好礼物!我请您细细检查检查旧社会那些毁人的恶习;想明白了,您就不再舍不得旧日的臭排场,臭讲究,也就一扑纳心地爱咱们的新社会了!这就是我给您的礼物!
王立言 好礼物!可是我并没有恋恋不舍地想念旧日的风光啊!
王明真 您没有?您当是我没看见哪?
王立言 你的一对小眼睛看见了什么?
王明真 您刚才没对着那张画儿发愣吗?往年,您不是老在画儿前面摆起老寿星、红蜡烛,跟三盘子大红苹果吗?
王立言 这张画儿跟了我二十多年了,一端详它自然……
王明真 自然想起以前过生日的光景,又是铺张又是排场的,又忙着招待客人又收礼物的,是不是?
王立言 小眼睛真尖哪!我干不过你!
王明真 把您的老思想轰出去,全换上新的,您就干得过我了!
王立言 就那么办!明真,新思想啊,我有了一点;就是一想到好酒好菜呀,我就犯了馋!我在旧社会里并没有大毛病,可是吃点喝点,讲个小排场,倒是免不了的!这可以算是坦白吧?
王明真 可以。就是还不够深刻!(笑)
〔院中郭莉芬尖锐地喊:“叔父,拜寿的来喽!”
王明真 (往外迎)大嫂!大嫂!(至门口)大哥也来啦?
〔保初夫妇上,他拿着一大包水果;明接过包来。
王立言 今年我实行节约,你们何必多礼呢?
王保初 (神情不安,强作镇定)正赶上星期天,还能偷懒不来?叔父,请坐吧,我们给您行礼!(和芬一同行礼)
郭莉芬 叔父您硬硬朗朗的吧!
王立言 谢谢你们啊!你们干吗还花钱买来东西呢?你们看,我今天连老寿星、红蜡烛都没摆出来!
王明真 真的,大哥,咱们是一家人,干吗多这个礼!您那儿难道还没开始“三反”学习吗?
王保初 刚开始,我们的机关里大概不会有多大毛病!(去打开包儿)
郭莉芬 往年叔父的生日都过得那么热闹,今年也不能太清锅子冷灶的!我的主意,给他老人家买几个苹果来,平平安安,借个吉利!
王保初 (打开了包)叔父您看,可是真漂亮!明妹,给我拿两盘子去。
〔明入室内取盘子。
郭莉芬 还是摆上老寿星、红蜡烛,再把苹果供上,才像个样子!
王立言 不用!不用!买对大红蜡烛既没有用,又费钱,不是浪费吗?大家节约,我老头子也不能落后。连这样,明真还批评我呢!
〔明拿着盘子出来。
王明真 我要不批评您,爸,我就不算您的好女儿喽!不是吗?(摆果子)大嫂,我也得批评您!
郭莉芬 批评吧!这个耳朵进来,那个耳朵出去!
王明真 您根本不该买礼物,即使买也不该买这么多!这点东西得花好几万!
郭莉芬 老人家不是一年才过一回生日吗?
王立言 明真,一个盘子里摆几个就行了,剩下的教保初拿回去,给孩子们吃。保初,明真说得对,不该买这么多!
〔明在每盘里摆了几个,把其余的包起来。
郭莉芬 (撒娇地)叔父看您这个小气劲儿!
王明真 别怪我说呀,大嫂,您过日子确是有点大手大脚的!
郭莉芬 哼!当初我在娘家,娇生惯养的,享受惯了,现在娘家不行啦,我也不能不学学怎么过日子啦。
王立言 那才对!刚才明真还告诉我,教我把老思想完全扔在一边,莉芬你也得那样。我们王家呀,没有大红大紫过,可是总算个读书明理的家庭,可别在这回“三反”运动里因为生活不检点,闹出笑话来。保初,你想是不是?
王保初 (敷衍地)叔父自管放心,我这二年自己觉着还有点进步。
郭莉芬 (想把话岔开)明妹,待会儿吃什么呀?
王明真 节约饭!可有爸爸跟大哥半斤酒。什么时候啦?(见芬看腕上,也过去看)喝!大嫂的手表漂亮啊!
郭莉芬 (掩饰)还不是那个多年的老玩艺儿,谁还买得起新的!
王立言 饭好坏吧,多弄点,老二也会来吧?
王明真 我弄饭去。保今二哥一定来,昨天他给我打了电话。(出去)
王保初 芬,你不帮帮明妹去?
王立言 (见芬不大愿意去)她一个人能作,反正又没有七碟子八碗的。
〔拍门声。
王保初 (看叔父要去开门,拦住他)我去!我去!(跑出去)
郭莉芬 也许是老二吧?
王立言 不是!自己家里,他干吗拍门。
〔明真在院中问:“谁呀?谁呀?”保初回答:“有人送来点礼物。”保初拿着四样礼物进来——两瓶酒,一盒茶叶,一件衣料,一匣点心。明真跟进来。
王明真 谁送来的?谁送来的?
王保初 刘掌柜的。(把礼物放下)
郭莉芬 得!老人家真有点口福!(过去一一的细看礼品)
王明真 奇怪!难道刘掌柜不晓得节约运动、“三反”运动,还送这么多的礼物?爸,咱们不便收下吧?
王保初 他派人送来的,人已经走了。
王明真 那倒没关系,咱们不会送到铺子去?
王立言 这倒教我为了难!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我的老朋友。去年我的生日,他亲自送来一份礼,咱们可是收下了。保初,你不是在这儿见着他了吗?
王保初 是呀!他倒是规规矩矩的买卖人!
郭莉芬 他给您送礼,总是不忘旧的意思,您是他父亲的朋友。您又不作官又不拿权的,他还能运动您吗?
王明真 爸,去年您过生日的时候,还没有“三反”运动,所以咱们马马虎虎地收下了。今年可跟去年大不相同了!再说,今年这份礼比去年的还重!去年他亲自来的,今年他派人送来,为什么呢?我看,这其中必有点缘故!
王立言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可是猜不透里边的意思。莉芬说得好,他不能是来运动我!
王明真 不管怎样吧,咱们不应当收下!您是街代表,可得特别留神!现在容易措辞:“‘三反’运动里概不收礼。”不就完了吗?大哥你说呢?
王保初 (不大起劲)也有理,也有理!
王明真 (见大嫂还看那些礼物)大嫂,别紧自看啦,提点意见!
郭莉芬 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你一定问我呢,我是这么想:他老人家爱喝点好茶好酒,咱们又不能多孝敬,何不教他老人家享受这一点呢?你看,两瓶酒还是真正的竹叶青!
王立言 莉芬,你说得不错,我的确爱吃口好的,喝口好的;我因为摸不着好酒好菜,还跟明真发过脾气。可是,我并没白作街代表,今天我看着这点礼物觉得别扭!别扭!就是吃下去,我也不会享受!
王明真 等保今二哥来了,咱们再问问他有什么意见。假若他也同意送回去,就送回去,好不好?
王保初 (搭讪着)对,这是民主作风。
郭莉芬 (欲快点结束这一场)算了!什么民主作风?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讲民主?明妹,还是忙你的正经事去吧,别耽误了他老人家过生日。走,咱们做饭去。(要往外走)
王明真 您别动,我一个人做得了。(往外走)
郭莉芬 那么好,我帮你收拾一下。
〔芬没往外走,反而走向礼物去,要打开点心匣子。
王保今 别动,莉芬!
〔明站住了。
郭莉芬 我要看看里边是什么点心!
王明真 大嫂,您这是什么意思?(把点心匣子移开)您三十多了,不是小孩子了!
郭莉芬 哟,明妹,看你这张嘴,可真厉害呀!
王明真 爸,我这也许是神经过敏:您说不会有人运动您,您的两个侄子可都是机关干部呢!
王保初 明真,你确是有点神经过敏!你想想看,刘掌柜要是运动我,何不把东西送到我家里去?
王明真 大哥,您可是在庶务科里作事。
王保初 干脆你怀疑我,是不是?
王明真 怀疑也不是无缘无故。您看,我一转脸,大嫂要把匣子拆开;拆开怎么再送回去?她明明要造成既成事实嘛!
郭莉芬 明妹,你的心眼可太多了!我也跟叔父一样,没别的毛病,就是有点嘴馋!
王明真 我也不明白,您哪儿来的那么好的手表,那值好几百万!
郭莉芬 (怒)你这明明是污辱我!叔父,我们两口子好心好意来给您拜寿,怎么妹妹就这么对待我们呢?
王立言 保初,莉芬,都别生气!她总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还不容让她一步?再说,她可是个要强的孩子,你们别怪她心直口快!
王保初 都是自家里人,我不会怪她!
王立言 明真,你还做饭去吧!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许你们拌嘴!
王明真 大哥,大嫂,我也许错疑了你们,可是这点疑心是出于爱政府,爱国家,爱你们的热诚!这不单是可原谅的,而且是应该的,请你们别恼了我!(回身要出去)
〔保今与薛中进入院内,明真首先看见了他们。
王明真 (又回来)爸,二哥来了。
王保今 (同薛中上)叔父,这一回我可没忘了您的生日!(握手)
王立言 好孩子!
王保今 (介绍)叔父,这是薛中同志,大哥的同事。明真,(握她的手)薛中同志。(薛中与明握手)大哥!(握手)大嫂!(握手)
王保初 不用给我介绍了,我们天天见面。老薛你认识我的爱人?(薛中点头,与芬握手。初疑心)保今,你们俩怎么走到了一块儿?
王保今 我先给叔父行礼!
薛中 我误投误撞的赶上了,你老人家也受我三鞠躬吧!(与今一齐行礼)
王立言 (对中)不敢当!不敢当!
王保今 (一眼看到那些礼物)喝!谁送来的这么多礼物?
〔大家愣了一小会儿。
王立言 刘掌柜的。
薛中 德成木厂的老板?
王保初 他父亲,老刘掌柜的,跟我叔父是老朋友,也可以算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了。
王保今 大哥,刘掌柜的名誉可不大好!
王明真 我不知道他的名誉好坏,我可是主张把礼物退回去!
王保今 先别退!这可能变为一个证据!
郭莉芬 (心虚)什么证据?什么证据?难道有了“三反”运动,就不许行人情,送礼物了吗?
王保初 老二,这是给叔父送来的,至多不过是刘掌柜不大懂得节约。还能有别的吗?
王明真 我看不那么简单!
王立言 我也觉得怪别扭的。
薛中 保初同志,您应当知道点刘老板的行为,您在庶务科上办事,他给咱们的机关包过工。
王保初 是呀,去年叔父的生日,他来拜寿;我在这儿见过他。至于公事上来往呢,您知道我的为人,公事公办,用不着我多说什么。
王保今 大嫂,刘老板上您家里去过没有?
郭莉芬 我们两口子是来拜寿,不是来听审!
王明真 大嫂,你不应当这么说话!
王保今 明真,不许暴躁!大嫂,外边对大哥有点不大好听的话,我不能不关切。您先别发脾气!回答我,刘老板上您家里去过没有?
郭莉芬 去过又怎么样呢?他跟咱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朋友,他可以上叔父这儿来,就也可以到我那里去。叔父,您说是不是?
王立言 对!可是,他给你们送过礼物没有呢?他给我送礼,还可以说是交情,给你们送礼可就不大对了。是不是应当这样分析?明真。
王明真 您分析得很好!我就怀疑大嫂哪儿来的那么贵重的手表!
郭莉芬 我告诉了你,这是老玩艺儿。
王明真 不像,早年没有那个样儿的表!
郭莉芬 好,那么是我偷来的,还不行吗?
王保今 大嫂,别这么说话。您看,咱们现在的收入都差不多,谁在生活上有一点特别的花样,就不能不招眼。以大哥的收入说,你们买不起好手表,您有责任向我们解释。这并不是谁不准谁戴好表,我们是不放心!
王明真 对,大嫂您要能解释开,不就心明眼亮了吗?
郭莉芬 我自己的东西,还用老带着发票,到处给大家看吗?
王保初 (沉不住气了)老二,告诉我实话,你跟薛同志到底干吗来了?
薛中 保初同志,组织上派我到同事们家里动员,发动家属都积极参加“三反”运动。我先去找到保今同志,然后一同上这儿来了。
王保初 是专为我来的?
薛中 是为大家来的,发动大家一齐检举贪污。
王保初 并不是有人怀疑我,或是保今,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
薛中 你们都认识刘老板,我们发现了他包工,有严重偷工减料的毛病。
王保初 有人怀疑我们家里的人跟他有勾结?
薛中 我们不要管人家怀疑不怀疑,自己有问题就趁早坦白,要是知道刘老板有弊病就应该去检举。
王保今 既然有严重的偷工减料,就一定会有问题。
王立言 偷工减料是缺德的事!
王保今 不光是缺德,并且是破坏国家的建设!
王保初 我要是知道,我必定检举他!可惜,我不知道!
薛中 即使您真不知道,您也应当去调查调查他吧?
王保初 组织上派我去,我就去。
王明真 为什么不自动地去呢?
王保初 那……
王保今 平日,您在机关里学习的是什么?是不是教您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为人民服务?
王保初 是!
王保今 好啦,假若您跟资产阶级没有关系,您怎么就会睁着眼看他损害了人民的利益,不早早检举呢?
郭莉芬 保初,咱们走吧!我受不了这个气!(要走)
王保今 大嫂,等等!我们必须把事情弄清楚了!
王保初 叔父,我们回去了。(也要走)
王保今 叔父,您说呢?
王立言 都不准走!事情必须弄清楚,不能教全家的人都背上黑锅!
王明真 大嫂,坐下!我告诉您,大哥要是知道刘掌柜的毛病,不肯检举他,我就去检举大哥!
王保今 大哥也坐下,说说吧!
王保初 老二,薛同志,你们拿我当作什么样的人呢?平日,我的工作态度,生活情况,你们不是不晓得!
王保今 大哥,要是有毛病啊,还是自动坦白的好!
薛中 保初同志,细细想想,自动坦白,可以从轻处理!
王保初 我当然犯过小错误。
薛中 您知道刘老板因为偷工减料,盖的仓库下面潮,上面漏,已经损失了国家价值一亿多的东西吗?
众 一亿多!一亿多!
薛中 您能说那是小错误吗?您是监工!
王明真 一亿多是多少人民的小米啊!我恨不能马上去咬他几口!
王保初 (还想挣扎)看样子,你知道一切,薛同志,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呢?
王保今 大哥,您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呢?谁犯过错,谁要坦白!我是青年团团员,我不能放过您去,虽然您是我的亲哥哥!
王立言 老大,老大,有毛病就说吧,别教我老头子着急啦!
王保初 我,我……
王明真 大哥,你不说,多少人都会检举你,我是头一个!
郭莉芬 明真,你好狠心哪!
王明真 盗窃国家财富的人才狠心!
王保今 说吧,大哥!悔过自新是活路!
薛中 自动坦白的可以从轻处理,再检举了刘老板就是立功,还可以将功赎罪。
王保初 我,我……
郭莉芬 保初,我知道你没什么可说的!
王明真 大嫂,你愿意教大哥进法院吗?
郭莉芬 他进法院,给你们王家门全家丢人!
王立言 你们没学习吗?死不坦白的贪污分子更丢人!
王保今 大嫂,我们要不能帮助他坦白,他就毁了,不止丢人!
王保初 明妹,给我点水喝!
〔明给他倒水,递给他。他一饮而尽。
薛中 保初同志,交代了问题就会轻松了。
王明真 哥哥,还要不要?
王保初 (摇头)唉!我上了刘老板的当!
王立言 事情是真的了?你,保初!……
王保今 叔父,听我哥哥说!
王明真 大哥,说!
薛中 保初同志,勇敢,老实,说!
王保初 解放后,人民政府留下我,还教我作科员,我十分感激。我积极地学习,卖力气工作,要对得起人民!不幸,去年我来给叔父拜寿……
王立言 怎么?因为给我拜寿出了岔子?
王保初 在这儿,我遇见了刘掌柜!他来送礼,为是教叔父对我给他说点好话。
王立言 他并没跟我说什么!
王保初 他一遇见了我,就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所以用不着麻烦您了;他第二天就直接找了我去。我看他既是叔父的朋友,又那么和蔼客气,也就没提防他。
王立言 朋友?好个朋友!
王保今 刘老板嘴里的友谊,也许就是互相勾结,通同作弊!
王保初 薛中同志,你记得,去年这时候,正是咱们机关里计划怎么修建仓库的时候,一开春就动工?
薛中 我记得。
王保初 他约我吃饭,我吃了;他请我听戏,我听了;因为我始终只拿他当作朋友,忘了他是商人。我也回请了他。
王立言 跟我一样,我也只记得他是老友的儿子,忘了他的礼物里有毒!
王明真 哼,连他的眼神,不必要的客气、笑容,都有毒!他的眼神、客气、笑容都是从有毒的思想发出来的!
王保今 可是大家谁也没防备他!
王立言 唉,我去年喝了他的茶,吃了他的点心!没法吐出来了!
王保今 是的,这件事给了我们大家一个很好的教育,可是仅这一点还不够。
薛中 对,叫保初再讲下去。
王保初 ……
薛中 保初,你再讲下去!
王保初 好……我……我讲下去。……
王明真 要彻底坦白才行。
众 说吧,坦白吧!
郭莉芬 你们也太不饶人了。
王立言 莉芬,不准你说话。老大!你说,连我这么大年纪在毛主席的教育之下,我都觉悟了,我都愿意忠忠实实的给人民作点事了,你这在政府机关作事的人,政府直接教育下的干部,还这么顽固?我告诉你,我这个街代表的家里就不许有这样的顽固分子,我们姓王的就没你这样的人!
王保今 说吧,别叫叔父生气了。大家这是救你。说吧,拿了他多少钱?
王保初 拿拿……拿……赶到他拿出钱来,我拒绝了。此路不通,他拐了弯儿,找到莉芬。
郭莉芬 说你自己吧,何必扯上我?
王保初 她接受了礼物,最大的是那个手表,值五百万!
王明真 大嫂!(见芬低下头去)大哥,你说吧!
王保初 小的礼物已经吃了用了,没法退还。大的礼物,那个手表,莉芬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大吵大闹,我怕丢人;好像偷偷地贪赃受贿比夫妻吵架更体面些!
王保今 这就是你的软弱!
王保初 软弱!软弱!在旧社会里我敷衍惯了人,所以到新社会里我还怕得罪了人,甚至于怕得罪了自己的老婆。
王立言 莉芬,你给我们王家丢了人!
郭莉芬 谁知道他送这个表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机关盖什么仓库,偷什么工减什么料。他回家什么也不说,我也不爱问。
王明真 他贪污你还不知道吗?装什么糊涂,你还敢这么说?
郭莉芬 (理屈地)知道什么?谁叫他挣钱少呢?
王明真 你还胡说什么呀?
王保今 大嫂,穷不是贪污的原因,况且大哥的收入够你们规规矩矩地过活的。
薛中 保初,你既然觉悟了,就应彻底交代,不要再犹豫,坦白就有出路。
王保初 既然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我就没法不想主意补付人家的“人情”了。
王明真 那叫人情?大哥!
王保初 听我说,明真!怎么补付呢?我只好闭上眼教刘老板爱怎么偷工减料,就怎么偷工减料。我是监工的一个。刘老板给墙里灌浆没有石灰,是黄泥汤!
王明真 大哥!大哥!你怎么就……我说不上话来了!
王立言 人民拿小米来养活着你,你就眼看着奸商祸害人民,糟蹋国家的钱,你就忍心看着房子倒,房子塌!
王保今 大哥,叔父说的对,这不止是刘老板的心术不正,而是用资产阶级的毒恶手段,来破坏新中国的建设呀!
王保初 我知道!我变成了他的俘虏!我胸前挂着人民政府给我的证章,可是给刘老板服务!“三反”运动的学习文件发下来,我连着三夜不能闭眼!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似的扎我的心!走在路上,一听到“三反”运动这几个字,我的心就要跳出来!
王保今 只有彻底坦白,才能治好您的心病!
王保初 现在,我的心里已经舒服多了!再不说,我一定会发疯!
薛中 说下去,保初同志!
王保初 工程完了,他托我给介绍别的生意,每次都有介绍费。我接受了介绍费,而且没觉得怎么难过。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他的最肮脏的话,到我的耳朵里,都变成了心腹话!昨天他还告诉我:“知己的朋友,谁也不准说出谁的毛病!”今天他又送来这些礼物,暗含着打动我一下,别卖了朋友!
王立言 朋友?哼,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好哇!他居然也进攻到我头上来了!老大,我告诉你,今天你要彻底坦白了还没话说,你要是再不老老实实地向人民低头认罪,你就别打算再见我。
薛中 老先生,您别生气,叫他好好想想。保初,他前前后后叫你办的事你都记得?
王保初 差不多,我得去想一想。
王保今 您预备全盘托出,向组织上彻底坦白?
王保初 我没有第二条道路!逃跑、自杀、装病请假,都想过了,都没有用!
王保今 对!大哥,坦白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王明真 (大悦)大哥!大哥!我相信您这么作,必能减轻罪过!您这么作了,就不是我的敌人,又是我的大哥了!
王保初 明妹,我感谢你!
王保今 大哥,记住了,把刘老板看成人民的公敌,彻底检举他,不能有半点动摇!同时,彻底坦白自己的罪恶!
王保初 我明天就那么办!
王立言 明真,把这些东西(指礼物)扔出去!
王保今 别扔!这是一份儿行贿的证据!
王立言 真没想到啊!我老头子活了半辈子了,算瞎了眼。交的什么朋友,养的什么姪子。我怎早没看出你们这些叫资产阶级坏思想打穿了的脑袋。保初、莉芬,你们年纪轻轻的,怎么作出这样无耻的事?我快六十的人,还作了街代表,还跟大家一块儿学习;连我都知道这运动的紧要,知道了些新事情、新道理,怎么你们倒这么糊涂呢?……啊?你们说话呀?
〔初、芬低头无话。
王明真 爸,保初大哥现在明白了,明天就去坦白。“三反”运动救了大哥,不至于越陷越深,您就别再生气啦!
王立言 生气?我真想打他一顿!
王保今 叔父,您应当生气!可是干生气没有用啊,您应当去参加这条街上的检查工作!大哥贪污不行,别人贪污也不行,不是吗?
薛中 老先生,咱们都得积极地参加这个伟大的运动!
王立言 我一定去!一定!贪污分子,我这个街代表家里会出了贪污分子!多么丢人哪!
王保今 叔父,您别光觉着丢人!这是资产阶级猖狂地进攻,攻到咱们家里,俘虏了保初大哥。他们既敢无耻地进攻,咱们就得勇敢地还击,打倒破坏国家建设的奸商!
王立言 好!他们打到咱们家里来,我老头子就打到街上去!我倒要看看这些奸商有多么厉害。
王明真 爸,说得好!敌我誓不两立!
王立言 (向芬)莉芬,摘下你的表来!
郭莉芬 (低声地)啊?
王立言 好好地摘下来,放到那里去!(指礼物)
〔芬看大家,摘下表,低头送至案上。
王保初 叔父,我对不起您……
王立言 对不起我?……
王保初 也对不起人民!薛同志、叔父、明妹、保今,我……我……
王立言 你!你怎么样?你好好的下决心去坦白。
王保初 是,我是要去坦白!薛同志,跟我回家,帮助我预备预备,明天好去坦白!向组织上坦白!
王保今 明真,你待会儿去帮助大嫂,教她反省!
〔初、中、芬往外走。
王立言 保初!一点别剩,都说出去!这个运动救了你!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