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書局送了好幾部古書的頭本給仲淸看。一本是李卓吾評刻的《浣紗記》的上冊,附了八頁的圖,刻得極爲工緻可愛,送書來的夥計道:“這是一部不容易得到的傳奇。李卓吾的書在前淸是禁書。有好些人都要買它呢。您老人家是老交易,所以先送給您老人家看。”又指着另外一本藍面子、潔白的雙絲線訂着的《隋唐演義》,道:“這是褚氏原刻的,頭本有五十張細圖呢,您老人家看看,多末好,多末工細!”說着,便翻幾頁給他看,“一頁也不少,的確是原刻的,字跡一點也不模煳,邊框也多末完整。我們老闆費了很貴的價錢,昨天才由同行轉讓來的,剛纔拿到手呢。”又指着一本很污穢的黃面子蟲蝕了好幾處的書道:“這是明刻的《隋煬豔史》,外面沒有見過。今早才收進來,還沒有裝訂好呢。您老人家如要,馬上就可以去裝訂。看看只有八本,襯訂起來可以有十六本,還是很厚的呢。老闆說,他做了好幾十年的生意,這部書還不曾買過呢。四十回,每回有兩張圖,共八十張圖,都是極精工的。”又指着一本黃面子裝訂得很好看的書道:“這是《笑史》,共十六冊,龍子猶原編,李笠翁改訂的,外間也極少見。”這位夥計曉得他極喜歡這一類的書,且肯出價錢,所以一本本的指點給他看。此外還有幾部詞選,卻是不大重要的。
仲淸默默的坐在椅上,聽着夥計流水似的誇說着,一面不停手的翻着那幾本書。書委實都是很好的,都是他所極要買下的,那些圖他尤其喜歡。那種工緻可愛的木刻,神采弈弈的圖象,不僅足以考證古代的種種制度,且可以見三四百年前的雕版與繪畫的成績是如何的進步。那幾個刻工,細緻的地方,直刻得三五寸之間可以容得十幾個人馬,個個鬚眉淸晰,衣衫的襞痕一條條都可以看出;粗笨的地方,是刻的一堆一堆的大山,粗粗幾縷遠水,卻覚得逸韻無窮,如看王石谷、八大山人的名畫一樣。他秀實的爲這部書所迷戀住了。但外面是一毫不露,怕被夥計看出他的強烈的購買心,要任意的說價,裝腔的不賣。
“書倒不大壞;不過都是玩玩的書,沒有實用。”他懶懶的裝着不大注意的說着。
“雖然是玩玩的書,近幾年買的人倒不少,書價比以前貴得好幾倍了呢。”夥計道。
“李卓吾的《浣紗記》多少錢?那幾部多少錢?”
夥計道:“老闆吩咐過的,您老人家是老交易。不說虛價。《浣紗記》是五十塊錢,《隋唐演義》是三十塊錢,《隋煬豔史》是八十塊錢,《笑史》是五十塊錢,……”他正要再一部的說下去,仲淸連忙阻擋住他道:“不必再說了,那些我不要。”
“價錢眞不貴,不是您老人家,眞的不肯說實價呢。賣到東洋去,《浣紗記》起碼値得一百塊錢。《隋煬豔史》起碼得賣個兩三百塊。……”
仲淸心裏嫌着太貴,照他的價錢計算起來,共要二百塊錢以上呢,一時哪裏來這許多錢去買!且買了下來,知道宛眉一定又要生氣的。心裏十分的躊躇,手卻不停的翻翻這本,翻翻那本,很想狠心一下,回絕那個夥計說:“我不要買,請送給別人家去!”卻又委實的捨不得那幾部書歸入別人的書室中。躊躇了好一會,表面上是假飾着仔細的在翻看那些書,實則他的心思全不注在書上。
夥計站在他旁邊等候着他的回話。
“這幾部書都是一點也不殘缺的麼?沒有缺頁,也沒有破損麼?”他隨意的問着夥計。
“一點都沒有,全是初印最完全的。我們店裏已經檢查過了,一頁也不缺。缺了一頁,一個錢都不要,您老人家儘管來退。您老人家是老交易,一點也不會欺騙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那末,把這三部書的頭本先放在這裏吧。”說時,他把《浣紗記》、《隋唐演義》、《隋煬豔史》另放在一邊,“其餘的你帶回去。價錢,我停一刻去和你們老闆面議,還要去看看全書。”
“好的,好的。”夥計帶笑的說道,好象他的交易已經成功了,“請您老人家停一刻過來。價錢,老闆說是一定不減的。這部《笑史》也給您老人家留下吧,這部書很少見的,有人要拿去做石印呢。”夥計拿起《笑史》也要把它放在《浣紗記》諸書一堆。他連忙搖頭道:“這部我不要,沒有用處,你帶給別人家看吧。”夥計縮回手,把它和其他揀剩的書包在一個包袱中,說着“再見,您老人家,”而去了。他點點頭。仍舊坐下去辦他的公事,心裏十分躊躇,買不買呢?
他的妻宛眉因爲他的浪買書,已經和他爭鬧過不止幾十次了。
“又買書了!家裏的錢還不夠用呢。你的裁縫賬一百多塊還沒有還,杭州的二嬸母窮得非凡,幾次寫信來問你借幾十塊錢。你有錢也應該寄些給她用用。卻自己只管買書去!現在,你一個月,一個月,把薪水都用得一文不剩,且看你,一有疾病時將怎麼辦!你又沒有什麼儲蓄的底子。做人難道全不想想後來!況且書已經有了這許多了。”她說時指着房間的七八個大書架,這間廂房不算小,卻除了臥牀前面幾尺地外,無處不是書,四面的牆壁都被書架遮沒着,只有火爐架上面現出一方的白色。“房間裏都堆得滿滿的了,還買書,還買書,看你把它們放到哪裏去?”她很氣憤的說着,“下次再買,我一定把你的什麼書都扯碎了!”她的牙緊咬着,狠狠的頓一頓足。
他低頭坐在椅上,書桌上放着一包新買來的書,沉默不言,任她滔滔的訴說着。
“這些書都是要用的,纔買來。”他等着她說完了,抗辯似的回答了一句,但心裏卻十分的不安。他自己懺悔,不該對他的妻說不由衷的話;他買的書,一大半是隨意的購買,委實不是什麼因爲要用了纔去買的。
“要用,要用,只聽見你說要用,難道我不曉得麼?你買的都是什麼小說、傳奇,這些書翻翻而已,有什麼實用!”
“你怎麼知道沒有用?我搜羅了小說是因爲要做一部《中國小說考》,這部書還沒有人做過呢。”
他的妻氣漸漸的平了:“難道別處都沒有地方借麼?爲什麼定要自己一部一部的買?”
“借麼?向哪裏去借?那末大的一個上海,哪裏有一座圖書館給公衆使用?有幾家私人的藏書室,非極熟的人卻不能進去看,更不用說借出來了。況且他們又有什麼書?簡直是不完不備的。我也去看過幾家了,我所要的書,他們幾乎全都沒有。怎麼不要自己去買呢!唉!在中國研究什麼學問,幾乎全都是機會使他們成功的。寒士無書可讀,要成一個博覽者眞是難於登天呢!”他振振有詞的如此的說着,他的妻倒弄得沒有什麼話可說了。
“不過爲了做一部書而去買了那末多的書來,也實在不合算。書店買不買你那部書還是問題,即使買了,三塊錢一千字,二塊錢一千字的算着,我敢擔保定你買書的花的錢是決計撈不回來了,工夫白費了是當然!”他的妻懇摯的勸着。
“我也何曾不知道。他們亂寫了一頓,出了一二部集子倒立刻有了大作家的稱號,一般靑年盲目的崇拜着,書鋪裏也爲他們所震嚇,有稿子不敢不買了。辛辛苦苦的著作者卻什麼幸運都沒有遇見。唉!世間上的事都是如此。誰叫得響些,誰便有福了。以後,再不買什麼撈什子的書了,讀書買書有什麼用!”
“非必要的書少買些就好了,何必賭咒說不買書呢。別人的事不去管他,你只自己求己心之所安而已,”他的妻安慰着他說。“不過,你說的話眞未見得靠得住的。現在說一定不買,你看不到幾天,一定眞又要一大包一大包的買進家了。”
他被他的妻說着了眞病,倒說得笑起來了。
不多幾天,他又買了一大包的書回家了,一大半是隨手的無目的的買來的。他的妻見了,又生氣起來:“你眞的一個錢在身邊也留不住,總要全都送了出去才安心!家用沒有了,叫我去想什麼方法,你卻又買了一大包的書回來!”她氣憤憤的從架上取了一本書拋在地上,“一定要把它們都扯碎了,纔可出我的一口氣。”說着,又拋了一本書在地上,卻究竟不忍實行她的扯碎的宣言。他伏下去一本一本的十起來,仍舊安放在架上,心裏卻也難過起來,暗暗的恨着自己太不爭氣了,太無決心了,太喜歡買書了,買了許多不必用的書,徒然擺在架上裝裝樣子,一面卻使他經濟弄得十分窮困。他嘆了一口氣,自己怨艾着,他的妻坐在椅上默默的無言。兩行淸淚掛下她的雙頰。他走近她身邊,俯下身去,吻她的發,兩手緊握着她,懺悔的說道:“眞對不住,眞對不住,又使你生氣了!我實在自己太無自制力了。見書就買,累你傷心。我心裏眞是難過!下次決計再不到書店裏去了。”他又咬着牙頓一頓足的誓道:“下次再去的不是人!”他的妻仰頭望着他,雙眼中淚珠還滿盈盈的。
象這樣的,一年來不止有幾十次了。仲淸好買書的習慣總是屢改不悛。正和他的妻宛眉打牌的習慣一樣。
“你少買書,我就少打牌。”
“你不打牌,我也就不買書。”他們倆常常的這樣牽制的互約着,卻終於大家都常常的破約,沒有遵守着。
現在,仲淸要買的書,價錢太大了,他身上又沒有幾塊錢剩下。買不買的問題,總在他心上繚繞着。這一天,恰好宛眉又被她五姨請去打牌了,他又得空到天一書局去走一趟。老闆見了他來,很恭敬的招呼着他,剛纔送書來的夥計也在那裏,連忙端了一張凳來請他坐,又送了一杯茶來。
“您老人家請坐用茶,我到棧房裏拿書給您。”那個夥計說着出店門去了。
“這幾部書眞是不容易見到。我做了好幾十年的生意了,還不常遇見。《隋唐演義》賣出三部,李卓吾批的《浣紗記》只見過一次,那樣好的《隋煬豔史》卻簡直未曾見過。不是您,眞不叫人送去看。趙三爺不知聽見誰說,剛纔跑來,要看這幾部書,我好容易把他回絕了。劉鼎文也正在收買這些小說傳奇。不過他們都是買去點綴書架的,不象您是買去用的。”老闆這樣的滔滔的說着。
“那幾部書倒委實不壞,不過你們的價錢未免開得太大了。”
“不大,不大,不瞞你說,不是您老主顧,眞的不肯說實價呢。這種書東洋人最要買,他們的價錢眞出得不低。不過我們中國的好東西,不瞞您說,我實在有些不願意使它們流入異邦。所以本店不大和東洋人來往。不象他們,往往把好書都賣給外國人了。象他們那末樣不知保存國粹的做着,不到幾十年,恐怕什麼宋版元鈔,以及好一點的小說、傳奇,都要陳列在他們外國人的家裏去了。唉,唉,可嘆!可嘆!”老闆似乎很感慨的說着,頻頻搖着他的光頭。
仲淸不好說什麼,只默默的遙矚着對面架上的書。慢慢的立起身來,走近架邊,無目的的翻翻架上的書,又看看他們標着的價目。
夥計抱了一包的書回到店裏來:“你老人家請來看,一頁缺殘也沒有,只有一點蟲蝕的地方。不要緊,我們會替您老人家修補好的。”
他一本一本的把這三部書都翻了一遍,委實是使他愈看愈愛。《隋煬豔史》上還有好幾幅很大膽的插圖,是他向未在別的書圖上見過的。每本書,邊框行格都是完完整整的,並無斷折,一個個字都是鋒棱鋼利,筆畫淸晰,墨色也異常的淸濃,看起來非常的爽目。一頁一頁的似乎伸出手來,要招致他來購買它。他心裏強烈的燃着購買的願望,什麼宛眉的責難,經濟的籌劃,他都不計及了,然他表面上卻仍裝出可買可不買的樣子。
“書實在不壞,只是價錢太貴了,不讓些是難成交的。這種玩玩的書,我倒不一定要買,如果便宜了,便買,貴了,犯不着買,只好請你們送書別家去吧。”
老闆道:“價錢是實實的,一個也不能讓。不瞞您說,《隋唐演義》我是花了二十五塊錢買下的,《浣紗記》是我花了四十塊錢買下的,《隋煬豔史》卻花了我五十塊錢,都是從一個公館裏買來的。除了我,別一家眞不肯出那末大的價錢去買它們的。我辛苦了一場,二三十塊錢,您總要給我掙的。這一次您別讓價了。下次別的交易上,我們吃虧些倒可以。這次委實是來價太貴,不能虧本賣出。”
他明曉得禿頭老闆說的是一派謊話,卻不理會他,假裝着不熱心要買的樣子,說道:“那末,請你的夥計明天到我公事房裏把頭本拿去吧。太貴了,我買不起。”
老闆沉下臉,好象失望的樣子,說道:“您說說看,能出多少錢?”
“一百塊錢,三部書,《隋煬豔史》要襯訂過。”
老闆搖搖頭道:“不成,不成,實在不夠本錢。我本沒有向您要過虛價。對不起,請您作成了我,不要讓價了。大家是老交易,不瞞您說,有好書我總是先送給您看的。”
他很爲難,想不到老闆這樣強硬,知道價是一定不能多讓的了。
“那末,多出了十塊錢,一百十塊,不能再多了。我向來是很直爽的,不喜歡多講價。”
“是的,我曉得您。不過這一次委實是吃虧不起。您是老顧主,既然如此,我也讓去十塊錢吧,一共一百四十塊。不能再吃虧了。”
他懶懶的走到店門口,跨足要到街上去。心裏卻實實的歡喜這幾部書,生怕被別人搶奪去了。“我再加十塊錢,一共一百二十塊,不能再加了。”
“相差有限,請你再加十塊錢,一百三十塊,就把書取去吧。”
他知道交易可成了,只搖搖頭,仍欲跨出店門,“一個錢也不能再加了,實在不便宜了。”
老闆道:“好了,好了,大家老交易,替您包好了,《隋煬豔史》先放在這裏,訂好了再送上。”
夥計把《隋唐演義》、《浣紗記》包好了遞給他,說道:“我替您老人家叫車去,是不是回家?”
他點點頭,夥計叫道:“黃包車!海格路去不去?多少錢?”
“今天錢沒有帶來,隔幾天錢取來再給你吧。”他對老闆道。
“不要緊,不要緊,您隨便幾時送下都可以。”老闆恭敬的鞠躬一下,幾乎有九十度的彎下,光光的禿頭,全部都顯現出;送到門口,又鞠躬了一下,看他上車走了才進去。
他如象從前打得了一次勝仗,佔了敵國一大塊土地似的喜悅着,雙手緊緊的抱着那一包書。別的問題一點也沒有想起。
他到了家,坐在書桌上,只管翻閱新買來的幾部書,心裏充滿了喜悅,也沒有想起他的妻在外打牌的事。平常時候的等待時的焦悶與不安,這時如春初被日光所照射的殘雪,一時都消融不見了。“實在買得不貴,”他自想着。
閱了許久,許久,才突然的想起了經濟的問題。“怎麼樣呢?一百二十塊錢,一塊都還沒有着落呢!”他時時的責怪自己的冒失,沒有打算到錢,卻敢於去買書。自己暗暗的苦悶着後悔着,想同宛眉商議。又怕她生氣,責備。
他從來沒有開口向過人借錢,這時卻不由得不想到“借”的一條路上去了。這是一條唯一的救急的路。
向誰去借呢?叫誰去借呢?他自己永沒有向人開口過,實在說不出,只好請宛眉去。這一次已經買了,總得還錢,挨些氣也無法。叫她到五姨那裏去借,五姨沒有,再向二舅去,總可以有。“唉,這樣的盤算着,眞是苦惱!下次再不冒失去買書了!”
懶懶的在燈下翻着新買的書,擔着一肚子的憂苦,怕宛眉回來聽了,要大怒起來,不肯去借。
嗒、嗒、嗒,門環響着,他知道是他的妻回來了。他心臟加速的勐烈的跳着。“蔡嫂,開門,開門!”他的妻如常的叫道。
蔡嫂開了門,她匆匆的走進房,見他獨坐在燈下,問道:“淸,你還沒有睡?在看書麼?”他點點頭,懷着一肚子鬼胎。她走近他,俯頭吻了他一下,回頭見書桌上放着一堆書,問道:“你又買了書麼?”他點點頭,心裏擾亂起來。
“多少錢?你昨天說身邊一個錢也沒有了,怎麼又有錢去買書?是賒賬的麼?千萬不要在外面賒賬!你又沒有額外的收入,這一筆賬怎麼還法?唉!又買書!”見他呆呆的如有所思的坐在椅上,一句話不響,便着急的再追問道:“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賒賬買來的?回答一聲說:‘不是,’也可以使我寬心些!”
他心上難過極了,如果有什麼地洞可逃,他一定逃下去了。她見他仍舊呆呆的坐在椅上不言語,便顫聲的說道:“唉!你還是不說話!想什麼心事!是不是賒賬買的?請你告訴我一聲!說,‘不是,’說‘不是!’唉!”
他硬了頭皮,橫了心,搖搖頭。她喜悅的說道:“那末,不是賒賬的了。是不是?”他點點頭。她向前雙手抱着他,說道:“好的淸,我的淸,這樣纔對!買書不要緊,有多餘的錢時可以去買。千萬不要負債!”
他沉默着,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全夜在焦苦、追悔、自責中度過。
第二天淸早,他起牀了,他的妻還在睡。他們沒有說什麼話。午飯時,他回家吃飯。飯後,坐在書桌上翻閱昨夜買來的《隋唐演義》,一面翻着,一面想同他的妻說話,遲疑了半天,才慢呑呑囁嚅的說道:“你能否替我到五姨那裏借一百二十塊錢來?這幾天我要用。”他的眼不敢望着她,只凝視著書頁,一面手不停的在翻着,雖然假裝着很鎮定,心卻撲撲的跳着,等待她回答。
“什麼用,借錢?你向來沒有問過人借錢。”她詫異的問。
他不聲不響,手不停的翻著書頁。
“什麼用要借錢?你說,你說!不說用途,我不去借。”
他只是不聲不響,眼望著書頁。
“曉得了,是不是要借去買書,還書店的賬?除此之外,你不會有別的用途。”
他點點頭,等候她的責備。眞的她生氣起來,把桌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拋在地上,“一天到晚只想買書!這個脾氣老是不改,我已不知勸說了多少次了!唉,唉!最好把飯錢房錢也都買書去,大家餓死就完了,”她伏着頭在桌上,聲音有些哽咽。他心裏很難過,俯下身去十書,說道:“不要把這些書糟蹋了,價錢很貴呢。”
她擡起頭來問道:“多少錢?是不是借錢就去買這些書?”
他點點頭,承認道:“是的。”把一本書拿到她面前,指點給她聽,“共買了三部書,實在不貴,一百二十塊錢。你看,這些畫多末工緻!如果我肯轉賣了,一定可以賺錢。”
她不聲不響,接過了書翻了一會。她的眼凝注着他的臉,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心裏委實不忍。她的氣平下去了,嘆了一口氣道:“爲了買書去借錢,唉,下次再不可如此了。沒有錢便不要買。欠賬是最不好的事!這次我替你去借借看。五姨也不是很有錢的,姨夫財政部裏的薪水又幾個月沒有發了。能不能借來,還是一個問題呢。”
他臉上露出一線寬慰的笑容。“五姨那裏沒有,二舅那裏去問問,他一定會有的。”
“你下次再不可這樣冒失的去買書了。”她再三的吩咐着。
他點點頭,不停手的在翻著書頁。似乎一塊大石已在心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