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施二哥門口兒就聽得阿昆在說道:
“爹,我到山上學本領去;有這麼一天,我長得像你這麼高啦,嘴裏能吐劍,一道白光就能殺人,得回來給姐報仇!”
阿昆是二哥的兒子;那姐,你知道的,就是翠姐兒,他家的養媳婦。這孩子今年才十四歲,生得乖巧極了,真討人愛。二哥夫妻倆一早就出去的,家裏的事,上上下下,什麼不要她管呀?二哥可是天天要到鐵廠裏去的。
他們小夫妻倆好得什麼似的;誰說一聲兒:“阿昆你姐叫別人給欺侮了……”他不等你說完,就得抓了木棍往外蹦,瘋嚷嚷的問:“誰呀?老子撅他幾個窟窿!”
我心裏邊兒怙惙着: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誰淘氣咧。
好小子,報誰的仇呀?大叔給你幫場。”我一邊這麼說,一腳跨了進去,不見大嫂,只見施二哥悶嗗咄的在抽菸。阿昆嚷一聲:“大叔!”跑上來一把扯,說道:“你瞧姐!我想去報仇正愁沒人幫場咧。大叔,走,咱們一同去!”
我一瞧,翠姐兒躺在鋪上,屋子本來不夠明亮,她還睜着眼好像怕誰捶她似的;牙咬得那麼緊,像給人家搠了腸子拼命耐着疼似的,那光景真透着有幾分陰森森的。啊,他媽的,還有!那十隻手指上皮全給剝了,肉也沒了,像蘿蔔,指甲兒上沒了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邊兒。不消說,早就沒了氣兒啦。我一回頭問二哥:“怎麼啦?上禮拜還好好兒的,怎麼變得這個模樣兒啦?”
“他媽的,全是那夥娼婦根子!今兒鬧洋貨,明兒鬧國貨;旗袍兒也有長的短的,什麼軟緞的,喬其緞的,美西緞的,印花綢的——印他媽的!一回兒行這個,一回兒行那個;什麼時裝會呀,展覽會呀——我攢她的窟窿!叫她們來瞧瞧翠姐兒!絲襪子,高跟緞鞋,茶舞服,飯舞服,結婚服,賣淫服,常服,短服……她媽的!美?漂亮?來瞧瞧翠姐兒!腦袋上誰也沒長角!全是沒雞巴的!”二哥先來了這麼一嚕串兒,鬧得我攢了迷兒。
“你罵誰呀?”
“罵誰?罵那夥小孤媚子,娼婦根子——名他媽的媛!”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我跟你說。翠姐兒可真可憐哪!大米賣到二十多,咱們窮人怎麼活得了!上禮拜我叫她到元和絲廠去當剝繭的。她原先就不願去,可是這孩子真懂事。我一說,這麼着,咱們也多幾元錢一月,她就去了。那天她回來,兩隻手腫得像烘番薯——你知道,剝繭得把手浸在水裏邊兒的,第二天她怎麼也不肯去啦,勸也不成,哄也不成,沒法兒,只得橫了心捶了她一頓,她才哭着去了。我那裏不疼她?捶在她身上,可痛在我心裏哪!我知道她受不了,可是不這麼着一家子全活不了呀!那天她一回來就哭,——你猜怎麼着?兩支手滿是水泡兒,瞧着就不受用。像什麼?像釘鞋上的門釘!一古腦兒去了三天,水泡兒破了,淌水,爛了,肉一塊塊的往滾水裏邊掉,可是絲卻一條條的抽出來了。她晚上疼得不能睡,偷着抽抽噎噎的哭,不敢出聲。早上她求我道:‘爹,你索性打死我吧!我受不了呀!’她躺在地上不肯走;我心裏酸,可是依舊把她拉到廠裏,——沒法兒哪。她一路哭,一路求,我真差一丁點給鬧得掉淚了。雖說養媳婦,可是這孩子討人喜歡,我真捨不得她。往後她的手也爛起來了,一道道拉口子,膿血直淌。我連瞧也不敢瞧!可是她還得忍着疼把手浸在滾水裏邊。她那裏不知道疼?我逼着她——我真太狠心了。這孩子又懂事,知道不做,我們一家不能活。她的血,皮肉在滾水裏爆,十隻手指像油條在油裏煎,才抽出發光的絲來!她媽的那夥娼婦根子,她媽的只知道穿絲的綢的漂亮,那知道翠姐兒的血在裏邊!那一條絲不沾着她的皮肉,她的膿血在上面呀!昨天這孩子真的忍不住了,躲躲閃閃不肯把手伸下鍋去。他媽的‘拿麻溫’這小子——你猜他怎麼着?他說:‘全像你那麼嬌嫩,慢慢兒做,絲廠全得關門咧。’嬌嫩?誰的手是鐵打的?這囚攮的捉着翠姐兒的手往鍋子裏直按下去,讓滾水濺在她胳臂上,也燙起一個個水泡兒來。你說,翠姐兒怎麼受得了?她哭着嚷,拼命的一掙,水珠兒濺在那小子臉上,嘶的一聲兒,起了個泡。媽的,他倒知道疼!拿起胳臂那麼粗的鐵棍連腦袋帶脊樑往翠姐兒身上胡打。這鐵棍他還叫做家法呢。你知道的,在絲廠裏做工的小姑娘全得拜‘拿麻溫’做師父,不然,他就不收你。這麼個大漢子趕着個小姑娘打,你說,她怎麼能不給打個半死?真可憐哪,翠姐兒給打得胳膊腿全斷了,蛇似的貼地爬回來。等她爬回家,那孩子只有咕着眼兒喘氣的份兒了;拎起她的胳膊來一放,拍的聲又掉下去哩。只剩了一層皮和肩膀連着啦!她的手指簡直成了炸油條,血也沒了,膿也沒了,肉也沒了,砍一刀子也不哼一聲。捱到今兒就死了!”
我聽一句兒,就一股血往上冒,等我聽完了,差一點給氣炸腦門啦。我剛想說話,阿昆猛狐丁的問道:
“大叔,絲有嗎用?”
有嗎用?這孩子一句話問得我傷心,絲的用處大着啦!絲襪子,絲圍巾,喬其緞……咱們窮人的姑娘做,他們有錢的姑娘穿在身上去滿處裏打游飛!還不夠,還要開展覽會,叫大夥兒全去瞧瞧呢!叫他們來瞧瞧翠姐兒!究竟也是人哪!就是蟹放在鍋子煮,還要掙扎咧;好好兒的一個人給這麼弄死就算了嗎?
可是施大嫂回來了。她一到家就撲的塑在那兒啦,半天才說道:“拿麻溫說的:死的不是你們家一個,死的人多着咧!全像你們家小姐那麼嬌嫩,人家也別用開絲廠了,大家子姑娘也別用穿絲的了,全像你那麼叫化婆們的就得啦!他還笑呢!”
你聽,他媽的!
我跑到大街上,街上正在開提燈會;我直撅撅的走了半天,一擡腦袋,恰巧瞧見“國貨時裝展覽會”這五個字。
一九三○,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