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谷裏

  希卡洛沃村住着兩個女裁縫,是姊妹倆,屬於鞭身派教徒。婚禮的新衣服就交給她們做,她們常常來量尺寸,喝很久的茶。她們給瓦爾瓦拉做一件棕色連衣裙,鑲黑花邊和玻璃珠,給阿克西尼婭做一件淡綠的連衣裙,配上黃色前胸,拖着長後襟。等到裁縫做完活,齊布金卻不付她們工錢,只給店裏的貨物。她們愁悶地走了,手裏提着她們完全不需要的幾小捆硬脂蠟燭和沙丁魚。她們走出村子,到了野外,就在一個土坡上坐下,哭起來。

  舉行婚禮的三天以前,阿尼西姆回來了,從頭到腳一身新。他穿着發亮的膠皮雨鞋,沒扎領結,卻拴着一條紅線繩,上面穿着小珠子。他肩上披着一件大衣,沒把胳膊伸進衣袖裏去,這件大衣也是新的。

  他在聖像面前莊重地禱告一番,然後向父親問安,送給他十枚銀盧布和十枚半盧布銀幣,送給瓦爾瓦拉的也是這樣一份。他送給阿克西尼婭的是四分之一盧布銀幣二十枚。這份禮物特別可愛的地方就在於所有的錢幣彷彿是精心選出的一樣,一律是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阿尼西姆極力要顯得莊重嚴肅,繃緊了臉,鼓起腮幫子。他嘴裏冒出酒氣來。他一定每到一個火車站就到小吃部去一趟。這個人仍舊帶着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那種多餘的氣派。然後,阿尼西姆跟老頭兒一塊兒喝茶,吃點東西。瓦爾瓦拉把那些新盧布放在手心上翻來覆去地看,同時問起那些在城裏生活的同鄉。

  “謝謝上帝,他們都不錯,他們過得挺好,”阿尼西姆說,“只是伊萬·葉戈羅夫家裏出了點事:他的老婆子索菲婭·尼基福羅芙娜去世了。她害的是癆病。他們爲了讓她的靈魂安息而安排了喪宴,是從包辦宴席的人那兒定來的。每一客是兩個半盧布。還有真正的葡萄酒。我們的同鄉,幾個莊稼漢,也去了。葉戈羅夫爲他們也叫了兩個半盧布一客的飯菜。其實他們什麼也沒吃。莊稼漢哪兒懂得什麼口味!”

  “兩個半盧布呀!”老頭說,搖搖頭。

  “可不是!那兒又不是鄉下。比方說,你走進一家飯館想吃一頓,點了這樣那樣的菜,湊上三朋四友,一塊兒喝上一通酒。一眨巴眼兒的工夫,天就已經亮了。對不起,你得替每個人付三四個盧布才成。要是跟薩莫羅多夫在一塊兒,那他飯後喜歡喝上一杯摻白蘭地的咖啡,可是,先生,上等白蘭地要六十戈比一小杯吶。”

  “這全是隨口亂說了,”老頭子驚歎地說,“這全是隨口亂說了!”

  “現在我老是跟薩莫羅多夫在一塊兒。替我給你們寫信的就是這個薩莫羅多夫。他寫得好極了。媽,”阿尼西姆快活地對瓦爾瓦拉說下去,“要是我告訴您薩莫羅多夫是個什麼樣的人,您纔不會相信呢。我們大家都叫他穆赫達爾,因爲他跟亞美尼亞人一樣,周身上下一片黑。我把他看得透裏透,媽,他的事兒就跟我手上的五個指頭一樣,我全知道,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就老是跟着我,難捨難分,現在我們真是拆不開,打不散了。他好像有點怕我,可是離開我又活不下去。我上哪兒他也上哪兒。媽,我長着一對真正厲害的眼睛。我在舊衣市上一眼看見一個農民賣一件襯衫。‘慢着,這襯衫是偷來的!’果然不錯,那襯衫真是偷來的。”

  “你怎麼知道的呢?”瓦爾瓦拉問。

  “也說不出是怎麼知道的,我就是長着那樣的眼睛唄。我並不知道襯衫的來歷,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我就那麼心血來潮了:這東西是偷來的,準是這麼的。我們偵緝隊裏那些同事常常這麼說:‘嘿,阿尼西姆打山鷸去了!’那意思是說去找賊贓了。對了……偷是誰都會的,可是要想保牢賊贓,那就難了!世界挺大,可就是沒有地方藏賊贓。”

  “上個星期我們村裏貢託列夫家給偷走了一隻公羊和兩隻小母羊,”瓦爾瓦拉說,嘆一口氣,“卻沒有人去把它們找回來……唉,嘖嘖……”

  “行。我可以去找。這沒什麼,我辦得到。”

  結婚的日子到了。那是四月裏一個涼快、晴朗、快活的日子。從一清早起,人們就坐着由兩匹或者三匹馬拉着的馬車在烏克列耶沃村裏來來去去,鈴子叮噹地響,車軛和馬鬃上裝飾着五顏六色的絛帶。白嘴鴉給車馬聲鬧得心慌意亂,在柳樹林裏呱呱叫,椋鳥也提高嗓門,不停地叫喚,倒好像因爲齊布金家辦喜事而高興似的。

  屋裏桌子上,已經擺滿長條的魚、整隻火腿、肚子裏填滿東西的家禽、一盒盒的薰鯡魚、各種各樣鹽醃的和醋漬的吃食、許多瓶白酒和葡萄酒,空氣裏瀰漫着薰臘腸和酸龍蝦的氣味。老齊布金在桌子旁邊走來走去,靴後跟嘎吱嘎吱地響,拿着兩把刀子互相磨着。大家不斷地喊住瓦爾瓦拉,問她要這樣要那樣,她呢,樣子慌慌張張,上氣不接下氣,不斷地在廚房裏跑進跑出。廚房裏面,科斯丘科夫家的廚師和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的給老爺做飯的女廚子從天亮起就在幹活了。阿克西尼婭捲起頭髮,只穿着緊身胸衣,沒穿連衣裙,腳上穿一雙嘎吱嘎吱響的新皮鞋,一陣風似地跑過院子,只看見她那光光的膝頭和胸脯一閃就過去了。各處熱熱鬧鬧,人們可以聽見罵人和賭咒的聲音。行人在敞開的大門口站住,樣樣事情都使人覺得馬上就要發生一件大事了。

  “他們坐車去接新娘了!”

  馬車鈴子叮噹響着,出了村子很遠才消失……到兩點多鐘,人們奔跑起來,原來鈴聲又響了,他們把新娘接來了!教堂裏擠滿了人,聖像前的枝形燭臺點亮了,唱詩班按老齊布金的意思照着樂譜歌唱。輝煌的亮光和鮮豔的衣服弄得麗巴眼花繚亂。她覺得歌手用響亮的嗓音砸她腦袋,就跟錘子一樣。她生平第一回穿的緊身胸衣和她那雙皮鞋勒得她挺痛。她的臉相看上去彷彿是在昏厥以後剛清醒過來似的,她呆瞪瞪地往四下裏瞧,卻什麼也沒看明白。阿尼西姆穿一身黑禮服,脖子上沒扎領結,卻繫了一條紅線繩,心事重重,瞧着一個地方出神,每逢歌手高聲唱起來,他就趕快在胸前畫十字。他心裏感動,想哭出來。這個教堂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就熟悉,從前有一個時期他那去世的母親常帶他上這兒來領聖餐,有一個時期他還在兒童唱詩班裏歌唱,每個聖像、每個角落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呢,他結婚了,爲了合乎世道而必須娶妻子,可是現在他沒想這些,不知怎麼他竟不記得而且完全忘了他的婚事。眼淚使得他眼睛看不見聖像,心裏堵得慌。他暗自禱告,祈求上帝讓那個在劫難逃的災難,即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降在他身上的災難,好歹放過他去,就跟天旱的日子裏雨雲掠過村子卻不落下一滴雨來一樣。過去已經積下那麼多的罪,那麼多的罪,事情已經鬧到簡直沒有退避的餘地,沒有挽回的餘地,就連要求寬恕也好像不近情理了。可是他仍舊懇求寬恕,甚至大聲哭出來,不過誰也沒理會,因爲他們以爲他喝醉了。

  有一個孩子用驚慌的聲音哭着說:

  “好媽媽,帶我離開這兒吧,親媽媽!”

  “不許說話!”司祭叫道。

  新婚夫婦從教堂出來,走回家去,人們跟在他們身後跑着。小鋪附近,大門附近,院子裏窗跟前,也都圍滿了人。村婦們來唱喜歌。合唱隊早已站在前堂,拿了樂譜等着,年輕的夫婦剛剛跨進門檻,他們就提高喉嚨用盡力氣齊聲唱起來。特意從城裏約來的一個樂隊也開始奏樂。頓河香檳酒已經盛在高腳杯子裏,送過來。木匠兼包工頭葉利扎羅夫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眉毛生得很密,弄得眼睛也看不大見了,他對新婚夫婦說:

  “阿尼西姆和你,孩子,要相親相愛,要按上帝的意思過日子,孩子們,求聖母不要拋棄你們。”他伏在老頭子的肩膀上,嗚嗚地哭了,“格里戈裏·彼得羅維奇,咱們哭一場吧,高興得哭一場吧,”他用尖細的聲音說,然後立刻突然笑起來,用響亮的男低音接着說,“哈哈哈,你又添了個好兒媳婦!她呀,處處都合格,處處都光溜溜的,沒一點雜音,整個機器都沒毛病,螺絲釘多得很。”

  他是葉戈列夫縣的人,可是從年輕時候起就在烏克列耶沃村的工廠和縣裏做工,已經在這兒住慣了。多年以來,大家覺得他一直是這麼老,一直跟現在一樣瘦高,多年以來,大家一直叫他“柺杖”。也許因爲近四十多年來專門在工廠裏做修理工作吧,總之,他批評每個人和每樣東西的時候總是在紮實上面着眼:看一看是不是需要修理。他在靠着飯桌坐下來以前,先試了好幾把椅子,看它們結實不結實,他還摸了摸鮭魚。

  喝過頓河香檳酒以後,大家圍着桌子坐下來。客人們談天,移動椅子。歌手在前堂唱歌,樂隊奏樂,同時院子裏村婦們齊聲唱喜歌,結果造成一種可怕的、亂七八糟的聲音,鬧得人頭昏眼花。

  “柺杖”坐在椅子上扭個不停,胳膊肘碰着他身旁的人,妨礙人家談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孩子們,孩子們,孩子們……”他急促地嘟噥着,“阿克西尼婭寶貝兒,瓦爾瓦拉寶貝兒,咱們太太平平、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吧,我親愛的小斧子……”

  他酒量小,現在只喝了一杯英國白酒就醉了。這難於下嚥的白酒不知道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一喝就昏醉,彷彿一悶棍把人打暈了似的。舌頭開始轉動不靈了。

  在座的有本地的教士、帶着妻子一同來的工廠職員們、商人、從別的村子來的飯鋪老闆。鄉長和鄉里的文書也並排坐在那兒,他們已經一塊兒服務了十四年,在這段時期裏每逢給人簽署文件,或者在放人走出鄉公所以前,總是把人欺騙一下或者侮辱一下,如今他倆養得肥頭胖腦,彷彿他們在欺詐裏泡得太久,連臉上的皮膚都有了一種特別的騙子色彩。文書的老婆是一個斜眼的瘦女人,把她所有的孩子都帶來了,她像一隻鷹似地斜着眼瞄準菜碟,凡是她的手夠得到的都被她一齊搶光,放進她自己的或者孩子的衣袋裏去了。

  麗巴坐在那兒不動,好像變成了石頭,仍舊現出在教堂裏的那副表情。阿尼西姆自從認識她以後還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因此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嗓音是什麼樣兒。現在,他坐在她身旁,始終悶聲不響,只顧喝英國白酒,等到喝醉了纔開口,跟坐在對面的麗巴的姨媽說:

  “我有個朋友,姓薩莫羅多夫。他是個有專長的人。論身份他是個非世襲的名譽公民,能說會道。不過我把他看得透裏透,姨媽,這他也知道。請您跟我一塊兒爲薩莫羅多夫的健康乾一杯吧,姨媽!”

  瓦爾瓦拉筋疲力盡,精神恍惚,繞着桌子走來走去,勸客人吃東西。她明明很滿意,因爲菜有那麼多碟,全都那麼豐富,現在誰也不能挑剔他們了。太陽落下去了,可是酒宴一直沒停,客人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喝什麼,他們講的話也休想聽得清,只有在樂隊的樂聲偶爾停下來的時候,纔可以清楚地聽見外面有一個村婦嚷道:

  “你們吸飽了我們的血,強盜,叫你們死了纔好!”

  到傍晚,大家和着樂聲跳舞。赫雷明家年輕一輩人帶着他們自己的酒光臨了,其中有一個在跳卡德里爾舞的時候,兩隻手各拿一個酒瓶,嘴裏還銜着酒杯,逗得大家都笑了。卡德里爾舞跳到一半,他們忽然挫下身去,蹲着跳起來。穿綠衣服的阿克西尼婭像一道閃電似地飛過來飛過去,她的長後襟扇起一陣風。有人踩壞她下襬的縐邊,“柺杖”就嚷道:

  “喂,他們把護牆板扯下來了!孩子們!”

  阿克西尼婭生着天真的灰色眼睛,那對眼睛難得眨巴一下,她臉上老是帶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對一眨也不眨的眼睛、長脖子上的小腦袋、她那苗條的身材,都有點蛇的樣子。她配上週身的綠色,配上她那黃色的前胸,脣邊露出微笑,看上去活像春天從嫩嫩的黑麥田中挺直身子昂起頭來瞧着行人的一條毒蛇。赫雷明家的那些人待她隨隨便便。很明顯,她跟他們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早已打得火熱了。可是她那聾丈夫卻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壓根兒就沒瞧她。他坐在那兒,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正在吃胡桃。他咬開胡桃殼的聲音響得很,聽上去跟放槍一樣。

  可是,看哪,老齊布金自己走到房中央來了,他揮動手絹,表示他也要跳俄羅斯舞了。於是從房裏各處,從院子當中的人羣裏,響起一片嘈雜的讚歎聲:

  “大老闆也出場了!大老闆!”

  瓦爾瓦拉跳舞,可是老頭子光是揮動手絹,跺靴後跟。院子裏的人互相推搡着,往窗子裏看,十分高興。一時間,他們寬恕了他的一切——他的財富,他的欺侮。

  “跳得好哇,格里戈裏·彼得羅維奇!”那羣人叫道,“對,跳吧!你還能行吶!哈哈!”

  這場舞直跳到深夜一點多鐘才散。阿尼西姆踉踉蹌蹌走過去跟樂師和歌者一一告別,送給他們每人一枚新的半盧布銀幣。老人身體倒沒搖晃,不過走起路來也還是有一條腿下腳很重。他一面送客人出去,一面對每個客人說:

  “辦這場喜事花了兩千盧布吶。”

  大家走散的時候,有人穿錯衣服,丟下自己的舊外衣,穿走了希卡洛沃村的小飯鋪老闆的好外衣。阿尼西姆忽然冒火,嚷起來:

  “別忙!我馬上就會找着它!我知道是誰偷的!別忙!”

  他跑上街去追一個人,可是人家攔住他,把他攙回家來,儘管他醉醺醺,氣得滿臉通紅,一頭的汗,仍舊把他推進屋裏去,扣上了門。在那屋裏,姨媽已經在給麗巴脫衣服了。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