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錯亂

  在家裏,他躺在牀上,周身打抖,說道:

  “活人!活人!我的上帝,她們是活人啊!”

  他千方百計刺激他的想象,一會兒幻想自己是墮落的女人的弟兄,一會兒是她的父親,一會兒又成了塗脂抹粉的墮落女人本身。這一切都使他滿心害怕。

  不知爲什麼,他覺得,不管怎樣,他得立刻解決這個問題才行,他覺得這問題似乎不是別人的問題,而是他自己的問題。他費了不小的勁,剋制絕望的情緒,在牀上坐起來,雙手捧着頭,開始思索怎樣才能拯救今天看到的那類女人。他是受過教育的人,解決各種問題的方法在他是很熟悉的。他雖然異常激動,卻嚴格地遵守那種方法。他回想這個問題的歷史和有關的文獻,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走了這麼一刻鐘,極力回想現代爲了拯救這類女人而進行過的種種實驗。他有很多好心的朋友和熟人住在法爾茨費因公寓、加里亞希金公寓、涅恰耶夫公寓、葉奇金公寓裏……他們當中有不少誠實、無私的人。其中有些人嘗試過拯救這類女人的工作……

  “這些爲數不多的嘗試,”瓦西里耶夫想,“可以分成三組。有些人從賣淫窟裏把女人贖出來以後,替她租一個房間,給她買一架縫紉機,她便做起女裁縫來。而且,不管他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花錢贖出她以後,就使她成了他的情婦,然後,等到大學畢業,他就走了,把她轉交給另一個上流男子,彷彿她是一件東西似的。於是那墮落的女人仍舊是墮落的女人。還有些人呢,替她贖身以後,也給她租一個單獨的房間,少不得也買上一架縫紉機,極力教她念書,對她講宗教教義,給她買書看。這女人就住下來,覺得這事兒挺新鮮,乘一時的興致踏起縫紉機來,可是隨後就厭倦了,瞞着那個宣教士偷偷地接客,或者索性跑回可以睡到下午三點鐘、喝到咖啡、吃到飽飯的地方去了。最後還有一種頂熱心腸、頂肯自我犧牲的人,他們採取勇敢而又堅決的步驟。他們跟那些女人正式結婚。等到那厚顏無恥、嬌生慣養或者愚蠢而受盡痛苦的動物做了妻子,主婦,後來又成了母親,她的生活和她的人生觀就整個兒翻了一個身,到後來在這妻子和母親身上就很難認出原先那個墮落的女人了。對,結婚是最好的辦法,也許還是唯一的辦法。”

  “可是不行!”瓦西里耶夫大聲說,倒在牀上,“首先我沒法跟這樣的女人結婚!要做那種事,人得是聖徒,不會憎恨,不懂什麼叫厭惡才行。不過,姑且假定我、醫科學生、藝術家能夠剋制自己,娶了她們,假定她們都給人娶去了,可是結果會怎樣呢?結果會怎樣呢?結果就會這樣:一方面,在這兒,在莫斯科,她們給人娶去了,另一方面,在斯摩棱斯克,一個會計什麼的又會糟踏另一個姑娘,於是那姑娘會同從薩拉托夫、下諾夫戈羅德、華沙……等地來的姑娘一齊涌到這兒來補那些空缺。而且你拿倫敦那些成千成萬的女人怎麼辦呢?你拿漢堡那些女人怎麼辦呢?”

  煤油燈開始冒煙。瓦西里耶夫卻沒注意到。他又走來走去,還是在想心事。現在他換了一個方式提出問題:必須怎麼辦才能使得墮落的女人不再被人需要?爲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得使那些買她們、害死她們的男人充分感到他們所扮的奴隸主角色是多麼不道德,使他們不由得害怕才行。先得救男人。

  “在這方面,藝術和科學顯然沒有什麼用處……”瓦西里耶夫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傳播教義。”

  他就開始想象明天晚上他站在那條巷子的拐角,對每一個行人說:

  “您上哪兒去?您去幹什麼?要存着敬畏上帝的心才行啊!”

  他轉過身去對那些冷漠的車伕說:

  “你們爲什麼把車子停在這兒?你們怎麼會不生氣?你們怎麼會不憤慨?你們總該信奉上帝,知道這種事有罪,人幹了這種事會下地獄吧,那你們怎麼一聲不響呢?不錯,你們跟她們無親無故,不過要知道,她們也有父親,有弟兄,跟你們一模一樣啊……”

  瓦西里耶夫的一個朋友曾經談論瓦西里耶夫,說他是個有才能的人。有的人有寫作的才能、演戲的才能、繪畫的才能,可是他有一種特別的才能——博愛的才能。他對一切痛苦有敏銳的感覺。如同好演員總是在自己身上演出別人的動作和聲音一樣,瓦西里耶夫也善於在自己的靈魂裏體會別人的痛苦。他看見別人哭泣,自己就流淚。他在病人身旁,就覺得自己也有病,呻吟起來。要是看到暴力,他就覺得暴力正在摧殘自己,害怕得跟小孩似的,而且等到害怕過後總要跑過去搭救。別人的痛苦刺激他,使他激動,弄得他放不下,擺不開,等等。

  這個朋友的話究竟對不對,我不知道,不過,當他以爲他這個問題已經解決的時候,他的感覺卻有點近似着魔。他又哭又笑,嘴裏念出明天他要說的話,對那些肯聽他的話、跟他一塊兒站在街角上說教的人生出熱愛來。他坐下來寫信,暗自立下種種誓言……

  這一切所以很像着魔,是因爲這情形沒維持很久。瓦西里耶夫不久就疲乏了。倫敦、漢堡、華沙那兒的無數女人壓在他身上,就跟一座大山壓着土地似的。他面對那許多女人不由得膽怯,心慌。他想起自己不善於言談,想起自己又膽怯又靦腆,想起那些冷漠的人不見得願意聽他的話,瞭解他的話,因爲他不過是個法律系三年級的學生,一個膽怯的小人物罷了,又想起真正的傳教工作不僅在於用嘴說話,還在於動手實幹……

  天已經大亮,馬車已經在街道上轆轆地響起來,瓦西里耶夫卻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長沙發上,直着眼睛發呆。他不再想到女人,也不再想到男人,不再想到傳教工作。他整個注意力已經轉到折磨他的那種精神痛苦上去了。那是一種麻木的、空洞的、說不清楚的痛苦,既像是哀傷,又像是極端的恐怖,又像是絕望。他指得出來哪兒發痛:就在胸口,他的心底下。可是他又沒法拿別樣的痛苦與之相比。過去,他害過很厲害的牙痛,害過胸膜炎和神經痛,可是拿那些來跟這種精神痛苦相比,簡直算不得什麼。有了這種痛苦,生活也好像可憎了。學位論文、他已經寫好的那篇出色的文章、他所熱愛的那些人、對墮落的女人的拯救,總之昨天他還熱愛或對之冷淡的一切。現在一想起來卻跟車聲、僕役的匆忙腳步聲、白晝的陽光……一樣刺激他。要是這時候有誰在他眼前做出一件天大的好事或者可惡的暴行,他會覺得那兩種行爲同樣討厭。在他的腦海裏緩慢地遊蕩的種種思想裏,只有兩個思想不刺激他:一個是他隨時有弄死自己的力量,還有一個是這痛苦不會超過三天,這後一個,他是憑經驗知道的。

  他躺了一會兒,站起來,絞着手,又在房間裏走動,然而不是照往常那樣從這個房角走到那個房角,卻是順着牆邊兜圈子。他走過鏡子,偶爾在鏡子裏照一照。他的臉蒼白而消瘦,他的兩個鬢角凹下去,他的眼睛又大又黑,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別人的眼睛似的,流露出不能忍受的精神痛苦的表情。

  中午時分,藝術家來敲門。

  “格里戈裏,你在家嗎?”他問。

  他聽不到答話,站了一會兒,沉吟一下,用烏克蘭土話回答自己:

  “不在。這個可惡的傢伙必是上大學去了。”

  他就走了。瓦西里耶夫在牀上躺下來,把頭塞在枕頭底下,痛苦得哭起來,眼淚越流得暢,他的精神痛苦也變得越厲害。等到天黑下來,他想到在前面等着他的痛苦的夜晚,就滿心是恐怖的絕望。他連忙穿好衣服,跑出房間,讓房門敞開着,上街去了,沒有必要,而且也沒有目的。他沒有問一問自己要上哪兒去,就順着薩多夫大街很快地走下去。

  雪跟昨天那樣下得緊,那是解凍的時令。他把手攏在袖管裏,周身發抖,聽見車輪聲、公共馬車的鈴聲、行人的腳步聲就害怕。瓦西里耶夫順着薩多夫大街一直走到蘇哈列夫塔,然後又走到紅門,從那兒拐彎走到巴斯曼大街。他走進一家小酒館,喝下一大杯白酒,可是那也沒使他覺得暢快些。他走到拉茲古里亞,往右拐彎,走進一條以前從沒來過的小巷子。他走到一座古老的橋邊,橋下是水聲喧譁的雅烏扎河,他站在橋頭。可以看見紅營房一長排窗子裏的燈光。瓦西里耶夫一心想用新的感覺或者別的痛苦來擺脫他眼前的精神痛苦,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他哭泣着,顫抖着,解開大衣和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迎着潮溼的雪和風。可是這也沒減輕他的痛苦。隨後,他湊着橋上的欄杆彎下腰,低頭瞧着雅烏扎河漆黑的、滾滾的流水,很想一頭栽下去,倒不是因爲厭惡生活,也不是想自殺,卻是打算至少叫自己受點傷,用這種痛苦來擺脫那種痛苦。可是漆黑的河水、黑暗的空間、鋪着白雪的荒涼河岸,都可怕得很。他打了個冷戰,往前走去。他沿着紅營房走了一個來回,然後下坡,進了一個矮林,又從矮林回到橋上……

  “不行,回家,回家去!”他想,“在家裏似乎會好過點……”

  他就往回走。他回到家,脫掉溼大衣和帽子,在房間裏沿着牆邊兜圈子,就這麼不知疲倦地一直走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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