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喝下兩杯黑啤酒,忽然有點醉意,活潑得反常。
“我們再走一家!”他兩手來回擺動,命令道,“我要帶你們到頂上等的一家妓院去。”
他帶着朋友走進在他心目中算是頂上等的一家妓院以後,就堅決表示要跳卡德里爾舞。醫科學生嘟嘟噥噥,說是這樣就得給樂師一個盧布,不過後來他總算答應一起跳了。他們就跳起舞來。
頂上等的妓院跟頂下等的妓院一樣糟。這兒也有那種鏡子和畫片,也有那樣的髮式和連衣裙。看着房間裏的佈置和女人身上的衣裳,瓦西里耶夫這才明白過來:這並不是俗氣,而是一種可以說是C街獨有、別處絕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風尚,一種不是出於偶然,而是歷年養成、在醜惡方面十分完備的東西。走完八家以後,他看着衣服的花色、長衣裾、鮮豔的花結、水兵式的女裝、臉上濃得發紫的胭脂,就再也不覺得奇怪了。他明白這兒的一切非這樣不可,萬一有個女人打扮得像個普通人,或者萬一牆上掛着一幅雅緻的畫片,那麼整條街的總情調反倒會給破壞了。
“她們多麼不善於賣笑啊!”他想,“難道她們不明白壞事只有在顯得很美、藏起本相的時候,在披着美德的外衣的時候,才能迷人嗎?樸素的黑衣服、蒼白的臉、淒涼的淺笑、黑暗的房間,比這種粗俗的濃豔強得多。愚蠢啊!就算她們自己不明白這層道理,她們的客人也總該教會她們纔是……”
一個姑娘穿着波蘭式的衣服,邊上鑲着白毛皮,走到他跟前來,在他身旁坐下。
“可愛的黑髮男子,您爲什麼不跳舞啊?”她問,“您爲什麼這麼煩悶呢?”
“是因爲無聊。”
“請我喝點拉斐特酒吧。那您就不會覺得無聊了。”
瓦西里耶夫沒答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
“您幾點睡覺?”
“早晨六點鐘。”
“那麼什麼時候起牀?”
“有時候兩點鐘,有時候三點鐘。”
“你們起來以後,幹些什麼事呢?”
“喝咖啡,到六點多鐘吃飯。”
“吃些什麼呢?”
“平平常常……總是肉湯啦,白菜湯啦,煎牛排啦,甜點心啦。我們的老闆娘待姑娘們挺好。可是您問這些事做什麼?”
“哦,隨便問問罷了……”
瓦西里耶夫很想跟這姑娘談許多事情。他生出強烈的願望,想弄明白她是哪兒人,她父母在不在世,他們是不是知道她在這兒,她怎樣到這妓院裏來的,她究竟是快活而滿足呢,還是滿腦子黯淡的思想而悲傷鬱悶。她日後是不是打算跳出她目前的處境……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出該從什麼地方講起,也想不出該用怎樣的方式提出問題來纔不致唐突她。他想了很久才問:
“您多大歲數?”
“八十了。”少女打趣說,瞧着藝術家跳舞時候手腳做出來的怪相笑起來。
忽然間,不知爲了什麼事,她哈哈大笑,說了一句很長的輕狂話,聲音響得很,人人都聽得見。瓦西里耶夫大吃一驚,不知道該讓自己的臉做出什麼表情來纔好,勉強地笑一笑。只有他一個人微笑,別人呢,他的朋友也好,樂師也好,女人們也好,連看也沒看坐在他旁邊的姑娘一眼,彷彿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似的。
“請我喝點拉斐特酒吧!”他的鄰座又說。
瓦西里耶夫覺得她的白毛皮邊和她的嗓音討厭,就從她身邊走開了。他感到又熱又悶,他的心開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錘子敲擊似的:一!二!三!
“我們走吧!”他拉拉藝術家的袖子說。
“等一會兒,讓我跳完舞再說。”
藝術家和醫科學生快要跳完卡德里爾舞,瓦西里耶夫爲了不再看那些女人,就觀察樂師們。一個儀表優雅、戴着眼鏡、面貌很像巴贊元帥的老人正在彈鋼琴。一個青年留着淡褐色的鬍子,穿着頂時髦的衣服,在拉提琴。那青年的臉容並不愚蠢,也不枯瘦,而且正好相反,聰明,年輕,鮮嫩。他的裝束講究,而且風雅,他的提琴也拉得很有感情。這就來了一個問題:他和那位儀表優雅的老人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他們坐在這地方怎麼會不害臊呢?他們瞧着那些女人會有什麼感想呢?
要是那架鋼琴和那把提琴是由兩個衣衫襤褸、餓得發慌、悶悶不樂、喝醉了酒、臉容愚蠢或枯瘦的人彈奏,那麼他們在這兒出現也許還容易理解。照目前這種情形,瓦西里耶夫卻沒法理解了。他想起從前讀過的關於墮落的女人的故事,他如今卻發現那個帶着慚愧的笑容的人的形象跟他眼前所看見的人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他覺得自己看見的彷彿不是墮落的女人,卻像是屬於另一個完全獨特的世界裏的人,那世界對他來說既陌生又不易理解,要是以前他在戲院的舞臺上看到這個世界,或者在書本里讀到這個世界,他一定不會相信……
那個衣服上鑲着白毛皮的女人又揚聲大笑,高聲說了一句難聽的話。一種嫌惡的感覺抓住他。他臉紅了,走出房間去。
“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藝術家對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