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朋友從特魯勃諾依廣場拐彎,走上格拉切夫卡大街,便很快走進一條巷子,那條巷子瓦西里耶夫只聞其名,卻沒有來過。他看見兩長排房子,窗戶裏燈火輝煌,大門洞開,還聽見鋼琴和提琴的歡暢樂聲從各個門口飄出來,混成一片奇怪的嘈雜聲,彷彿在黑暗中有一個目力看不見的樂隊正在房頂上調絃似的。瓦西里耶夫不由得吃了一驚,說:
“妓院好多呀!”
“這算得了什麼!”醫科學生說,“在倫敦比這兒多十倍呢。那兒總有十來萬這種女人。”
馬車伕安靜而冷漠地坐在車座上,跟所有巷子裏的車伕一樣。兩旁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跟別的巷子裏的行人一樣。誰也不慌張,誰也不豎起衣領來遮擋自己的臉,誰也不帶着責備的神情搖頭……這種無所謂的態度、鋼琴和提琴的雜亂聲、明亮的窗口、敞開的大門,使人感到一種毫不掩飾、無所顧忌、厚顏無恥、大膽放肆的味道。大概古代奴隸市場上也是這麼歡暢嘈雜,人們的臉容和步態也這麼淡漠吧。
“我們從開始的地方開始吧。”藝術家說。
幾個朋友走進一個窄過道,過道里點着一盞反光燈,照得很亮。他們推開門,就有一個穿黑禮服的男子,懶洋洋地從前廳一張黃色長沙發那兒站起來,他睡眼惺忪,臉上的鬍子沒刮,像個僕役模樣。這地方有洗衣房的氣味,另外還有酸醋的氣味。穿堂裏有一扇門通向一個燈火明亮的房間。醫科學生和藝術家在門口站住,伸出脖子一齊往房間裏瞧。
“Buona sera,signori,rigolleto-hugenotti-traviata!”藝術家開口了,還照戲臺上的動作脫帽行禮。
“Havanna-tarakano-pistoleto!”醫科學生說,把帽子貼緊胸口,深深一鞠躬。
瓦西里耶夫站在他們後面。他原想也跟演戲那樣脫帽行禮,說點胡鬧的話,可是他只能笑一笑,而且感到一種跟害臊差不多的困窘,焦急地等着看這以後會發生什麼事。門口出現一個十七八歲的金髮小姑娘,頭髮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短短的淡藍色連衣裙,胸前用白絲帶打了個花結。
“你們幹嗎站在門口?”她說,“脫掉大衣,上客廳裏來啊。”
醫科學生和藝術家一面仍舊講着意大利語,一面走進客廳。瓦西里耶夫遲疑不決地隨着他們走進去。
“諸位先生,脫掉大衣!”僕役厲聲說,“不能穿着大衣進去。”
客廳裏除了金髮姑娘以外還有一個女人,長得又高又胖,裸露着手臂,生着不是俄羅斯人的臉相。她在鋼琴旁邊坐着,膝頭上攤着紙牌,在擺牌陣。她理也不理那幾位客人。
“別的姑娘在哪兒?”醫科學生問。
“她們在喝茶,”金髮姑娘說,“斯捷潘,”她喊了一聲,“去告訴那些小姐,說有幾位大學生來了!”
過了不大工夫,又有一個姑娘走進客廳裏來。她穿一件有藍條紋的鮮紅色連衣裙,臉上不高明地塗着厚厚一層粉,額頭給頭髮遮住,眼睛一也不地瞪着,帶着驚恐的神情。她一進門,立刻用粗嗄而有勁的低聲唱起一支歌來。隨後,又來了一個姑娘,接着,又來了一個……
這一切,瓦西里耶夫看不出有什麼新奇有趣的地方。他覺得這個客廳、這架鋼琴、這鑲了廉價鍍金框子的鏡子、這花結、這一身有藍條子的連衣裙、這些麻木而淡漠的臉,他彷彿早已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見過不止一次似的。至於那種黑暗、那種寂靜、那種神祕、那種慚愧的笑容,他原先預料會在這兒看到並使他驚恐的種種東西卻連影子也沒有。
樣樣東西都平常、枯燥、無味。只有一件事微微挑動他的好奇心,那就是可以在檐板上、荒唐的畫片上、衣服上、花結上看到的彷彿故意想出來的俗氣。這種俗氣自有它的特色,與衆不同。
“這一切是多麼貧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見的這些無聊現象有什麼力量能夠誘惑一個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種可怕的罪,用一個盧布買一個活人呢?爲了光彩、美、風雅、激情、愛好而犯罪,我倒能夠了解,可是這兒到底有什麼呢?人們在這兒究竟爲了什麼而犯罪呢?不過……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大鬍子,請我喝一杯黑啤酒!”金髮姑娘對他說。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遵命……”他說,很有禮貌地一鞠躬,“不過,小姐,請原諒,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過了大約五分鐘,幾個朋友走出門,上別家去了。
“喂,爲什麼你剛纔要黑啤酒?”醫科學生氣憤地說,“好一個財主!你無緣無故白白扔掉了六個盧布!”
“既然她要喝,那爲什麼不可以順順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辯白說。
“你不是順她的心,倒順了老鴇的心。那是老鴇吩咐她們,叫她們要客人請客的,沾光的是老鴇。”
“看那磨坊啊……”藝術家唱起來,“它已經坍塌……”
走進第二家的門,幾個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會兒,沒有走進客廳。這兒跟第一家一樣,也有個穿黑禮服的男子,睡眼惺忪,像僕役的模樣,從前堂里長沙發上站起來。瓦西里耶夫瞧着僕役,瞧着他的臉和他那身舊禮服,暗想:“一個普普通通的俄國老百姓,在命運把他扔到這兒來當僕役之前,他該嚐到過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兒,是幹什麼的?他以後會落到什麼下場呢?他結過婚沒有?他母親在哪兒?她知道他在這兒做僕役嗎?”瓦西里耶夫從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僕役。在一家妓院裏(算起來大概是第四家),有一個矮小乾癟、身體衰弱的僕役,坎肩上掛着一串錶鏈。他正在看一份“小報”,他們走進門,他也沒理會。不知什麼緣故,瓦西里耶夫看着他的臉,就覺得一個有着這種臉的人一定會偷東西,殺人,做假見證。那張臉也真是有趣:寬額頭,灰眼睛,扁鼻子,閉緊的薄嘴脣,神情呆板而又蠻橫,就跟一隻在追野兔的小獵狗一樣。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這個僕役的頭髮,看看究竟是硬的,還是軟的。它一定跟狗毛那麼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