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的風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頭髮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她——我們這位老母親,辛勤艱苦了六十年,誰說不應該給她做一次熱鬧的壽日。四個兒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現在,這究竟爲什麼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尋出病了。一天不吃飯,兩天不吃飯,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懶懶地睡在牀上,濡濡地流出淚來,她要慢慢地餓死她自己了。
四個兒子急忙地,四個媳婦驚愕地,可是各人低着頭,垂着手,走進房內,又走出房外。醫生來了,一個,兩個,三個,都是按着脈搏,問過症候,異口同聲這麼說:“沒有病,沒有病。”
可是老母親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東西,一天一天地悲傷起來。
大兒子流淚的站在她牀前,簡直對斷氣的人一般說:
“媽媽,你爲什麼呢?我對你有錯處嗎?我妻對你有錯處麼?
你打我幾下罷!你罵她一頓罷!媽媽,你爲什麼要餓着不吃飯,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親搖搖頭,低聲說:
“兒呀,不是;你倆是我滿意的一對。可是我自己不願活了,活到無可如何處,兒呀,我只有希望死了!”
“那麼,”兒說,“你不吃東西,叫我們怎樣安心呢?”
“是,我已吃過多年了。”
大兒子沒有別的話,仍悲哀地走出房門,忙着去請醫生。
可是老母親底病一天一天地厲害了,已經不能起牀了。
第二個兒子哭泣地站在她牀前,求她底寬恕,說道:
“媽媽,你這樣,我們底罪孽深重了!你養了我們四兄弟,我們都被養大了。現在,你要餓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對你不好,你會這樣麼?但你送我到監獄去罷!送我妻回孃家去罷!
你仍吃飯,減輕我們底罪孽!”
老母親無力地搖搖頭,眼也無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爲然,說:
“不是,不是,兒呀,我有你倆,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願吃東西!我只有等待死了!”
“那麼,”兒說,“你爲什麼不願吃東西呢?告訴我們這理由罷。”
“是,但我不能告訴的,因爲我老了!”
第二個兒子沒有別的話,揩着眼淚走出門,仍忙着去請醫生。
可是老母親的病已經氣息奄奄了。
第三個兒子跪在她牀前,幾乎咽不成聲地說:
“媽媽,告訴我們這理由罷!使我們懺悔罷!連弟弟也結了婚,正是你老該享福的時候。你勞苦了六十年,不該再享受四十年的快樂麼?你百歲歸天,我們是願意的,現在,你要餓死你自己,叫我們怎麼忍受呢?媽媽,告訴我們這理由,使我們懺悔罷!”
老母親微微地搖一搖頭,極輕的說:
“不是,兒呀,我是要找你們底爸爸去的。”
於是第三個兒子荷荷大哭了。
“兒呀,你爲什麼哭呢?”
“我也想到死了幾十年的爸爸了。”
“你爲什麼想他呢?”
兒哀嚥着說:
“爸爸活了幾十年,是毫無辦法地離我們去了!留一個媽媽給我們,又苦得幾十年,現在偏要這樣,所以我哭了!”
老母親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兒底頭髮,苦笑說:
“你無用哭,我還不會就死的。”
第三個兒子呆着沒有別的話;一時,又走出門,忙着去請醫生,可是醫生個個推辭說:
“沒有病;就病也不能醫了。這是你們底奇怪母親,我們底藥無用的。”
四個兒子沒有辦法,大家團坐着愁起來,好象籌備殤事一樣。於是第四個兒子慢慢走到她牀前,許久許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
“媽媽!”
“什麼?”她似乎這樣問。
“也帶我去見爸爸罷!”
“爲什麼?”她稍稍吃驚的樣子。
“我活了十九歲,還沒有見過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聲音極低微的說。
“妻能使媽媽回覆健康麼?我不要妻了。”
“你錯誤,不要說這呆話罷。”她搖頭不清楚地說。
“那媽媽究竟爲什麼?媽媽要自己餓死去找爸爸呢?”
“沒有辦法。”她微微嘆息了一聲。
第四個兒子發呆了,一時,又叫:
“媽媽!”
“什麼?”她又似這樣問。
“沒有一點辦法了麼?假如爸爸知道,他也願你這樣餓死去找他麼?”
老母親沉思了一下,輕輕說:
“方法是有的。”
“有方法?”
第四個兒子大驚了。簡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齊叫了他底三個哥哥來。在他三個哥哥底後面還跟着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個個手腳失措一般。
“媽媽,快說罷,你要我們怎樣才肯吃飯呢?”
“你們肯做麼?”她苦笑地輕輕的問。
“無論怎樣都肯做,賣了身子都願意!”個個勇敢地答。
老母親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們八人望了一圈,他們圍繞在她前面。她說:
“還讓我這樣死去罷!讓我死去去找你們底爸爸罷!”
一邊,她兩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淚了。
兒媳們一齊哀泣起來。
第四個兒子逼近她母親問道:
“媽媽沒有對我說還有方法麼?”
“實在有的,兒呀。”
“那麼,媽媽說罷!”
“讓我死在你們四人底手裏好些。”
“不能說的嗎?媽媽,你忘記我們是你底兒子了!你竟一點也不愛我們,使我們底終身,帶着你臨死未說出來的鐐鏈麼?”
老母親閉着眼又沉思了一忽,說:
“那先給我喝一口水罷。”
四位媳婦急忙用爐邊的蔘湯,提在她底口邊。
“你們記着罷,”老母親說了,“孤獨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少時,我雖早死了你們底爸爸,可是仍留你們,我扶養,我教導,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後,你們一個娶妻了,又一個娶妻了;到四兒結婚的時候,我雖表面快樂——去年底非常的快樂,而我心,誰知道難受到怎樣呢?娶進了一位媳婦,就奪去了我底一個親吻;我想到你們都有了妻以後的自己底孤獨,寂寞將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們終究都成對了,一對一對在我眼前;你們也無用諱言,有了妻以後的人底笑聲,對母親是假的,對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強的做過了六十歲的生辰,光耀過自己底臉孔,我決計自求永訣了!此後的活是累贅的,剩餘的,也無聊的,你們知道。”
四個兒子與四位媳婦默然了。個個低下頭,屏着呼吸,沒有聲響。老母親接着說:
“現在,你們想救我麼?方法就在這裏了。”
各人底眼都關照着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說出什麼話。18歲的第四個兒子正要喊出,“那讓我妻回孃家去罷!”
而老母親卻先開口了:
“呆子們,聽罷,你們快給我去找一個丈夫來,我要轉嫁了!
你們既如此愛你們底媽媽,那照我這一條方法救我罷,我要轉嫁了。”稍稍停一忽,“假如你們認爲不可,那就讓我去找你們已死的父親去罷!沒有別的話了,——”
60年的風吹,60年的雨打;她底頭髮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1929年7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