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到他的眼前還以爲是希望時,
這是何等的從錯誤中取得的悲哀呀!
他的臉色已紙一樣白了,一對深深的眼窩,含着兩顆圓大的烏珠,時常沒精采的朦朧着。顴骨隆起,兩頰瘦削到沒一些肉了。
一個約莫甘六七歲的青年,臥在一間灰暗色的房內。房內環堵蕭然,已沒一樣他心愛的值一文錢的東西了。只有他臥着一張四條柱子的竹牀,牀邊一張古舊的桌子。——桌上凌亂着幾張廢紙,一枝禿筆,一方黏着墨膏的硯,上面還淡淡的被着一層灰,看來是好久沒有用過了。此外最觸目的,僅有一瓶容200C.C.藥量的藥瓶,——還是一刻鐘前Dr.p.親來診他一次以後,叫人送來的,也是他最後的一服活命劑了。P.囑他分三次服,每次隔二小時,而他既沒有時計,也管不到時間,急急地喝了,剩着最後的一口。但也毫不覺得胸中有一些的變動。
他到了這時,清清楚楚的瞭解,所謂人生的“愛”,在他不過是一線之望了!如能在三天之內招得來,或者他還能挽救他將成過去的未來,一現數年所期待的“愛”。於是他勉強支持地從牀上坐起,身覺得在風濤險惡的船中一樣,東倒西歪,頭的重量,似佔着全身之四分之三。兩眼的視線,搖搖的在波動,牆壁也似乎要倒坍了的樣子。他輕輕的嘆了一息,接着又咳嗽了二聲,慢慢地伸出手,(手也只是皮和骨了。)顫顫抖抖的將這200C.C.藥瓶所剩着的最後的一口藥液,一傾傾在硯上,好似忿怒這一口藥於胸中是沒有影響了,只拿來作別的一口希望樣子。再慢慢的整疊起散亂在桌上的廢紙——裏面還有四五張是藥方。再提起這枝禿筆,到硯上一瞧一瞧着,也沒有墨可來磨了。於是想在紙上要寫,但一邊又精力不勝地停着,眼睛也更朦朦的一閉,頭也更在桌上斜下去,筆也似要落在紙上的樣子。
又忽然一驚,好像心坎上刺了一針一樣。隨即在紙上寫着,一線的愛呀!
五個潦倒的字,反還蒼勁似的。看來好似算一個題目。接着悠悠地一默,斷斷續續的寫道:
唯一的A呀!
何處是翩翩的你!
你還是乘着天風在翱翔?
你還是隨着流水在波盪?
你還是被着月色,
在一座美麗的花園中跳舞呀?
輕愁呢?還是微笑喲?
低苦呢?還是高歡喲?
你心中所有?
你臉上所現着的呀!
秋色和黃昏窘逼着我,
一個淒涼中的C呀!
流完了他的淚了,
喊啞了他的喉了,
你若不再速來他的眼前時,
一切都將靜悄悄地,
成了他的最後了!
何處是翩翩的你?
唯一的A呀!
寫至此,他實不能再續了。他的思想如火燃燒,又如水激盪;一回高,一回低,全身顫動的很厲害,他提起最後的原力,不過又寫了一句。
唯一的A呀!
而已。他頭漸漸的向桌上眠倒,筆觸着了紙,紙上暈開了一個淡淡的墨痕。他由疲憊恍惚的狀態中,一步步走入睡鄉。忽地,到了錢塘白堤上,恰似去年流落着一樣,一邊嘗着放浪的生涯,一邊盼愛人之渡過重洋,速來眼內。他慢慢的徘徊着,眼看看長陰的秋雲,和憔悴的楊柳,柳葉一片片飛落,還有一二片飛落在他的頭上。他心懷裏似有無限的蘊結,口裏不覺幽幽地唱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搖搖幽恨難禁!
似乎在這時,斷橋上走上二人。他偶然地觸着這新奇的印象,一個西裝的美公子,一個正是翩翩的她。不覺頓麻了神經,突起兩顆眼珠來看。一些不錯,她已被奪了。他的臂已挽着了她的了。他即刻地變成了一個瘋人,呼呼地走向她的前面,高聲問道,
“你不認識了我麼?”
接着,他已被她的一切軟化了。愁苦地說道,
“A,你何日渡過重洋,來到聖湖堤上的呀?我接到你報告我回國的消息後,足足一年了,我真待的再待不下去了!A,愛人呀!”
他隨即張開兩手向她擁抱,可是抱了一個空,她已躲開不見了。還在耳邊隱隱地留着一句清脆的回聲,
“我早已忘了你了!”
立刻一驚,猛然醒來。他呀,淚珠已在他的眼上了。回溯明明白白的夢境,他想,
“唉!一個不祥的夢呀!夢神愛我,這怕是事實的縮影罷!”
由是,他反起勁起來,昏昏的回想去年九月,漂泊錢塘,秋風秋雨的一夕,接到愛人A定十月回國的消息。當時他何等快樂,重整起理想,想以A回國之後,實現真人的新生活。不料,日望一日,愛人既不知回到何國,而愛人的信息,也不知飄到何鄉了!有時想A莫非不幸夭亡了?有時想A或另有他遇了?
但總不肯死心塌地相信這罪過的猜想是事實。因爲當他流淚眷顧的時光,他總相信她於他以外,決不看重別人。所以雖厭倦枯乾的生活,當且離棄城市,潛逃到鄉村裏來,於什麼事情都無心去做,竟漸漸病了。但還是望着,——A會到他的眼前來,醫救他的生命。
此時連最後的藥都喝完了,他的全人生所留有,差不多隻有一疋馬跑過的時刻,而他還想草一篇——一線的愛喲!招得伊來。不料夢神錯愛,用好意來贈他了生的警告,引他過了一番夢幻之後,一心純粹去領受這絕望的回聲的“死”!
他決定夢境全是事實了!最後的“一線的愛喲!”也沒有存在而遺留的價值了。除出一個“死”,人間再沒有什麼得安慰可醫救他的生命之物了!
他向枕邊取出一盒火柴,抽出二根,向盒邊一擦,火柴立刻燃燒起來。火光在暗灰色的房內,焰着綠光,格外顯出房內的淒涼和悲慘。他一手拿了這篇未完成的詩稿,點着這火,詩稿也表示同情焚燒起來。他手所執着,正是詩稿上端,“一線”兩個字執火柴的一手,隨即慢慢地伸展。兩眼向着火光,經過了一番紅焰,再淡淡地低弱了去,幾張白紙,此時已變成黑的,整千萬顆的火星,在黑的上游離流走,他,身漸漸的向後側倒,迷茫恍惚,隨這火星至無窮之境。
(1924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