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

  大儿子阿尼西姆很少回家来,只有遇到大节期才回来一趟,可是他常托同乡带回礼物和家信,信是托别人代写的,字迹优美,每回都是用大张的信纸,看上去像是正式的呈文。信上满是阿尼西姆在谈话里素来不用的词藻:“亲爱的爸爸妈妈,兹奉上花茶一磅,借以满足您们生理上之需要耳。”

  每封信的下款都好像是用破钢笔尖歪歪斜斜地写出:“阿尼西姆·齐布金。”下款底下又是那笔优美的字:“侦探。”

  那些信经人大声念过好几遍,老头子听得很感动,兴奋得涨红脸,说:

  “瞧,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却去干念书人的营生了。好的,随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行业!”

  在谢肉节以前,有一天下了一阵夹着雪粒的大雨,老头子和瓦尔瓦拉走到窗前去看雨,可是看啊,阿尼西姆从车站坐着雪橇来了。他来得完全出人意外。他走进门来,心神不定,看样子仿佛在为什么事担忧似的,后来,在他住下的那些天也始终是这样子,他的举止有点随随便便。他并不急着要走,倒好像给革掉了差使似的。他回来,瓦尔瓦拉倒很高兴,她老是带点狡猾的神情瞧他,摇头,叹气。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天?”她说,“啧啧,这小伙子已经二十八岁了,可是他仍旧是光棍儿,没个牵挂。唉,啧啧……”

  她讲的那些轻柔平稳的话在隔壁房间里听起来就像是“啧啧啧”。她开始跟老头儿和阿克西尼娅交头接耳地说话,他们的脸就也现出狡猾的、鬼鬼祟祟的神情,仿佛他们串通了要做什么坏事似的。

  大家决定要给阿尼西姆办亲事了。

  “唉,啧啧!……弟弟倒早就结婚了,”瓦尔瓦拉说,“可是你仍旧没个伴儿,就跟集市上的公鸡一样。这成什么话?唉,啧啧,求上帝保佑,结婚吧,然后随你的便,自管出外去做事好了,让老婆留在家里做个帮手。小伙子,你过日子没有一点章法,我看你已经把什么章法都忘了。唉,啧啧,你们这些城里人呀,全有罪哟。”

  齐布金家里的人既是要结婚,那么大家就得给他们这些有钱的人挑顶好看的新娘。他们给阿尼西姆也找了一个俊俏的姑娘。他自己呢,长着一副不招人喜欢的、不起眼的相貌,尽管身体单薄而且病态,个子矮小,脸蛋却挺肥,鼓起来,倒好像他把腮帮子吹起来似的。他那对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神尖利,胡子又稀又红,每逢他想心事,老是把胡子塞进嘴里去嚼。此外,他常常喝酒,这从他的脸容和他的步态就看得出来。可是他一听说他们已经给他找到一个很漂亮的新娘,就说:

  “哦,话说回来,我自己也不丑啊。应当说,咱们齐布金家的人都长得漂亮。”

  靠近城边有一个托尔古耶沃村。最近,这个村子有一半已经并进城里去,剩下来的一半仍旧算是村子。在并出去的那一半里面,有一个寡妇住着一所自己的小房子,她跟她妹妹同住。这妹妹很穷,白天出去做零工,有个女儿名叫丽巴,是个姑娘,也出去做零工。托尔古耶沃的人们已经在称道丽巴的美貌,可是她那赤贫的家境却吓退了一切人。大家认为只有鳏夫或者上了岁数的人才肯不顾她穷而跟她结婚,或者索性不结婚而跟她同居,她母亲跟着她也就有吃有喝了。瓦尔瓦拉听媒婆说到丽巴,就坐车子到托尔古耶沃去了。

  然后,在那姑娘的姨妈家里照规矩安排了相亲的仪式,备了凉菜和葡萄酒。丽巴穿一件特为相亲做的粉红色新衣服,一条鲜红的缎带在她头发上面像火焰一样闪着。她又瘦又弱,脸白,五官温柔而秀气,她的皮肤由于在露天底下工作而晒得发红,羞臊哀伤的笑容老不离开她的脸,一双眼睛带着孩子气看人,显出信任和好奇的神情。

  她年轻,仍然是个小姑娘,乳房还看不大出来,不过她可以结婚了,因为已经到了年纪。她长得确实美,只有一个地方不招人喜欢,就是她那双像男人一样的大手,现在那双手没事可做,垂在那儿,好比两只大爪子。

  “陪嫁钱没有,我们倒也不在乎,”老人对姨妈说,“早先我们给我们的儿子斯捷潘也娶了个穷人家的姑娘,现在我们不知该怎样称赞她才好了。在家里也罢,在店里也罢,她那双手简直称得起是金子打的呢。”

  丽巴站在门口,好像要说:“随您怎样摆布我就是,我相信您。”她母亲普拉斯科维娅,这个做零工的女人,躲在厨房里,胆怯得一动也不能动。当初她还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她在一个商人家里擦地板,那商人发火了,对她跺起脚来,她十分害怕,吓傻了,从此她一辈子心底里老存着害怕的感觉。她一害怕,胳膊和腿就老是发抖,脸颊抽筋。她坐在厨房里,极力听客人们说什么话,不断地在胸前画十字,用手指头按着前额瞧着圣像。阿尼西姆微微有点醉意,推开厨房的门,毫不拘束地说:

  “您坐在这儿干什么,亲爱的妈妈?您不来,我们觉着闷得慌呢。”

  普拉斯科维娅战战兢兢,用手按着干瘪的瘦胸脯,回答说:“哪儿的话,求上帝怜恤吧……您心真好,老爷。”

  相亲以后,婚期定妥了。这以后,阿尼西姆在家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吹口哨,或者忽然想起什么,就变得心事重重,一动也不动地凝神瞧着地板,仿佛眼光要钻到深深的地底下去似的。他知道自己就要结婚,而且那么快,定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却没露出高兴的样子,也不打算去看新娘,光是不断地吹口哨。他所以结婚,显然只因为他父亲和后妈要他结婚,又因为村子里有这样的风俗:要儿子结婚是为了给家里添一个帮手。他走的时候,一点也不匆忙,总之他一举一动都跟先前几次回来的情形不一样。他显得满不在乎,说出来的话也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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