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  二 “看看再说!”

  二姨回到上河,一直丢不下软英的事,准备到九月十三软英出嫁的时候再到下河看看,不料就在九月初头,八路军就把下河解放了,后来听说实行减租清债,把刘家也清算了,刘锡元也死了,打发自己的丈夫去看了一次,知道安发也分了刘家一座房子,软英在九月十三没有出嫁,不过也没得退了婚。过了年,旧历正月初二,正是走娘家的时候,二姨想亲自到下河看看,就骑上驴,跟自己的丈夫往下河来。

  他们走到刘锡元的后院门口,二姨下了驴,她丈夫牵着驴领着她往安发分下的新房子里走。狗狗在院里看见了,叫了声“妈!二姑来了!”安发两口、金生两口,都从南房里迎出来。

  二姨笑着说:“安发!搬到这里来,下雨可不发愁了吧?——金生!你两口子都来给你舅舅拜年来了?……”安发老婆和金生两口答应着,说说笑笑进了南房。二姨的丈夫说:“安发!把牲口拴哪里?”安发接住缰绳说:“没处拴!就拴这柱子上吧!”二姨的丈夫说:“你就没有分个圈驴的地方?”安发说:“咱连根驴毛也没有,要那有什么用?不用想那么周全吧!这比我那座透天窟窿房就强多了。”说着拴住了驴,拿下毛裢和捎裢,也都回到房里。

  一进门,狗狗就问:“二姑夫!给我拿着花生啦没有?”二姨说:“看我狗狗多么记事?拿着哩!”她丈夫解开毛裢口,给狗狗取花生,二姨还说:“去年花生收成坏,明年多给孩子拿些!”安发老婆说:“这还少?狗狗!装上两把到外边玩吧!”

  二姨说:“这房子可真不错:那顶棚是布的呀纸的?”安发老婆说:“纸的!”二姨说:“看人家那纸多么好?跟布一样!咱不说住,连见也没见过!”安发说:“咱庄稼人不是住这个的,顶棚上也不能钉钉子,也不能拴绳子,谷种也没处挂,只能放在窗台上!……”二姨的丈夫说:“那你还不搬回你那窟窿房子里去?”大家都哈哈哈笑起来。

  二姨说:“我这三个多月没有来,下河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大家都说“好多了”。安发说:“总不受鬼子的气了!”金生说:“刘锡元也再不得厉害了!”二姨的丈夫接着说:“你舅舅也不住窟窿房子了!”二姨问:“刘锡元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大家把他打死了?”金生说:“打倒没人打他,区上高工作员不叫打,倒是气死了的!”安发说:“那老家伙真有两下子!要不是元孩跟小昌,我看谁也说不住他。”二姨问:“元孩还有那本事?”金生说:“你把元孩错看了,一两千人的大会,人家元孩是主席。刘锡元那老家伙,谁也说不过他,有五六个先发言的,都叫他说得没有话说。后来元孩急了,就说:‘说我的吧?’刘锡元说:‘说你的就说你的,我只凭良心说话!你是我二十年的老伙计,你使钱我让利,你借粮我让价,年年的工钱只有长支没有短欠!翻开账叫大家看,看看是谁沾谁的光?我跟你有什么问题?……’元孩说:‘我也不懂良心,我也认不得账本,我是个雇汉,只会说个老直理:这二十年我没有下过工,我每天做是甚?你每天做是甚?我吃是甚?你吃是甚?我落了些甚?你落些甚?我给你打下粮食叫你吃,叫你吃上算我的账,年年把我算光!这就是我沾你的光!凭你的良心!我给你当这二十年老牛,就该落一笔祖祖辈辈还不起的账?呸!把你的良心收起!照你那样说我还得补你……’他这么一说,才给大家点开路,这个说‘……反正我年年打下粮食给你送’,那个说‘……反正我的产业后来归了你’……那老家伙发了急,说‘不凭账本就是不说理!’一个‘不说理’把大家顶火了,不知道谁说了声打,大家一轰就把老家伙拖倒。小昌给他抹了一嘴屎,高工作员上去抱住他不让打,大家才算拉倒。会场又稳下来,小昌指着老家伙的鼻子说:‘刘锡元!这理非叫你说清不可!你逼着人家大家卖了房、卖了地、讨了饭、饿死了人、卖了孩子……如今跟你算算账,你还说大家不说理。到底是谁不说理?’这一问,问得老家伙再没有说的。后来组织起清债委员会,正预备好好跟他算几天,没想到开了斗争会以后,第三天他就死了!有人说是气死的,有人说是喝土死的。”安发说:“不论是怎么死的吧,反正是死了,再不得厉害了!”二姨问:“他死了,那账还怎么算?”安发说:“后来自然只能跟刘忠算。不过他一死,大家的火性就没有那么大,算起来就有好多让步。本村外村,共算了他五千多石米,两万多块钱现洋。他除拿出些粮食牲口以外,又拿出三顷多地和三处房子。如今人家还有四十来亩出租地、十几亩自种地和这前院的一院房子。”二姨说:“那么外边说斗光了?”安发说:“没甚了没甚了,像我这么十个户也还抵不住人家!”……

  安发老婆正去切菜,听得小昌的孩子小贵在院里说:“狗狗!谁叫你把花生皮弄下一院?扫了!”狗狗说:“我不!”“你是扫不扫?”“不!”“啪!”小贵打了狗狗一下,狗狗哭了。安发老婆揭开帘子说:“小贵!你怎么打起狗狗来了!”小贵说:“他怎么把花生皮弄下一院?”安发老婆说:“不要紧,弄下一院我给你扫!”小昌老婆在北屋里嘟噜着说:“扫过几回?”安发老婆听见也只装没听见,仍然跟小贵说:“不要打狗狗!狗狗小啦你大了!”小昌老婆又嘟噜着说:“小啦就该上天啦!”安发老婆忍不住了,就接上了话:“我那孩子就叫上天啦!你十二岁孩子打我八岁的孩子,还有你这当妈的给他仗胆,我那孩子还有命啦?”“打着了?打伤了?”“嫌他打得不重你不会也出来打两下?”“谁可养过个孩子?”“我那孩子还有娘?”“没娘来还惯不成那样啦!看那院里能干净一晌不能?人糟踏,牲口屙!”“屙了叫你扫啦?可知道你分了个驴圈!”“你不分一个?还不是你的‘问题’小?”“你有多大‘问题’,还不是凭你男人是干部?”安发见她们越吵话越多,就向他老婆说:“算了算了!少说句不行?”安发老婆不说了,小昌老婆还在北房里不知嘟咕些什么。二姨问:“北房里住是谁?”安发说:“说起来瞎生气啦,这一院,除了咱分这一座房子,其余都归了小昌。”二姨说:“他就该得着那么多?”安发说:“光这个?还有二十多亩地啦!人家的‘问题’又多,又是农会主任,该不是得的多啦?你听人家那气多粗?咱住到这个院里,一座孤房,前院都是刘忠的,后院都是小昌的——碾是人家的,磨是人家的,打谷场是人家的,饭厦和茅厕是跟人家伙着的,动脚动手离不了人家。在咱那窟窿房里,这些东西,虽然也是沾邻家的光,不过那是老邻居,就比这个入贴多了!”

  不大一会,饭好了,大家吃着饭,仍然谈着斗刘家的事。二姨仍是问谁都提些什么问题,谁都分的东西多。

  老拐来了,背着个麻包,进门就喊:“拜年拜年!”他跟大家打过招呼,安发老婆给他拿了两个黄蒸,他丢到麻袋里。安发老婆指着前院说:“你到人家前院,管保能要两个白面蒸馍!”老拐说:“咱就好吃个黄蒸,偏不去吃他刘家那白面馍!”二姨笑着说:“老拐!你就没有翻翻身?”老拐也笑了笑说:“咱跟人家没‘问题’!”说着就走了。

  安发说:“你叫我说这回这果实分得就不好,上边既然叫穷人翻身啦,为什么没‘问题’的就不能翻?就按‘问题’说也不公道——能说会道的就算得多。像小旦!给刘家当了半辈子狗腿,他有什么‘问题’?胡捏造了个‘问题’竟能分一个骡子几石粮食!”二姨说:“怎么呀?小旦也分果实?在上河,连狗腿都斗了,你们这里怎么还给那些人分东西?”金生说:“人家这会又成了积极分子!”安发说:“那人就算治不了!人家把头捏得尖尖的,哪里有空就跟哪里钻!八路军一来刘锡元父子们就跑到一个荒山上躲起来,有什么风声小旦管给人家送信。高工作员来发动群众去找刘锡元,有人说:‘只要捉住小旦一审就知道了。’这话传到人家小旦耳朵里,人家亲自找着高工作员说人家也要参加斗争,说‘只要叫我参加我管保领上人去把刘家父子捉回来’。高工作员跟大家说:‘只要他能这么做,就叫他参加了吧?’大家说:‘参加就参加吧,反正谁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上不了他的当。’第二天人家果然领着人去把刘家父子捉回来。在斗争那一天,人家看见刘家的势力倒下去,也在大会上发言,把别人不知道光人家知道的刘家欺人的事,讲了好几宗,就有人把人家也算成了积极分子。清债委员会组织起来以后,他说刘锡元他爹修房子的地基是讹他家的。大家也知道他是想沾点光,就认起这笔账来了。后来看见元孩、小昌他们当了干部,他就往他们家里去献好;看见刘忠的产业留得还不少,就又悄悄去给刘忠他娘赔情。不用提他了,那是个八面玲珑的脑袋,几时也跌不倒!”

  提起刘忠跟小旦,二姨自然又想起软英的事,问了问金生,金生说:“这事真难说,一家人为着这件事成天生闲气。我看恐怕就怨我爹。二姨这会要没有别的事,就到我家坐坐,叫我妈给你细细谈谈!”二姨答应了,就同她丈夫跟金生两口子辞别过安发两口走出来。金生说:“把驴也牵到我那里喂吧!”说着解下缰绳牵上,四个人一同往聚财家里来。

  聚财老婆一见二姨,就先诉了一顿自己的苦:“……她爹死扭劲,闺女也不听话,咱两头受气,哪头也惹不起!”二姨听不出个头尾来,要叫她细细谈,她才从送礼那次说起。她说:“送过礼以后,我跟软英说:‘事情仍是那样了,日子也近了,他送的那些衣裳有的窄小得穿不得,有的穿得也不时行,你趁这两天,挑那能穿的改几件叫穿。’人家起头就不理,说了四五天,才算哭着做着做一点;我也帮着人家做。一件一件拆开改好了还没有缝,就打开仗了。赶到日本人走了,刘家也跑了,九月十三也过了,软英忽然有说有笑了。我跟她爹说:‘咱跟刘家这门亲事可算能拉倒了吧?’她爹说:‘看看再说吧!这会还不能解决!’又迟了几天,区上高工作员来发动群众斗争刘家,把刘家父子都捉住了,小宝来跟金生、软英说:‘明天到大会上一定把强迫婚姻问题提出来,看他刘家有什么说的?’她爹强按住不叫提。她爹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变化啦!你叫他犯到别人手!咱不要先出头得罪人。’后来偏是刘锡元死了刘忠没有死;人家别人的大小问题都提了,咱这问题没有提,不长不短放下了。赶到斗争也过了,清算刘家的事到底了,我问她爹说:‘咱跟刘忠这亲事到底算不算数了?’他爹又说:‘看看再说吧!这会还不能决定!’我说:‘还看什么?要不是刘忠给刘锡元守孝的话,人家快又择日子娶了!’他说:‘一守孝就是三年!你急什么啦?’后来听小宝说他问过高工作员,高工作员说只要男女本人有一个不情愿,就能提出理由来,到区上请求退亲。我问他送过礼还能不能退,他说他听高工作员说只要把东西退还了也行。我把这话跟她爹学了一遍,她爹骂人家小宝不该挑拨。软英听说她爹不答应了,又怄了几天气,他爹心里也有点活动了。这时候偏还有个该死的小旦又坏了点事:他是媒人,退东西脱不过他的手。听安发说刘忠又给他拿了几两土,他就又向着刘忠那一头说话。他知道我把衣服改了,就故意说:‘行是行!只要能把人家送的东西原封原样送回来!少了一件,坏了一件,照原样给人家买!’安发把这话跟他爹一说,他爹又埋怨起我来:又是‘明知道弄不断,开这口有什么好处’,又是‘人没前后眼,你知以后是谁的天下’,说得我也答应不上来。去年腊月初五,她爹当面说人家小宝:‘你来我这里有什么正事?再不要来这里说淡话!’又说软英:‘小小孩子嘻嘻哈哈,像个什么规矩?’说得人家小宝红着脸走了,软英就跟她爹闹起来。她爹说:‘再敢跟那些年轻人嘻嘻哈哈我捶死你!’软英说:‘捶死就捶死吧!反正总要死一回啦!捶死也比嫁给刘忠强!’从那以后,爹也气病了,闺女也气得哭了几天,我两头说好话,哪头也劝不下,直到如今,父女们说不上三句就要顶起来。二妹你今天不要走,住上一两天,两头都替我劝一劝!”二姨见她姐姐哭哭啼啼很作难,就答应下来。

  二姨先去探聚财的口气:“大姐夫!听说你身上不爽快?”聚财说:“也不要紧!冬天里,受了点凉!”“听大姐说,软英不听你的话,惹得你动了点气?孩子们说话,你理他做甚啦?哪个还能当一回事?”“当老的瞎操心啦吧!瞎惹你们笑话啦!”“自己人笑话什么?我说孩子大了,咱一辈不管两辈事,她自己的事,你就由她一点算了!”她又故意说:“软英对刘家这门亲事实在不满意,听说只要你愿意就能弄断了……”“唉!年轻人光看得见眼睫毛上那点事!一来就不容易弄断,二来弄断了还不知道是福是害!日本才退走四个月,还没有退够二十里,谁能保不再来?你这会惹了刘忠,到那时候刘忠还饶你?还有小旦,一面是积极分子,一面又是刘忠的人,那种人咱惹得起?他们年轻人,遇事不前后想,找出麻烦来就没戏唱了!还有,去年你大姐也跟你说过了,软英的心事在小宝身上,这我不能赞成——一则不成个规矩,再则跟上小宝,我断定她受一辈子穷。小宝那孩子,家里有甚没甚且不讲,自己没有出息,不知道为自己打算。去年人家斗刘家,他也是积极分子,东串连人,西串连人,喊口号一个顶几个,可是到算账时候,自己可提不出大‘问题’,只说是短几个工钱,得了五斗谷子。人家小旦胡捏了个问题还弄了一个骡子几石粮食,他好歹还给刘家住过几年,难道连小旦都不如?你看他傻瓜不傻瓜?只从这件事上看,就知道他非受穷不可!要跟上小宝,哪如得还嫁给人家刘忠!你不要看人家挨了斗争!在本村说起来还仍然是个小财主!如今刘锡元也死了,骂名也没了,三四口人,有几十亩出租地,还不是清净日月?”二姨说:“不过岁数大一点!”聚财说:“男人大个十四五岁吧,也是世界有的事!”二姨问:“那样说起来,你的主意还是嫁给刘忠?”聚财说:“不!我的主意是看看再说!刘忠守服就得三年,在这三年中间看怎么变化——嫁刘忠合适就嫁刘忠,嫁刘忠不合适再说,反正不能嫁给小宝!”聚财说这番话,二姨觉着“还是大姨夫见识高!应该拿这些话去劝劝软英”。

  二姨劝软英:“软英!姨姨问你一件事,听说你年头腊月顶了你爹几句,惹得你爹不高兴?”软英说:“二姨!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不是故意惹我爹生气,可是家里有个我,我爹就不能不生气。我有什么办法?”“这话怎么讲?难道你爹多嫌个你?”“也不是我爹多嫌我!还是因为那件龌龊亲事!如今我爹已经嚷出来了,我也不说那丑不丑了!因为我要嫁小宝,不愿意嫁给刘忠!”“这闺女倒说得痛快!年轻人,遇事要前后想想!”“哪天不想?哪时不想?不知道想过几千遍了!”“你觉着惹得起刘忠吗?”“斗争会上那几千人都惹得起他,恰是咱家惹不起他?”“年轻人光看那眼睫毛上那点事!你爹说日本人退出不够二十里,你敢保不再来?你得罪了刘忠,刘忠那时候还饶你?”“我爹就是那样‘前怕狼后怕虎’!我爷爷不是逃荒来的?日本再来了不能再逃荒走?都要像他那么想,刘锡元再迟十年也死不了!”“你爹说小宝那孩子没出息,不会为自己打算,当了一回积极分子没得翻了身。从这件事上看,将来恐怕过不了日子!”“小旦有出息,会给自己打算,没‘问题’也会捏造‘问题’分骡子。照他那么说我就该嫁给小旦?”“你爹说刘家虽说挨了斗,在下河还是个小财主!”“他财主不财主,我又不是缺个爹!”“你爹说男人大个十四五岁,也是世界有的事!”“做小老婆当使女都是世界有的事,听高工作员说自己找男人越发是世界上有的事!难道世界上有的如意事没有我,倒霉事就都该我做一遍?”最后二姨问:“照你这样说来,你的主意是不论你爹愿意不愿意,你马上就要跟刘忠说断了嫁给小宝?”软英说:“要以我的本意,该不是数那痛快啦?可是我那么办,那真要把我爹气坏了。爹总是爹,我也不愿意叫他再生气。我的主意是看看再说。刘锡元才死了,刘忠他妈是老顽固,一定要叫他守三年孝。去年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三,二十七天还能变了卦,三年工夫长着啦,刘家还能不再出点什么事?他死了跑了就不说了,不死不跑我再想我的办法,反正我死也不嫁给他,不死总要嫁给小宝!”软英说完了,二姨觉着这话越发句句有理。

  两个人各有各的道理,两套道理放到一处是对头。也有两点相同——都想看看再说,都愿意等三年。二姨就把这谈话的结果向聚财老婆谈了一下,两个人都觉着没法调解。不过聚财老婆却放了心,她觉着闺女很懂事,知道顾惜她爹。她觉着两套道理虽是对头,在这三年中间,也许慢慢能取得同意,到底谁该同意谁,她以为还是闺女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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