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女孩叫玉凤,和金桂很好,她在院里叫着“金桂嫂”就跑进来。李成娘一听说叫金桂去开会,觉着又有点不对头,嘴里嘟噜着说:“天天开会!以后就叫你们把‘开会’吃上!”
玉凤虽说才十三岁,心眼儿很多,说话又伶俐。她沉住气向李成娘说:“大娘!你还不知道今天开会干什么吗?”
“我倒管它哩?”李成娘才教训过金桂,气色还没有转过来。
玉凤说:“听说就是讨论你家的地!”
“那有什么说头?”
“听说你们分的地是李成哥自己挑的,村里人都不赞成。”
“谁说的?四五十个评议员在大会上给我分的地,村里谁不知道?挑的!……”玉凤本来是逗李成娘,李成娘却当了真。
李成娘认了真,玉凤却笑了。她说:“大娘!你不是说开会不抵事吗?哈哈哈……”
李成娘这时才知道玉凤是逗她,自己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指着玉凤说:“你这小捣乱鬼!”
金桂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正预备往床上搬,玉凤就叫着进来了。她只顾听玉凤跟自己的婆婆捣蛋,也就停住了手站起来,等到自己的婆婆跟玉凤都笑了,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她们笑了一声,笑罢了仍旧弯下腰去搬箱子。
李成娘这一会气已经消下去,回头看见床头上没有那口破箱子,的确比放上那口破箱子宽大得多,也排场得多,因此当金桂正弯腰去搬箱子的时候,她又变了主意:“不用往上搬了,你去开你的会吧!”
金桂见婆婆的气已经消了,自然也不愿意再把那东西搬起来,就答应了一声“也好”,仍然把它推回床下去,然后又把床上放箱子的地方的灰尘扫了一下。她一边扫,一边问玉凤:“区上谁来了?”
玉凤说:“你还不知道?李成哥回来了。”
“你又说瞎话!”
“真的!他没有回家来吗?”
正说着,李成的姐姐小娥就走进来,大家说了几句见面话以后,金桂问:“我姐夫没有来?”
小娥说:“来了!到村公所开会去了!——你怎么没有去开会?”
金桂抓住玉凤一条胳膊又用一个拳头在她头上虚张声势地问她:“你不是说是你李成哥回来了?”
玉凤缩住脖子笑着说:“一提他你去得不快点?”
“你这个小捣乱鬼!”金桂轻轻在玉凤脊背上用拳头按了一下放了手,回头跟小娥说:“姐姐!我要去开会,顾不上招呼你!你歇一歇跟娘两个人自己做饭吃吧!”小娥也说:“好!你快去吧!”李成娘为了跟小娥说起心病话来方便,本来就想把金桂推走,因此也说:“你去吧!你姐姐又不是什么生客!”金桂便跟玉凤走了,这时家里只留下她们母女两个。
小娥说:“娘!我一冬天也顾不上来看你一眼!你还好吧?”
“好什么?活受啦吧!”
“我看比去年好得多,床上也有新褥新被了!衣裳也整齐干净了!也有了媳妇了……”
李成娘的心病话早就闷不住了,小娥这一下就给她引开了口。她把嘴唇伸得长长地哼了一声说:“不提媳妇不生气:古话说:‘娶个媳妇过继出个儿’。媳妇也有本事孩子也有本事,谁还把娘当个人啦?”说着还落了几点老泪。她擦过泪又接着说:“人家一手遮天了:里里外外都由人家管,遇了大事人家会跑到区上去找人家的汉。人家两个人商量成什么是什么,大小事不跟咱通个风。人家办成什么都对!咱还没有问一句,人家就说‘你摸不着’!外边人来,谁也是光找人家!谁还记得有个咱?唉,小娥!你看娘还活得像个什么人啦?——说起心病来没个完。你还是先做饭吧!做着饭娘再慢慢告诉你!”
小娥说:“一会再做吧,我还不饿哩!”
“先做着吧!一会他姐夫回来也要吃!”
小娥也不再推,一边动手做饭,一边仍跟娘谈话。她说:“他姐夫给我们镇上的妇女讲话,常常表扬人家金桂,说她是劳动模范,要大家向她学习,就没有提到她的缺点,照娘这么说起来,虽说她劳动很好,可也不该不尊重老人啊?”
李成娘又把她那下嘴唇伸得长长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好劳动?男人有男人的活,女人有女人的活,她那劳动呀,叫我看来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娶过她一年了,她拈过几回针?纺过几条线?”
小娥笑着说:“我看人家也吃上了,也穿上了!”
李成娘把下嘴唇伸得更长了些说:“破上钱谁不会耍派头?从前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人家来了以后是一月一斤,我在货郎担上买个针也心疼得不得了,人家到集上去鞋铺里买鞋,裁缝铺里做制服,打扮得很时行。”这老人家,说着就带了气,嗓子越提越高,“不嫌败兴!一个女人家到集上买着穿!不怕别人划她的脊梁筋……”小娥见她动了气,赶紧劝她,又给她倒了碗水叫她润一润喉咙,又用好多别的话才算把她的话插断。
小娥很透脱,见娘对金桂这样不满意,再也不提金桂的事,却说着自己一冬天的家务事来消磨时间。可是女人家的事情,总与别的女人家有关系,因此小娥不论说起什么来,她娘都能和金桂的事往一处凑。比方小娥说到互助组,她娘就说“没有互助组来金桂也能往外边少跑几趟”;小娥提到合作社,她娘就说“没有合作社来金桂总能少花几个钱”;小娥说自己住在镇上很方便,她娘说就是镇上的方便才把金桂引诱坏了的;小娥说自己的男人当干部,她娘说就是李成当干部才把媳妇娇惯了的。
小娥见娘的话左右不摆脱金桂,就费尽心思拣娘爱听的说。她知道娘一辈子爱做针线活,爱纺棉花,就把自己年头一冬天做针线活跟纺棉花的成绩在娘面前夸一夸。她说她给合作社纺了二十五斤线,给鞋铺衲了八对千针底,给裁缝铺钉了半个月制服扣子。她说到鞋铺和裁缝铺,还生怕娘再提起金桂做制服和买鞋的事来,可是已经说开头了不得不说下去。她娘呢,因为只顾满意女儿的功劳,倒也没有打断女儿的话再提金桂的事,不过听到末了,仍未免又跟金桂连起来。她说:“看我小娥!金桂那东西能抵住我小娥一分的话,我也没有说的!她给谁纺过一截线?给谁做过一针活?”她因为气又上来了,声音提得很高,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赶到话才落音,金桂就揭着门帘进来了,小娥的丈夫也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