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白林第四幕

  第一場 威爾斯。培拉律斯山洞附近森林

  ──克洛頓上。

  克洛頓 要是畢薩尼奧指示我的方向沒有錯誤,那麼這兒離開他們約會的地點應該不遠了。他的衣服我穿著多麼合身!既然穿得上他的衣服,為什麼配不上他的愛人呢?她不是跟他的裁縫一樣,都是上帝造下的生物嗎?據說,女人究竟能不能配上,全得看她一時的衝動──對不起,我說得過分露骨了。反正我必須使盡我的伎倆才是。我敢老實對自己說一句話──因為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裡照照鏡子是算不得虛榮的──我的意思是說,我的全身的線條正像他一樣秀美;同樣的年輕,講身體我比他結實,講命運我不比他壞,講眼前的地位他不及我,講出身他沒有我高貴;我們同樣通曉一般的庶務,可是在單人決鬥的時候,我比他更了不起;然而這個不識好歹的丫頭偏偏丟下了我去愛他!人類真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波塞摩斯,你的頭現在還長在你的肩膀上,一小時之內,它就要掉下來了;你的愛人要被我強姦,你的衣服要當著她的面前撕成碎片;等到這一切都幹完以後,我要把她踢回家去見她的父親,她的父親見我用這種粗暴的手段對待他的女兒,也許會有點兒生氣,可是我的母親是能夠控制他的脾氣的,到後來還是我得到一切的讚美。我的馬兒已經拴好;出來,寶劍,去飲仇人的血吧!命運之神啊,願你讓他們落在我的手裡!這兒正是他所描寫的他們約會的地點;那傢伙想來不敢騙我。(下。)

  ※※※

  第二場 培拉律斯山洞之前

  ──培拉律斯、吉德律斯、阿維拉古斯及伊摩琴自洞中上。

  培拉律斯 (向伊摩琴)你身子不大舒服,還是留在洞裡;我們打完了獵就來看你。

  阿維拉古斯 (向伊摩琴)兄弟,安心住著吧;我們不是兄弟嗎?

  伊摩琴 人們本來應該像兄弟一般彼此親愛;可是粘土也有貴賤的區分,雖然它們本身都是同樣的泥塊。我病得很難過。

  吉德律斯 你們去打獵吧;我來陪他。

  伊摩琴 我沒有什麼大病,就是有點兒不舒服;可是我還不像那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一般,沒有病就裝出一副快要死了的神氣。所以請你們讓我一個人留著吧;不要放棄你們每日的工作;破壞習慣就是破壞一切。我雖然有病,你們陪著我也於事無補;對於一個耽好孤寂的人,伴侶並不是一種安慰。我的病不算厲害,因為我還能對它大發議論。請你們信任我,讓我留在這兒吧;除了我自己以外,我是什麼也不會偷竊,我只希望一個人偷偷地死去。

  吉德律斯 我愛你;我已經說過了;我對你的愛的分量,正像我愛我的父親一樣。

  培拉律斯 咦!怎麼!怎麼!

  阿維拉古斯 要是說這樣的話是罪惡,父親,那麼這不單是我哥哥一人的過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愛這個少年;我曾經聽見您說,愛的理由是沒有理由的。假如柩車停在門口,有人問我應該讓誰先死,我會說,「讓我的父親死,讓這少年活著吧。」

  培拉律斯 (旁白)啊,高貴的氣質!優越的天賦!偉大的胚胎!懦怯的父親只會生懦怯的兒子,卑賤的事物出於卑賤。有穀實也就有糠麩,有猥瑣的小人,也就有倜儻的豪傑。我不是他們的父親;可是這少年不知究竟是什麼人,卻會造成這樣的奇蹟,使他們愛他勝於愛我。現在是早上九點鐘了。

  阿維拉古斯 兄弟,再會!

  伊摩琴 願你們滿載而歸!

  阿維拉古斯 願你恢復健康!請吧,父親。

  伊摩琴 (旁白)這些都是很善良的人。神啊,我聽到一些怎樣的謊話!我們宮廷裡的人說,在宮廷以外,一切都是野蠻的;經驗啊,你證實傳聞的虛偽了。莊嚴的大海產生蛟龍和鯨鯢,清淺的小河裡只有一些供鼎俎的美味的魚蝦。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心裡一陣陣地難過。畢薩尼奧,我現在要嘗試一下你的靈藥了。(吞藥。)

  吉德律斯 我不能鼓起他的精神來。他說他是良家之子,遭逢不幸,忠實待人,卻受到人家的欺騙。

  阿維拉古斯 他也是這樣回答我;可是他說以後我也許可以多知道一些。

  培拉律斯 到獵場上去,到獵場上去!(向伊摩琴)我們暫時離開你一會兒;進去安息安息吧。

  阿維拉古斯 我們不會去得很久的。

  培拉律斯 請你不要害病,因為你必須做我們的管家婦。

  伊摩琴 不論有病無病,我永遠感念你們的好意。(下。)

  培拉律斯 這孩子雖然在困苦之中,看來他是有很好的祖先的。

  阿維拉古斯 他唱得多麼像個天使!

  吉德律斯 可是他的烹飪的手段多麼精巧!他把菜根切得整整齊齊;他調煮我們的羹湯,就像天后朱諾害病的時候曾經侍候過她的飲食一樣。

  阿維拉古斯 他用非常高雅的姿態,把一聲嘆息配合著一個微笑:那嘆息似乎在表示自恨它不能成為這樣一個微笑,那微笑卻在譏諷那嘆息,怪它從這樣神聖的殿堂裡飛了出來,去同那水手們所詈罵的風兒混雜在一起。

  吉德律斯 我注意到悲哀和忍耐在他的心頭長著根,彼此互相糾結。

  阿維拉古斯 長大起來,忍耐!讓那老朽的悲哀在你那繁盛的藤蔓之下解開它的枯萎的敗根吧!

  培拉律斯 已經是大白天了。來,我們走吧!──那兒是誰?

  ──克洛頓上。

  克洛頓 我找不到那亡命之徒;那狗才騙了我。我好疲乏!

  培拉律斯 「那亡命之徒」!他說的是不是我們?我有點兒認識他;這是克洛頓,王后的兒子。我怕有什麼埋伏。我好多年沒有看見他了,可是我認識他這個人。人家把我們當作匪徒,我們還是避開一下吧。

  吉德律斯 他只有一個人。您跟我的弟弟去看看有沒有什麼人走過來;你們去吧,讓我獨自對付他。(培拉律斯、阿維拉古斯同下。)

  克洛頓 且慢!你們是些什麼人,見了我就這樣轉身逃走?是嘯聚山林的匪徒嗎?我曾經聽見說起過你們這種傢伙。你是個什麼奴才?

  吉德律斯 人家罵我奴才,我要是不把他的嘴巴打歪,那我才是個不中用的奴才。

  克洛頓 你是個強盜,破壞法律的匪徒。趕快投降,賊子!

  吉德律斯 向誰投降?向你嗎?你是什麼人?我的臂膀不及你的粗嗎?我的膽量不及你的壯嗎?我承認我不像你這樣愛說大話,因為我並不把我的刀子藏在我的嘴裡。說,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我向你投降?

  克洛頓 你這下賤的賊奴,你不能從我的衣服上認識我嗎?

  吉德律斯 不,惡棍,我又不認識你的裁縫;他是你的祖父,替你做下了這身衣服,讓你穿了像一個人的樣子。

  克洛頓 好一個利嘴的奴才,我的裁縫並沒有替我做下這身衣服。

  吉德律斯 好,那麼謝謝那捨給你穿的施主吧。你是個傻瓜;打你也嫌汙了我的手。

  克洛頓 你這出口傷人的賊子,你只要一聽我的名字,你就發起抖來了。

  吉德律斯 你叫什麼名字?

  克洛頓 克洛頓,你這惡賊。

  吉德律斯 你這惡透了的惡賊,原來你的名字就叫克洛頓,那可不能使我發抖;假如你叫蝦蟆、毒蛇、蜘蛛,那我倒也許還有幾分害怕。

  克洛頓 讓我叫你聽了格外害怕,嘿,我要叫你嚇得發呆,告訴你吧,我就是當今王后的兒子。

  吉德律斯 我很失望,你的樣子不像你的出身那麼高貴。

  克洛頓 你不怕嗎?

  吉德律斯 我只怕那些我所尊敬的聰明人;對於傻瓜們我只有一笑置之,不知道他們有什麼可怕。

  克洛頓 過來領死。等我親手殺死了你以後,我還要追上剛才逃走的那兩個傢伙,把你們的首級懸掛在國門之上。投降吧,粗野的山賊!(且鬥且下。)

  ──培拉律斯及阿維拉古斯重上。

  培拉律斯 不見有什麼人。

  阿維拉古斯 一個人也沒有。您準是認錯人啦。

  培拉律斯 那我可不敢說;可是我已經好久沒看見他了,歲月還沒有模糊了他當年臉上的輪廓;那斷續的音調,那衝口而出的言語,都正像是他。我相信這人一定就是克洛頓。

  阿維拉古斯 我們是在這地方離開他們的。我希望哥哥給他一頓好好的教訓;您說他是非常凶惡的。

  培拉律斯 我說,他還沒有像一個人,什麼恐懼他都一點兒不知道;因為一個渾渾噩噩的傢伙,往往膽大妄為,毫無忌憚。可是瞧,你的哥哥。

  ──吉德律斯提克洛頓首級重上。

  吉德律斯 這克洛頓是個傻瓜,一隻空空的錢袋。即使赫剌克勒斯也砸不出他的腦子來,因為他根本是沒有腦子的。可是我要是不幹這樣的事,我的頭也要給這傻瓜拿下來,正像我現在提著他的頭一樣了。

  培拉律斯 你幹了什麼事啦?

  吉德律斯 我明白我自己所幹的事:我不過砍下了一個克洛頓的頭顱,據他自己所說,他是王后的兒子;他罵我反賊、山林裡的匪徒,發誓要憑著他單人獨臂的力量,把我們一網捕獲,還要從我們的脖子上──感謝天神!──搬下我們的頭顱,把它們懸掛在國門上示眾。

  培拉律斯 我們全完了。

  吉德律斯 噯喲,好爸爸,我們除了他所發誓要取去的我們的生命以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法律並不保護我們;那麼我們為什麼向人示弱,讓一個妄自尊大的傢伙威嚇我們,因為我們害怕法律,他就居然做起我們的法官和劊子手來?你們在路上看見有什麼人來嗎?

  培拉律斯 我們一個人也沒看見;可是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一定是帶著隨從來的。他的脾氣固然是輕浮善變,往往從一件壞事搖身一轉,就轉到一件更大的壞事;可是除非全然發了瘋,他絕不會一個人到這兒來。雖然宮廷裡也許聽到這樣的消息,說是有我們這樣的人在這兒穴居行獵,都是一些化外的匪徒,也許漸漸有擴展勢力的危險;他聽見了這樣的話,正像他平日的為人一樣,就自告奮勇,發誓要把我們捉住,然而他未必就會獨自前來,他自己固然沒有這樣的膽量,他們也不會這樣答應他。所以我們要是害怕他的身體上有一條比他的頭更危險的尾巴,也不是沒有根據的。

  阿維拉古斯 讓一切依照著天神的旨意吧;可是我的哥哥幹得不錯。

  培拉律斯 今天我沒有心思打獵;斐苔爾那孩子的病,使我覺得彷彿道路格外漫長似的。

  吉德律斯 他揮舞他的劍,對準我的咽喉刺了過來,我一伸手就把它奪下,用他自己的劍割下了他的頭顱。我要把它丟在我們山崖後面的溪澗裡,讓溪水把它沖到海裡,告訴魚兒他是王后的兒子克洛頓。別的我什麼都不管。(下。)

  培拉律斯 我怕他們會來報復。波里多,你要是不幹這件事多好!雖然你的勇敢對於你是十分相稱的。

  阿維拉古斯 但願我幹下這樣的事,讓他們向我一個人報復!波里多,我用兄弟的至情愛著你,可是我很妒嫉你奪去了我這樣一個機會。我希望復仇的人馬會來找到我們,讓我們盡我們所有的力氣,跟他們較量一下。

  培拉律斯 好,事情已經這樣幹下了。我們今天不用再打獵,也不必去追尋無益的危險。你先回到山洞裡去,和斐苔爾兩人把食物烹煮起來;我在這兒等候鹵莽的波里多回來,就同他來吃飯。

  阿維拉古斯 可憐的有病的斐苔爾!我巴不得立刻就去看他;為了增加他的血色,我願意放盡千百個像克洛頓這樣傢伙的血,還要稱讚自己的心腸慈善哩。(下。)

  培拉律斯 神聖的造化女神啊!你在這兩個王子的身上多麼神奇地表現了你自己!他們是像微風一般溫柔,在紫羅蘭花下輕輕拂過,不敢驚動那芬芳的花瓣;可是他們高貴的血液受到激怒以後,就會像最粗暴的狂風一般凶猛,他們的威力可以拔起嶺上的松柏,使它向山谷彎腰。奇怪的是一種無形的本能居然會在他們身上構成不學而得的尊嚴,不教而具的正直,他們的文雅不是效法他人,他們的勇敢茁長在他們自己的心中,就像不曾下過耕耘的功夫,卻得到了豐盛的收獲一般!可是我總想不透克洛頓到這兒來對於我們究竟預兆著什麼,也不知道他的一死將會引起怎樣的後果。

  ──吉德律斯重上。

  吉德律斯 我的弟弟呢?我已經把克洛頓的骷髏丟下水裡,叫他向他的母親傳話去了;他的身體暫時留下,作為抵押,等他回來向我們覆命。(內奏哀樂。)

  培拉律斯 我的心愛的樂器!聽!波里多,它在響著呢;可是凱德華爾現在為什麼要把它彈奏起來?聽!

  吉德律斯 他在家裡嗎?

  培拉律斯 他在家裡。

  吉德律斯 他是什麼意思?自從我的最親愛的母親死了以後,它還不曾發過一聲響。一切嚴肅的事物,是應該適用於嚴肅的情境之下的。怎麼一回事?無事而狂歡,和為了打碎玩物而痛哭,這是猴子的喜樂和小兒的悲哀。凱德華爾瘋了嗎?

  ──阿維拉古斯抱伊摩琴重上,伊摩琴狀如已死。

  培拉律斯 瞧!他來了,他手裡抱著的,正是我們剛才責怪他無事興哀的原因。

  阿維拉古斯 我們千般憐惜萬般珍愛的鳥兒已經死了。早知會看見這種慘事,我寧願從二八的韶年跳到花甲的頹齡,從一個嬉笑跳躍的頑童變成一個扶杖蹣跚的老翁。

  吉德律斯 啊,最芬芳、最嬌美的百合花!我的弟弟替你簪在襟上的這一朵,遠不及你自己長得那麼一半秀麗。

  培拉律斯 悲哀啊!誰能測度你的底層呢?誰知道哪一處海港是最適合於你的滯重的船隻碇泊的所在?你有福的人兒!喬武知道你會長成一個怎樣的男子;可是你現在死了,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充滿著憂鬱的人間絕世的少年。你怎樣發現他的?

  阿維拉古斯 我發現他全身僵硬,就像你們現在所看見的一樣。他的臉上蕩漾著微笑,彷彿他沒有受到死神的箭鏃,只是有一個蒼蠅在他的熟睡之中爬上他的唇邊,癢得他笑了起來一般。他的右頰偎貼在一個坐墊上面。

  吉德律斯 在什麼地方?

  阿維拉古斯 就在地上,他的兩臂這樣交叉在胸前。我還以為他睡了,把我的釘鞋脫了下來,恐怕我的粗笨的腳步聲會吵醒了他。

  吉德律斯 啊,他不過是睡著了。要是他真的死了,他將要把他的墳墓作為他的眠床;仙女們將要在他的墓前徘徊,蛆蟲不會侵犯他的身體。

  阿維拉古斯 當夏天尚未消逝、我還沒有遠去的時候,斐苔爾,我要用最美麗的鮮花裝飾你的淒涼的墳墓;你不會缺少像你面龐一樣慘白的櫻草花,也不會缺少像你血管一樣蔚藍的風信子,不,你也不會缺少野薔薇的花瓣──不是對它侮蔑,它的香氣還不及你的呼吸芬芳呢;紅胸的知更鳥將會銜著這些花朵送到你的墓前,羞死那些承繼了巨大的遺產、忘記為他們的先人樹立墓碑的不孝的子孫;是的,當百花凋謝的時候,我還要用茸茸的蒼苔,掩覆你的寒冷的屍體。

  吉德律斯 好了好了,不要一味講這種女孩子氣的話,耽誤我們的正事了。讓我們停止了嗟嘆,趕快把他安葬,這也是我們應盡的一種義務。到墓地上去!

  阿維拉古斯 說,我們應該把他葬在什麼地方?

  吉德律斯 就在我們母親的一旁吧。

  阿維拉古斯 很好。波里多,雖然我們的喉嚨現在已經變了聲,讓我們用歌唱送他入土,就像當年我們的母親下葬的時候一樣吧;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曲調和字句,只要把尤莉菲爾的名字換了斐苔爾就得啦。

  吉德律斯 凱德華爾,我不能唱歌;讓我一邊流淚,一邊和著你朗誦我們的輓歌;因為不合調的悲歌,是比說謊的教士和僧侶更可憎的。

  阿維拉古斯 那麼就讓我們朗誦吧。

  培拉律斯 看來重大的悲哀是會解除輕微的不幸的,因為你們把克洛頓全然忘記了。孩子們,他曾經是一個王后的兒子,雖然他來向我們挑釁,記著他已經付下他的代價;雖然貴賤一體,同歸朽腐,可是為了禮貌的關係,我們應該對他的身分和地位表示相當的敬意。我們的敵人總算是一個王子,雖然你因為他是我們的敵人而把他殺死,可是讓我們按照一個王子的身分把他埋葬了吧。

  吉德律斯 那麼就請您去把他的屍體搬來。貴人也好,賤人也好,死了以後,剩下的反正都是一副同樣的臭皮囊。

  阿維拉古斯 要是您願意去的話,我們就趁著這時候朗誦我們的歌兒。哥哥,你先來。(培拉律斯下。)

  吉德律斯 不,凱德華爾,我們必須把他的頭安在東方;這是我父親的意思,他有他的理由。

  阿維拉古斯 不錯。

  吉德律斯 那麼來,把他放下去。

  阿維拉古斯 好,開始吧。

  歌

  吉德律斯

    不用再怕驕陽曬蒸,

     不用再怕寒風凜冽;

    世間工作你已完成,

     領了工資回家安息。

    才子嬌娃同歸泉壤,

     正像掃煙囪人一樣。

  阿維拉古斯

    不用再怕貴人嗔怒,

     你已超脫暴君威力;

    無須再為衣食憂慮,

     蘆葦橡樹了無區別。

    健兒身手,學士心靈,

     帝王螻蟻同化埃塵。

  吉德律斯

    不用再怕閃電光亮,

  阿維拉古斯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吉德律斯

    何須畏懼讒人誹謗,

  阿維拉古斯

    你已閱盡世間憂樂。

  吉德律斯,阿維拉古斯

    無限塵寰痴男怨女,

    人天一別,埋愁黃土。

  吉德律斯

    沒有巫師把你驚動!

  阿維拉古斯

    沒有符咒擾你魂魄!

  吉德律斯

    野鬼遊魂遠離墳塚!

  阿維拉古斯

    狐兔不來侵你骸骨!

  吉德律斯,阿維拉古斯

    瞑目安眠,歸於寂滅;

    墓草長新,永留追憶!

  ──培拉律斯拖克洛頓屍體重上。

  吉德律斯 我們已經完畢我們的葬禮。來,把他放下去。

  培拉律斯 這兒略有幾朵花,可是在午夜的時候,將有更多的花兒開放。沾濡著晚間涼露的草花,是最適宜於撒在墳墓上的;在它們的淚顏之間,你們就像兩朵凋零的花卉,暗示著它們同樣的命運。來,我們走吧;讓我們向他們長跪辭別。大地產生了他們,現在他們已經重新投入大地的懷抱;他們的快樂和痛苦都已成為過去了。(培拉律斯、吉德律斯、阿維拉古斯同下。)

  伊摩琴 (醒)是的,先生,到密爾福德港是怎麼走的?謝謝您啦。打那邊的林子裡過去嗎?請問還有多少路?噯喲!還有六哩嗎?我已經走了整整一夜了。真的,我要躺下來睡一會兒。(見克洛頓屍)可是且慢!我可不要眼人家睡在一起!天上的男女神明啊!這些花就像是人世的歡樂,這個流血的漢子是憂愁煩惱的象徵。我希望我在做夢;因為我彷彿自己是一個看守山洞的人,替一些誠實的人們烹煮食物。可是不會有這樣的事,這不過是腦筋裡虛構出來的無中生有的幻象;我們的眼睛有時也像我們的判斷一般靠不住。真的,我還在害怕得發抖。要是上天還剩留著僅僅像麻雀眼睛一般大小的一點點兒的慈悲,敬畏的神明啊,求你們賜給我一部分吧!這夢仍然在這兒;雖然在我醒來的時候,它還圍繞在我的周遭,盤踞在我的心頭;並不是想像,卻是有實感的。一個沒有頭的男子!波塞摩斯的衣服!我知道他的兩腿的肥瘦,這是他的手,他的麥鳩利一般敏捷的腳,他的馬斯一般威武的股肉,赫剌克勒斯一般雄壯的筋骨,可是他的喬武一般神聖的臉呢?天上也有謀殺案了嗎?怎麼!他的頭已被砍去了!畢薩尼奧,願瘋狂的赫卡柏向希臘人所發的一切詛咒,再加上我自己的詛咒,完全投射在你身上!是你和那個目無法紀的惡魔克洛頓同謀設計,在這兒傷害了我丈夫的生命。從此以後,讓讀書和寫字都被認為不可恕的罪惡吧!萬惡的畢薩尼奧已經用他假造的書信,從這一艘全世界最雄偉的船舶上擊倒它的主要的桅檣了!啊,波塞摩斯!唉!你的頭呢?它到哪兒去了?噯喲!它到哪兒去了?畢薩尼奧可以從你的心口把你刺死,讓你保留著這顆頭的。你怎麼會下這樣的毒手呢,畢薩尼奧?那是他和克洛頓,他們的惡意和貪心,造成了這樣的慘劇。啊!這是很可能的,很可能的!他給我的藥,他說是可以興奮我的精神的,我不是一服下去就失了知覺嗎?那完全證實了我的推測;這是畢薩尼奧和克洛頓兩人幹下的事。啊!讓我用你的血塗在我慘白的頰上,使它添加一些顏色,萬一有什麼人看見我們,我們可以顯得格外可怕。啊!我的夫!我的夫!(仆於屍體之上。)

  ──路歇斯、一將領、其他軍官及一預言者上。

  將領 駐在法蘭西的軍隊已經遵照您的命令,渡海前來,到了密爾福德港,聽候您的指揮;他們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路歇斯 可是羅馬有援兵到來沒有?

  將領 元老院已經發動了義大利全國的紳士,他們都是很勇敢的人,一定可以建立赫赫的功勳;他們的首領是勇敢的阿埃基摩,西也那的兄弟。

  路歇斯 你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到來?

  將領 只要有順風,他們隨時可以到來。

  路歇斯 這樣敏捷的行動,加強了我們必勝的希望。傳令各將領,把我們目前所有的隊伍集合起來。現在,先生,告訴我你近來有沒有什麼關於這一次戰事前途的夢兆?

  預言者 我曾經齋戒祈禱,求神明垂告吉凶,昨晚果然蒙他們賜給我一個夢兆:我看見喬武的鳥兒,那隻羅馬的神鷹,從潮溼的南方飛向西方,消失在陽光之中;要是我的罪惡沒有使我的推測成為錯誤,那麼這分明預示著羅馬大軍的勝利。

  路歇斯 夢兆是從來不會騙人的。且慢,呀!哪兒來的這一個沒有頭的身體?從這一堆殘跡上看起來,它過去曾經是一座壯麗的屋宇。怎麼!一個童兒!還是死了?還是睡著在這屍體的上面?多半是死了,因為和死人同眠,畢竟是一件不近人情的事。讓我們瞧瞧這孩子的面孔。

  將領 他還活著哩,主帥。

  路歇斯 那麼他必須向我們解釋這屍體的來歷。孩子,告訴我們你的身世,因為它好像在切望著人家的究詰。被你枕臥在他的血泊之中的這一個屍體是什麼人?造化塑下了那麼一個美好的形象,他卻把它毀壞得這般難看。你和這不幸的死者有什麼關係?他怎麼會在這兒?究竟是什麼人?你是一個何等之人?

  伊摩琴 我是一個不足掛齒的人物;要是世上沒有我這個人,那才更好。這是我的主人,一個非常勇敢而善良的英國人,被山賊們殺死在這兒。唉!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主人了!我可以從東方漂泊到西方,高聲叫喊,招尋一個願意我為他服役的人;我可以更換許多主人,也許他們全都是很好的,我也為他們盡忠做事;可是這樣一個主人卻再也找不到了。

  路歇斯 唉,好孩子!你的哀訴打動我的心,不下於你的流血的主人。告訴我他的名字,好朋友。

  伊摩琴 理查.杜襄。(旁白)我捏造了一句無害的謊話,雖然為神明所聽見,我希望他們會原諒我的。──您說什麼,大帥?

  路歇斯 你的名字呢?

  伊摩琴 斐苔爾,大帥。

  路歇斯 這是一個很好的名字。你已經證明你自己是一個忠心的孩子,願意在我手下試一試你的機會嗎?我不願說你將要得到一個同樣好的主人,可是我擔保你一定可以享受同樣的愛寵。即使羅馬皇帝親自寫了保薦的信,叫一個執政送來給我,這樣天大的面子,也不及你本身的價值更能促起我的注意。跟我去吧。

  伊摩琴 我願意跟隨您,大帥。可是我還先要用這柄不中用的鋤頭,要是天神嘉許的話,替我的主人掘一個坑掩埋了,免得他受飛蠅的滋擾;當我把木葉和野草撒在他的墳上,反覆默念了一二百遍祈禱以後,我要悲泣長嘆,盡我這一點最後的主僕之情,然後我就死心塌地跟隨您去,要是您願意收容我的話。

  路歇斯 嗯,好孩子,我將要不僅是你的主人,而且還要做你的父親。朋友們,這孩子已經指出了我們男子漢的責任;讓我們找一塊雛菊開得最可愛的土地,用我們的戈矛替他掘一個墳墓;來,我們還要替他披上戎裝。孩子,他是因為你的緣故而得到我們的優禮的,我們將要按照軍人的儀式把他安葬。高興起來;揩乾你的眼睛:說不定一跤會使你跌入青雲。(同下。)

  ※※※

  第三場 辛白林宮中一室

  ──辛白林、群臣、畢薩尼奧及侍從等上。

  辛白林 再去替我問問她現在怎樣了。(一侍從下)因為她的兒子的失蹤,急成一病,瘋瘋癲癲的,恐怕性命不保。天哪!你在一時之間給了我多少難堪的痛楚!伊摩琴走了,我已經失去大部分的安慰;我的王后病在垂危,偏偏又碰在戰禍臨頭的時候;她的兒子又是遲不遲早不早的,在這人家萬分需要他的當兒突然不知去向;這一切打擊著我,把我驅到了絕望的境地。可是你,傢伙,你不會不知道她的出走,卻裝出這一副漠無所知的神氣,我要用嚴刑逼著你招供出來。

  畢薩尼奧 陛下,我的生命是屬於您的,該殺該剮,都隨陛下的便;可是說到公主,我實在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出走,也不知道她準備什麼時候回來。求陛下明鑑,我是您的忠實的奴僕。

  臣甲 陛下,公主失蹤的那一天,他是在這兒的;我敢保證他的忠實,相信他一定會盡心竭力,履行他的臣僕的責任。至於克洛頓,我們已經派人各處加緊搜尋去了,不久一定會找到的。

  辛白林 這真是多事之秋。(向畢薩尼奧)我暫時放過你,可是我對你的懷疑還不能就此消失。

  臣甲 啟稟陛下,從法蘭西抽調的羅馬軍隊,還有一批由他們元老院派遣的紳士軍作為後援,已經在我國海岸上登陸了。

  辛白林 但願我的兒子和王后在我跟前,我可以跟他們商量商量!這些事情簡直把我攪糊塗了。

  臣甲 陛下,您已經準備好的實力,對付這樣數目的敵人是綽綽有餘的;即使來得再多一些,我們也可以抵擋得了;只要一聲令下,這些渴望著一顯身手的軍隊立刻就可以行動起來。

  辛白林 我謝謝你的良言。讓我們退下去籌謀應付時局的方策。我所擔心的,倒不是義大利將會給我們一些怎樣的煩惱,而是這兒國內不知道會發生一些怎樣的變故。去吧!(除畢薩尼奧外均下。)

  畢薩尼奧 自從我寫信告訴我的主人伊摩琴已經被我殺死以後,至今沒有得到他的來信,這真有點兒奇怪;我的女主人答應時常跟我通訊,可是我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克洛頓的下落如何,更是一點也不知道,一切對於我都是一個疑團,上天的旨意永遠是不可捉摸的。我的欺詐正是我的忠誠,為了盡忠的緣故,我才撒下漫天的大謊。當前的戰爭將會證明我愛我的國家,我要使王上明白我的赤心,否則寧願死在敵人的劍下。種種的疑惑到頭來總會發現真相;失舵的船隻有時也會安然抵港。(下。)

  ※※※

  第四場 威爾斯。培拉律斯山洞前

  ──培拉律斯、吉德律斯及阿維拉古斯同上。

  吉德律斯 這些喧呼的聲音就在我們的四周。

  培拉律斯 讓我們遠遠避開它。

  阿維拉古斯 父親,我們要是屏絕行動和進取的雄心,把生命這樣幽錮起來,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呢?

  吉德律斯 對啊,我們讓自己躲藏在山谷裡,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希望?羅馬人一定會從這條路上來的,他們倘不因為我們是英國人而殺死我們,就是把我們當作一群野蠻無恥的叛徒,暫時把我們收留下來,等到用不著我們的時候,再把我們殺死。

  培拉律斯 孩子們,讓我們到山上高一點兒的地方去,那裡比較安全一些。國王的軍隊我們是不能參加的;克洛頓死得不久,他們看我們都是一些面貌生疏的人,又不曾編入隊伍,也許會查問我們的住處,萬一我們所幹的事被他們追究出來,那我們免不了要在嚴刑拷打之下死於非命。

  吉德律斯 父親,在這樣的時候擔起這種心事來,您也太沒有男子氣了;聽了您這樣的話,我們是大不滿意的。

  阿維拉古斯 他們聽見敵人軍馬的長嘶,望見敵人營舍的火光,他們的耳目都凝集在敵人的行動上;在這樣軍情萬急的時候,他們還會浪費他們的時間注意我們,查問我們的來歷嗎?

  培拉律斯 啊!軍隊裡有好多人認識我;就說克洛頓吧,當初他還不過是個孩子,可是多年的睽隔,並沒有使我忘記了他的面貌。而且這國王也不值得我的效力和你們的愛戴;因為我被他放逐了,你們才不能享受良好的教養,不得不到這兒來度著艱苦的生活,永遠剝奪了你們孩提時代的幸福,夏天被太陽曬成黑娃娃,冬天冷得躲在角落裡發抖。

  吉德律斯 與其這樣活著,還是死了的好。求求您,父親,讓我們到軍隊裡去吧。誰也不認識我們兄弟兩人;您自己早已被人忘了,您的模樣也早已跟二十年前的您大不相同,人家絕不會來向您尋根究底的。

  阿維拉古斯 憑著這一輪光明的太陽發誓,我一定要去。這還成什麼話,不曾看見一個人在我的面前死去!除了膽小的野兔、性急的山羊和柔弱的麋鹿以外,簡直不曾見過一滴血!也不曾裝上靴距,正式地騎過一回馬兒!望著神聖的太陽,我就覺得心中慚愧,徒然沐浴它的溫暖的光輝,卻不能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事業,老是在山野之間做一個碌碌無名之輩。

  吉德律斯 蒼天在上,我也要去!父親,要是您允許我,願意為我祝福的話,我一定自己格外小心;不然的話,讓我死在羅馬人的手裡吧。

  阿維拉古斯 我也是這樣說,阿門。

  培拉律斯 既然你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這樣輕,我也沒有理由愛惜我這衰朽的身軀。我跟你們去吧,孩子們!萬一你們為了祖國而戰死疆場,那也就是我埋骨的地方。你們帶路吧。(旁白)時間彷彿是這樣悠長;他們的熱血在心頭奔湧,要向人顯示他們是天生的王子。(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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