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亭第二章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帶著孩子們(她有三個孩子:女兒娜塔里婭,十七歲,兩個兒子,一個十歲,另一個九歲)回到鄉間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當開放,也就是說她經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獨身男士;至於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簡直無法容忍。為此,她曾遭到這些太太們的多少非議!她們說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態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說話放肆到極點!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在鄉間確實不受任何約束,待人接物不拘小節,處處流露出京城的貴婦人對周圍無知平庸之輩的輕蔑……當然,她和城市裡的熟人交往時態度也很隨便,甚至冷嘲熱諷,但是沒有輕蔑的成分。

  順便請問諸位讀者,你們可曾留意:一個對待下屬非常隨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絕不會隨隨便便的。這是什麼緣故呢?不過,提出這類問題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終於熟悉了塔里別格的練習曲,便離開自己整潔舒適的房間,來到樓下的客廳。他發現全家人都聚集在那裡了。沙龍已經開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張寬闊的臥榻上,兩腿蜷曲著,手裡正在擺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冊子。窗口的繡架兩側分別坐著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兒和家庭女教師邦庫爾小姐,一位年約六十、黑色假髮上扣一頂花俏的壓髮帽、耳朵裡塞了棉花的乾癟老處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門邊看書,彼佳和瓦尼亞在他身邊下跳棋,而靠著壁爐、背剪雙手站在那兒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頭髮蓬亂不堪、臉色黝黑,一對烏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亂轉的先生──阿夫里康.謝苗諾維奇.比加索夫。

  這位比加索夫是個怪人。他仇視一切,仇視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從早到晚罵個不停,有時候罵得頗有道理,有時候又不著邊際,但他始終罵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他這樣容易動怒簡直像孩子脾氣;他的笑聲,他的嗓音,他渾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滿了怨氣,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樂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談怪論逗她開心。他的話也確實相當有趣。誇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說,大家談到什麼災難──雷電燒了村子啦,大水沖毀了磨坊啦,農夫用斧子砍斷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場,每次他都要惡狠狠地問:「她叫什麼名字?」也就是引起這場災難的女人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堅信,只要認真追查,那麼任何災難的根源總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幾乎不認識的但執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腳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氣沖沖地請求她的饒恕,說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後再也不上她的門了。還有一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剛騎上馬,那馬立即朝山下衝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溝裡,差點沒把她摔死。從此以後比加索夫一提起這匹馬便連聲稱讚:「好馬!好馬!」連那座山和那條溝他也認為是景色如畫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運不佳,因此他憤世嫉俗,故意裝瘋賣傻。他出身於一個貧寒家庭,他父親擔任過各種卑微的職務,勉強識幾個字,從不關心兒子的教育,給他吃飽穿暖就算完事。母親對他百般溺愛,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進了縣立小學,後來又上了中學,掌握了幾門外語──法語和德語,甚至還有拉丁語,以優異成績從中學畢業後便進了臺爾普特【註:愛沙尼亞的塔爾圖。】大學。在那兒他經常與貧困作鬥爭,但終於修完了三年的課程。比加索夫的能力並不出眾,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卻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虛榮心,那種不甘居人後,竭力要擠進上流社會、與命運抗爭的願望特別強烈。他刻苦讀書,投考臺爾普特大學,都是出於虛榮心。貧困令他生氣,同時也練就了他察言觀色、隨機應變的本領。他的言談富有特色;他從小就掌握了一種發洩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並未超出一般水準,但他的言談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聰明,而是聰明絕頂。獲得副博士學位以後,比加索夫決心為博士學位而獻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領域他根本無法與自己的同伴相匹敵(這些同伴都是他從上層精選出來的。他盡量去迎合他們,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儘管在背後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但是說穿了,他也不是做學問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學並非出於對科學的熱愛,因此實際上他的知識相當貧乏。學位論文答辯會上他一敗塗地,但是與他同居一室、平時經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學,儘管才能平平,卻因為方法得當、基礎紮實而大獲全勝。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書籍和筆記全部付諸一炬,然後到政府部門謀了份差使。起初事情進展還算順利:他很會做官,雖然沒有什麼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辦事也俐落潑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結果摔了個大跟斗,不得不辭職了。他在自己購置的一座小莊園裡住了兩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錢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結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滿不在乎和冷嘲熱諷的姿態作魚餌釣到的一條魚。但是比加索夫實在太喜怒無常,家庭生活變成了一種累贅……他妻子跟他過了幾年之後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產賣給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還在她的領地上建造了一座莊園。比加索夫被這最後一次打擊搞得暈頭轉向,他決定跟妻子打官司,結果卻一無所獲……從此以後,他在孤獨中打發自己的餘生。有時候也去拜訪鄰近的地主。他在背後甚至當面辱罵這些鄰居,鄰居們便強裝笑臉,打著哈哈接待他,但並不真正怕他。他從來不看書,連書的邊也不沾。他有近百名農奴,農奴的日子還過得下去。

  「啊!康斯坦丁!」潘達列夫斯基剛走進客廳,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亞歷山大來嗎?」

  「亞歷山大.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謝,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請。」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一邊說一邊笑容可掬地向周圍的人點頭致意,那肥厚卻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撫摸著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頭髮。

  「沃倫采夫也來嗎?」

  「他也來,夫人。」

  「那麼照您說來,阿夫里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轉向比加索夫,繼續原來的談話。「所有的貴族小姐都是愛矯揉造作的嗎?」

  比加索夫撇了撇嘴,神經質地扭動著胳臂。

  「我是說,」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說(他即使在怒氣沖天的時候,說話也是慢條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於在座各位,我當然不予評論……」

  「這並不妨礙您在內心對她們作出評價。」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

  「對她們我不予評論。」比加索夫重複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愛裝腔作勢──她們表達感情的時候也極不自然。譬如說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興了,或者傷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動腰肢,擺出這樣的姿勢(比加索夫扭著腰,張開雙手,姿勢極其難看),然後『啊!』地尖叫一聲,再格格地笑起來或嗚嗚地哭起來。不過嘛(說到這裡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總算使一位很會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實的感情!」

  「您用什麼辦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閃閃發亮。

  「我用一根白楊木棍子從背後猛捅她的腰部。她大聲尖叫起來。我就告訴她:好!這就好!這就是天然的聲音,這就是自然的喊叫。請您今後照此辦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說些什麼呀,阿夫里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我能相信您會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嗎!」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種用來保衛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說的這些太可怕了。」邦庫爾小姐驚呼道,眼睛瞪著兩個笑得前仰後合的孩子。

  「您別信他的,」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還不了解他嗎?」

  可是這位憤怒的法國老太太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嘴裡嘟囔個不停。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鎮定自若地說,「不過我敢向你們保證,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件事我不知道還有誰知道。這件事你們不相信,那麼另一件事你們也許同樣不會相信:我們的鄰居葉蓮娜.安東諾芙娜.切普佐娃親口告訴我──請注意,親口!──她是怎樣害死了她的侄兒。」

  「您又胡編亂造了!」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們先聽我說完,再發表議論。請注意,我不想誹謗她,我甚至很愛她,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家裡除了一本日曆沒有任何書籍,除了高聲朗讀以外她不會用別的方式讀書──高聲朗讀的練習使她渾身冒汗,事後還抱怨說她的眼睛像肚臍那樣縮了進去……總而言之,她是個好人,她的女僕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誹謗她呢?」

  「瞧!」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阿夫里康.謝苗內奇今晚上了馬背就再也下不來了。」

  「我上了馬背……可女人同時要騎三匹馬,除了睡覺,她們永遠不會下馬。」

  「哪三匹馬?」

  「吹毛求疵,捕風捉影,嘰嘰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謝苗內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您這樣仇視女人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個女人的……」

  「您是想說傷害嗎?」比加索夫打斷她。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有點尷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於是只好點了點頭。

  「的確,我是受了一個女人的傷害。」比加索夫說。「雖然她是個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誰?」

  「我母親。」比加索夫壓低了聲音說。

  「您母親?她怎麼傷害了您?」

  「因為她生下了我……」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皺起了眉頭。

  「我覺得,」她說,「我們的談話轉到了不愉快的話題上……康斯坦丁,您給我們彈一首塔里別格新寫的練習曲吧……也許音樂能消除阿夫里康.謝苗內奇的怨氣。當年奧菲士【註:古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就曾經馴服過凶猛的野獸。」

  康斯坦丁.季奧米德奇坐到鋼琴前彈了一首練習曲,彈得相當不錯,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起初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兒,後來就去做她的女紅了。

  「謝謝,太美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我喜歡塔里別格。他很優雅。您在想什麼心事,阿夫里康.謝苗內奇?」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說,「有三種個人主義者:自己活也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自己活卻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最後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讓別人活的個人主義者。女人絕大多數屬於第三種。」

  「您說得多麼客氣!不過有一點我感到驚訝,阿夫里康.謝苗內奇,您對自己的見解充滿了高度自信,好像永遠不會有錯誤似的。」

  「哪兒的話!我也會有錯誤的;男人也會犯錯誤。不過您知道我們男人的錯誤和女人的錯誤有什麼差別嗎?不知道?差別就在於,譬如男人會說二乘二不等於四,而等於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會說二乘二等於一支蠟燭。」

  「這話我好像已經聽您說過了……不過請問,您關於三種個人主義者的觀點跟您剛才聽到的音樂有什麼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我剛才根本沒有聽音樂。」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無可救藥【註: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道,她把格里鮑耶陀夫的詩句稍稍作了改動。「如果您連音樂也不喜歡,那您究竟喜歡什麼?文學嗎?」

  「我喜愛文學,但不是當代的文學。」

  「為什麼?」

  「我來告訴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貴族乘渡船過奧卡訶。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馬車得用手抬上去,而貴族的那輛四輪馬車又很重很重,幾名腳夫拼命往上抬的時候,那貴族卻站在渡輪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樣也真叫人可憐……當時我就想: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學也是這樣:別人在拉車,在做工作,而它卻在喊『吭唷』。」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這就叫再現當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深切同情社會問題以及諸如此類……我討厭這類漂亮話!」

  「被您大肆攻擊的女人至少不說漂亮話。」

  比加索夫聳了聳肩膀,「她們不說是因為不會說。」

  達麗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臉微微一紅。

  「您越說越不像話了,阿夫里康.謝苗內奇!」她臉帶勉強的笑容說道。

  房間裡鴉雀無聲。

  「卓洛托諾沙在哪兒?」巴西斯托夫身邊的一個孩子突然問道。

  「在波爾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過話頭。「就在霍赫蘭(他為換了話題而高興)。剛才我們談論文學,」他接著說,「假如我有多餘的錢,馬上可以成為小俄羅斯的詩人。」

  「你說什麼?當詩人!」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難道您懂小俄羅斯語嗎?」

  「一竅不通,不過,也不需要懂。」

  「怎麼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張紙,標上《沉思》這個題目,接下來就寫:『啊,我的命運,命運!』或者以《哥薩克納里瓦伊科【註:烏克蘭農民起義領袖,於一五九七年被波蘭人殺害。】坐在山崗上》為題:『在那山腳下,在那樹蔭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於是你就拿去發表吧。小俄羅斯人讀了肯定會感動得雙手掩面,痛哭流涕──他們的心靈就是這樣多愁善感!」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揚聲說。「您說些什麼呀?這話可一點沒有道理,我在小俄羅斯待過,我喜歡那地方,也懂那兒的語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羅巴耶──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是的,不過烏克蘭人還是會感動得流淚的。您說懂他們的語言……難道有什麼烏克蘭語嗎?有一次我隨便說了句:『語法是正確朗讀和書寫的藝術』讓烏克蘭人翻譯。你知道他是怎麼翻譯的?『語法是精確地吐和瀉的醫書』……您說這是語言嗎?我寧願把自己的朋友搗成齏粉,也絕不會同意這個觀點……」

  巴西斯托夫想反駁他。

  「您別跟他爭論。」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談怪論,他不會說別的話。」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僕人進來稟報說,亞歷山大.巴甫洛芙娜姐弟倆到了。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亞歷山大!」她走上前去說道。「您來真是太好了……您好,謝爾蓋.巴甫雷奇!」

  沃倫采夫跟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面前。

  「怎麼,您新近結識的那位男爵今天要來麼?」比加索夫問。

  「是的,他要來。」

  「聽說他是位大哲學家,滿肚子的黑格爾。」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沒有回答,她讓亞歷山大.巴甫洛芙娜坐到臥榻上,自己則坐在她身邊。

  「哲學麼,」比加索夫接著說,「站得最高,看得最遠,不過,我最不喜歡居高臨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麼呢?假如你要買一匹馬,總不至於爬到瞭望塔上去觀察牠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論文送給您過目嗎?」亞歷山大.巴甫洛芙娜問。

  「是的,是一篇論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一篇闡述工商業關係的論文……不過您儘管放心,我們不會在這兒宣讀的……我請您來不是為了這件事。這位先生博學多才,人又和氣,他的俄語也說得漂亮極了。真可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他俄語說得那麼好,」比加索夫挖苦說,「連法國人都誇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謝苗內奇,隨您嘲笑吧……這跟您怒髮衝冠的模樣倒是一致的……他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我說先生們女士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著看了看大家,「我們到花園裡去吧……離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呢,天氣又這麼好……」

  大家都站起來,向花園走去。

  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園一直延伸到河邊。花園裡有許多古老的林蔭道,路旁椴樹參天,滿目金黃,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林蔭道的盡頭,豁然露出一片翠綠。花園裡還有不少槐樹和丁香的花亭。

  沃倫采夫、娜塔里婭和邦庫爾小姐走進花園深處,沃倫采夫和娜塔里婭默默地並肩而行,邦庫爾小姐跟在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今天您幹什麼了?」沃倫采夫終於開口問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鬚。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過表情沒有那麼生動活潑,那雙漂亮而溫柔的眼睛裡帶著幾分憂鬱。

  「什麼也沒做。」娜塔里婭回答。「聽比加索夫罵人,繡花,看書。」

  「您看的是什麼書?」

  「我看的是……」娜塔里婭略微停頓了一下,「十字軍遠征的故事。」

  沃倫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說,「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樹枝,在空中揮舞著。他們又向前走了二十來步。

  「您母親認識的那位男爵是什麼人?」沃倫采夫問。

  「宮廷侍從,路過這兒;媽媽很賞識他。」

  「您母親很容易被人迷住。」

  「這說明她的心還很年輕。」娜塔里婭說。

  「是的。您那匹馬不久我就可以給您送來。快馴服了。我想叫牠一起步就大步飛跑。我一定能做到這一點。」

  「謝謝……可是我很過意不去。您還親自訓練牠……據說這很難。」

  「為了給您增添一點小小的樂趣,娜塔里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知道,我準備……我……這點小事……」

  沃倫采夫一時語塞。

  娜塔里婭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說了聲「謝謝」。

  「您知道,」謝爾蓋.巴甫雷奇過了好久才繼續說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我們何必談這些呢!您心裡都明白。」

  這時候,樓裡的鈴聲響了。

  「喲,吃飯的鈴聲響了!」邦庫爾小姐喊道。「咱們回去吧!」

  「真可惜,這位英俊的小夥子太不善於辭令了。」這位法國老處女隨著沃倫采夫和娜塔里婭登上露臺的時候心裡想道。這句話俄語可以這樣翻譯:你啊,我可愛的孩子,模樣挺討人喜歡,就是有點兒傻勁。

  男爵沒有來吃飯,大家足足等了他半個多小時。席間,大家說話不太投機。謝爾蓋.巴甫雷奇不時望著坐在他旁邊的娜塔里婭,殷勤地頻頻往她杯子裡添礦泉水。潘達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討好鄰座亞歷山大.巴甫洛芙娜。他說了不少恭維話,可她差點沒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麵包捏成一個小球,在桌子上滾來滾去,他什麼也不想。連比加索夫也緘默不語。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說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臉搶白道:「我什麼時候友好過?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補充道:「請您再忍耐一會兒吧。我只不過是克瓦斯【註:俄國的一種飲料。】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國克瓦斯;您那位宮廷侍衛才是……」

  「好啊!」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大聲說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還沒有來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沒有答理她,只是低著頭看了她一眼。

  時鐘敲了七點。大家又聚集到客廳裡。

  「看樣子他不會來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馬車的轔轔聲。一輛小巧的四輪馬車駛進了院子。不一會兒,僕人走進客廳,把一封放在銀托盤裡的信交給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瀏覽了一遍,轉身問僕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兒?」

  「還坐在馬車上,夫人,要請他進來嗎?」

  「請。」

  僕人出去了。

  「你們看,多麼掃興!」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託他的朋友羅亭先生,把論文給我送來了。男爵本來就想把他的這位朋友介紹給我──他十分賞識他。真是太掃興了!我還想讓男爵在這兒住幾天呢……」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羅亭。」僕人稟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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