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第六章

  一

  我覺得應該先打讀者一個招呼,他完全可以跳過這一章,而仍舊能抓著我要講的故事線索,因為這一章大部分只是記述我和拉里的一次談話。可是話又要說回來,如果不是由於這次談話,我也許認為不值得寫這部書。

  ※※※

  二

  那年秋天,在艾略特逝世後兩個月,我去英國,中途在巴黎逗留了一個星期。伊莎貝兒和格雷,作了那次艱苦的義大利旅行之後,又回布列塔尼半島,可是,現在重又在聖紀堯姆街的公寓裡住下來了。伊莎貝兒把艾略特遺囑的詳細內容告訴我。他留下一筆錢給他造的那座教堂為他的靈魂做彌撒,另外還捐給教堂一筆維持費。他留給尼斯主教一筆可觀的數目作為慈善費用。他留給我他收藏的那批真偽難說的十八世紀淫書,和弗拉戈納爾【註:十八世紀,法國人物和風景畫家。】的一張美麗的繪畫,畫的一個山羊神和一個女仙子那背著人幹的事。這張畫太下流了,沒法掛出來,而我又不是那種私下裡貪看猥褻圖畫的人。他留給幾個傭人的錢都相當多。他的兩個外甥每人各得一萬元,其餘的財產全歸伊莎貝兒。這筆財產究竟值多少,她沒有說,我也沒問;從她那心滿意足的外表看來,該是很大的一筆錢。

  好久以來,格雷自從恢復健康之後,就急於想回美國重新工作。儘管伊莎貝兒在巴黎住得相當舒服,格雷定不下心來也影響到她。格雷曾經和自己的那些朋友通過一個時期的信,但是,最好的一個機會是由他拿出相當大的一筆資本。這筆錢他拿不出。可是,艾略特死後,伊莎貝兒卻擁有比格雷需要的數目多得多的錢,所以,在取得伊莎貝兒的同意之後,格雷又開始和人家接洽起來;如果情形真如對方所說,他預備離開巴黎,親自去看看。但是在成行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做。他們必須和法國財政局在遺產稅問題上取得一項合理的協議。他們要把昂第布的房子和聖紀堯姆街的公寓處理掉。他們得在德魯奧旅館籌備一次拍賣,處理掉艾略特的那些家具、藏畫和素描。這些都很名貴,看來最好等到春天那些大收藏家可能在巴黎時拍賣最合算。伊莎貝兒認為在巴黎再過一個冬天並不壞;兩個孩子現在法文已經講得和英文一樣流利,所以,伊莎貝兒很願意讓她們在法國學校裡再待幾個月。三年來,她們全長高了,長長的腿,瘦瘦的身體,成了生動活潑的小姑娘,目前還沒有長得像她們母親那樣美,但是,全懂禮貌,而且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好奇心。

  就這麼多。

  ※※※

  三

  我和拉里是無意中碰到的。我曾經向伊莎貝兒問到他;她告訴我,從拉保爾回來之後,他們很少見到他過。她和格雷這時自己認識了一些朋友,都屬於他們這一代的人,所以常有約會,比我們四個人時常在一起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忙得多。有一天晚上,我去法蘭西劇院看《貝蕾尼絲》。這個劇本我當然讀過,但從沒有看見它上演;由於難得演,所以很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這不是拉辛最好的戲,因為題材太單薄了,頂不了五幕,但是戲寫得很感動人,有幾段夠得上說是膾炙人口。故事是根據塔西佗【註:一世紀,羅馬歷史學家。】的短短的一段文字寫的:鐵圖熱烈愛上巴勒斯坦的女王貝青尼絲,甚至如人們所設想的,答應和她結婚,但是,為了國家大事在他登基的開始,卻違反自己的願望,也違反貝蕾尼絲的願望,使她離開羅馬。原因是元老院和羅馬的人民都反對自己的皇帝和一個外國女王結合。劇本寫的是鐵圖在愛情與義務之間的心理爭扎;在他搖擺不定時,最後是貝蕾尼絲拿準了他愛她,贊成他的出發點,永遠離開了他。

   恐怕只有一個法國人能夠充分欣賞拉辛詩句的文采和音調美,但是,即便是一個外國人,一旦習慣於詩句的那種矯揉造作風格之後,也沒法不被他的柔情密意和高尚情感打動。很少人能像拉辛那樣懂得人的語音裡面含有那麼多的戲劇成分。不管怎樣,對我來說,那些流暢的亞歷山大體詩句的作用足可以代替情節,而且我發現那些長篇大論,以卓絕的手腕逐漸達到預期的高潮,和電影裡任何驚險的鏡頭一樣使人驚心動魄。

  第三幕演完時有一場休息。我出去門廳裡抽支菸;門上首豎著烏東【註:十八世紀,法國雕塑家。】的伏爾泰雕像,咧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在諷刺地微笑。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轉過身去,可能有點著惱,因為我想要獨自享受一下那些鏗鏘詩句在我心中引起的興奮;我看見是拉里。和平時一樣,我見到他總很高興。我和他已經有一年沒有見面,因此,建議看完戲,一同去喝杯酒。拉里說他肚子餓了,因為沒有吃晚飯,提議上蒙馬特爾去。到時候,我們碰上頭,一同走出劇院。法蘭西劇院有一種特殊的黴味。這種氣味又和一代代的那些女招待員身上的氣味摻合在一起;她們從不洗澡,板著一副臉,把你帶領到座位上,硬邦邦等你付小費。這使人走到外面來時深深透一口氣;由於晚上天氣很好,所以我們一路走了過去。歌劇院大街的弧光燈傲然炫耀著;天上的星星好像不屑跟它們較量,都把自己的光華隱藏在無盡的黑暗裡。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論著剛才看的戲。拉里感到失望。他原來指望演得自然一點,把詩句讀得像說話一樣,姿勢也不要那樣太戲劇化。我覺得他的看法錯了。這齣戲以辭藻勝,而且使用華麗的辭藻,所以,我認為臺詞讀起來應當帶有做作氣。我喜歡碰到韻腳時那樣頓一下;而且那些優美的姿勢和身段,由一個悠久傳統保留到今天的,好像和這種偏重形式的藝術格調很適合。敢說拉辛當年就願意他的戲照這樣子演呢。過去我對那些演員在重重限制下竭力演得真實、熱烈和有人情味,總很佩服。藝術能夠利用傳統格式達到自己的目的,就是藝術的勝利。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布拉西里.格拉夫飯店。時間是夜晚十二點過去不久,館子裡擠滿了人,但是,我們找到了一張桌子,叫了火腿蛋。我告訴拉里,我見到伊莎貝兒。

  「格雷應該高興能回美國,」他說。「他在這裡就像魚兒失水一樣。他非要重新有了工作,是不會快樂的。敢說他會賺到很多錢。」

  「他如果賺到很多錢,那都是虧的你。你不但治好他的病,而且治好他的心病。你使他恢復了自信心。」

  「我做得很有限。我僅僅指給他看怎樣醫好自己。」

  「這點『有限』,你是怎樣學會的?」

  「碰巧。那是我在印度的時候。我當時患失眠症,剛好向一個我認識的老瑜伽教徒談起;他說即刻給我治一下。他對我做的就是你看見我給格雷做的那一套;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幾個月來都沒有睡得這樣好過。後來,時間當在一年以後,我和我的一個印度朋友爬喜馬拉雅山;他把腳踝跌傷了。當地找不到醫生,而他的腳痛得不可開交。我想到照老瑜伽教徒那樣試一下,竟然奏效。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總之他完全不痛了。」拉里笑起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詫異。這裡面實在一點神祕也沒有;它只是把這種想法灌輸到病人的頭腦裡。」

  「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

  「如果你的胳臂不由自主地從桌子上抬起來,你會詫異嗎?」

  「當然非常詫異。」

  「它會的。當我們回到文明世界以後,我的印度朋友告訴人們,說我會這項本領,並且帶領別的人來看我。我非常不願意做,因為我還不完全懂得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們堅決要我做。不知道什麼道理,我總把他們治好了。我發現不但能止痛,而且能驅除恐懼。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患恐懼病。我說的恐懼並不是指怕被關閉起來或者怕站在高地方,而是怕死亡,或者更糟糕的,怕生命。他們往往看上去好像非常健康,生活富裕,一點心事也沒有,然而卻被恐懼折磨著。我有時覺得,這是人性中的最擾人意的一種心理傾向;有一個時候,甚至盤算這是不是植根於某種動物本能,是人類從那個第一次感到生命顫慄的原始物質繼承下來的。」

  我一面傾聽著拉里,一面懷著期望,因為他很少講話有這樣長的。而且我察覺到這一次他總算願意談心了。也許我們剛才看的那齣戲減輕了某種內心的壓抑,那種明快的抑揚頓挫的節奏,正如音樂會引起的反應一樣,克服了他的天生拘謹。忽然間,我感到自己的手有點不對勁。我對拉里剛才說的那個半開玩笑的問題一點沒有在意。現在我覺得自己的手不再擱在檯子上,而是不由自主地離開檯面有一英寸光景。我吃了一驚,看看手時,發現它微微有點抖。我感到自己胳臂的神經有一種古怪的顫動,它震動了一下,手和小臂就自動地抬了起來,我老老實實,既不參與也不抵抗,直到它們離開桌子有好幾英寸;接著,感到整個胳臂舉過肩頭。

  「這很古怪,」我說。

  拉里笑了。我稍微運用一點意志,手就落回到桌子上。

  「這不稀罕,」他說。「別當它什麼了不起。」

  「是不是你剛從印度回來跟我們談到的那個瑜伽教徒教給你的?」

  「不是的,他對這類事情很不耐煩。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自己具有某些瑜伽教徒自命具有的能力,但是,他認為運用這些能力是幼稚無聊的。」

  我們要的火腿蛋來了。兩人吃得津津有味,喝喝啤酒,誰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則在想著他。吃完之後,我燃起一支紙菸,拉里點上他的菸斗。

  「你去印度首先是為了什麼?」我驀然問他。

  「碰巧。至少當時是認為如此。現在我比較傾向於認為這是我在歐洲待了多年的必然結果。差不多所有對我影響最大的人都好像是偶然的遇合,然而,回想起來卻像是非碰上他們不可似的。那就像是他們全在那裡等待我在需要時找上他們。我去印度是想休息一下,因為工作得太累了,還想把思想清理清理。我找到一個水手的工作,就在那種周遊世界的旅遊船上。船正開往東方,並且要通過巴拿馬運河到紐約。我已經有五年不回美國,很想家。人情緒低落。你知道我們好多年前在芝加哥初次見面時,我是多麼的無知。我在歐洲讀了許許多多的書,見識了不少事情,但是,比我開始著手尋找我要追求的東西時好不了多少。」

  我想問他追求的什麼,但是,感到他會笑笑,聳聳肩膀,說這事不值得一談。

  「可是,你為什麼要去當一名水手呢?你又不是沒有錢,」我換了個題目問他。

  「我要體驗一下。只要我精神上到了飽和點,只要我把暫時能吸收的全都吸收了,我發現做做水手之類的事情有好處。那年冬天,我和伊莎貝兒解除婚約之後,我就在朗斯附近的煤礦做了六個月的工。」

  就在這時,他敘述了我在前面講的他那些遭遇。

  「伊莎貝兒把你扔掉時,你難過嗎?」

  在回答我以前,他有這麼半晌眼睛盯著我看,一雙深得很特別的眼睛這時好像不向外看,而是在向內看。

  「是的。我那時年紀輕,已經打定主意要結婚,並且安排好我們的生活打算。我指望可以生活得很美滿。」他淡淡一笑。「但是,結婚要有兩個人才行,正如吵架要有兩個人才吵得起來一樣。我從沒有想到,我給伊莎貝兒安排的那種生活使她大失所望。我如果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的話,絕不會向她提出來。她太年輕,太熱愛生活了。我不怪她。但是我沒法妥協。」

  讀者現在可能想起,自從他和農場主的寡媳發生了那次荒唐的關係並且逃出農場之後,他是去波昂的。我急於想聽他繼續講下去,但是,知道我必須當心,不要問些不必要的問題。

  「我從來沒有到過波昂,」我說。「小時候在海德爾堡上過一個時期的學。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期,我覺得。」

  「我喜歡波昂;在那邊待了一年。我在波昂大學一位教授的家裡租了一間房間;教授已經亡故,他的遺孀收容了兩個房客;兩個女兒都已經達到中年,做飯和家事都由她們擔當。她們的另一個房客是法國人,開頭我有點失望,因為我只想說德國話,別國話都不想講;可是他是阿爾薩斯人,德國話即使講得不比他的法國話更流利,至少吐音比他的法語準確。他穿得像個牧師;幾天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個黑衣教士,這使我有點意想不到。他是經修道院批准到大學圖書館來做研究工作的,是一個飽學之士,但是,外表看上去和我心目中的僧侶並沒有兩樣。身材又高又大,赭黃色頭髮,碧藍的一雙眼睛,紅紅的圓臉。人很怯生拘謹,看上去不大想跟我多搭訕,可是,禮貌相當周到,在餐桌上談話時始終客客氣氣;我只在吃飯時見到他;午飯一吃完,他就回圖書館工作;吃完晚飯,我留在客廳裡和那個不洗餐具的女兒談話,練習德語,他總是回自己的屋子。

  「有一天下午,那至少已經在我遷來一個月之後,他問我願不願意和他散一回步。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說他能夠指給我看鄰近的一些地方,而這些地方敢說單靠我一個人是不會發現的。我相當能夠走路,可是,他隨時都能擊敗我。這第一次散步,我們一定足足走了有十五英里遠。他問我來波昂幹什麼,我說來學德文,並且想熟悉一下德國文學。他很有談吐,說他願意盡量幫助我。這次以後,我們每星期總要出去散步兩三次。我發現他教哲學已有好些年。在巴黎時,我讀過一些哲學,斯賓諾莎啊,柏拉圖啊,笛卡兒啊,但是,德國的那些大哲學家都沒有讀過,聽他談論這些哲學家正是求之不得。有一天,我們作了一次短途旅行,越過萊茵河,坐在一家賣啤酒的園子裡喝啤酒,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

  「『想來是的,』我說。

  「他迅速掃了我一眼,我覺得他的眼睛裡閃出一絲笑意。他開始談論埃斯庫羅斯【註:西元前五世紀,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起來;你知道,我學過希臘文;他對這些偉大的悲劇家之熟悉,我簡直無法望其項背。聽他談很給人啟發。我不懂得他為什麼忽然問我這個問題。我的保護人納爾遜叔叔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但是,他經常去做禮拜,因為他的病家指望他這樣;他送我上主日學校,也是為了同樣理由。我們的幫傭瑪莎是一個頑固的浸禮會教徒;我做小孩時,她時常告訴我地獄裡的烈火,有罪的人將要永遠在地獄裡受苦,以此來嚇唬我。村子裡某些人,她為了這種或那種原因,要給他們懲罰,就形容給我聽,他們在地獄裡將要受的各種苦難,自己覺得十分開心。

  「到了冬天,我和恩夏姆神父已經混得很熟了。我覺得,他是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從來沒有看見他著惱過。人平和忠厚,比我可能指望的還要胸襟開闊,而且極其寬容。他學識淵博,而且肯定知道我什麼都不懂,但談起話來,往往把我當作好像和他一樣有學問。對待我非常耐心,彷彿除掉幫助我之外,別無所求。有一天,我不知道什麼緣故,患了腰痛,我的房東太太葛拉保夫人給了我熱水袋,堅決要我睡上床。恩夏姆神父聽說我病倒了,晚飯後,來到我的房間。我除掉腰痛得很厲害以外,人還是好好的。你懂得書呆子的為人,他們對書總要弄個明白;我把手裡看的書放下時,他就拿了起來看看書名。那是一本講梅斯特.艾克哈特的書,我在城裡一家書鋪裡買到的。他問我為什麼看這種書,我告訴他,我曾經涉獵過相當一部分有關神祕主義的書,並且和他談到考斯第以及他怎樣引起我對神祕主義的興趣的。他用那雙碧藍藍的眼睛打量著我,眼睛裡有一種神情只能形容為愛惜。我感到他覺得我相當可笑,但是,同時對我的鍾愛並不因此而有所減弱。反正我從來就不在乎人家認為我有點像傻瓜。

  「你在這種書裡面想尋些什麼?』他問我。

  「『我要是知道的話,』我答,『至少就會去尋它了。』

  「『你可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是不是新教徒?你說想來是的。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就是這樣長大的,』我說。

  「『你相信上帝嗎?』他問。

  「我不喜歡人問我這些個人問題,所以首先想到的是告訴他,說這不關他的事。可是,他的臉色非常和善,使我感到沒法頂撞他。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不想回答相信,也不想回答不相信。也許是我的腰痛要說話,也許是他對我的某種影響。反正我和他談了自己的經歷。」

  拉里遲疑了一下。當他繼續說下去時,我知道他講話的並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那個黑衣教士。他已經把我忘卻。我不懂得是什麼時間因素抑是地點因素使他違反自己的沉默性格,不經我敦促,就把他長期諱莫如深的事情講了出來。

  「鮑勃.納爾遜叔叔很民主,他送我進的是麻汾中學。只是因為路易莎.布雷德利伯母跟他嘮叨個不停,到了我十四歲時,他才讓我進聖保羅中學。我不論功課或者體育都不怎麼行,只是還對付得過去。我認為我是個完全正常的男孩子。我對飛行特別迷。那時候,飛行還處在早期,鮑勃叔叔對飛行和我一樣興奮。他認識幾個飛行員;當我說想要學飛行時,他就說願意給我想辦法。我年紀雖小,個子卻長得高,十六歲就完全可以充十八歲。鮑勃叔叔叮囑我務必保守祕密,因為他曉得人家知道他讓我飛行全都會臭罵得他要死。可是,事實上,就是他幫助我溜到加拿大,並且給我一封介紹信去見他的一位熟人的。結果是,到了十七歲時,我已經在法國當飛行員了。

  「當時我們飛的全是非常蹩腳的飛機;你每次上天等於拿性命打賭。飛行的高度,按照今天的標準,是荒唐透頂的,但是,我們全不懂得,反而認為了不起。我真愛飛行啊。我沒法形容飛行時心裡的感受,只覺得自己又得意又快樂。在天上,飛得高高的,覺得自己成了某種偉大而美麗的東西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只知道到了兩千英尺以上,我不再是先前那樣孤零零的一個人,而是有所屬了。這話聽上去可能很愚蠢,但是,我實在說不清楚。當我飛到雲層以上,看見那些雲就像大群綿羊似的在我腳下,我的感受就像和無限合為一體了。」

  拉里停了一下,從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窩裡盯著我,可是,我說不出他是否看見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但是,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死去,所以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後來我親眼看見了一個死人。這使我感到慚愧。」

  「慚愧?」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來。

  「慚愧,因為那個孩子只比我大三四歲,是那樣的精力充沛和勇敢,在不久前還是充滿生命力,還是那樣善良,而現在只剩下一堆爛肉,那樣子就像從來沒有活過似的。」

  我沒有說什麼。我讀醫科時曾經見過死人,在戰爭時看見的還要多。使我倒胃口的是他們看上去非常渺小,一點尊嚴也沒有。只是些棄置不用的木偶。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我哭了。我並不是為自己擔心;我感到忿恨不平;使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是死的醜惡。戰爭結束了,我回到家裡。過去我一直喜歡機械。如果航空沒有什麼搞頭的話,我就進一家汽車工廠。我曾經受過傷,只能暫時無所事事一下。後來他們要我就業。我沒法做他們要我做的那種事情。這好像很無聊。我曾經有過很多時間在思索。我不斷問自己,人生是為了什麼。歸根到底,我能夠活著只是靠運氣;我要一生有所作為,但是,不知道應當做什麼。我從來沒有對上帝開動過什麼腦筋。現在卻想起祂來了。我不懂得為什麼世界上要有惡。我知道自己很膚淺;我不認識什麼可以請教的人,但是,我要學,所以我就胡亂地讀起書來。

  「當我告訴恩夏姆神父所有這些話時,他就問我:『那麼,你已經讀了四年書了,是不是?你找到答案沒有呢?』

  「『一點沒有,』我說。

  「他望著我,一臉的慈祥神氣,把我都搞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使他這樣感動。他在桌上輕輕敲著指頭,就像腦子裡在盤算一件事情一樣。

  「『我們大明大智的老教會』,他當時說,『曾經發現,如果你假裝信教那樣行事,你就會真正信教;如果你帶著疑慮祈禱,但是出於真心,你的疑慮將會消除。我們聖餐儀式對精神的力量是為多少世紀以來的人類經驗所證明了的;如果你肯使自己接受一下聖餐儀式的美,也許上天會賜給你寧靜。我不久就要回修道院。何不跟我們一同去住幾個星期呢?你可以和我們的雜役僧人一起在地裡做工;晚上在圖書館裡看書。這個經驗不見得不及在煤礦或者在德國農場上做工。』

  「『你為什麼要建議我這樣做呢?』我問。

  「『我從旁觀察你已有三個月了,』他說。『也許我理解你比你理解自己還要多些。你和信仰之間只隔開一層薄紙。』

  「我對他這話沒有說什麼。那就像有人扣著我的心弦,並且撥了一下,給人一種古怪的感覺。終於我跟他說,讓我考慮考慮。他就不再言語。在恩夏姆神父逗留在波昂的餘下期間,我們從不再提有關宗教的事,可是,在他離開時,他開了修道院的地址給我,說如果我決定去,只要寫個便條給他,他就會替我安排住所。他走後,我比預計的還要想念他。日子過得很快,又是仲夏天氣。在波昂過夏天相當不錯。我讀了歌德、席勒、海涅,讀了荷爾德林【註:一七七六─一八四三,德國詩人。】和里爾克【註:十九世紀,奧地利象徵主義詩人。】;但是,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我時常盤算恩夏姆神父講的那些話,終於決定接受他的邀請。

  「他上車站來接我。修道院在阿爾薩斯,鄉間很美。恩夏姆神父介紹我見了院長,然後,領我到指定給我的小房間。房內有一張狹窄鐵床,牆上掛了一隻耶穌殉難的十字架,陳設簡陋,只是些生活必需的東西。午飯鈴響時,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間有穹頂的大廳。院長帶領兩個僧侶站在門口,一個僧侶端一盆水,另一個手裡拿條毛巾,院長在客人兩隻手上灑幾滴水洗洗,然後用僧侶遞給他的毛巾將兩手擦乾。除了我之外,還有三個客人,另有兩個過路牧師留下吃午飯的;還有一個年長的滿腹牢騷的法國人,到這裡來歸隱的。

  「院長和兩個助手,一正一副,在餐廳的上首就座,各自坐一張桌子;神父們在沿牆的兩邊坐,修道士和勤雜人員以及客人們則坐在餐廳正中。做了感恩禱告之後,大家就吃起來。一個見習修士站在餐廳進口處,以一種單調的聲音讀一本道書。吃完飯,大家又做感恩禱告。院長、恩夏姆、客人和招待客人的修士走進一間小一點的屋子喝咖啡,談些雜七雜八的話。然後我就回自己的小房間。

  「我待了三個月,人很快樂。那種生活對我完全適合。圖書館很好,我看了不少的書。神父們沒有一個企圖用任何方法影響我,但是,很高興和我交談。他們的學問,他們的虔誠,和他們的那種不隨流俗的派頭,都深深打動了我。你不要以為他們過的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他們一直都不得閒。自己種地,自己打糧食,也高興我幫助他們做。我喜歡做祈禱的華麗場面,但是,最最喜歡的是晨禱。那是在清晨四點鐘。你坐在教堂裡,四周圍全是黑夜,覺得特別動心;這時候,修士們都神祕地穿上他們的服裝,頭巾拉上來遮著頭,用他們有力的男聲唱著禮拜儀式的平易歌曲。這類日以為常的活動給人以一種安全感;而且儘管花了偌大的精力,儘管思想從沒有停止過活動,你仍然感到一種持久的寧靜。」

  拉里帶有憾意地微笑一下。

  「我就像羅拉【註:理查.羅拉(一二九〇─一三四九),英國苦行主義者。】一樣,生得太晚了,沒有碰上自己的時代。我應當生在中世紀,那時候,信教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樣的話,我就會看清自己的前途,在教會裡謀一個職位。現在我沒法相信。我想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不了一個比一般上流人士好不了多少的上帝。神父們告訴我上帝創造世界是為了頌揚自己。這在我看來並不是怎麼高尚的事兒。貝多芬寫他的那些交響樂難道是為了頌揚自己?我不相信是如此。我相信他寫那些創作是因為他的靈魂裡有一種音樂要表現出來,而他要做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把這些音樂表達得盡善盡美。

  「我常聽神父們反覆唸餐前祈禱,心裡盤算他們怎麼會一直祈禱而不懷疑到他們的天父給他們每日糧食呢。兒童會懇求他們塵世的父親給他們食物嗎?他們指望他這樣做,對他這樣做既不感謝,也不需要感謝;對於一個生了孩子而養不活或者不願養活孩子的父親,我們對他只有責備。我覺得一個萬能的造物主如果不準備給他創造的眾生以生存的必要物質和精神食糧,他還是不創造的好。」

  「親愛的拉里,」我說,「你還是不生在中世紀的好。否則,你準被判處死刑。」

  他笑了。

  「你獲得不少成就,」他繼續說。「你可願意人當面恭維你嗎?」

  「這只會弄得我很尷尬。」

  「我替你想,也會是這樣。我也沒法相信上帝要人恭維。在空軍裡面,一個傢伙靠巴結指揮官弄到美差,我們都看不起他。一個人想要靠窮巴結,而從上帝那裡得到拯救,我相信上帝也會看不起他。我總認為,上帝最喜歡的崇拜者是那種按照你的知識程度盡力而為的人。」

  「可是,使我想不通的首先還不是這個。我沒法理解那種原始罪惡的想法,而以我所知,那些神父的頭腦裡多多少少都帶有這種成見。我參加空軍時認識許多人。當然他們只要有機會就喝醉酒,就找女孩子睡覺,而且嘴裡不乾不淨的;我們裡面有一兩個壞蛋:一個傢伙因開空頭支票被逮捕,並且判了六個月徒刑;這不完全是他的過錯;他從來沒有過錢,當他拿到比自己想望更多的錢時,他就忘乎所以了。我在巴黎碰到過壞人;回到芝加哥時,碰到過更多的壞人,但是,他們做壞事大都由於遺傳,而這是他們無法可想的,或者由於環境,這也是不由他們自己選擇的;對於這些罪惡,敢說社會應當比他們負有更大的責任。我如果是上帝的話,我就設法懲罰他們裡面的一個,甚至裡面最壞的一個,墮入地獄,永受沉淪之苦。恩夏姆神父思想比較開通;他認為地獄就是失去上帝護持,但是,如果這樣就是一種使人忍受不了的懲罰,夠得上是地獄,你能想像仁慈的上帝會執行這種懲罰嗎?歸根到底,是他創造了人類;如果他創造的人類使他們能夠犯罪,那就是他要他們犯罪。如果我訓練一隻狗去咬闖進我後院來的生人的咽喉,牠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後,我再去打牠,那是不公平的。

  「如果一個至善和萬能的上帝創造了世界,為什麼他又創造惡呢?神父們說,這是為了使人克服自己惡的本性,抵拒誘惑,把痛苦和憂患作為上帝用以洗刷自己的考驗來接受,使自己終於配得上享受上帝的恩典。這就像派個人送封信到某地去,然後在他必經之路上造一個迷陣,使他不容易通過,又挖一條壕溝,使他要游過去,最後又造一道城牆使他攀緣過去。我不相信全能的上帝會沒有常識。我不懂得為什麼你們不能設想一個並沒有創造世界的上帝,而是盡力而為的上帝,比人類好得多,聰明得多,偉大得多,在和一個不是由他創造的惡鬥爭,而且說不定最後會戰勝惡。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你們應當信仰這樣一個上帝。

  「那些神父對使我困惑的這些問題,不論在理智上或者在情感上,都沒法替我解決。我和他們不在一個道兒上。當我去向恩夏姆神父告別時,他沒有問我有沒有從他認為滿有把握的經驗中得到益處。他無限仁慈地把我看看。

  「『恐怕我辜負了你的美意,神父,』我說。

  「『不,』他回答。『你是一個有極深宗教觀念的不信上帝的人。上帝將會挑選上你。你會回來。是回到這裡或者別處,只有上帝說得了。』」

  ※※※

  四

  「那年冬天餘下的時間,我都住在巴黎。我對科學一點不懂;覺得現在該是我對科學至少有點入門知識的時候了。我讀了不少的書。我不知道自己學到多少,只知道自己極端無知。不過這一點我過去已經曉得了。春天來時,我就去鄉間住在小河邊一個旅館裡,靠近一個美麗的舊式小鎮;這類小鎮法國很多,生活在這裡好像二百年來就沒有變動過。」

  我猜想這就是拉里和蘇姍.魯維埃一起度夏的地方,可是,我沒有打斷他。

  「後來,我去西班牙。我要看看貝拉斯克斯【註: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和艾爾.格列柯;盤算藝術能不能給我指出宗教所不能指出的一條出路。我遊蕩了一個時期,然後到了塞維利亞。這地方使我很喜歡,心想我要在這兒過冬。」

  塞維利亞我二十三歲時也到過,那地方我也喜歡。我喜歡那些白色的彎彎曲曲的街道,那些教堂,和瓜達爾基維爾河一帶廣闊的平原;可是我也愛那些安達魯西亞女郎的風韻和歡樂,深色的眸子,和佩在她們黑頭髮上的麝香石竹,把頭髮襯得更黑,而石竹花也被頭髮襯得更鮮豔;我喜歡她們濃郁的膚色,她們嘴唇的誘惑性肉感。那時候,確實是,只要年紀輕就等於置身天堂。拉里去塞維利亞時不過比那時候的我稍微大一點,所以,我不由而然盤算他面對這些迷人精的引誘,是否仍舊無動於衷。他回答了我沒有說出的問題。

  「我碰到一個在巴黎認識的畫家,一個叫奧古斯特.科泰的傢伙;他一度和蘇姍.魯維埃住在一起過。他來到塞維利亞寫生,在那邊找到一個女子就同居起來。有天晚上他請我去埃里丹尼亞劇院聽一個佛朗明哥歌唱家唱歌,並且帶了那女子的一個朋友來。你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嬌小玲瓏的女子;年紀只有十八歲。她跟一個男孩子闖了禍;因為有了身孕,只好離開自己村子。男孩子正在服兵役。她生下孩子之後,把孩子交給乳娘帶,自己在菸草工廠裡找了一個工作。我把她帶回家。她人非常快活可愛;幾天之後,我就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同居。她說願意,所以我們就在有餘屋分租的人家租了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我跟她說她可以不去做工,可是她不肯,這對我也合適,因為這樣白天我就可以自己支配。廚房是公用的,所以,她總是在上工之前給我把早飯燒好,中午時候回來燒午飯,晚上我們上館子,飯後看電影或者找個地方跳舞。她把我看作是瘋子,因為我洗過一次蒸汽浴,而且每天早上非要用海綿蘸冷水淋身不可。她把孩子託在一個村子裡,離塞維利亞有幾英里,我們常在星期天去看他。她並不瞞我,她跟我同居是為了多賺兩個錢,等她的男朋友服兵役期滿之後,好和他在大雜院裡找個住的地方。她是個很惹疼的小東西,肯定說她會成為她的帕科的好妻子。人興致好,性情溫和,熱忱。她把人們諱言的性交看作是身體的自然功能之一,和別的身體功能一樣。她從中找到快樂,也高興給人快樂。她當然像一隻小動物,但她是一隻很好的,吸引人的,馴化了的動物。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收到帕科從西屬摩洛哥(他服兵役的地方)寄來一封信,說他就要復員,兩天內將抵達加的斯。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東西打了包,把錢塞在長襪子裡,讓我送她上車站。當我把她送上車廂時,她熱烈地吻了我,可是,她太興奮了,一腦門子只想到和自己的情人重逢,談不上和我惜別。我有十足的把握,在火車還沒有完全開出車站之前,她已經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我在塞維利亞繼續住下去,到秋天就動身去東方,也就是那一次使我到達印度的。」

  ※※※

  五

  時間已經很晚了。客人逐漸少下來,只有幾張桌子還坐了些人。那些因為無所事事而坐在那裡的人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戲或者電影來這裡喝杯酒或者吃點東西的人,也已經離開。偶爾會有些晚到的客人,閒閒散散走進來。我看見一個高個子,顯然是個英國人,帶了一個年輕流氓進來。他有一張英國知識分子長長的疲憊的臉,稀疏的鬈髮;他有著和許多人一樣的幻覺,總以為只要人到了國外,你在國內認識的人就沒法認出是你來。年輕流氓狼吞虎嚥地吃一大盤三明治,他的同伴則帶著喜悅和仁慈的眼光在一邊看著他。真好的胃口!我看見一個臉熟的人,因為我們在尼斯時同在一家理髮店理過髮。這人個子高大,年紀不小了,花白頭髮,一張紅紅的虛胖的臉,眼睛下面兩個大大的眼泡。他是美國中西部的一個銀行家,經濟大崩潰之後,寧可離開自己根生土長的城市,而不願意對簿公堂。我不知道他究竟犯了罪沒有;如果他犯了罪,他在法國當局的眼中恐怕也是個提不上嘴的人物,犯不著引渡他。他派頭很大,而且像蹩腳政客那樣假裝興高采烈,但是,他眼睛裡顯出害怕和憂鬱。他從來沒有完全醉過,也從來沒有完全清醒過。他總是帶著一個妓女,而這個妓女顯然在盡可能地榨取他。而現在他正帶著兩個滿臉脂粉的中年婦女坐在那裡;兩個婦女顯然在嘲笑他,而且並不打算加以掩飾;他呢,只勉強懂得她們講話的意思,還在吃吃地傻笑。繁華的生活啊!依我看來,他還是待在家裡吃下那帖苦藥的好。有一天,女人會把他榨乾,那時候,他就只有投河或者服安眠藥自殺的一條路了。

  在兩點和三點之間,生意好一點起來,大約是因為夜總會關門了。一夥美國青年踱了進來,喝得爛醉而且鬧得厲害,不過,不久就走了。離我們不遠,兩個臉色陰沉的胖女人穿著男人似的緊身裝束,並排坐著,一聲不響在憂鬱地飲著威士忌蘇打。來了一群穿晚禮服的人,是法文裡叫作gens du monde【註:法文,「有身分的人」。】的人,顯然是到各處逛逛,現在要找個地方吃宵夜,作為結束。他們來了又走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穿著樸素,坐在那裡有一個多鐘點,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在看報。這人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留了一撮整齊的黑鬍子,戴夾鼻眼鏡。終於進來了一個女人和他坐在一起。他向女人點一下頭,毫不親熱。我猜想,他大約因為女人使他久等,生氣了。女人年紀輕,穿得很不像樣,但是塗得滿臉脂粉,而且看上去很疲倦。過不久,我看見女人從手皮包裡拿個東西交給他。錢!他看看,臉色沉下來。他跟女人講的話我聽不見,但是,從女人的樣子看來,這些話大約是罵她的,而且她好像在給自己開脫。突然間,他探身過去,給了女人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叫了一聲,嗚嗚咽咽哭起來。經理聽見鬧聲趕來,看是怎麼回事。他好像在告訴他們,如果不守規矩,就滾出去。女子轉身向著經理,並且為了使別人聽見,尖著嗓子用下流話告訴他不要多管閒事。

  「他打我耳光是我自找的,」她大聲說。

  這些女人!過去我一直認為一個人要靠女人賣淫吃飯,一定得身體精壯、面目姣好而且具有性感,隨時會動刀子或者拔出手槍;沒想到這樣一個矮小委瑣的傢伙,從外表看來,可能只是律師事務所的一個小職員,竟而能夠在這人滿為患的職業裡有插足之地。

  ※※※

  六

  那個伺候我們這張桌子的侍役要下班了;為了拿到小費,把帳單送過來。我們付了錢,並叫了咖啡。

  「怎麼樣?」我說。

  我覺得拉里有心思講下去,我也知道自己有心思聽下去。

  「我不使你厭煩嗎?」

  「不。」

  「好吧。我到了孟買。船在孟買要停三天,讓那些旅遊者藉此遊覽一下,並作短途旅行。第三天,我下午不值班,就上岸去走走。我走了一轉,看看來往人群:真是五方雜處!中國人,穆斯林教徒,印度教徒,和你的帽子一樣黑的泰米爾人;還有那些拖大車的、長著兩隻長角的駝背公牛!後來我去石像山逛了那座山洞【註:孟買的名勝。】。一個印度人在亞歷山大城搭了我們的船去孟買,那些旅遊者都不大看得起他。這人矮而胖,一張棕黃色的圓臉,穿一套黑綠兩色格子的厚花呢衣服,圍一條牧師的領子。有天晚上,我正在甲板透透空氣,他跑上來和我攀談。剛巧那時候我不想跟任何人談話,我要單獨一個人;他問了我許多問題,恐怕我對他有點不大客氣。反正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學生,為了回美國省點路費而在船上做工作的。

  「『你應當在印度逗留一下,』他說。『東方能夠教給西方的東西,比西方所想像的要多。』

  「『是嗎?』我說。

  「『反正,』他繼續說,『你一定得去看看石像山的山洞。你絕不會後悔。』」拉里打斷自己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到過印度沒有?」

  「從沒有到過。」

  「是這樣,我正在瞧著那個龐大的三頭神像,這是石像山的巨觀,而且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時,聽見身後有人說道:『原來你接受我的勸告了。』我轉過身去,一眼就看出是誰在跟我說話。就是那個穿厚花呢衣服,戴牧師領子的矮子,可是,現在,他穿上一件番紅色長袍;事後我才知道,這種長袍是羅摩克里希那教會長老【註:羅摩克里希那(一八三六─一八八六),主張一切宗教的本質都是一樣的而且都是真理。經他的弟子辨喜宣傳而成立教會。】著的。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滑稽相的吱吱呱呱小矮子,而是很有派頭,很神氣了。我們同時都盯著那個龐大的胸像看。

  「『大梵天,司創造,』他說。『毗濕奴,司護持;濕婆,司破壞。絕對精神的三個表現。』

  「『我不大懂得你的意思,』我說。

  「『這並不奇怪,』他回答,唇邊露出微笑,眼睛眨了一下,彷彿在嘲笑我。『一個能夠被人了解的上帝就算不上上帝。無限豈能形諸語言?』

  「他合掌微微躬身,就漫步走去。留下我望著那三個神祕的頭像。也許我正處在一種虛心接受狀態,自己感到異常激動。你知道,有時候,人在回憶一個名字的情形;那名字就在嘴邊,可你就是叫不出來:當時我的感受就是這樣。我從山洞裡出來之後,坐在石階上很久很久,望著大海。我關於婆羅門教的全部知識只是愛默生【註:一八〇三─一八八三,美國哲學家兼詩人。】的那些詩,現在想把那些詩背出來,但是背不出。這使我很惱火。回孟買時,我走進一家書店,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書收進這些詩的。原來在《牛津英詩選》裡。你記得嗎?

    他們刷掉我是他們失算,

    他們逃避我,我就是羽翼:

    我是懷疑者,我也是懷疑,

    我是婆羅門歌唱的聖詩。

  「我在一個本地飯館吃了晚飯,然後到練兵場上走走,眺望大海,因為我可以玩到十點鐘上船。我覺得從來沒有看見天上有這麼多的星星過。一天酷熱之後,晚涼使人很受用。我找到一處公園,在長凳上坐下。公園裡很黑,沉默的白色人影在我身旁來來去去。這個神奇的一天,朗照的日光,五顏六色的鬧吵吵的人群,辛辣而芳香的東方氣味,使我心醉了;而那三尊大梵天、毗濕奴和濕婆的龐大頭像,就像畫家用來使他的構圖具有完整性的一個物體或者一片顏色似的,賦予這一切以一種神祕的意義。我的心開始瘋狂地跳起來,因為我突然間深深體會到印度能給我某種我非有不可的東西。那就像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要麼立刻拿到手裡,要麼就永遠失之交臂。我很快打定主意,決定不回船。船上我沒有留下什麼,只有一隻旅行袋,裝了幾樣東西。我慢慢走回本地居民區,看有沒有旅館;不久就找到一家,要了一個房間。我有得是身上穿的衣服,一點零錢,護照和取款證明信,我覺得非常自由,大聲笑了。

  「開船在十一點鐘;為了保險起見,我等到十一點才走出房間。我走到碼頭上,看船開出去,然後去羅摩克里希那教會,訪出那位在石像山和我談話的長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講明要見那位剛從亞歷山大城來的長老。我告訴他,我決定在印度待下來,並且問他應當看些什麼。我們談了好半天,最後,他說,他當晚要去貝那勒斯,問我可願意和他一同去。我高興得跳起來。兩個人坐的三等車廂。車廂裡滿是人,吃東西,喝酒,談話,而且熱得簡直吃不消。我一夜沒有閉眼;第二天早上,人相當疲倦,可是,那位長老就像一朵雛菊那樣精神奕奕。我問他怎麼會的,他說:『靠參究混沌;我在絕對中找到休息。』我不懂得該怎麼想法,可是,我能夠親眼看出他就像在一張舒適的床上睡了一夜好覺那樣神清氣爽。

  「貝那勒斯總算到了。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來迎接我的夥伴;長老命他給我找一間房子住。他的名字叫馬亨德拉,是大學裡的一個教師。人忠厚聰敏,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那天傍晚,他帶我坐一條船去遊恆河;這對我可說是開眼界,全城的人都擁到水邊來,望去很美,簡直驚心動魄;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還有更好的指給我看。天沒有亮,他就到旅館來叫我起身,重又把我帶到河邊。我看見的事情使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成千上萬的人來到水邊洗去邪俗和禱告。我看見一個又長又瘦的高個子傢伙,蓬髮虯髯,只穿一條兜帶遮著下體,立在那裡伸出兩隻長胳臂,仰起頭,高聲向著初升的太陽作祈禱。我沒法形容給你我所獲得的印象。我在貝那勒斯待了六個月,破曉時,屢次到恆河邊去看這種稀有的景象。我永遠忘記不了這種奇觀。那些人一點不是將信將疑,一點不帶有保留,或者疑慮參半。

  「人人都對我很好。他們一旦發現我來並不是為了打老虎,或者做買賣,而是求學,就想盡方法幫助我。他們很高興我想學習興都斯坦語,並且替我找先生。他們借書給我;回答我的問題從來不感到累。你對印度教可懂得嗎?」

  「很有限,」我答。

  「我以前還當作你會感覺興趣呢。印度教認為宇宙沒有開頭,沒有結尾,而是永遠從成長到平衡,從平衡到衰落,從衰落到解體,從解體到成長,如是以至無窮;可有什麼見解比這個更了不起的?」

  「印度教徒認為這種無完無盡的周而復始,其目的是什麼?」

  「我覺得他們會說這就是絕對的本性。你曉得,他們相信生死是一個階段,其目的是對靈魂的前世行為給予懲罰或者獎勵。」

  「這就是主張輪迴說。」

  「三分之二的人類都相信這個學說。」

  「有許許多多人相信並不能保證它就是真理。」

  「不能,但至少值得認真對待。基督教吸收了不少的新柏拉圖主義,它當初說不定很便當地也吸收了輪迴說;事實上,有一個早期基督教派就相信輪迴說,但是被宣稱為異端。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基督教徒就會對輪迴和對耶穌復活一樣深信不疑。」

  「輪迴是不是指靈魂從一個身體轉到另一個身體,並且根據前生的功過沒完沒了地經歷下去?」

  「想來是這樣。」

  「可是,你知道,我不但是我的靈魂,也是我的身體。誰說得了我之所以為我,有多少是我的身體碰巧造成的。拜倫不是因為碰巧生了一隻畸形的腳會是拜倫嗎?杜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因為碰巧有羊癇風會是杜思妥耶夫斯基嗎?」

  「印度人不願意說碰巧。他們會說是你前生的所作所為,才使你的靈魂投進一個殘缺的身體。」拉里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眼睛空無所矚地在出神。後來,嘴邊露出微笑,眼睛裡顯出深思的神氣,繼續說道:「你可曾想到過,輪迴既是世間有惡的解釋,也是惡的存在理由?如果我們受的惡報是我們前生造孽的結果,我們就會服服貼貼地忍受,並在今生努力行善,使來生少受些苦。但是,自己忍受惡報比較容易,只要硬掙一點就行;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看見別人受苦,而這些苦難看起來往往不是應得的。如果你能夠說服自己,認為這是前世作的孽,你可以憐憫人家,可以盡力減輕其痛苦,而且應當如此,但是,你沒有理由抱怨或者不平。」

  「可是,為什麼上帝不在一開始就創造一個沒有痛苦和不幸的世界,使人決定自己的行動時沒有功過可言呢?」

  「印度教徒會說開始是沒有的。個人靈魂是與天地同存的,從古如斯,它的善惡則由以前的生存決定。」

  「那麼相信輪迴說對人的生活會有實際影響嗎?說來說去,考驗就在這上面。」

  「我認為有影響。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一個相識,輪迴說對他的生活肯定產生了很實際的影響。我到印度的最初兩三年中,大都住在當地的旅館裡,但是,有時候,也有人請我到他家裡去住,而且有一兩次在一位生活很闊氣的土邦主的家裡作客。通過我在貝那勒斯一個朋友的關係,我被邀請到北方的一個小土邦去住住。首府很可人;『一座桃紅色的城市,有時間一半老』。朋友介紹我認識的是一位財政部長;他受過歐洲教育,在牛津讀過書。跟他談話時,你得到的印象是一個有學識的進步開明人士,而且以一個極端能幹的部長和精明的政治家知名於時。他穿西裝,外表很整潔;相貌相當漂亮,和一般印度人達到中年時一樣,身體稍微有點發胖,留了一撮修剪得很整齊的上鬚。他時常請我到他家裡去。家裡有座大花園,我們常坐在大樹的蔭影裡聊天。他有一個妻子,兩個成年的孩子。你會把他看作只是一般的,相當平常的,英國化的印度人,所以,有一天,我發現他一年之後他五十歲時,就要辭去自己進項很好的職位,把財產交給妻子和孩子,去做托缽僧到處去飄流,不由得大吃一驚。但是,更使人詫異的是,他的朋友們,以及土邦主,都認為事情已成定局,並且把這看作是很自然的事,而不是什麼出奇出格的行為。

  「有一天,我跟他說:『你這人頭腦是很開通的,而且見過世面,讀過萬卷書,科學,哲學,文學──難道你真心真意相信靈魂轉世嗎?』

  「他的整個表情變了,完全是一副先知的臉。

  「『我親愛的朋友,』他說,『如果我不相信靈魂轉世,生命對我將會毫無意義。』」

  「那麼你相信嗎,拉里?」我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認為,我們西方人不可能像東方人那樣從心眼裡相信。這和他們是血肉相連的;而對我們說來,只能是種見解。我既不相信,又不不相信。」

  他停了一下,手托著臉看著桌子;然後向後靠起。

  「我想告訴你,我有過一次非常奇怪的經驗。那時,我在阿什拉瑪;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按照我的印度朋友教給我的方式參禪。我點了一支蠟燭,把注意力集中看著火焰;過了一段時間,我從火焰裡很清晰地見到一長串的人物。為首的是一個年事已長的婦女,頭上一頂花邊帽,戴一對灰色耳環,穿一件黑緊身上衣和一條黑綢撐裙大約是上世紀七〇年代穿的那一種;她站在那裡,正面向著我,態度優雅謙虛,兩臂沿身體下垂,手掌心向著我。一張有皺紋的臉,臉上神情給人以和藹可親的感覺。緊接在她後面是一個瘦長個子的猶太人,偏著身子使我只能看見他的側身相;他長了一隻鷹鉤鼻子,和兩瓣厚嘴唇,穿一件黃色粗布衣服,一頂黃便帽遮著濃密的深色頭髮。他的神態像個好學深思的學者,表情嚴肅,同時又富於情感。在他身後是一個年輕人,但是臉朝著我,就像我們中間不隔著任何人似的,他面色紅潤愉快,一眼就看出是一個十六世紀的英國人。他直挺挺地站著,兩腿稍稍分開,神情強悍驕橫;全身裝束都是紅色,就像朝服一樣華麗;腳上穿的寬頭黑絲絨鞋,頭戴黑絲絨扁帽。在這三個人後面,還有一長串數不盡的人,就像電影院外面排的長隊,但是,模模糊糊,看不清他們的面貌。我只感覺到他們的模糊形狀和夏風吹過麥田時的那種起伏動作。沒有一會兒工夫,不知道是一分鐘,還是五分鐘,還是十分鐘,他們便慢慢消失在夜晚的黑暗裡,只剩下蠟燭的穩定火焰。」

  拉里微笑一下。

  「當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夢。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使我進入一種催眠狀態,而我看見的三個像你一樣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潛意識裡的過去見到的圖畫。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蘭的一位老太太,而在這以前是勒旺島一帶的一個猶太人,而再在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安.卡博特【註:十六世紀,西班牙探險家。】從布里斯托爾啟航不久以後,是亨利王太子宮廷的一個風流人物。」

  「你那個桃紅色城市的朋友結局怎麼樣?」

  「兩年後我去南方的一個叫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廟裡有人碰碰我的胳臂;我轉身看時,瞧見一個留了鬍鬚和長頭髮的人,只在腰間圍了一塊布,拿一根手杖和聖徒化緣的缽子。直到他開口,我才認出是誰,原來就是我那位朋友。我驚得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問我這兩年做些什麼,我告訴了他。他問我去哪裡,我說去特拉凡哥爾;他叫我去見見西里.甘乃夏。『他會傳授給你你尋求的東西的。』我請他談談這個人,他只是笑笑,說一切見面自知。那時候,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了,就問他在馬都拉幹什麼。他說,他正徒步到印度各地朝聖。我問他食宿怎樣解決的。他告訴我,有人家肯借宿,他就睡在涼臺上,沒處借宿就睡在樹下,或者在廟裡安身;至於吃的,有人施捨就吃,沒有就餓肚子。我看看他,說『你瘦了』。他大笑,說他覺得瘦了更好受。接著他就向我告別,聽這個腰間只圍一塊布的人向我說英語『Well, so long,old chap.【註:「再見,老弟」。】,真是滑稽──後來,他就走進了廟中的內室,那是我進不去的。

  「我在馬都拉待了一個時期。這廟恐怕是印度唯一的可以讓白人隨意走動的廟宇,只有廟中最聖潔的部分不能進去。天黑以後,廟裡擠滿了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男人赤膊穿件圍腰布,額上,往往連著胸口和胳臂,都塗上牛糞燒剩的白灰。你看見他們在這個或那個神龕面前膜拜,有時候,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臉朝下,行五體投地禮。他們祈禱並且朗誦連禱經文;他們相互叫喚,招呼,鬥嘴,熱烈爭辯。一片邪惡的吵鬧聲,然而,莫明其所以然,上帝好像近在咫尺而且活靈活現。

  「你穿過許多長廳堂,廳堂的屋頂都有雕塑的柱子撐住,靠近柱子下面都有一個托缽僧人坐著:每人面前放一隻化緣的碗,或者一小塊席子,讓虔誠的人不時丟一個銅板。他們有些穿著衣服,有些幾乎是赤身裸體。有些在你經過時瞠目望著你;有些念著經,或者讀出聲來,或者默誦,對川流不息的人群彷彿毫不察覺。我想在他們中間尋找我那位朋友,但是,就此見不到他了。想來他已經開始自己預定的行程了。」

  「那是什麼呢?」

  「不再墮入輪迴。根據吠陀經義,真我,即他們稱作阿特曼而我們稱作靈魂的,與身體及其感覺,與心靈及其智力,都不相同;它不是絕對的一部分,因為絕對由於是無限的,就不能有部分而只能是它本身。靈魂不是創造出來的;它亙古以來就有了,而當它終於解脫掉愚昧的七重蒙蔽之後,就會回到它原來的無限去。它就像海裡蒸發起來的一滴水,在一場雨後墜進水潭,然後流入溪澗,進入江河,通過險峻的峽谷和廣袤的平原,迂迴曲折,絡石縈林,終於抵達它所由升起的無垠大海。」

  「但是,這一小滴可憐的水,當它重又和大海合為一體時,肯定是失去個性了。」

  拉里咧開嘴笑。

  「你要嘗嘗糖的味道,你並不要變做糖。個性除掉表現我們的自我中心主義外,還會是什麼?除非靈魂擺脫掉自我中心的最後痕跡,它就不能和絕對合為一體。」

  「你談起絕對來,好像很熟悉,拉里,而且這個名詞非常冠冕堂皇。它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

  「現實。你沒法說它是什麼,你也沒法說它不是什麼。它是無法表達的。印度稱它為大梵天。它是無在而無所不在。萬物都蘊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不是因。它沒有屬性。它凌駕在久與變之上,整體與部分之上,有限與無限之上。它是永恆的,因為它的完善與時間無關。它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肚子裡尋思,但是對拉里說道:「不過,一個純理智的觀念怎麼能成為受苦人類的慰藉呢?人總是要求一個人化的上帝,俾能在苦難時祈求安慰和鼓勵。」

  「也許在遙遠的將來,通過更大的洞察力,人類有一天將會看出只有在自己的靈魂裡面尋找安慰和鼓勵。我自己以為崇拜個人化的上帝只是古代祈求殘忍神祇的蠻性遺留。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裡,此外哪兒都沒有。如果是這樣,我應當崇拜誰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發展是分不同階段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像中,絕對就表現為大梵天、毗濕奴、濕婆和上百種其他名稱。絕對在『自由』(即宇宙大神)裡,它是世界的創造者和統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裡,那些在太陽烤得滾燙的田裡的農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達到使自我與至高的我合為一體的手段。」

  我望著拉里,一面沉思。

  「我不懂的是什麼使你嚮往這種嚴峻的信仰,」我說。

  「我想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直覺得那些宗教的創始人有種使人覺得可悲的地方,因為他們要你信仰他作為得救的條件。看上去好像他們要倚靠你們的信心才能對自己有信心。這使你聯想起古代那些異教的神祇,如果沒有信徒的祭祀,就會變得日益憔悴。吠壇多的不二論哲學並不要求你憑信仰去接受什麼;它只要求你具有認識現實的熱烈欲望;它斷言你能夠像感到快樂或痛苦一樣有把握地感覺到上帝。而且今天印度有許多人──以我所知總有成百上千的人──自認已經做到這一點。我對於人可以通過知識達到最高現實這種想法感到非常滿意。在後期,印度的聖徒有鑑於人類的軟弱性,承認通過愛和通過工作也可以得到解脫,但是,他們從來不否認最高但是最艱難的途徑是通過知識,因為知識的工具是人類最寶貴的能力,即他的理智。」

  ※※※

  七

  這裡我得先行交代一下,我並不想在本書裡闡述所謂《奧義書》【註:印度最古經典《吠陀》的最後一部分。】的哲學體系。我懂得太少了,但是,即使懂得很多,這也不是闡述《奧義書》教義的地方。我們的談話很長;拉里告訴我的比這裡寫的要多得多,但是,這本書說到頭畢竟是部小說,不適宜把拉里講的話全都記錄下來。我想到的只是拉里。下面不久我就要講到拉里所要採取的行動;我覺得至少要提一下他的那些哲學思考,和可能由此而引起的稀罕經驗,否則就會使人覺得他的那些行徑不合乎人情;除掉這個原因,我根本不會涉及這樣一個複雜繞人的宗教問題。他的聲音非常悅耳,連最最隨便的一句話都帶有說服力;他的臉部表情經常隨著他的思想在變化,從嚴肅到輕快,從沉吟到嬉戲,就像鋼琴在許多小提琴猛然奏起一個協奏曲的幾個主題時發出的漣漪一樣;而使我感到惱火的是,所有這些我休想用語言形容得了。儘管在談正經事情,他談時卻很自然,口氣就像平時談話一樣,也許有點踟躇,但是絲毫不勉強,猶如在談天氣或者莊稼。如果讀者有一個印象好像他在說教,那完全是我的過失。他的謙虛,和他的誠懇,都是一望而知的。

  咖啡館裡已經稀稀落落,剩下沒有幾個人了。那些鬧酒的早已離開。兩個靠愛情做生意的可憐蟲也已經回到他們骯髒的寓所。不時走進來一個滿臉倦容的人要一杯啤酒和一塊三明治,或者一個好像還沒有完全睡醒的人要一杯咖啡。都是些腦力工作者。一個是值完夜班回家睡覺;另一個是被鬧鐘驚醒,一肚子不願意去參加冗長的一天勞動。拉里似乎對時間和對周圍情況都毫不察覺。我這一生中碰到的離奇事情可多著。我曾經不止一次差一點兒送命;曾經不止一次幾乎做下風流勾當而且自己心裡明白;曾經騎一匹小馬沿著馬可波羅當年通往傳說中的中國那條路穿過中亞細亞;曾經在彼得堡一間整潔的會客室裡一面喝俄國茶,一面聽一個穿黑上衣條紋褲子的、和聲和氣的矮子談他怎樣暗殺一個大公;曾經坐在議會大廈一間客廳裡傾聽著海頓【註:十八世紀,奧地利作曲家。】的恬靜溫柔的鋼琴三重奏,而飛機的投彈則在外面爆炸著;但是,這些遭遇我覺得都不及眼前這樣離奇:在一家花花綠綠的咖啡館裡,坐著紅絲絨椅子,聽拉里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談下去,談上帝和永恆,談絕對和厭倦的沒完沒了的輪迴。

  ※※※

  八

  拉里有幾分鐘沒有說話。我不想催他,所以等著。接著,他向我友善地一笑,彷彿突然又察覺到我。

  「當我到達特拉凡哥爾時,我發現根本不用打聽西里.甘乃夏的下落。人人都知道他。有好多年他都住在深山的一個山洞裡,但是,最後被人勸說遷移到平原上來,由一位施主捨出一塊土地,給他造了一間土磚牆的房子。這裡離首府特里幾得琅有很長一段路,我花了整整一天,先是坐火車,然後坐牛車,才到達寺廟。在院子的進口處,我碰見一個年輕人,問他能不能見到師長。我帶了一筐水果,這是通常的覲見禮。幾分鐘後,年輕人回來,領我到一處長軒,四周圍全是窗子。在長軒的一角,西里.甘乃夏坐在一張蒙著虎皮的平臺上參禪。『我在等你呢,』他說。這使我感到詫異,但是,猜想大約是我在馬都拉的那個朋友跟他談到我的。可是,當我提起這個朋友的名字時,他搖搖頭。我把水果呈上,他叫年輕人把水果拿走。這時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他看看我,沒有說話。我不記得這樣的沉默有多久;可能有半小時。我已經告訴過你他的儀表;但沒有告訴你他身上煥發出的那種寧靜,那種善良、平和、無我的氣息。我一天旅行下來,人又熱又疲倦,但是,逐漸感到完全安靜下來。在他沒有再開口之前,我已經知道他就是我要訪求的人了。」

  「他說英語嗎?」我打斷他。

  「不。可是,你知道,我學語言相當快。我已經學了不少泰米爾語,使我能在南部和人應對。他終於開口了。

  「『你來做什麼的?』他問。

  「我開始告訴他,我是怎樣來印度和怎樣度過這三年的;怎樣根據人家傳說某某人多麼智慧、多麼聖潔,我一個個找上門,但發現他們誰也沒能給我滿意的答覆。他攔著我。

  「『這我全知道。用不著告訴我。你來這兒做什麼?』

  「『希望你做我的師父,』我回答。

  「『只有大梵才是師父,』他說。

  「他以一種古怪的神情死命盯著我瞧,後來,突然身體變得挺硬,眼睛像是轉為內視,看得出他的人進入印度人叫做的入定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物我之分開始消失,人成為絕對知識。我盤膝坐在地上,面向著他,心怦怦跳。經過了不知多久時間,他嘆口氣,我知道他已經恢復正常知覺。他以慈愛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住下吧,』他說。『他們會告訴你住宿的地方。』

  「他們撥給我的住處就是西里.甘乃夏初次來到平原時住的那間土磚牆房子。他現在日夜住的長軒是在他的門徒聚集得越來越多,和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之後興建的。為了不至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適的印度服裝,而且皮膚曬得黝黑,除非你特別注意到我,否則,很可能把我當作是本地人。我讀了許多書,一個人思索;在西里.甘乃夏高興講話時,聽他講。他不大講話,但是,你有問題問他時,他都願意回答。聽他講話,真使人振奮;聽上去就像音樂一樣。他自己雖則在年輕時持戒律極嚴,但並不要求自己的門徒照做,只是勸導他們擺脫私心、情欲、聲色的奴役,告訴他們通過靜穆、克制、謙虛、退讓,通過專心致志,通過對自由的孜孜嚮往,他們就可以得到解脫。人們常從三四英里外的一個鎮市趕來求他;那兒有一座著名的廟宇,每年都有大群的人來趕廟會;人們從特里凡得琅來,從遼遠的地方來,把自己的苦難告訴他,向他請教,聽他的教導;離開時,全都胸懷舒暢,心定神安。他的教導很簡單。他教導說,人都比他自視的為高,而智慧是解脫之道。他教導說,要脫離苦海並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去掉一個我字。他教導說,行事不懷私心使心地純潔,責任為個我併入大我提供機會。但是感人最深的並不是他的那些教導而是他的為人,他的慈祥,他的氣度,他的聖潔。只要能見到他的面,就是福氣。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幸福。我感到終於達到了自己追求的目的。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一個月接一個月,日子過得想像不到地快。我打算住到他死為止,因為他告訴我們,他不打算在這軀殼裡待多久了,不然就是等我有一朝大徹大悟,那就是終於衝破愚昧的藩籬並且深信不疑自己與絕對合而為一了。」

  「那麼這下面呢?」

  「這下面,如果他們講的話屬實,就沒有可說的了。靈魂的塵世旅程就此結束,永不再來。」

  「西里.甘乃夏死了嗎?」我問。

  「以我所知,還沒有死。」

  他說時看出我問這話的用意,輕微地笑了一聲。經過片刻遲疑之後,方才又說下去,可是,說話的派頭使我起先以為他想避免回答我在口邊上的第二個問題,那當然是指他有沒有達到大徹大悟。

  「我並沒有一直住在寺廟裡。我有幸認識當地一個森林管理員,他的住處就在山腳下一個村子邊上。這人最篤信西里.甘乃夏,在公務之暇,總要來跟我們盤桓兩三天。人非常之好,和我們一談半天。他喜歡找我練習英語。和我認識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告訴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間小屋子,哪一天我想一個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鑰匙交給我。我有時候去那裡。路上要走兩天;先坐長途汽車到森林管理員的村子,下面只好步行,可是,到達之後,那種莊嚴,那種幽靜,真是壯麗。我把所能攜帶的東西裝在一隻背袋裡,雇了個腳夫替我扛食物,一直待到糧食吃完為止。那只是一所用樹樁釘成的小屋,後面有一間燒飯的地方;家具除掉一隻可以放一張席子的支起架床,和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外,別無長物。山上很風涼,有時候,晚上升個火,倒也受用。想到二十英里之內渺無人煙,不禁感到驚心。晚上常常聽見虎嘯或者象群穿過叢莽的嘈雜聲。我常在森林中走得很遠。有一個地方是我最喜歡坐的,因為坐在那裡全山景色都映入眼簾,還可以俯眺下面的湖水。在黃昏時刻,許多野獸,如鹿、豕、水牛、象、豹都來飲水。

  「我待在阿什拉瑪剛滿兩年之後,就到我山上那個隱居的地方去住;我去的理由,你聽了也許會好笑,我要在那邊過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達那裡。第二天早上,天沒亮就醒來,想去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個地方看日出。那地方我閉著眼睛也摸得到。我坐在一棵樹下等著。當時還是黑夜,但是,星兒淡了,說明白天就要到來。我懷著一種古怪的期望心情。光線開始一點一點地,幾乎使人察覺不到,緩緩透過黑暗,就像一個神祕的身形躡足穿過樹叢。我感到心跳,就像碰到危險似的。太陽升了起來。」

  拉里停了一下,嘴邊露出苦笑。

  「我不會形容,那些寫景的字眼我全不會使用,我講不來,不能使你親眼看見破曉時展現在我面前的那片壯麗景色。那些滿布茂密林莽的群山,曉霧仍舊籠罩在樹頂上,和遠在我腳下的那座深不可測的大湖。太陽從山巒的一條裂縫中透進來,照耀得湖水像燦銀一樣。世界的美使我陶醉了。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快意,這樣超然物外的歡樂。我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一種震顫從腳下起一直升到頭頂,人好像突然擺脫掉身體,像純精靈一樣分享著一種我從來沒有意想到的快感。我感到一種超越人性的知識掌握著我,使得一切過去認為混亂的變得澄清了,一切使我迷惑不解的都有了解釋。我快樂得痛苦起來;我掙扎著想擺脫這種狀態,因為我覺得再這樣繼續下去,人就會立刻死掉;然而,我是那樣陶醉,又寧可死去而不願放棄這種歡樂。我有什麼法子告訴你我那時的感覺呢?沒有言語能夠形容我當時的幸福心情。等我恢復到原來的我時,人變得精疲力竭,而且在發抖。我睡著了。

  「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走回我的小屋時,人是那樣的輕鬆愉快,好像腳不沾地一樣。我給自己弄點吃的,我真的餓了,並且點上菸斗。」

  拉里這時也點上菸斗。

  「我不敢認為這是我,伊利諾州麻汾鎮的拉里.達雷爾所得到的啟示,而別人窮年累月苦行苦修到今天還沒有到手的。」

  「你為什麼不認為這只是一種催眠狀態,是你當時的心情,加上你的孤寂,破曉時的神祕氣氛和你腳下那片燦銀的湖水,造成的呢?」

  「那是由於它的極端真實感。說實在話,它就是千百年來世界各地的神祕主義者所獲得的那類經驗。印度的婆羅門,波斯的蘇非【註:伊斯蘭教的泛神論神祕主義者。】,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蘭的新教徒;只要他們想要形容那無法形容的境界,使用的語言都差不多。這種境界的存在是無從否認的;唯一的困難在於解釋。是不是我一時間和絕對合為一體,還是潛意識裡的一種親力(我們全都有這種潛在親力)流進普遍精神所致,我也說不了。」

  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還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頭嗎?」他問。

  「當然能,」我笑著說,並且當場做給他看。

  「你可知道這只有人和靈長目動物能夠做到?由於拇指能夠和別的指頭相對,手才成為現在這樣可愛的工具。這種能夠和別的指頭碰到的拇指,當它還在雛型時,會不會只在個別的人類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為人類的共同特徵只是經過無數世代發展的結果,會不會呢?而這類和絕對合為一體的經驗,過去為許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會不會指向人類意識的一個第六感的發展方向,即在遙遠遙遠的將來,它將成為人類共同的感覺。人類將如現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樣,直接感到絕對呢?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樣,你指望會對人類有什麼影響呢?」我問。

  「我無法告訴你,就如同那第一個能將拇指碰到小指的人,無法告訴你這點細微動作將蘊涵多少重大後果一樣。我只能告訴你,那片刻陶醉時抓住我的濃郁的寧靜、歡樂和安泰感仍舊留在我心裡,那種第一次使我眼花繚亂的宇宙美麗境界,現在仍舊同樣鮮明生動。」

  「可是,拉里,你關於絕對的見解肯定會逼使你認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覺──是瑪雅【註:印度教中製造幻境的女神。】一手造成的。」

  「認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覺,這是錯的;印度人並不如此;他們只說世界的真實和絕對的真實不能同日而語。瑪雅只是那些熱衷的思想家編出來的,藉此解釋無窮怎樣創造有窮。沙姆卡拉,他們裡面最聰明的一個,斷言這是一個解決不了的謎團。你知道,困難在於解釋為什麼婆羅門要創造世界。婆羅門是存在、福澤和智慧;它是不可改變的;它一直在這裡,而且永遠保持靜止,它什麼都不缺,它什麼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變易,也不知道爭奪,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為什麼要創造世界呢?你假如問這個問題,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絕對創造世界是鬧著玩的,並不帶有什麼目的。可是,當你想到洪水和饑饉,地震和颶風,想到折磨人體的一切疾病,你的正義感就會爆發出來,認為這麼多駭人聽聞的東西當初怎麼會這樣隨隨便便就創造出來。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這種學說;他把世界看作是絕對的表現,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濫。他教導說,神沒法子不創造,而世界則是神性的表現。我問他,既然世界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現,為什麼它是這樣的可恨,使眾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擺脫它的束縛。西里.甘乃夏回答說,塵世的滿足都是暫時的,只有無限能提供持久的快樂和幸福。但是,時間的沒完沒了並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白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薔薇失去它在清晨時的嬌美,它在清晨時的嬌美仍然是真實的。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個完,我們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變,但是,如果我們不抓著手裡的東西及時享受它,肯定說我們就更傻了。如果變易是事物的本性,我們會認為把這一條作為人生哲學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們誰也不能兩次濯足於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繼之流來的水仍舊一樣清涼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來到印度時,把我們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們歡迎這樣一個世界,覺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經過了若干世紀之後,當征伐的勞累和困人的氣候消磨掉他們的活力,使得他們成為異族大舉入侵的俎上肉時,他們方才僅僅看見人生的醜惡一面,並且渴望從輪迴中解脫出來。但是,為什麼我們西方人,特別是我們美國人,懾於腐朽、死亡、饑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虛幻呢?我們的生命力是旺盛的。當時,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裡抽著菸斗時,覺得自己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精神。我覺得體內有種力量急於要擴展出來。要我離開世界,住進一個修道院,我決計不幹;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愛這世界上的一切,老實說不是為它們本身,而是為了它們裡面的無限。如果在那幾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確和絕對合為一體,那就如他們告訴我的,什麼都不能傷害我,而當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後果之後,我就不會再回到世界上來。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充滿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願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樣憂傷痛苦;我覺得只有生生不息,一個生命接一個生命,才能滿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動身下山,於次日到達寺廟。西里.甘乃夏看見我穿上西服感到詫異。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時在森林管理員那所小屋子裡換上的,因為山上比較冷;下山時也沒有想起要換掉。

  「『師傅,我是來告別的,』我說。『我打算回家鄉了。』

  「他沒有開口。和平時一樣,他盤膝坐在鋪著虎皮的禪床上,前面火缽裡點了一支香,空氣裡微微聞得見一點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見他時一樣,他只是一個人。他凝神盯著我看,好像一直看到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懂得了。

  「『這樣好,』他說。『你離家太久了。』

  「我朝他跪下,他為我祈福。當我站起來時,我的眼睛濕了。他是一個高尚聖潔的人。我將永遠以認識他為榮。我和院中那些修士一一告別;他們有些已經修道多年,有些是在我之後來的。我把自己的一點衣物和書籍留下,覺得說不定對他們有用,於是把背包扛在肩上,穿著我到達時的舊長褲和褐色上褂,戴一頂破帽子,步行回到鎮上。一星期後,在孟買搭上一條船,在馬賽上了岸。」

  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各自在思索;可是儘管我已經十分疲倦,有一件事我還是急切地要問個明白,所以最後還是我開口。

  「拉里,老弟,」我說,「你這次長時期的探索是從惡的問題開始的。是世界上有惡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談了這半天,你對這個問題連一個初步答案也沒有提到。」

  「也許就沒有什麼答案,也許我不夠聰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羅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種遊戲。他說,『世界就是遊戲,在這種遊戲裡,有樂有憂,有道德亦有墮落,有知識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惡。如果罪惡和痛苦在創世時就被完全排除掉,遊戲還能繼續玩下去嗎?』我將以全力否定這種說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設想是,當絕對在這世界上表現為善時,惡也自然而然連帶著出現。沒有地殼災變的那種無法想像的恐懼,你就絕不會見到喜馬拉雅山的壯麗景色。中國燒瓷的匠人能夠把花瓶燒得像蛋殼一樣薄,燒得造形那樣優美,點綴上美麗的花飾,著上迷人的色彩,塗上粲然的光澤,但是,由於它的本質是瓷,他就沒法改變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會變成許多碎片。根據同樣的道理,我們在這世界上所珍視的一切美好的,有價值的事物,只能和醜惡的東西共同存在,你說是不是呢?」

  「拉里,這是一個很別致的想法。我覺得並不怎樣令人滿意。」

  「我也不滿意,」他微笑說。「頂多只能說,既然得出某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結論,一個人就只能盡力而為。」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這裡做完,然後回美國去。」

  「回去幹什麼?」

  「生活。」

  「怎樣生活?」

  他的回答很冷靜,但是,眼睛裡閃出一種好笑的神氣,因為他料準我會完全意想不到。

  「不急躁,對人隨和,慈悲為懷,丟掉一個我字,不近女色。」

  「高標準!」我說。「那麼,為什麼要不近女色?你還年輕;女色和吃飯一樣是人這個動物最強的本能,你這樣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對我說來,接近女色只是尋歡作樂,而不是出於生理需要。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印度的那些哲人主張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強精神的力量,這話說得再確當沒有了。」

  「我還以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肉體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呢。」

  「印度人認為這恰恰是我們西方人所沒有做到的;認為我們有了許許多多的發明,許許多多的工廠和機器以及生產出來的商品,總想把幸福建築在物質上,但是,幸福的取得並不靠這些,而是靠精神。他們而且認為我們選擇的道路是毀滅的道路。」

  「你以為美國那種地方對實現你的理想適合嗎?」

  「我看不出為什麼不適合。你們歐洲人一點不理解美國。因為我們積聚了大筆財富,你們以為我們只是要錢。我們一點不要錢;我們一有錢就拿來花掉,有時候花得好,有時候花得不好,但我們總是花掉。錢對我們說是不在話下的,它只是成功的象徵。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理想主義者;我只是認為我們把理想放錯了地方,我認為一個人能夠追求的最高理想是自我的完善。」

  「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拉里。」

  「這種理想值不值得人努力去實現呢?」

  「但是,你有沒有想到,以你這樣一個人,對美國這樣一個貿貿匆匆、忙忙碌碌、目無法紀、極端個人主義的民族會有什麼影響呢?這無異想要赤手空拳阻止密西西比河的河水不流。」

  「我可以試試。是一個人發明輪子的;是一個人發現引力的定律的。沒有一件事情不會產生影響。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先前那樣子。把印度的那些聖者看作生無益於時,是錯誤的。他們是黑暗中的明燈。他們代表一種理想,這對他們的同類是一帖清涼劑;普通的人可能永遠做不到,但是,他們尊重這種理想,而且生活上始終受到它的影響。一個人變得純潔完善之後,他的性格就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使得那些追求真理的人很自然地去接近他。如果我過著給自己安排的那種生活,它也可能影響到別人。這種影響也許並不比石子投入池中引起的漣漪影響更大,但是,一道漣漪引起第二道漣漪,而第二道又引起第三道漣漪;很可能有少數幾個人會看出我的生活方式帶來幸福和安適,而他們也會轉而把自己所學到的傳給別人。」

  「我不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和什麼人作對,拉里。要知道那些不學無術的人過去用拉肢架和火刑架鎮壓他們害怕的意見,現在早已放棄不用了;他們現在發明了一種更惡毒的毀滅武器──說俏皮話。」

  「我這個人相當頑強,」拉里微笑說。

  「好吧,我只能說你有點個人收益總算有你的狗運。」

  「這對我是很大的幫助。如果不是靠這點錢,我就沒法像過去那樣天南地北地跑。可是,我的學徒階段結束了。從現在起,它將成為我的包袱。我要扔掉它了。」

  「這將是非常不明智的事。你打算過的那種生活之所以可能,唯一靠的就是經濟上不仰求別人。」

  「相反,經濟上不仰求別人,將使我計劃的那種生活成為沒有意義。」

  我實在按捺不住了,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來。

  「這對印度那些雲遊四方的托缽僧也許很合適;他可以在樹下過夜,而那些虔誠的人,為了結緣,都很願意把他的討飯缽子裝滿吃的。可是,美國的氣候對露宿是很不相宜的,而且我雖然不敢自命對美國十分了解,至少有一件事是美國人全都同意的,就是要吃飯就得工作。可憐的拉里,恐怕你還沒有起步,就會被人當作流浪漢抓到教養院去了。」

  他大笑。

  「我懂。人得適應自己所處的環境,我當然要工作。我到達美國之後,將要設法在汽車修配廠找一個工作。我是個相當好的機械工,想來這不大困難。」

  「這一來,你不是把本來可以派用場的精力浪費掉?」

  「我喜歡體力勞動。不論什麼時候,只要看書看不下去了,我就從事一個時期的體力勞動。我覺得這樣能使人精神振作起來。記得有一次,我讀斯賓諾莎傳,讀到這位哲學家為了糊口不得不打磨鏡片,作者非常愚蠢地認為這對斯賓諾莎是很大的折磨。我敢說這對他的理智活動只會有好處。別的不談,單單使他暫時不去苦思苦想那些哲學問題,也就夠了。當我沖洗車子或者修理汽化器時,我的腦子是不去想什麼的,而當我把手裡的工作做完之後,我會有一種樂滋滋的味兒,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情。當然,我不會在一個汽車修配廠永遠待下去。我離開美國已經有好多年了,我得重新熟悉它。我將設法找一個卡車司機的工作。那樣的話,日子長了,我就會把美國全都跑到。」

  「你大約忘記錢有一個最大的用處,就是節省時間。生命太短促了,而我們要做的事情是那樣多,所以一分鐘也不能浪費。比如說,你從一個地方徒步走到另外一個地方,而不坐公共汽車,又如搭公共汽車而不坐計程車,你將浪費多少時間?」

  拉里笑了。

  「講得很對,這一點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是,我可以擁有自己的計程車來解決這個困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將在紐約定居下來,別的理由不說,還因為紐約擁有最大的圖書館。我只需要很少一點生活費;我對住宿的地方毫不在乎;一天只要吃一頓飯就夠了;等我把美國要逛的地方全逛到了,我將會省下一筆錢來買一部計程車,自己當司機。」

  「你應當關起來,拉里,你瘋了。」

  「一點不瘋。我很懂事,也很實際。當一個出租自己的汽車的司機,我每天開車子的時間只要夠我的食宿和車子的折舊就行了。其餘的時間可以用來從事別的工作。如果有什麼急事要上哪兒去,就可以開自己的計程車去。」

  「可是,拉里,一部計程車和政府公債一樣也是財產,」我故意說這話逗他。「而占有一部計程車,你就是一個資本家。」

  他大笑。

  「不然。我的計程車只是我的勞動工具,無異於托缽僧的手杖和食缽。」

  這樣打趣一番之後,我們的談話中止了。我久已看出,咖啡館裡的客人愈來愈多了。一個穿晚禮服的人離我們不遠坐下,叫了一份很豐盛的早餐;他那疲倦而帶有滿足的面容,說明他過了一夜風流,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餘味。幾位老者,由於年紀大睡覺少,都起身很早;他們一面一本正經地喝牛奶咖啡,一面從深度眼鏡裡讀著晨報。年紀輕一點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穿得破爛,匆匆走進來,三口兩口吞下一個麵包,喝掉一杯咖啡,就趕往寫字間或者店鋪去。一個乾癟老太婆挾了一捆早報進來到處兜售,但是,看上去好像一份也沒賣掉。我從大玻璃窗戶望出去,看見天色已經大亮。一兩分鐘後,電燈全都熄掉,只有這家大咖啡館的後面一半還開著。我看看錶,已經七點過了。

  「來點早飯怎樣?」我說。

  我們吃了油炸麵包和牛奶咖啡;油炸麵包是新出鍋的,又熱又脆。我人很疲倦,無精打采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但是,拉里卻像平時一樣精神,眼睛奕奕有神;光滑的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看上去頂多只有二十五歲。咖啡使我振作了一點。

  「容許我給你一點忠告,拉里。我是不大給人忠告的。」

  「我也不大接受人家的忠告,」拉里回答,咧開嘴一笑。

  「在你處理掉你那一點點財產之前,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因為一旦脫手之後,就永遠不會回來。說不定有一天你為了自己或者為了別人迫切需要錢用,那時你就會後悔莫及,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回答時,眼睛裡帶有嘲笑的神氣,但是,絲毫不含惡意。

  「你比我把錢更加看得重。」

  「我很重視,」我直率地回答他。「要知道,你一直有錢,而我並不如此。錢能夠給我帶來人世上最最寶貴的東西──不求人。一想到現在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夠罵任何人滾他媽的蛋,真是開心之至,你懂嗎?」

  「可是,我並不要罵任何人滾他媽的蛋;而如果我要罵的話,也不會因為銀行裡沒有存款就不罵。你懂嗎,錢對你說來意味著自由,對我則是束縛。」

  「你是個講不通的傢伙,拉里。」

  「我知道。這沒有法子。反正時間還早著,我要改變主意,盡來得及。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國。我的畫家朋友奧古斯特.科泰把薩納里的一所村舍借給我,我打算在那邊過冬。」

  薩納里是沿里維埃拉的一個不大出色的海濱休養地,介於班多爾和土倫之間。藝術家和作家不喜歡聖特羅佩那些花花綠綠的宗教儀式的,常到這裡來。

  「那地方就像一潭死水那樣了無生氣,你如果不在乎這一點就會喜歡它。」

  「我有事情要做。我搜集了一大堆資料,預備寫一本書。」

  「寫的什麼呢?」

  「寫出來後你就會知道,」他微笑說。

  「書寫成之後,你假如願意寄給我,也許我可以設法替你出版。」

  「你不用費心。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辦了個小小的出版社。我跟他們談好替我印出來。」

  「可是,這樣出版一本書很難指望有銷路的,而且不會有人給它寫書評。」

  「我不在乎有人給它寫書評,也不指望出售。書的印數很少,只預備寄給我的印度朋友和在法國的少數可能對它感興趣的人。它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寫它出來只是為了把搜集到的資料處理掉,而出版它是因為我覺得只有印出來才能弄清楚它是什麼貨色。」

  「這兩條理由我都懂得。」

  這時我們的早飯已經吃完,我叫侍役開帳。帳單來時,我把它遞給拉里。

  「你既然打算把你的錢全部送光,老實不客氣,這頓早飯要你請了。」

  他大笑,把錢付掉。坐了這樣久,我人都僵了;走出咖啡館時,覺得兩脅在痛。秋天早晨的空氣非常新鮮,人很好受。天是藍的,德.克利希大街在夜裡是那樣一條骯髒的通道,現在卻顯出一點活潑氣象,就像一臉脂粉的消瘦婦人走著女孩子的輕快腳步,看去並不討厭。我向一部過路的計程車打一個手勢。

  「帶你一段路怎樣?」我問拉里。

  「不用。我預備步行到塞納河邊,找一處洗澡的地方游泳一下,以後還得上圖書館去,我有些東西要查。」

  我們拉了手。我望著他的兩條長腿大踏步走過馬路。我這塊料可沒有他硬掙,所以坐上計程車回到旅館。走進客廳時一看,已經八點過了。

  「一個年紀大的人在這個時候才回家,」我向玻璃罩裡的裸體女子不以為然地說;一八一三年以來她一直就橫陳在時鐘上面,身體的位置在我看來極端不舒服。

  她繼續望著自己在鍍金銅鏡裡的鍍金銅臉,而那座鐘的回答只是:滴答、滴答。我放了一盆熱洗澡水;一直泡到水不太熱時,方才把身體擦乾,吞下一片安眠藥,把瓦勒里【註:】的《海葬》帶到床上去看(書剛巧放在床頭櫃上),一直看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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