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第四章

  一

  艾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安頓在左岸自己那所寬大的公寓裡之後,就在年尾回里維埃拉去了。他這幢房子是為了適應自己的方便而設計的,容納不下一個四口之家,所以,即使他自己願意,也沒法留他們和自己住在一起。我想他對此並不難受。他完全意識到人家請客,一個人要比總是伴隨著一個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受歡迎得多;而他自己的那些出色的小宴會(他在這件事情上往往煞費苦心),如果每次家裡非要有兩個人參加不可的話,那是無法安排的。

  「對他們來說,在巴黎定居下來,習慣一下文明生活,只有好。還有,兩個女孩子年齡也不小,該上學了,而且我打聽到離我的公寓不遠,有一所學校敢說是很上等的。」

  由於這個原因,我直到次年春天方才見到伊莎貝兒。那時候,我由於某項工作需要,得在巴黎待上好幾個星期,所以在離旺多姆廣場不遠的一家旅館租了兩間房間。這家旅館我是常住的,不但因為方便,還因為它有一種情調。那是一所大房子圍著一個大院落,被人開設為旅店將近二百年了。浴室根本談不上講究,抽水馬桶更不能使人滿意;臥室裡都是鐵床,漆成白色,那些老式的白床罩和有鏡子的巨大衣櫥,式樣都很寒傖;但是,起坐間裡的家具卻是古色古香。長沙發和圈椅都是拿破崙第三時代的那種華而不實的貨色,不過,儘管談不上舒適,看上去卻還花花綠綠,很好看。坐在這間屋子裡,人彷彿生活在法國那些偉大的小說家時代似的。我望著玻璃罩子裡的帝國式時鐘,就會想到一個頭髮梳成小髮捲,穿荷葉邊衣裳的美麗女子,當初說不定在一面望著時鐘的長針,一面等候著拉斯第耶克登門拜訪;這個拉斯第耶克就是巴爾扎克在小說裡寫的那個向上爬成性的人。巴爾扎克一部小說接一部小說從他的微賤出身開始一直寫到他最後的榮華富貴,把他的一生都包括進去了。還有比安松醫生對巴爾扎克是那樣真實的一個人物,以至於巴爾扎克臨死時還說,「只有比安松醫生能夠救我」;說不定當年他也會走進這間房間,替一位闊寡婦按脈搏、看舌頭;這位闊寡婦是從外省來到巴黎找律師商議一件訴訟案子,生了點小毛小病而請醫生的。在那張寫字檯前,可能坐著一個穿撐裙的鍾情女子,頭髮對中分開,在那裡給她的負心情人寫一封熱情的信,也可能坐著一個性情暴躁的老頭兒,穿一件綠禮服大衣,圍一條硬領巾,在字斟句酌地寫一封憤怒的信給他揮霍無度的兒子。

  我到達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伊莎貝兒,問她如果我五點鐘來,能不能請我喝杯茶。我和她已經十年不見。一個臉色莊重的管家把我領進客廳時,她正在看一本法國小說,立刻站起身,握著我的雙手,熱情而嫵媚地微笑,向我問好。我和她過去見面頂多不過十一二次,而且只有兩次單獨在一起,可是,她使我立刻覺得我們是老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過去的十年,已經縮小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男子之間的鴻溝,我不再覺得我們的年齡是那樣懸殊了。她以一個見過世面女子的不露痕跡的奉承對待我,好像我和她的年齡相仿,所以不到五分鐘,我們就談得很體己,很沒有拘束起來,就像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經常見面,從沒有間斷過似的。她已經學會了一種隨便,落落大方和泰然自若的派頭。

  可是,使我最感吃驚的是她外貌的變化。我記憶中的她是一個美麗的、肌肉豐滿的女子,使人擔心她會發胖。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而採取了勇敢措施來減輕自己的體重,還是生育孩子偶然碰上了一個可喜後果;不管怎樣說,總之她現在的身材非常苗條,可以說完全合乎理想。眼前的服裝風氣又突出了這一點。她穿了一身黑;我一眼看出她的綢衣服既不太樸素,也不太華麗,是在巴黎一家最講究的服裝店定製的,而她穿在身上卻是那樣滿不在乎,那樣若無其事,猶如她天生就是應當穿考究衣服的。十年前,儘管有艾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衣服總有點不夠文靜,而且穿在身上老是不十分自如。現在瑪麗.路易絲.德.弗洛里蒙可不能再說她不帥了。她從頭到腳一直到塗成桃紅色的指甲尖都帥。她變得更加清秀了。我還發覺她的鼻梁是我看見的女子中長得最直、最美的。不論在前額上或者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下面,都看不見一絲皺紋,而且皮膚雖則不像少女時期那樣光彩煥發,但是仍舊非常細膩;所以能這樣,不用說是和使用化妝品以及面部按摩分不開的,但是這一來卻使她的皮膚顯得滋潤光滑,簡直動人。修削的雙頰淡淡抹點胭脂,唇膏也不塗得太濃。濃栗色的頭髮按照當時的風尚剪得很短,並且燙過。手上沒有戴戒指,我想起艾略特告訴過我,她把首飾都賣掉了;一雙手,雖則特別小,但是長得很好。在那些年代裡,女人白天衣服都穿得很短,我能看見她著淡黃長絲襪的腿很美,又長,又瘦削。許多漂亮女子就壞在腿長得不夠好看。伊莎貝兒的腿,在她當閨女時,本來是使人最看不上眼的,現在卻變得異常好看了。事實上,過去她吸引人是靠健康活潑和精神飽滿,現在卻由一個漂亮女孩子變為一個美婦人了。至於她的美貌有多少靠的是藝術、鍛鍊和皮肉吃苦,似乎是無所謂的。總之,結果是極端令人滿意就行了。很可能她這種綽約風姿和嫻雅舉止,著實花了一番苦心,但是看上去卻非常自然。我有個想法,覺得她在巴黎住的這四個月,給她多年來慘淡經營的這件藝術品進行了一次最後的加工。艾略特,即便拿出他最苛刻的條件來衡量,也不得不讚許她;我本來不是一個難以取悅的人,當然被她迷住了。

  格雷上毛特芳丹打高爾夫去了,可是,伊莎貝兒告訴我,他馬上就會回來。

  「而且你得看看我的兩個女兒。她們上杜伊勒里公園去玩,可是,快回家了。孩子們很可愛。」

  我們東拉西扯地談。她喜歡巴黎的生活,而且住在艾略特的公寓裡很舒服。艾略特在離開他們之前,曾經把他認為他們會喜歡的一些朋友介紹給他們,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有一批人過從得很開心了。艾略特總是逼著他們像他過去慣常做的那樣,廣為交際。

  「你知道,我們生活得就像闊人一樣,而事實上,我們是窮光蛋。想到這裡,我真好笑死了。」

  「真弄到這樣糟嗎?」

  她咯咯笑了,這使我想起十年前我覺得非常可愛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笑。

  「格雷是一文不名;我的收入幾乎完全同拉里要和我結婚而我不肯的時候拉里的收入相等;那時候,我覺得我們沒法子靠這點錢生活下去,而現在我又多了兩個孩子。相當可笑,是不是?」

  「我很高興你認為這件事情可笑。」

  「你知道拉里的情況嗎?」

  「我嗎?沒有。在你上一次離開巴黎之前,我就沒有看見過他。他熟悉的人裡面,有幾個我還算認識,而且的確問過他們拉里的情況,不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沒有人知道一點點他的情形。他就這麼不見了。」

  「我們認識芝加哥拉里有存款的那家銀行的經理;他告訴我們,他偶爾會收到拉里從什麼怪地方開來的一張支票。中國啊,緬甸啊,印度啊。他好像在到處跑。」

  我毫不踟躕地把到了嘴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說到底,你如果想知道一點什麼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問。

  「你現在可想到早該和他結婚嗎?」

  她眯眯地笑了。

  「我跟格雷結婚很幸福。他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你知道,一直到大崩潰到來之前,我們都過得開心之至。我們喜歡同一樣的人,而且喜歡做同一樣的事。他待我真好。有人對你傾倒備至總是好受的事;而且他現在愛我就如同我們剛結婚時一樣。他覺得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子。你無法想像他多麼的溫柔和體貼。在穿的、戴的、用的方面,他大方得簡直到了荒唐的程度;你曉得,他認為沒有什麼我不配享受的。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一句不體貼或者嚴厲的話。我真是太幸運了。」

  我肚子裡想,她是不是認為這就是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換了話題。

  「談談你的兩個小女兒。」

  我說話時,門鈴響了。

  「她們來了。你自己看吧。」

  不一會,兩個孩子就進來了,後面跟著保姆。伊莎貝兒先給我介紹大的一個,瓊,然後介紹小的,普麗西拉。每個人和我握手時都略為蹲一下,表示禮貌。她們一個八歲,一個六歲,個子都不算矮;伊莎貝兒當然是高的,格雷我記得是個大塊頭;不過兩個孩子也只是像一般兒童那樣好看。她們看上去很孱弱;長了父親的黑頭髮,母親的淡栗色眼睛;在生人面前並不害羞,都興沖沖地告訴母親在公園裡做的事情。她們的眼睛盯上伊莎貝兒的廚師為吃茶準備的精美糕點,不過,我們還沒有動過。當她們母親准許每個人挑一塊吃時,兩個人在選擇哪一塊上都顯得有點為難起來。看見她們對自己母親表現的那種明顯感情很好受;三個人扯在一起形成一幅很動人的圖畫。當她們吃完自己選擇的那塊糕點之後,伊莎貝兒便打發她們走,兩個孩子沒有吭一聲就出去了。我的印象是,伊莎貝兒把孩子教育得很聽話。

  孩子們走後,我講了些對孩子母親通常講的話,伊莎貝兒聽了我那些恭維話顯然很高興,但是,有點兒不放在心上。我問她格雷可喜歡巴黎。

  「相當喜歡。艾略特舅舅留下一輛汽車給我們,所以他幾乎能夠每天都去打高爾夫球;他並且加入了旅行家俱樂部,在那邊打橋牌。當然,艾略特舅舅讓出這所公寓把我們養起來,是雪中送炭。格雷人完全垮了,而且現在仍舊發那種可怕的頭痛病。他現在即使謀到一個職位,也幹不了;這當然使他很著急。他要工作,覺得自己應當工作,想到不能工作使他感到低人一等。你知道,他認為做一個男人就應當工作;如果不能工作,那還不如死掉的好。他不能容忍自己成為一個多餘的人;我只是解勸他,說休息和換一下環境會使他恢復正常,才把他拉到巴黎來的。可是,我知道,生活不上軌道他是不會快樂的。」

  「恐怕在過去這兩年多時間裡,你們的日子可夠受的。」

  「嗯,你知道,崩潰才開始時,我簡直相信不了。說是我們會垮掉,我認為是不可想像的事。我能夠理解到別的人會垮掉,但是,說我們會垮掉──哼,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一直認為,到了最後,總會來點什麼運氣之類使我們得救。後來,打擊終於落到了我們頭上,我覺得沒法再活下去,覺得簡直沒法正視未來的日子,太黑暗了。有兩個星期,我簡直不是人受的;天哪,什麼都得放棄掉,知道以後再沒有什麼歡樂可言,一切我喜歡做的事情都沒有我的份兒,真是可怕──後來兩個星期過去了,我說:『唉,滾他媽的,我決計不再去想它了,』告訴你真話,我從此就沒有想過。我一點點都不懊惱,當時我是得樂且樂,現在完了,就完了罷。」

  「擺明的,住在上等住宅區的一座豪華公寓裡,有一個能幹的管家,一個菜燒得很好的廚師,不要自己花一個錢,還可以給自己的瘦骨頭穿上夏內爾定製的衣服,破產的痛苦是容易忍受的,是不是?」

  「不是夏內爾,是朗萬,」她吃吃笑了。「我看出你十年來沒有怎麼變。你這個鬼靈精,想來是不會相信我的話的,不過我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好意是為了格雷和兩個孩子,這一點我倒是有把握的。靠了我每年的兩千八百塊的收入,我們在農場上可以過得很好,我們會種稻子、黑麥、玉米和養豬。說到底,我是生在伊利諾的一個農場並且在那邊長大的。」

  「也不妨這樣講,」我微笑說,明知道她實際上是出生在紐約的一家高級婦產科醫院裡的。

  這時候格雷走進來了。十二年前,我確實只和他見過兩三面,可是,我看見過他的結婚照片(艾略特把照片裝上漂亮的鏡架,和瑞典國王、西班牙王后、德.吉斯公爵簽名的那些照片一同放在鋼琴上面),他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見面時,我嚇了一跳。他的鬢角禿得很厲害。頭上還有一小塊禿頂,臉養得肥肥的,紅紅的,重下巴。多年來講究酒食的結果使他的體重大大增加,只是由於個兒高大,才使他不至於成為一個十足的胖子。可是,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那雙眼睛的神情。我完全記得當初他前途無量,一點不用操心的時候,一雙深藍色眼睛裡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坦率;如今我好像在這雙眼睛裡看見一種無名的沮喪,而且即使我不知道事情經過,恐怕我也不難猜到是什麼意外事故摧毀了他對自己以及對世界秩序的信心。我覺得他有一種自卑感,就像做了壞事,雖則不是出於有意,但是感到羞愧。很明顯,他垮了。他很有禮貌地欣然向我問好,而且的確像老朋友見面時一樣,顯得很高興,但是,我的印象卻是他的這種開心樣子只是做慣的一套,嘴裡嚷的和內心的感受毫無共同之處。

  傭人送來了酒,他給我們調了雞尾酒。他打了兩輪高爾夫球,自己覺得很滿意;談他碰到一個難進的洞時他是怎樣解決的,講得相當囉嗦仔細,伊莎貝兒好像聽得津津有味。過了幾分鐘後,我和他們約好一個日子吃晚飯和看戲,就告辭了。

  ※※※

  二

  我逐漸養成一個習慣,每天下午做完一天工作之後,就去看望伊莎貝兒,一個星期總有三四次。這時候,她大都一個人在家,很高興有人來聊天。艾略特給她介紹的那些人,比她的年紀要大得多,我而且發現她很少有什麼和她年紀相仿的朋友。我自己的朋友在晚飯之前大都很忙,我而且覺得與其去我的俱樂部,和那些並不怎樣歡迎外人插進來的沒好氣的法國人打橋牌,還不如跟伊莎貝兒聊聊好受些。她那種把我當作和她年紀相當的人的嫵媚派頭,使得我們談起話來很隨便;我們相互笑謔,歡笑,打趣,有時候談我們自己,有時候談我們共同的朋友,有時候談書,談畫,所以時間很開心就消磨掉了。我生性有個缺點:對不好看的相貌永遠看不慣;一個朋友的性格不管多麼善良,即使多年來時常過從,也不能使我看見他的壞牙齒或者歪鼻子感到順眼;另一方面,我對朋友的標緻相貌卻永遠感到喜歡,而且儘管交往了二十年之久,我對於長得像樣的額頭或者線條柔和的顴骨仍舊喜歡看。因此,我每次看見伊莎貝兒時,對她那張完美的橢圓臉型,凝脂似的皮膚,栗色眼睛裡的明快神情,總會重新感到一點心曠神怡。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

  三

  在所有大城市裡,總存在著許多自給自足的集團,相互不通音問;它們是一個大世界裡的許多小世界,各各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成員和成員之間交往過從;每個小世界是一個孤島,中間隔著無法通航的海峽。根據我的經驗,沒有一個城市比巴黎更加是這樣了。在巴黎,上流社會很少讓外界人進得去的;政客們把自己局限在他們生活糜爛的圈子裡;大大小小的資產階級相互來往;作家和作家聚集在一起(在安德烈.紀德【註:一八六九─一九五一,法國小說家。】的日記裡,有一點很突出:他好像除掉那些跟他從事一樣職業的人以外,很少和什麼人接近的),畫家和畫家親近,音樂家和音樂家交遊。倫敦也是同樣情形,不過不是那麼顯著;在倫敦,同一類的人不大聚集在一起,而且有這麼十幾家人家的宴會席上,你可以同時碰見一個公爵夫人,一個女演員,一個畫家,一個議員,一個律師,一個服裝設計師和一個作家。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使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在巴黎差不多所有這些小世界裡都待過一個短暫時間,甚至聖日耳曼大街那個關閉社會(通過艾略特)也進去過;但是,我最喜歡的是以蒙帕納司大街為幹線的那個小社會,比起以現在叫做福煦大道為中心的那個甄別很嚴的小圈子,比起常去拉呂飯店和巴黎咖啡館的那一批不管國別的人士,比起蒙馬特爾區那群喧鬧而破爛的尋歡作樂的人來,都還要喜歡。在我是個青年時,我曾經在貝爾福獅子咖啡館附近的一個小公寓裡住過一年,公寓在六層樓,從上面可以瞭望那片公墓【註:指蒙帕納司公墓,葬有許多文學家和藝術家。】,眼界非常開闊。蒙帕納司在我眼中仍舊具有當初它特有的那種外省鄉鎮的安靜氣息。當我經過陰暗而狹窄的奧德薩街時,我會感到一陣惆悵,想起當初我們經常聚餐的那家簡陋飯店。我們裡面有畫家,雕刻家,插圖家,除掉阿諾德.班內特【註:一八六七─一九三一,英國小說家。】偶爾來來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們會坐得很晚,興奮地、荒謬地、憤怒地討論繪畫和文學。現在沿著蒙帕納司大街走去,看著那些和我當年一樣的青年人,並且替自己杜撰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對我仍舊是一種樂趣。當我沒有事情可做時,我就叫一輛汽車去老多姆咖啡店坐坐。它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為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包下來的集會場所;鄰近的小商販常會上這兒來,而塞納河對岸的陌生人也會跑來,企圖看一看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世界。當然,學生們仍舊來這裡,還有畫家和作家,但多半是外國人;當你坐在咖啡店裡聽周圍的人談論時,你聽到的俄語、西班牙語、德語和英語和你聽到的法語一樣多。可是,我有個感覺,好像他們談論的東西跟我們四十年前談論的東西大致一樣,只是他們現在談的是畢卡索而不是馬奈【註: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繪畫奠基人。】,是安德烈.布雷東【註:二十世紀,法國詩人和批評家,提倡現實主義。】而不是紀堯姆.阿波利內爾【註:一八八〇─一九一八,法國現代派詩人,對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發生過影響。】而已。我真嚮往他們啊。

  我來到巴黎兩個星期之後,有一天晚上,坐在多姆咖啡店裡;由於露臺上人擠,我只得在前排找一張桌子坐下。天氣晴暖。懸鈴樹正要冒葉子,空氣中有巴黎所特有的那種閒散、輕鬆和歡樂的情趣。我覺得很平靜,不是由於疲乏,而是由於暢快。忽然間,有個男子在我面前走過,停下來向我咧開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聲:「哈囉!」我瞠眼望著他。這人又高又瘦,沒有戴帽子,亂蓬蓬的深棕色頭髮,早就應當剪了;上嘴唇和後腮全被濃密的棕色鬍鬚掩蓋起來;前額和頭頸曬得黑黑的;穿一件破襯衫,沒有打領帶,一件穿得很舊的棕色上褂,灰色褲子也破爛得不成樣子。他像個乞丐,我有十足的把握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斷定他是那種沒出息的人流落在巴黎,存心等他編一套落難的故事,騙我幾個法郎去吃頓晚飯和找個地方過夜。他站在我的面前,兩手插在口袋裡,露出白牙齒,深棕色的眼睛顯出好笑的神氣。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你。」

  我準備給他二十法郎,可是,我不準備放過他胡說什麼我們見過。

  「拉里,」他說。

  「老天啊!請坐。」他吃吃笑了,向前走一步,在我桌子的空椅子上坐下。「喝杯酒。」我招呼侍役。「你臉上這樣鬍子拉碴的,怎能指望我認得你呢?」

  侍役來了,他要了橘子水。現在我再看看他。想起他眼睛的那種特別神情是由於虹膜和瞳孔的顏色一樣黑,使眼睛看上去既強烈又沒有光彩。

  「你在巴黎待多久了?」我問。

  「一個月。」

  「預備待下去嗎?」

  「住一個時候。」

  當我問這些問題時,腦子裡卻不停地盤算。我注意到他的褲腳管已經毛了,上褂靠肘腕那兒也有些洞。他的樣子和我過去在東方那些港口碰見的貧民一樣寒傖。在那些日子裡,人們是很容易聯想到不景氣的,所以我盤算是不是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崩潰使他變得赤貧了。想到這裡,我很不好受,可是,我向來不喜歡兜三繞四的,所以就開門見山問他:

  「你是不是沒法子混了?」

  「沒有,我很好,你怎麼會想到這上面?」

  「哦,你看上去好像三天沒有吃飯的樣子,而且你穿的衣服只配扔到垃圾箱裡。」

  「有這麼糟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事實是我本來打算置辦些零碎東西,不過,我好像從來就沒有能兌過現。」

  我覺得他害臊或者放不下架子,但是,我認為犯不著容忍他這一套胡說。

  「別傻了,拉里。我不是個富翁,但是,我也不窮。如果你缺少錢用的話,讓我借幾千法郎給你。不會搞垮我的。」

  他哈哈大笑。

  「多謝,不過,我並不缺少錢用。我的錢盡夠我花的了。」

  「大崩潰之後還是這樣嗎?」

  「哦,大崩潰並不影響我。我所有的錢都買了政府公債。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跌價了。我從來沒有打聽過。只知道山姆大叔仍像往常一樣規矩,繼續付利息。事實上,過去幾年中我的用度極小,所以手裡的現錢一直很可觀呢。」

  「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印度。」

  「哦,我是聽說你去過那裡。伊莎貝兒告訴我的。她顯然認識你在芝加哥的銀行的經理。」

  「伊莎貝兒?你是幾時看見她的?」

  「昨天。」

  「她難不成在巴黎嗎?」

  「她的確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談波登的公寓裡。」

  「這太有意思了。我真願意看看她。」

  當我們這樣交談時,我雖則相當留神觀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詫異和高興之外,並沒有察覺出什麼更加複雜的心情。

  「格雷也住在那裡,你知道他們結婚了。」

  「是啊,鮑勃大叔──納爾遜醫生,我的保護人──寫信告訴我的,可是他幾年前死了。」

  我想起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間的唯一連繫,現在這條線斷了,他很可能對這幾年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我告訴他,伊莎貝兒生了兩個女兒,亨利.馬圖林和路易莎.布雷德利都死了;告訴他格雷完全破產和艾略特的慷慨行為。

  「艾略特也在巴黎嗎?」

  「不在。」

  四十年來,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過春天。儘管樣子看上去還年輕,他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人上了這樣年紀,總有些時候感到疲倦和不舒適。他除掉散步外,別的鍛鍊逐漸都放棄掉。他對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醫生一個星期來看他兩次,在兩邊屁股上輪流打針,皮下注射一種當時流行的針劑。每次吃飯,不論在家裡或者在外面,他總要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藥片吞下去,就像履行宗教儀式一樣鄭重其事。他的醫生勸他去蒙特卡地尼療養,那是義大利北部的一個水療場;這以後他建議去威尼斯尋找一個製作適合放在他的羅馬式教堂裡的聖水盤。他對巴黎的興趣已經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覺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歡年紀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請客時碰見的都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人,但是,年輕人他又覺得語言無味。裝修他建造的這座教堂現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興趣;在這上面,他可以放開手買,以滿足自己對藝術品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熱愛,同時感到心安理得,覺得是在頌揚上帝。他曾經在羅馬物色到一座蜜黃色石頭砌的早期祭壇,並在佛羅倫斯花了六個月時間的討價還價,買下一塊錫耶納【註:在十四世紀出現不少宗教畫家和藝術家。】派的三聯雕刻放在祭壇上面。

  後來拉里問我格雷喜歡不喜歡巴黎。

  「恐怕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試行向他描繪格雷給我的印象。他一面聽,一面眼睛緊緊盯著我的臉看,一眨也不眨,像在沉思;這使我覺得──連我也不懂得是什麼緣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種內在的、更靈敏的器官在聽。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過,你會親眼看見的,」我講完時說。

  「是啊,我很願意去看他們。我想電話簿上會找到他們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們嚇得靈魂出竅,並且使兩個孩子叫得像著魔一樣,我想你還是去剪個頭,把鬍子刮刮。」

  他笑了。

  「我也想到過。沒有道理使自己這樣刺眼。」

  「既然你這樣說,也不妨給自己買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點破爛相。當我快要離開印度時,我發現只剩下身上這一套衣服。」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問我是哪一家裁縫做的。我告訴了他,不過附帶告訴他這家鋪子在倫敦,所以縱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場。這個問題丟下之後,我就重新談起格雷和伊莎貝兒來。

  「我時常和他們見面,」我說。「他們一塊兒過得很快樂。我從沒有機會單獨和格雷談話過,不過,敢說他反正不會跟我談到伊莎貝兒。可是,我知道他對她的愛情很專。他靜下來時,臉色相當難看,眼睛裡帶有一種迷惘,可是,當他看見伊莎貝兒時,就會顯出一種溫柔恩愛的神情,相當感動人。我有個想法,在他們出事的那些日子裡,她從頭到尾都像岩石一樣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待他的好處。你會發現伊莎貝兒變了。」我沒有告訴他,伊莎貝兒從來沒有像她現在這樣美麗過。他未見得能識別得出當初那個好看的高個兒女孩子,怎樣變成這樣極端文雅嬌豔的女子。有的男人對於藝術給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盡了最大的力量幫助他恢復自信。」

  可是,時間已經晏了;我問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飯。

  「不,我不想吃,謝謝,」他答。「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很和氣地點個頭,三腳兩步到了人行道上。

  ※※※

  四

  第二天,我看見格雷和伊莎貝兒,就告訴他們我碰見拉里。他們和我昨天一樣感到出乎意料。

  「看見他太好了,」伊莎貝兒說。「讓我們立刻去看他。」

  我這才想起自己忘記問他住在哪裡。伊莎貝兒把我狠狠收拾一頓。

  「我即使問他,恐怕他也不會告訴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議說。「這很可能跟我的潛意識有關係。你可記得他從來不喜歡告訴人他住在哪裡。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隨時都可以走進來。」

  「這倒像他的為人,」格雷說。「便是在過去,你也拿不準會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這兒,明天就不見了。你明明看見他在房間裡,過會兒想要過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轉過身去時,他已經失蹤了。」

  「他一直是個頂叫人惱火的傢伙,」伊莎貝兒說。「這是無法否認的。看來我們只好等他高興的時候大駕光臨了。」

  那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伊莎貝兒硬說是我編出來使他們嘔氣的。我向她保證沒有,並且想出些理由來說明他不來的原因。但是,這些理由不大講得通。我自己心裡盤算,他是不是經過重新考慮,決定不見格雷和伊莎貝兒,並且離開巴黎到什麼別的地方遊蕩去了。我已經覺得他從來不在什麼地方紮根,只要有了一條他認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時高興,他就會隨時抬起腳來走掉。

  他終於來了。那是個下雨天,格雷沒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伊莎貝兒和我在喝茶,格雷呷著一杯威士忌摻貝里埃【註:可能是果子酒。】;這當兒,管家開了門,拉里踱了進來。伊莎貝兒叫了一聲立刻站起來,投入他的懷抱,吻他的兩頰。格雷的一張紅紅胖胖的臉比平時更紅了,熱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興看見你,拉里,」他說,聲音激動得有點噎著。

  伊莎貝兒咬著嘴唇,看出她在硬忍著沒有哭出來。

  「喝杯酒,老兄,」格雷搖搖晃晃地說。

  兩個人看見這個流浪漢如此地高興,深深打動了我。拉里看見自己在他們心裡這樣重,一定很好受,他快樂地笑著。可是,在我看來,他仍然十分冷靜。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說。

  「噓噓,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來。「讓我們開瓶香檳酒。」

  「我喜歡茶,」拉里微笑說。

  他的鎮定對這對夫婦產生了一種可能是他預期的效果。兩人都平靜下來,但是,仍舊帶著喜悅的眼光望著他。我這話並不意味著說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態度來回答人家的由衷熱情;相反,他顯得非常有禮貌和可愛;不過從他的眉宇之間可以察覺到一種只能稱之為超然的派頭,而且弄不懂這代表什麼。

  「你為什麼不立刻來看我們,你這個鬼?」伊莎貝兒叫,假裝生氣。「這五天來,我一直在張望窗子外面,看你來了沒有,而且每次門鈴響,我的心都要跳到嘴裡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嚥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樣子太野蠻了,你們的傭人不會放我進門的。我飛往倫敦去買點衣服。」

  「你用不著上倫敦去買,」我笑著說。「你可以在春光百貨公司或者美麗園買一套現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話,那還是做得像樣些。我有十年沒有買西方服裝了。我上你的裁縫店去,說我要在三天之內做一套衣服。他說要兩個星期,因此折衷下來改為四天。我是一小時前從倫敦回來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嗶嘰衣服,和他的瘦長身材非常相稱,一件白襯衫,配上軟領子,打一條藍領帶,腳上穿一雙黃皮鞋。頭髮已經剪短,臉上鬍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很光;簡直是變了一個人;由於長得很瘦,顴骨顯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進去,深陷在眼窩裡的那雙眼睛比我記得的還要大些;儘管如此,外表還很漂亮;說實在話,那張曬得黑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歲,而拉里則要年輕十年。格雷由於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而且比較滯重,拉里的動作則是輕快隨便。拉里的神情像個孩子,又快活又高興,可是,同時帶有一種寧靜,使我特別感覺到,並且和我過去認識的這個青年有所不同。談話一直就沒有停,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許許多多記憶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貝兒還插進些芝加哥的新聞,都是些零星花絮,從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輕盈的笑聲。當他們這樣談笑時,我一直有一個印象,就是拉里雖則笑得很開朗,而且聽著伊莎貝兒那樣隨便拉呱表現出明顯的喜悅,但是,有一種很特別的灑脫派頭。我不覺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絕不會做假,而且他的誠懇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知道叫它知覺,還是感性,還是力量,使他始終說不上來地有點落落寡合。

  兩個女孩子被保姆帶了進來,和拉里見過,並且有禮貌地行一下屈膝禮。拉里伸出手來,柔和的眼睛帶著動人的慈祥神氣望著她們;孩子們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睜眼望著他。伊莎貝兒興孜孜地告訴拉里,她們的功課都很不錯,給了她們每人一片小餅乾,就打發她們走了。

  「你們睡覺時,我來給你們唸十分鐘故事書。」

  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擾她看見拉里的快樂。女孩子去向父親道晚安。看見這個大塊頭摟著孩子吻她們時一張紅臉上顯露出來的愛,確實很動人。誰也看得出他對她們非常鍾愛,非常得意;當她們走後,他轉向拉里,唇邊顯出一種甜蜜的微笑說:

  「兩個孩子不錯吧?」

  伊莎貝兒親熱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聽任格雷不管,他就會把她們慣壞了。這個大壞蛋,他會把我餓得個要死,而用魚子醬和肝醬去餵兩個孩子。」

  他微笑望著她說:「你說謊,而且知道你在說謊。我是崇拜得你五體投地的。」

  伊莎貝兒的眼睛裡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這一點她知道,而且很高興。真是一對幸福的夫婦。

  她堅決要我們留下吃晚飯。我想他們大約願意單獨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說有事,但是,伊莎貝兒決計不聽。

  「我去告訴瑪麗在湯裡多放一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的了。有隻小雞,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蛋奶酥總可以做得夠我們四個人吃的。」

  格雷好像也要我留下;我本來不想走,就服從他們的勸阻。

  在等待晚飯時,伊莎貝兒又把他們的遭遇詳細講了一遍,就是我簡單告訴拉里的。雖則她敘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盡量講得輕鬆,格雷繃著個臉顯得很不好受。她設法使他高興一點。

  「反正現在全過去了。我們摔了跤,但是,我們還有前途。等情形好一點,格雷將會謀得一件好事,發筆大財。」

  雞尾酒送進來,兩杯酒下肚,使這個可憐人兒的興致好一點起來。我看見拉里雖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簡直沒有碰;格雷沒有注意到,給他再來一杯時,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來吃晚飯。格雷關照人開一瓶香檳酒,可是管家給拉里倒酒時,他告訴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點不可,」伊莎貝兒叫。「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別客人時才開呢。」

  「告訴你老實話,我還是歡喜喝水。在東方待了這麼些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這是慶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飯燒得很好,可是,伊莎貝兒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約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談話,而拉里除掉洗耳恭聽外,簡直沒有機會說什麼,所以,現在開始問拉里自從上次見面以後,這十年來做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誠懇坦率,但是,含糊其辭,等於沒有告訴我們什麼。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國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待了些年。在東方胡亂跑了一陣。」

  「你剛從哪裡來?」

  「從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嗎?」格雷問。「打到老虎沒有?」

  「沒有,」拉里笑了。

  「你幹了些什麼,要在印度待上五年呢?」伊莎貝兒說。

  「到處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個繩子戲法是怎麼回事?」格雷問。「你看見過沒有?」

  「沒有,沒看見。」

  「你看見什麼呢?」

  「很多的事情。」

  我這才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據說瑜伽師具有我們認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嗎?」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印度一般都這樣認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並不把這些能力看得怎樣了不起;他們覺得只會妨礙修真。我記得他們裡面有一個人告訴我,有個瑜伽師來到河邊,沒有渡河錢,擺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帶他,於是他就走到河上,踏著水面到達對岸。告訴我這件事的瑜伽師,相當鄙夷地聳聳肩膀說,『這樣的奇蹟只抵得上一個渡河錢的價值。』」

  「可是,你認為瑜伽師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嗎?」格雷問。

  「告訴我的那個瑜伽師擺明是相信的。」

  聽著拉里講話,使人覺得很好受,因為他的聲音非常悅耳,清脆,圓潤而不深沉,有種特殊的抑揚頓挫。吃完晚飯,大家回客廳喝咖啡。我從來沒有到過印度,急於想多知道一點。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過接觸嗎?」我問。

  「我看你把他們當作兩種不同的人,」伊莎貝兒取笑我說。

  「我有心要去接觸他們,」拉里回答。

  「你怎樣同他們交談的呢?用英語嗎?」

  「他們裡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會說英語,也說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學了興都斯坦語。後來去南方,又學了不少泰米爾語,所以相當混得下去。」

  「拉里,你現在懂得幾國語言?」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還想多了解一點瑜伽師的情形,」伊莎貝兒說。「你跟他們裡面的人可有搞得很熟的?」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說。「我在一個瑜伽師的亞西拉馬住了兩年。」

  「兩年?亞西拉馬是什麼?」

  「啊,我想你不妨稱它做隱居的地方。有些聖徒總是單獨生活,或是在廟裡,或是在林子裡,或者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師吸引了一些門徒。有些樂善好施的人為了積功德,對某一個瑜伽師的虔誠深懷景仰,就為他造一間房子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門徒就跟著他住,或者住在陽臺上,或者住在廚房,如果有廚房的話,或者住在樹底下。我在這處叢林有一間小房子,剛好放得下我的行軍床、桌椅和書架。」

  「這地方在哪兒?」我問。

  「在特拉凡哥爾,那是一處美麗的鄉野,青綠的山谷,緩緩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個亞西拉馬是在環礁湖上,周圍長著椰子樹和檳榔樹。它離開最鄰近的城鎮也有三四英里遠,但是,人們常常從那邊或更遠的地方徒步或者坐著牛車來聽這位瑜伽師講道;那是在他高興講的時候;他不講道時,就坐在他的腳下,在晚香玉的氤氳空氣中,共同享受從他的道行所散發出來的寧靜和安樂氣氛。」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我猜想談話的內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來杯酒嗎?」他問我。

  「不要,多謝。」

  「那麼,我來一杯。你怎麼樣,伊莎貝兒?」

  他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從椅子上起來,走到放威士忌和貝里埃及酒杯的檯子前面。

  「那兒有別的白人嗎?」

  「沒有,我是唯一的一個。」

  「你怎麼能待得了兩年之久呢?」伊莎貝兒叫。

  「那就像一轉眼似的。我過去的有些日子過得好像比這兩年的時間長得多呢。」

  「這兩年你幹些什麼?」

  「讀書。散步,散很長的步。坐一條船在環礁湖上遊。冥思。冥思非常的吃力;兩三個小時之後,你就像趕了五百英里路的馬車一樣精疲力盡,以後只想休息,什麼事都不想做。」

  伊莎貝兒眉頭微微皺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說她有一點兒害怕。可能她開始感覺到這個幾小時前走進屋子裡來的拉里,雖則外表上沒有變,而且和以前一樣開朗和親熱,但是,和她過去認識的那個拉里,那個非常坦率、平易、和藹,執拗不聽她的話但是討人喜歡的拉里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曾經失掉他,現在重新見面,她認為他還是舊日的拉里,不管經過世情變化,他仍舊是她的;現在呢,她好像在把一道日光抓在手裡,而日光卻從她握緊的手指間漏掉了;這使她感到有點迷惑不解。那天晚上,我總是在看她,這在我是一件賞心樂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里那修剪得很整齊的頭上,兩隻小耳朵貼著腦殼時,眼中有股喜悅的神情,而當她注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雙頰時,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樣變化的。她望望他的一雙又長又瘦的手,儘管看上去憔悴,仍舊強壯有力。後來她的眼睛又盯著他那富於表情的嘴看,嘴形長得很好,豐滿但沒有肉感;盯著他開闊的額頭和端正的鼻子看。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像艾略特那樣風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像引起了伊莎貝兒的一種母性本能,而這種本能是我在伊莎貝兒和她的女兒中間不曾見到的。她是個有經驗的女人;而他看上去還只是個男孩子;我從她的神情彷彿察覺到一種母性的驕傲,因為自己的成年孩子能夠侃侃而談,而且別人也都在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我不相信拉里那些話的涵義能打中她的心坎。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問完。

  「你的瑜伽師是什麼樣子?」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麼說呢,他個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膚,鬍鬚剃得光光,白髮剪得很整齊。身上除掉一件圍腰布外,什麼也不穿,然而能夠使人看上去和布羅克司兄弟公司廣告上的男人一樣穿著整齊。」

  「那麼,他有什麼地方使你特別看中的呢?」

  拉里凝神看著我整整有一分鐘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窩裡的那雙眼睛像在企圖鑽進我的靈魂深處。

  「聖徒氣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這間陳設著精美家具、牆上掛著名畫的房間裡,這句話就像浴缸漫出的水從天花板上漏下來,卜篤的一聲。

  「我們全都讀到過聖徒。聖佛蘭西斯啊,十字架的聖約翰啊,但是,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今天碰見一個活的聖徒。從我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毫不懷疑他是個聖徒。這是個了不起的經驗。」

  「你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寧靜,」他隨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後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貝兒叫。「時間還早呢。」

  「晚安,」他說,一面仍舊笑著,毫不理會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額。「我一兩天內再來看你們。」

  「你住在哪裡?我來看你。」

  「哦,別找這些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個電話多麼困難,而且我們的電話常常出毛病。」

  我看見拉里這樣不落痕跡地拒絕把住址告訴人,肚子裡好笑。這是他的一個怪癖,總是瞞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議後天晚上請他們全體在波隆花園吃飯。在這樣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樹下面吃飯,確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轎車載我們去。我同拉里一同離開,本來很願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計程車。

  ※※※

  五

  我們約好在公寓裡碰頭,先喝杯雞尾酒,然後出發。我在拉里之前到達。我約他們去的是一家很講究的餐館,總以為伊莎貝兒會穿上盛裝;有那麼多的女人全穿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願意比不過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淨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發頭痛病了,」她說。「他人非常難過。我不能丟下他。我告訴過廚娘,給孩子們吃了晚飯之後,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親自給格雷燒點吃的,並且勸他吃下去。你還是和拉里單獨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嗎?」

  「沒有,他發頭痛時,從來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來,可是他不肯。他在書房裡。」

  這是一間有棕色和金色護壁板的小屋子,護壁是艾略特從一座古堡裡弄來的。書籍都有鍍金格子護著,並且加上鎖,以防止人們翻閱;也許這樣做倒好,因為這些書大部分是十八世紀的有插圖的淫書;不過,用現代摩洛哥皮面裝訂起來,看上去倒著實漂亮。伊莎貝兒把我帶進書房。格雷躬著身子坐在一張大皮椅子裡,旁邊地板上散著畫報。他閉著眼睛,往日的那張紅臉現出死灰色,顯然人非常痛苦。他打算站起來,但是,我攔住了他。

  「你給他吃阿司匹靈沒有?」我問伊莎貝兒。

  「阿司匹靈毫不抵用。我有個美國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見效。」

  「唉;別管我了,親愛的,」格雷說。「明天我就會好了。」他勉強一笑。「很對不起,做了你們的包袱。」他向我說。「你們全去波隆花園。」

  「談也不要談,」伊莎貝兒說。「你想我會玩得開心嗎,一面知道你被這個鬼病折磨著?」

  「這個魔鬼,我想他愛上我了,」格雷說,把眼睛閉上。

  接著他的臉突然抽搐起來,你幾乎可以覺出他頭裡面那種痛如刀割的滋味。門輕輕開了,拉里走了進來。伊莎貝兒把情形告訴他。

  「真糟糕,」他說,同情的樣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麼辦法能夠使他好過一點呢?」

  「沒有,」格雷說,眼睛仍舊閉著。「你們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別管我,每一個人;離開這兒,自己去尋樂兒。」

  我心想,這其實是唯一合理的辦法,不過,伊莎貝兒恐怕良心上過不去。

  「讓我來看看能不能幫助你一下,」拉里說。

  「誰也幫助不了我,」格雷有氣無力地說。「這個病簡直要我的命,有時候我真盼老天這樣做。」

  「我說也許能夠幫助你一下,是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也許我能夠幫助你幫助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拉里。

  「你怎樣幫助呢?」

  拉里從口袋裡掏出個像銀幣似的東西,把來放在格雷手裡。

  「用手緊緊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勁,只是把銀幣勒在手裡。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會張開,銀幣就會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說的做了。拉里坐在寫字檯那兒,開始數起來。伊莎貝兒和我始終站著。一,二,三,四。數到十五時,格雷的手並沒有動,後來好像抖了一下,我有個印象,簡直說不上是看見,好像那些勒住的手指在鬆開。大拇指離開拳頭。我清清楚楚看見手指在顫動。當拉里數到十九時,銀幣從格雷的手裡掉下來,滾到我的腳邊。我拾起來看看。銀幣很重,而且形狀不整齊,一面生動地刻了一個年輕的頭像,我認出是亞歷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著自己的手。

  「我沒有讓銀幣落下去,」格雷說。「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裡,右臂擱在椅子靠手上。

  「你坐在這椅子上舒服嗎?」拉里問。

  「我頭痛得不可開交時,只有坐在這裡最舒服。」

  「那麼,你人完全鬆下來。不要緊張。不要做什麼。不要抗拒。在我數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將要從椅子靠手上抬起來,一直到把手舉過頭。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銀鈴似的抑揚聲調數著那些數目;當他數到九時,我們看見格雷的手從擱手的皮面上抬了起來,起先只是勉強看得見,然後高到大約有一英寸光景。有這麼一會又停止下來。

  「十,十一,十二。」

  手震動了一下,接著是整個胳臂開始向上移動。胳臂不再擱在椅子上了。伊莎貝兒有點怕,抓著我的手。情形真是古怪。一點不像自願的動作。我從來沒有見過人夢遊過,但是,可以想像夢遊的人走動起來就像格雷的手臂動作一樣古怪。看上去就像本人的意志並不是動力。想來通過自覺的努力把手臂抬得這樣慢以及動作這樣勻稱,是非常困難的。它給人的印象是,有一種心靈不能控制的潛意識力量在抬起這隻胳臂;動作就像活塞在汽缸裡非常緩慢地上上下下。

  「十五,十六,十七。」

  數目字說得很慢,很慢,很慢,就像洗臉盆的水龍頭出毛病滴水一樣。格雷的胳臂抬著,抬著,一直到手舉過頭為止。當拉里說完最後一個數字時,胳臂自動地落回到椅子靠手上。

  「我沒有把胳臂舉起來,」格雷說。「只是沒法阻止它這樣抬起來。是它自己抬起來的。」

  拉里淡淡一笑。

  「沒有關係。我覺得這樣說不定會使你對我產生信心。那塊希臘銀幣呢?」

  我把銀幣給他。

  「把它抓在你手裡。」格雷把銀幣拿過去。拉里看著錶。「現在是八點十三分。在六十秒鐘之內,你的眼皮將會變得重起來,使你不得不閉上眼睛,然後你就會睡去。你將要睡六分鐘。八點二十分時,你會醒來並且不再感到頭痛了。」

  伊莎貝兒和我都不說話,眼睛看著拉里。拉里也沒有再說什麼;眼睛直盯著格雷,但是眼光好像不在看他,而像是透過他,越過他看出去。出現在我們中間的沉寂,給人以一種陰森的感覺,就像夜色降臨時園中花叢裡那種沉寂一樣。突然間,我覺得伊莎貝兒抓著我的手緊起來。我望一下格雷。他的眼睛已經閉上,呼吸通暢均勻;入睡著了。我們站在那裡的一段時間就像沒完沒了似的。我渴想抽支菸,但是不想點。拉里一動不動,眼睛注視著渺茫的遠方。除掉眼睛還睜著外,他可以說是處在一種木然塊然狀態。忽然間,他好像鬆了下來,眼睛重又是往常的那種神情。他看看錶。當他看錶時,格雷的眼睛睜開了。

  「噢唷,」他說,「我敢說我睡覺了。」接著他一驚。我注意到他臉上的那種慘白完全消失。「我的頭不痛了。」

  「很好,」拉里說。「抽一支菸,然後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

  「這是個奇蹟。我覺得人好極了。你怎樣做的?」

  「我沒有做。你自己做的。」

  伊莎貝兒去換衣服,我和格雷則喝著雞尾酒。儘管拉里擺明不想再提,格雷卻堅決要談適才發生的一切。他一點也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你會有什麼辦法,」他說。「我聽你擺佈只是因為我懶得跟你辯。」

  他接著形容自己發病時的情形,受到的折磨,以及頭痛過去後人就像垮掉一樣。他簡直弄不懂怎麼剛才醒來時,人會跟平時一樣精力充沛。伊莎貝兒回來了;穿的一件衣服是我從前沒有見過的;衣服一直拖到地,大約是用一種叫馬羅坎的極薄的白平紋綢做的,外鑲一圈黑紗邊。我不由而然覺得她會為我們爭光。

  馬德里宮堡【註:在波隆花園入口處的昂貴旅館。】那天特別熱鬧,我們都興高采烈。拉里雜七雜八談些逗趣的話──我從來沒有聽見他這樣談過──使我們全都笑了。我感到他這樣做的用意,是使我們不要再去想他適才顯示了自己的非凡能力。但是,伊莎貝兒是個意志堅強的女子。不礙她的事時,她可以順著你滾,可是,她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打算絕不放棄。吃完晚飯,大家喝著咖啡和甜酒,伊莎貝兒大約認為一頓好飯和那杯葡萄酒以及親密的談話,已經削弱了拉里的防範,就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看。

  「現在告訴我們你是怎樣治好格雷的。」

  「你自己不是看見了,」他微笑著說。

  「你是在印度學會這套玩意兒的嗎?」

  「是的。」

  「他被病魔折騰得很苦。你認為可以使他斷根嗎?」

  「我不知道。也許能夠。」

  「這會使他的整個生活變樣子。像他現在這樣一來就病倒四十八小時,怎麼能擔任正正經經的工作。而他除非又有了工作,是絕不會開心的。」

  「你知道,我是做不出奇蹟的。」

  「可是你做的就是奇蹟。我親眼見來。」

  「不,這不是奇蹟。我只是使格雷腦子裡有一種想法,餘下的都是他自己做的。」他轉向格雷。「明天你做什麼?」

  「打高爾夫。」

  「我六點鐘來,我們一起談談。」接著,向伊莎貝兒眯眯一笑:「伊莎貝兒,我有十年沒有跟你跳舞了。你要不要試一下我行不行。」

  ※※※

  六

  這事以後,我們就時常和拉里碰面。接下去的一個星期,他每天都到公寓來,和格雷單獨關在書房裡半個小時。看來他是要勸說格雷──如他自己笑著說的──擺脫掉那種使他振作不起來的憂鬱心理,而格雷則是孩子氣地對他極端信任。從格雷那些零零星星談話裡,我察覺到拉里同時也在設法使格雷恢復對自己的信心。大約在十天以後,格雷的頭痛又發作了,碰巧拉里要到傍晚才來。這次的頭痛並不太厲害,可是,格雷現在對拉里的異常能力已經充滿信心,認為只要找得到拉里,他就能在幾分鐘內治好他的頭痛。可是,他們不知道他的住址,伊莎貝兒打電話問我,我也不知道。等到拉里終於來了,並且治好格雷的頭痛後,格雷就問他住在哪裡,以便緊急時立刻可以找到他。拉里笑笑。

  「打電話給美國旅行社,留一個口信。我每天早上打電話給他們。」

  伊莎貝兒後來問我為什麼拉里要把住址保密。他從前就是這樣,後來發現他住在拉丁區一個三等旅館裡,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

  「我一點不懂得,」我回答說。「我只能提出些想入非非的理由,可能完全是捕風捉影。也許他的某種古怪本能迫使他把自己精神的一些隱祕部分轉移到他的棲息之所。」

  「你這是他媽的什麼意思?」她相當惱火地問。

  「你可注意到他和我們在一起時,儘管那樣平易近人,和和氣氣,但是,總有種超然物外的味兒,就好像他並不把自己全部公開出來,而是把某些東西保留在自己的靈魂深處。是什麼使他脫離我們呢?一種拉力?一個祕密?一種嚮往?某種知識?我也不知道。」

  「我從小就認識拉里,」伊莎貝兒不耐煩地說。

  「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個偉大的演員,在一齣蹩腳戲裡把一個角色演得無懈可擊,就像愛琳娜.杜絲【註:義大利名演員。】在《女店主》【註:義大利喜劇作家哥爾多尼的作品。】那樣。」

  伊莎貝兒聽了沉吟一下。

  「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大家玩得很開心,而且覺得他是我們裡面的一員,猶如別的人一樣,可是,突然間,你覺得他就像你想要抓在手裡的煙圈一樣逃脫你的掌握。你說是什麼使他變得這樣古怪呢?」

  「也許很稀淡平常,所以人們簡直察覺不到。」

  「比方說?」

  「例如,人好。」

  伊莎貝兒眉頭皺起來。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使人聽了怪不是滋味的。」

  「還是心靈深處有那一點點苦痛呢?」

  伊莎貝兒盯著我看了好長一會,像在考慮我在想些什麼。她從旁邊桌上取一支香菸,點起來,靠在椅背上;望著煙嫋嫋升到空中。

  「你要我走嗎?」我問。

  「不。」

  我半晌不開口,盡看著她,欣賞著她俊俏的鼻子和下巴的優柔線條。

  「你是不是非常愛拉里?」

  「你這個狗蛋,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

  「那你為什麼嫁給格雷呢?」

  「我總得嫁人。格雷瘋狂地追我,媽也要我嫁給他。人人都說我和拉里解約很對。我很喜歡格雷;我現在仍舊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多麼的可愛。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更溫和更體貼的了。他看上去好像脾氣很大,是不是?可是,他對我永遠那樣溫柔。他有錢的時候,總要叫我歡喜這個,歡喜那個,這樣他就可以給我買來,並且自己覺得好受。有一次,我說,如果我們能有隻帆船周遊世界多麼好,倘若不是因為經濟大崩潰,他就會買來。」

  「他聽上去太好了,有點叫人信不過似的,」我說。

  「我們曾經生活得非常美滿。在這方面,我將永遠感激他。他使我過得非常幸福。」

  我看看她,沒有開口。

  「我想我並不真正愛他,可是,一個人沒有愛滿可以過得下去。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渴想的是拉里,可是,只要不和他見面,這並不真正打擾我。你可記得你跟我說過,只要隔開三千英里的大洋,愛情的痛苦就變得可以忍受了?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句極端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但是,話當然是對的。」

  「如果你看見拉里感到痛苦,那麼,不和他見面,你說是不是更聰明些呢?」

  「可是這種痛苦是天堂啊!再者,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隨便哪一天,他都會像太陽落山後的影子一下子消失掉,而且多年和他見不到面。」

  「你從來沒有想到和格雷離婚嗎?」

  「我沒有理由要和他離婚。」

  「沒有理由並不能阻止你們國家的女人要和她們丈夫離婚。」

  她大笑。

  「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離婚呢?」

  「你不知道?因為美國女人指望她們的丈夫十全十美,就同英國女人指望她們的男管家一樣。」

  伊莎貝兒把頭傲然向後一甩,我簡直認為她要把頭頸骨扭斷。

  「你看見格雷不那樣能說會道,就以為他一無可取嗎?」

  「你弄錯了,」我趕快打斷她。「我覺得他有種動人的地方。人非常多情。只要看看他望著你時的臉,就知道他對你的情感是多麼真摯,多麼深。他對自己的孩子比你愛得多。」

  「我想你現在要說我是個壞母親了。」

  「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母親。你照顧得她們很周到,很快樂;注意她們的飲食,留心她們大便是否正常;教給她們禮貌,讀書給她們聽,命她們做祈禱;一有毛病立刻就請醫生,而且小心服侍她們。但是,你不像格雷那樣,全心全意放在她們身上。」

  「本來沒有必要這樣做。我是個人,我把她們也當作人看待。一個做母親的把兒女當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會對兒女有害處。」

  「我認為你很對。」

  「而且她們照樣崇拜我。」

  「這一點我也留意到了。她們把你看作是她們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麗、高貴。但是,她們和你在一起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時那樣適意和隨便。她們崇拜你,這是事實;但是,她們愛格雷。」

  「他是可愛。」

  我很喜歡她這樣說。她的性格中一個頂可愛之處就是對赤裸裸的事實從不惱火。

  「大崩潰之後,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個星期,他在寫字間裡一直工作到深夜。我時常在家裡坐得膽戰心驚;生怕他會自殺,因為他覺得太丟臉了。你知道,那些人過去對公司,對他父親,對格雷都非常信賴,對他們的正直和判斷的正確非常信賴。倒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錢蝕光了,而是因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錢全蝕光了,使他交代不過去。他覺得自己早就應當看出一點苗頭。我沒法子說服他認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貝兒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支口紅,塗塗嘴唇。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這個。我們剩下的唯一一塊財產就是農場;我覺得格雷的唯一機會就是離開當地,所以我把兩個孩子交給媽,和格雷上農場去住。農場他是一直喜歡的,但是,從來沒有單獨去過;過去總是帶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槍法很好,可是,當時沒有心思打獵。他過去時常一個人坐一條船,划到沼澤那邊,待上幾點鐘頭,觀察野禽。他時常在小河裡划來划去,兩邊是淺灰色的蒲草,頭上只看見藍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像地中海一樣藍。他回來總不大肯說,只說妙極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這種美,這種寥廓,這種幽靜打動了。在太陽剛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這麼一會兒光線很是迷人。他往往站在那裡憑眺,心裡感到非常受用。他時常騎馬到那些孤寂而神祕的林子裡跑得老遠;那些樹林就像梅特林克【註:一八六二─一九四九,比利時劇作家,詩人。】一齣戲劇裡的那種樹林一樣,灰暗、沉寂,簡直有點陰森;而且春天有這麼一個時候──頂多只有半個月──山茱萸盛開,橡皮樹抽葉,嫩綠色的葉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蘚一襯,就像一首歡樂的歌曲;地上開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鵑,像鋪了地毯一樣。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極深。他被嫵媚的春光弄得渾陶陶的。啊,我知道我講得不好,可是我沒法告訴你,看見這樣一個大塊頭被這樣純潔、這樣美的感受提到這樣高的境界,叫人簡直要哭出來。如果天上有個上帝的話,那麼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伊莎貝兒告訴我這段話時,人有點兒動心,所以掏出一塊小手絹,小心地把眼角兩邊的晶瑩眼淚揩掉。

  「你在製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說。「我覺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說成是真事。」

  「如果他沒有,我怎麼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除非感覺到人行道上腳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櫥窗裡有帽子、皮大衣、鑽石手鐲和鑲金的化妝用品盤可看,就不覺得真正快樂。」

  我笑了;有這麼一會,雙方都沒有開口。後來,她回到我們先前談的話題上來。

  「我絕不會和格雷離婚。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絕對離開不了我的。這使人相當得意,你知道,也使人產生一種責任感。再者……」

  「再者什麼?」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裡閃出一種調皮的神情。我認為,她拿不準我對她打算講的話抱什麼態度。

  「他在床笫之間很不錯。我們結婚已經有十年,可是他還是和開頭一樣對我那麼熱火。你在你的一個劇本裡不是說過,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不會愛到五年以上的?哼,當時你只是胡說八道。格雷就跟我們剛結婚時一樣愛我。在這方面,他使我很快樂。不過單看我的樣子,你不會想到我是那樣的人。我是個很風騷的女人。」

  「你完全錯了,我會這樣想的。」

  「那麼,這並沒有什麼要不得的地方,對不對?」

  「恰恰相反。」我仔細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沒有和拉里結婚嗎?」

  「不。當時如果和他結婚,那簡直是發瘋。不過,當然嘍,當時如果我像現在這樣懂得,我就會溜走和他住上三個月,然後,把他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沒有做這樣的試驗,恐怕算你的運氣;你說不定會發現自己沒法擺脫掉他。」

  「我不相信。這不過是一種肉體的誘惑。你知道,克服肉體欲望的最好辦法往往就是讓它得到滿足。」

  「你可曾想到過你是一個占有欲很強的女人?你告訴過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詩意,你又告訴我,他是個熱烈的情人;我深信這兩者對你都極其重要;但是,你沒有告訴我比這兩者加在一起還要重要得多的是什麼──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麗但並不太小的手掌心裡的感覺。拉里將永遠逃脫你的掌握。你可記得濟慈【註:一七九五─一八三一,英國詩人。】的《希臘古甕頌》?『大膽的情人,你永遠,永遠不能吻到,雖則逐漸接近目標。』」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說,話有點尖刻。「一個女子只有一個法子能抓住男人,你是知道的。讓我再告訴你一點: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覺,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個女子抓住了一個男人,那麼,就此永遠抓住他了。」

  「你這話可以說是探驪得珠。」

  「我到處跑,眼睛和耳朵又沒有閒住。」

  我有半晌沒有開口;心裡在盤算。

  過了一會,我說道,「我不知道拉里過去是不是真正愛你。」

  她坐起來;臉色有點變,眼睛含怒。

  「你講的什麼?他當然愛我。你認為一個女孩子碰到有人愛她都不知道嗎?」

  「噢,我敢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愛你的。他認識的女孩子裡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接近的。你們從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愛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們應當結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們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關係並沒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貝兒氣平了一點下來,等著我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女子總是喜歡人談論愛情,所以接著說道:

  「道德家總想說服我們,把性的本能和愛情看作是兩碼子事。他們總傾向於把性說成是一種附帶現象。」

  「附帶現象,這放的什麼屁?」

  「有些心理學家是這樣看的,認為意識是伴隨腦的活動出現的,並且由腦活動決定,但是意識對腦的活動並不產生任何影響。意識就像水裡的樹影,離開樹不能存在,但是對樹絲毫沒有影響。有人說,沒有熱情也可以有愛,我認為是胡說;他們說熱情沒有了,愛仍舊可以存在,他們指的是另外一種東西,感情,好心,共同的愛好,興趣,和習慣。特別是習慣。兩個人可以由於習慣繼續發生性關係,就像到了吃飯的時候肚子覺得餓一樣。當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沒有愛。欲望並不是熱情。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結果,它比人這個動物的其他功能並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時間地點適合時偶爾放縱一下,他們的妻子那樣大驚小怪,實在愚蠢。」

  「這難道專指男人嗎?」

  我笑了。

  「你一定要問的話,我得承認對兩者都適用。唯一不同的是,對一個男子來說,這種露水關係毫無情感價值,對一個女子來說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預備讓她打斷我的話。

  「愛沒有情欲,就不是愛,而是別的東西;而且情欲並不是由於滿足而是由於阻撓變得強烈的。你想濟慈告訴他的希臘古甕上的情人不要難受是什麼意思?『你將永遠愛著,而她將永遠美好!』為什麼?因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這情人怎麼瘋狂地追求,她仍舊逃脫他的掌握。原因是他們被拘禁在我所謂的一件無情藝術品的大理石上面。你對拉里的愛,和拉里對你的愛,就和保羅與法郎賽斯加的愛情【註:但丁《神曲》中一對戀人。】,和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一樣單純和自然。所幸是,你們沒有碰上一個悲慘的結局。你和一個有錢的人結了婚,拉里則雲遊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麼歌【註:希臘史詩《奧德賽》中以歌聲引誘船員的女妖。】。情欲在這裡沒有起過作用。」

  「你怎麼知道的?」

  「情欲是不計代價的。巴斯噶【註:十七世紀,法國數學家和思想家,著《沉思錄》。】說感情有其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設想的那樣,那就是指情欲控制著感情的時候,感情就會發明一些不但言之成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證明世界在愛的面前可以為了愛完全毀掉。它使你相信犧牲榮譽是值得的而蒙恥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毀滅性的。它毀掉安東尼和克里奧佩特拉【註:見莎士比亞同名悲劇。】,毀掉特雷斯坦和伊蘇爾德【註:見瓦格納同名悲劇。】,毀掉巴奈爾和吉蒂.奧賽【註:巴奈爾為十九世紀英國權勢議員,奧賽控告他和妻子有外遇,毀掉他的政治前途。】。如果它不毀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時候,一個人才會廢然若失,發現自己虛擲了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劇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氣吞聲,把自己的全部柔情密意,自己靈魂的全部財富,都浪費在對方身上,而對方不過是隻破鞋,一個蠢貨,是自己製造許多夢想的一個藉口,連一塊口香糖都抵不上。」

  我發揮完這段議論之前,已經滿看出伊莎貝兒並不凝神聽我,而是一個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話卻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里是處男嗎?」

  「親愛的,他已經三十二歲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麼會有這樣看法?」

  「對這種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種本能。」

  「我知道有一個年輕人冒充他從來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把一個個美麗女子都騙了過去,因此混得很不錯。他說這就像巫咒一樣靈。」

  「你怎樣說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覺知道的。」

  天已經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貝兒有朋友約他們吃晚飯,她要換衣服。我無事可做,因此,沿著拉斯拜爾大街一路行來,享受著春天傍晚的愉快氣息。我對女人的直覺從來就不大相信;它和她們的主觀願望太適合了,使人對它的可靠性不得不產生懷疑。當我想到和伊莎貝兒的那一大段談話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來。這使我想起蘇姍.魯維埃來,我有好幾天沒有和她見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幹些什麼。如果沒有什麼事,說不定願意跟我一起吃晚飯,並且去看個電影。我叫住一輛在街上彷徨的汽車,告訴車夫魯維埃的公寓地址。

  ※※※

  七

  我在本書開頭時,曾經提到過蘇姍.魯維埃。我認識她已有十一二年;在我現在講到她的時候,她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人長得並不美;實際上,可以說相當醜。在法國女人裡面,個子算是高的,短身體,長胳臂,長腿;動作笨拙,就好像不知道把長長的四肢怎麼對付似的。頭髮的顏色看她的高興,多數的時間是紅褐色。一張小方臉,高高的顴骨胭脂搽得紅紅的;大嘴,唇膏塗得很厚。所有這些全談不上動人,但是,偏偏有人看中她。誠然,她皮膚長得很好,還有雪白有力的牙齒,和大而有神的眼睛。這是她相貌最美的部分,所以她把睫毛和眼皮都染黑了,盡量使得眼睛更好看。人看上去既精明而又和善,而且有種隨遇而安的派頭;性情非常敦厚,也相當地硬掙。就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來說,她非得硬掙一點不可。母親嫁了一個政府的小公務員,丈夫死後,回到昂儒原籍那個村子靠撫恤金過活。蘇姍十五歲時,被送到鄰鎮一個服裝店裡學生意,離家很近,每星期都能回家;十七歲那年,蘇姍有兩個星期假期,被來到她村子畫風景的一個畫家勾引上了。蘇姍知道得很清楚,自己一個銅子沒有,結婚的機會是談不上的,所以,在夏天快完時,畫家建議帶她上巴黎去,她欣然答應了。他帶她在蒙馬特爾區像兔子窩一樣全是畫室的地段找到一個住處,快快活活過了一年。

  一年後,他告訴她說,自己一張畫都沒有賣掉,因此沒有能力再養活一個情婦。她對此早已料及,所以泰然處之。他問她要不要回家去,當她回答說不想回去時,他就告訴她說,另外有個畫家願意要她,就在同一條街上。他提的這個人曾經勾引過她兩三次;雖則她頂了他回去,但是,嘻嘻哈哈的,所以並不使他難堪。她對這個人並不討厭,所以服服貼貼接受這個建議。搬家很方便,連計程車都不用叫,就把箱子搬了過去。她的第二個情人比第一個情人年紀大得多,但是仍舊長得很體面,把她各式各樣的姿勢都畫到了,穿衣服的,裸體的。她和他同居了兩年,過得很快活。她感到得意的是,他的第一張真正成功的畫就是以她當模特兒的;她拿給我看這張畫的一張印刷品,是從介紹這張畫的一個畫報上剪下來的。這張畫後來被一家美國畫店購去。一張裸體,和活人一樣大小,躺的姿勢和馬奈的《奧林匹司》差不多。畫家很快就看出她的身體比例有一種現代情趣,所以把她的瘦削身材畫得更加瘦弱,腿和胳臂畫得更長,兩個高顴骨更為突出,藍眼睛畫得特別大。從複製品裡當然看不出用的什麼顏色,但是使人感到構圖是漂亮的。這張畫給他帶來一點小名氣,從而使他能夠娶一個有錢的寡婦,引得人人欣羨。蘇姍完全理解一個男人應以自己前途為重,一點沒有吵鬧,就和他斷絕這種親切關係。

  原來到了這時,她已經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她喜歡藝術家的生活,高興讓畫家畫她,當模特兒;在一天工作之後,上咖啡店去跟畫家們、畫家的妻子和情婦坐在一起,聽他們談論藝術,咒罵畫商,講些下流故事,她覺得開心。就在這種場合,她看見有機可乘,自己打定好主意。她挑中了一個沒有相好女人的年輕畫家,而且在她看還有點才氣;當畫家單獨坐在咖啡店時,她就找一個機會明白講出自己的處境,也不來什麼開場白,就建議兩個人同居。

  「我二十歲而且很會理家。我會替你省錢,而且省掉你雇用模特兒的錢。你看看你的襯衫,真不像個樣子;你的畫室簡直是一團糟。你需要有個女人照應你。」

  他知道她是個好樣的;對她的建議覺得很好玩;她看出他有意思接受。

  「反正試試沒有害處,」她說。「萬一不行的話,我們至多和現在一樣,誰也沒有損失。」

  他是個非表現派的畫家,給她畫像畫的全是些方塊和長方塊;畫她只有一隻眼睛,沒有嘴;把她畫成一幅黑、棕、灰色交織的幾何圖案;畫成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線條,這裡面勉強可以看出一張人臉。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後來自動地離開他。

  「為什麼?」我問她。「你不喜歡他嗎?」

  「我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覺得他沒有進步。他在重複自己。」

  她毫無困難地又找到一個繼承者。她始終忠於畫家們。

  「我總是和繪畫打交道,」她說。「我和一個雕塑家待了六個月,可是,不懂得為什麼,我始終不能欣賞。」

  她引以為慰的是她和那些情人分開時從沒有發生不快過。她不但是個很好的模特兒,也是很好的主婦。她喜歡在自己暫時棲身的畫室裡工作,把畫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並且引以為榮。她的菜燒得很好,能夠花很少一點錢燒出很可口的菜來。男人的襪子破了,給他補好;襯衫的鈕扣掉了,給他釘上。

  「我永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因為是個畫家,就不能穿得整整齊齊的。」

  她只失敗過一次。這次是同一個年輕的英國人;人比她以前認識的畫家都有錢,還有一輛汽車。

  「可是,沒有多久就吹了,」她說。「他時常吃醉酒,吃醉酒之後真夠煩人。如果他是個不壞的畫家,我也就不在乎了,可是,親愛的,他畫得簡直不堪入目。我告訴他我要離開他之後,他哭了起來,說他愛我。

  「『我可憐的朋友,』我跟他說。『你愛我不愛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沒有才氣。你最好回到本國去開個雜貨店。這是你的本份。』」

  「他聽了你這番話之後怎麼說的?」我問。

  「他火高三丈,叫我滾出去。可是你知道,我跟他講的全是忠告;真希望他能夠採納。他人並不壞,就是畫得太壞了。」

  世情洞達和心地忠厚對於一個風塵中人說來,常會使她的人生歷程比較順利,但是蘇姍選的職業也和別的職業一樣有它的成功和失敗。例如當初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蘇姍很孟浪,竟然愛上了他。

  她告訴我說,「親愛的,他是個神。個子非常高,就像艾斐爾鐵塔一樣,寬肩膀,闊胸脯,腰只有那一點細,只消兩隻手幾乎就可以圍過來,肚子是平的,平得和我的手掌一樣,肌肉結實得像個職業運動員;頭髮是金黃色的鬈髮,皮膚像蜂蜜一樣細膩。畫得也不壞。我喜歡他的筆觸,有力而且潑辣,色彩用得濃厚鮮明。」

  她拿定主意要和他生個小孩。他反對,可是,蘇姍說由她負責來養。

  「孩子生下來時,他相當喜歡。哦,真是個可愛的娃娃,粉紅膚色,淡顏色頭髮,跟父親一樣長了一雙藍眼睛。是個女孩子。」

  蘇姍和他同居了三年。

  「他有點愚蠢,有時候使人厭煩,但是他很可愛,而且長得非常美,所以我並不真正在乎。」

  後來他接到瑞典的一封電報,說他父親病危,他必須立刻回家。他答應回到巴黎,可是蘇姍有個預感,覺得他永遠不會回來。他把錢全留給她;走後,一個月聽不到他的消息,後來收到他一封信,說他父親死了,身後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侍奉母親,並且經營本材生意。信中附了一張一萬法郎的支票。蘇姍不是那種容易弄得心灰意懶的女人,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認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非常礙事,所以把孩子帶到鄉下,連同那一萬法郎,交給她母親去撫養。

  「這使我很傷心。我非常愛這孩子,可是在生活上,人一定要講求實際。」

  「後來怎樣了?」我問。

  「哦,還不是過下去。我又找到一個朋友。」

  可是,接著她就害了傷寒。她提起來時總是說「我的傷寒」,就像百萬富翁會說「我的棕櫚灘」或者「我的松雞澤」一樣。她病得幾乎死掉,在醫院裡住了有三個月。出院之後,人只剩皮包骨頭,身體弱得風都吹得倒,人動不動就要哭。當時她這個人可以說一點用處沒有,做模特兒,身體吃不消,錢也很少。

  「噢拉拉,」她說,「我那些日子真是夠受的。所幸是我還有些好朋友。不過,你知道畫家都是哪一種人,他們能夠混口飯吃,已經是不容易了。我從來就不怎麼漂亮,當然姿色還是有一點,但是已經不再是二十歲的小姑娘了。後來我碰到那個和我同居過的立體派畫家;自從我們分手之後,他已經結了婚並且離了婚;他並且放棄了立體派,變成超現實派。他覺得可以利用我,並且說他感到寂寞;他只能供給我住宿和吃飯,老實告訴你,我欣然答應了。」

  蘇姍和他同居到認識那個工廠主的時候為止。這位工廠主是一個朋友把他帶來的,指望他說不定會買下一張這位前立體派畫家的畫。蘇姍急於拉攏這筆交易,竭盡所能地敷衍這位客人。工廠主當場不能決定買還是不買,但是,說他想要再來看一次。兩個星期後,他果然來了。這一次,蘇姍有個印象,好像他是來看她,而不是為了看畫。離開時,他仍舊沒有買,但是,和她拉手拉得有點過分親熱。第二天,那個帶工廠主上門的朋友趁她上街買小菜時半路上攔著她,告訴她那位工廠主看上了她,問她在他下一次來巴黎時,願意不願意和他一起吃晚飯,因為他想向她提出一項建議。

  「你想,他看中了我什麼地方?」蘇姍問。

  「他是一個近代繪畫的業餘愛好者。他看見過你的畫像。你使他著了迷。他是外省人,而且是個生意人。你在他眼中代表巴黎,藝術,風流韻事,總之,這一切是他在里爾【註:法國北部省省會。】所得不到的。」

  「他有錢嗎?」蘇姍老老實實地問。

  「很多。」

  「好的,我願意和他吃晚飯。不妨聽聽他有些什麼話要說。」

  他帶她上馬克西姆飯店,使她覺得他為人還不算小氣。那天她衣服穿得很文靜,再把周圍的那些女人看看,覺得自己很充得過一個上流已婚女子。他叫了一瓶香檳,這一點她也認為是對她的尊重。到了喝咖啡時,他把建議提了出來。她覺得條件很不錯。他告訴她,自己經常每隔兩個星期都要上巴黎來開一次董事會;晚上總是一個人吃晚飯,如果想找女人的話,就上妓院去;這種生活很膩味。以他這樣的地位,結了婚,而且有了兩個孩子,這樣的生活安排實在不能令人滿意。那個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把蘇姍的身世全部告訴了他,他認為她是個很懂得分寸的女人。他自己已近中年,不想和那些朝三暮四的女孩子牽牽搭搭。他多少又是一個收藏現代繪畫的人,而她在這方面的關係使他感到有種同好。接著他就提出具體安排,他準備給她租下一所公寓,全部裝修好,包括家具在內,另外每月給她兩千法郎。交換條件是,每兩個星期能夠有一個晚上和她在一起。蘇姍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過這麼多錢供她零花過;她很快就計算出有了這筆錢,不但吃的穿的可以和她現在的地位相稱,還可以供應自己的女兒,並且積攢一點下來以備不虞。可是她遲疑了一下,原因是她一直自命「在繪畫界」裡轉,現在要做一個生意人的情婦,敢說感到有點降低身分。

  「C’est à prendre ou à laisser,」他說。「你可以接受或者不接受。」

  她並不討厭他,而且他鈕孔裡掛的玫瑰形勳章,說明他還是個頭面人物。她笑了。

  「Je prends,」她說。「我接受。」

  ※※※

  八

  蘇姍雖說一直住在蒙馬特爾區,可是,她認為有必要和過去的生活割斷,因此,在蒙帕納司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裡租下一所公寓。公寓只有兩間房間,一間小廚房,一間浴室;是在六層樓,但是有電梯。對蘇姍說來,有浴室和電梯,儘管電梯只容得了兩個人,開得像蝸牛爬,下樓還得步行,這一切不但代表舒適,而且有氣派。

  在他們結合的頭幾個月裡,亞希爾.戈萬先生──這就是他的名字──每隔兩個星期來到巴黎時,總是住在旅館裡;晚上和蘇姍做完好事以後,仍舊回到旅館裡一個人睡覺,第二天到時候起來,搭火車回去做他的生意,和享受安靜的家庭樂趣。後來是蘇姍向他指出,這種旅館錢花得毫無道理;為什麼不可以在公寓裡住到早上,既省錢,人也舒服得多。戈萬先生當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他對蘇姍這樣體貼自己的生活感到高興──老實說,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跑到街上,找一輛計程車,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而且很贊成她不願意看見他為自己浪費錢財。一個女人不但自己省錢,還要為自己的情人省錢,確是個好女人。

  亞希爾先生過得十分滿意。他們一般都是上蒙帕納司大街一家比較考究的飯店吃晚飯,但是,有時候,蘇姍也在公寓裡給他燒一頓晚飯吃。那些菜燒得滋味很好,吃得亞希爾先生很喜歡。天氣暖和的一些傍晚,他往往只穿一件襯衫吃晚飯,對這種放浪不羈的生活方式覺得很有味道。他總歡喜買畫,可是,蘇姍看不上的畫絕不讓他買;不久,他對她的眼光也服貼了。她絕不跟掮客們打交道,總是把他帶到畫家的畫室去買,所以花的錢只抵在外面買畫的一半。亞希爾先生知道她在積錢;後來蘇姍告訴他,自己逐年在本村裡買了一點地時,亞希爾先生心裡感到一陣得意。他懂得在法國人的血液裡,每一個人都想要占有土地,所以蘇姍也有田地使他對她就更加器重了。

  就蘇姍這方面來說,她也很滿意。她既不忠於他,也不不忠於他;那就是說,她很注意不同另一個人發生永久關係,可是,如果她碰上一個她中意的人,也並不拒絕同這個人睡覺。但是,絕不讓他在公寓裡過夜,這一點她始終堅守不渝;認為這是她對那位有錢有地位的亞希爾先生應盡的責任,她眼前的這種安定和受人尊敬的生活還不是全虧的他。

  我是在蘇姍和一位畫家同居時認識她的。這位畫家剛巧是我的一個相識;蘇姍在畫室裡讓他畫時,我時常坐在旁邊看。後來偶爾也碰見她,不過不大經常;真正和她關係密切起來,是在她搬到蒙帕納司之後。當時好像是亞希爾先生──蘇姍在背後和當面都是這樣稱呼他──讀了一兩本我的小說的法譯本,於是,在某天晚上,請我在一家飯館裡和他們一起吃飯。他個子很小,比蘇姍矮半個頭,鐵灰色頭髮,修得整齊的灰色上鬚。人偏胖一點,而且是個大肚皮,但是並不過分,只襯出他的有錢派頭;走起路來像個矮胖子那樣神氣十足,顯然對自己甚感得意。一頓晚飯請得很講究;人也有禮貌。他告訴我,他很高興蘇姍有我這樣一個朋友;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是comme il faut【註:法文,「有教養的」。】,而且很高興我看重蘇姍。他的事業,唉,總是把他捆在里爾,使得蘇姍往往非常寂寞;想到她能有機會接近一個有教養的人,他感到安慰。他是個生意人,但是,對藝術家一直欽佩。

  「Ah,mon cher monsieur【註:法文,「啊,我親愛的先生」。】,藝術和文學一直是法蘭西的一對掌上明珠。當然,還有它的軍事技術。我作為一個毛織品廠商,毫不遲疑地要說,我是把畫家、作家和軍事家、政治家放在同等地位的。」

  再沒有比他這番話講得更中聽了。

  蘇姍絕不肯雇一個女傭料理家務,一半是為了省錢,一半是因為(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她不喜歡有人插進她叫做的個人事務中來。那間小公寓被她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而且是按照當時最時新的式樣陳設的;所有的內衣都由自己親手來縫。可是,雖說如此,由於她現在不再充當模特兒了,日子過得有點百無聊賴,可她是個勤勞的女人,不久,她就想起既然過去讓那麼多的畫家畫她,為什麼不可以自己也畫一點;於是,她買了畫布、畫筆和油彩等等,就動起手來。有時候,我約她出去吃晚飯,去得早一點時,就會看見她穿著罩衫在忙著作畫。正如胎兒在子宮裡大體上重演物種進化的過程一樣,蘇姍也重演了她過去所有情人的風格。她畫風景就像那個風景畫家,畫抽象畫就像那個立體派畫家,還借助一張風景明信片畫了一隻停泊的帆船,和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畫的一樣。她不會素描,可是,色彩感還不錯,所以即使畫得並不怎樣好,自己卻畫得很開心。

  亞希爾先生鼓勵她畫。想到自己的情婦是個畫家,使他感到某種滿足。就是在他的敦促之下,蘇姍送了一張畫去參加秋季沙龍;畫掛出來時,兩人都非常得意。亞希爾先生給了她一條忠告。

  「不要畫得像男人一樣,親愛的,」亞希爾先生說。「像個女人那樣畫。不要著眼於有筆力;只要討人喜歡就行。而且要誠實。在生意經上,欺騙有時候會得手,但是在藝術上,誠實不但是最上策,也是唯一的策略。」

  在我寫到這裡時,他們發生關係已經有了五年;而且雙方都感到滿意。

  「顯然他這個人並不使我感動,」蘇姍告訴我。「可是,他人聰明,而且有地位。到了我這樣年紀,我有必要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才是。」

  她心腸好,而且明白事理;亞希爾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見。他和她談到自己的生意和家庭之間的事務時,她都有滋有味聽著。亞希爾先生的女兒一次考試失敗,她和他一樣難受;亞希爾先生的兒子和一個有錢的女孩子訂婚,她和他一樣開心。亞希爾先生自己討的就是一個同行中人的獨養女兒;兩個廠家原來是對頭,這樣一合併,對雙方都有好處。現在亞希爾先生的兒子能懂得這個道理,認識到幸福的婚姻必須建築在共同物質利益的基礎上,當然使他滿意。亞希爾先生還把自己的心事告訴蘇姍,說他有個野心想把女兒嫁給一個貴族。

  「為什麼不可以,有她那一大筆錢?」蘇姍說。

  亞希爾先生替蘇姍打通門路,把她自己的女兒送進一所修道院學校,使她能受到好的教育,並且答應等她的女兒到達適當年齡時,由他出錢去學習打字和速記,以便日後靠此謀生。

  「她長大了會是個美人,」蘇姍告訴我,「可是受點教育,而且能夠敲敲打字機,擺明並沒有害處。當然她現在年紀很小,談什麼都太早,也許她會變得沒有氣質。」

  蘇姍沒有明說。她讓我靠自己的聰明推想她是什麼意思。我推想得沒有錯。

  ※※※

  九

  一個多星期後,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見拉里。有天晚上,蘇姍和我一同吃晚飯,又去看了電影,後來坐在蒙帕納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館喝啤酒;就在這時候,拉里隨隨便便走了進來。蘇姍吃了一驚,而且使我詫異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們桌子面前,吻了她,並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蘇姍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嗎?」他說。「我還沒有吃晚飯,要叫點東西吃。」

  「唉,可是看見你真高興,我的寶貝,」蘇姍說,眼睛裡顯出光彩。「你從哪裡跳出來的?而且這麼些年來怎麼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簡直當作你已經死了。」

  「可是,我並沒有死,」拉里答,眼睛眨著。「奧代特好嗎?」

  奧代特是蘇姍女兒的名字。

  「啊,她已經長成一個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還記得你。」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認識拉里,」我對蘇姍說。

  「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從來不知道你認識他。我們是老朋友了。」

  拉里給自己叫了火腿蛋。蘇姍把自己女兒的事情全部告訴他,後來又告訴他關於自己的情況。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藹然微笑聽著。她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個家,還在作畫。她轉向我說:

  「我有了進步,你說是不是?我並不自命是個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認識的許多畫家比起來並不差。」

  「你賣掉畫嗎?」拉里問。

  「我不用賣畫,」她輕鬆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好運氣。」

  「不,不是運氣,是聰明。你一定要來看看我的畫。」

  她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住址,並且逼著他答應來。她由於興奮,滔滔不絕地談下去。後來拉里叫侍役開帳。

  「你難道要走嗎?」她問。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說。

  他付掉錢,向我們揮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來。他這種派頭一直使我覺得很特別,剛才還和你在一起,一轉眼間沒有一點解釋人已經走了,如此突兀,彷彿在空氣中消失掉。

  「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走?」蘇姍生氣地問。

  「也許有個女孩子在等他,」我帶著玩笑回答。

  「這等於廢話。」她從手提包裡取出粉鏡來在臉上撲粉。「哪一個女人愛上了他,算她倒楣,噢啦啦。」

  「你為什麼這樣說?」

  她有這麼一分鐘盯著我望,臉色非常嚴肅,我很少看見她有這樣過。

  「我自己有一度幾乎愛上了他。這無異於愛上了水裡的一個影子,或者一線陽光。或者天上的一塊雲。我總算是倖免了。便在現在,我一想起當時的險境,還覺得不寒而慄。」

  管他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總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碰巧蘇姍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守口如瓶。

  「你怎麼竟然會認識他?」我問。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還是七年前,我也記不清楚。奧代特當時只有五歲。他認識馬塞爾,那時候,我正和馬塞爾同居。他常上馬塞爾的畫室,坐在那裡看馬塞爾畫我。有時候,他請我們出去吃晚飯。他幾時來,你從來沒有數。有時候,接連好幾個星期不來,接著,又會兩三天連著來。馬塞爾往往喜歡他到畫室來,說有他在旁,就畫得滿意些。後來我就生了我那場傷寒病。我從醫院出來之後,日子過得非常苦。」她聳聳肩膀。「可是,這些我以前已經跟你說過了。總之,有一天,我正在那些畫室轉,想找個工作做,但是,沒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個油炸麵包,而且連房錢都沒有著落,就在這時,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見拉里。他停下來,問我近來怎樣;我告訴他生了傷寒症的經過,後來,他就跟我說:『你看上去好像需要好好餵一頓。』他說話的聲音和他眼睛裡的神情有種地方使我很感動;我哭了起來。

  「我們隔壁就是瑪麗埃特大娘飯店,所以,他挽著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張桌子坐下。我肚子餓極了,連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攤雞蛋上來時,我覺得一口也吃不下。他逼著我吃了一點,又給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這一來,人覺得好些,就吃了一點蘆筍。我把全部困難都告訴他,身體是這樣弱,怎麼能做模特兒;人剩了皮包骨頭,樣子真難看,不可能指望找到個男人。我問他能不能借我一點錢,讓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還有個小女兒在那邊。他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回去,我說當然不是。媽並不要我;物價這樣高,她靠那點撫恤金都不容易過活,而我寄給奧代特的錢已經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門口,她也沒法不放我進去,她會看出我病得多麼厲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約要告訴我,不能借錢給我。後來他開口了:

  「『你可願意我把你帶到鄉下我認識的一個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個時候假期。』

  「我簡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可是他從來沒有勾搭過我。

  「『照我現在這樣?』我說,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的好朋友』,我說,『眼下什麼男人都不會要我的。』

  「他望著我笑了。你可曾留意過他笑起來是多麼的令人愛?簡直像蜜一樣甜。

  「『別這樣胡扯,』他說。『我並不是指的那件事。』

  「聽了這話,我不禁痛哭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他給我錢,把孩子接出來,我們一起到了鄉下。他帶我們去的那個地方風景真可愛啊。」

  蘇姍把那個地方形容給我聽。它離一個小鎮有三英里遠;小鎮的名字被我忘了。他們坐汽車開到一家旅館,那是河邊上一幢東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鋪到水邊。草地上有懸鈴樹,他們就在樹蔭下吃飯。夏天,畫家們都來作畫,不過,時節還早,所以,旅館等於被他們包下來。這裡的菜燒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別地方的人往往開車子來大啖一頓,但是,在別的日子裡,他們的安靜生活很少受到干擾。由於得到休息,而且飲食又好,蘇姍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而且有孩子在身邊,過得很開心。

  「他很喜歡奧代特,奧代特也非常親近他。我得攔阻奧代特不要纏著他,可是,拉里不管奧代特怎樣鬧,都好像不介意。這情況常常引得我大笑,他們在一起就像兩個孩子。」

  「你們做些什麼事情呢?」我問。

  「噢,事情有得是。我們常常坐條船出去釣魚;有時候,借了旅館老板的西鐵隆汽車開到鎮上去。拉里很喜歡這個小鎮。舊式的房子,方場。鎮上非常安靜,你走在鋪了鵝卵石的路上,足聲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時期的市政廳和一座老教堂;小鎮邊上是宮堡和勒諾特爾【註:十七世紀,法國風景園藝創始人。】設計的花園。當你坐在方場的咖啡館裡時,你感到就像回到三百年前一樣;停在路邊上的那部西鐵隆汽車好像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在本書開頭敘述的關於那個年輕空軍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遊時告訴蘇姍的。

  「我不懂得他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說。

  「我也不懂。大戰時,鎮上有過一所醫院;公墓裡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們去看了;時間並不長,因為我有點毛骨悚然──那麼多可憐的年輕人睡在那裡。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來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飯時,他一口都沒有吃。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滿天的星,我們坐在河邊上,白楊樹在黑暗中望去就像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著菸斗。忽然間,à propos de bottes【註:法文,「平白無故地」。】,他告訴我他的這個朋友,和他怎樣為了救他而送命的。」蘇姍喝了一口啤酒。「他是個怪人。我將永遠不理解他。他時常喜歡唸書給我聽。有時候,在白天,我一面聽,一面給小東西縫衣服,有時候,在晚上,在我打發小東西睡覺以後。」

  「他唸些什麼呢?」

  「啊,各式各樣的書。德賽維涅夫人的書信【註:給女兒的一千多封信,文情並茂。】和聖西蒙【註:著《回憶錄》生動描述當時朝政。】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報紙以外,什麼都不讀的;偶爾看一本小說,是因為在畫室裡聽見人談論它,不想使自己被他們當成傻瓜才看的。我從沒有想到讀書這樣有味道過。那些舊作家,他們並不像人們設想的那樣乏味。」

  「誰會這樣設想的?」我吃吃笑了。

  「後來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唸。我們讀《費德爾》和《貝蕾妮絲》【註:法國詩人兼劇作家拉辛(十七世紀)的詩劇。】。他唸男人的臺詞,我唸女人的臺詞。你絕想不到有那樣好玩,」她天真地補充一句。「當我唸到那些淒涼的臺詞哭起來時,他往往很古怪地看著我。當然那只是因為我的身體還沒有復原的緣故。你知道,這些書我現在還在手裡。便在今天,我讀到他向我唸的德賽維涅夫人的幾封信時,耳朵裡仍然好像聽見他的可愛聲音,仍然看見河水靜靜流著,看見河對岸的那些白楊樹;有時候,我簡直讀不下去,它使我心裡非常難受。現在我認識到這幾個星期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他這個人,真是像天使一樣可愛。」

  蘇姍覺得自己變得感情衝動起來,怕我會笑她(其實我不會)。她聳了聳肩膀,微笑說。

  「你知道,我一直心裡有這樣的打算,等我活到適當的年紀,再沒有男人願意跟我睡覺的時候,我就跟教會妥協,懺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誰怎樣說,我絕不懺悔。絕不,絕不,絕不!」

  「可是,像你適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是你應當懺悔的。」

  「後半段我還沒有告訴你呢。你知道,我的體質本來不錯,現在成天在室外走動,吃得好,睡得好,一點心思沒有,這樣有三四個星期,人已經和過去一樣健康了。而且樣子也好看起來;兩頰紅紅的,頭髮也有了光澤。人變得年輕了。拉里每天早上在河裡游泳,我時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體長得很美,不像我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的運動員身體,而是強壯有力,又非常勻稱。

  「我身體很壞時,他非常忍耐,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復原,我覺得沒有理由叫他繼續等著。我給了他一兩次暗示,表明我可以幹那件事了,但是,他好像不懂得。當然,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古怪的;你們粗暴,同時又容易動感情;你們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手,這是無法否認的。我跟自己說,『也許這是他體貼的地方,他待我這麼好,他讓我把孩子帶來,也許他不好意思要求我報答他;其實這是他的權利。』所以,有一天晚上,當我們去睡覺之前,我對他說,『你要我今晚上你的房間來嗎?』」

  我大笑。

  「你相當直截了當,可不是?」

  「是啊,我沒法要他到我的房間來,因為奧代特睡在裡面,」她坦然回答。「他用他那雙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後微笑說,『你要來嗎?』

  「『你想呢──你這樣漂亮的身體?』

  「『好吧,你就來吧。』

  「我上了樓,脫掉衣服,然後,沿著過道溜進他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看書,抽著菸斗。他放下菸斗和書,移過身子讓出地方給我。」

  蘇姍有這麼一會沒有說話,我也不想向她提出問題。可是,過了一會,她又繼續說道: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情人。親熱,甚至溫柔,健壯而不熱烈,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沒有,而且一點不下流。他愛得就像個青年學生一樣。那情形相當可笑,但又令人感動。我離開他時,覺得應當是我感謝他,而不是他感謝我。當我關上門時,我看見他又拿起書,繼續從剛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

  我開始笑了。

  「我很高興使你覺得開心,」她帶有惡意說,可是,她自己也有點忍俊不禁,所以吃吃笑了。「我不久就發現,如果我要等他來請,那就說不定要永遠等下去,所以,我感到需要時,自己就到他的房間去,爬上床。他始終都很好。總之,他也有人類天性中的那些本能,但是,他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忘記吃飯一樣,你只要給他燒一頓好飯,他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一個人愛我不愛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認為拉里愛我,那我就是個傻瓜,但是,我想他會跟我過得很習慣。一個人在生活上應當實際一點,所以,我跟自己說,如果我們回到巴黎之後,他帶著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非常願意。我知道他會讓我把孩子帶在身邊,這一點我很喜歡。我的本能告訴我,如果我愛上他,那就很愚蠢,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時常,她們一墮入情網,自己就變得不可愛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上這個當。」

  蘇姍抽了一口香菸,把煙從鼻子裡噴出來。時間已晚,許多桌子都已經空了,但是,還有一群人圍在酒櫃檯那邊。

  「有天早晨,吃過早飯,我正坐在河邊上做針線,奧代特玩著拉里給她買的積木,這時,拉里走到我面前來。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他說。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嗎?』我說,感到詫異。

  「『是的。』

  「『你就此不回來了嗎?』我說。

  「『你現在身體已經很好了。這裡的一筆錢夠你過完夏天,並且回到巴黎重行開始了。』

  「我一時間心裡非常難過,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站在我面前,像平日那樣坦然微笑著。

  「『我有什麼地方使你不快嗎?』我問他。

  「『一點沒有。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我有工作要做。我們在這兒過得非常開心。奧代特,來跟叔叔說再見。』

  「奧代特太小了,什麼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來,吻了她;然後又吻了我,就走回旅館去;一分鐘後,我聽見汽車開走了。我看看手裡的銀行支票。一萬二千法郎。事情來得是這樣快,我連反應都來不及。『Zut alors【註:法文,「那麼,去他的」。】,』我跟自己說。至少我有一件事情得感謝老天,我沒有讓自己愛上他。可是,我簡直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笑了。

  「你知道,有一個時候,我只是簡簡單單把事情真相說出來,竟給自己掙得一個很不壞的幽默家頭銜。對多數人說來,他們完全想像不到事實就是如此,所以當作我是說笑話。」

  「我看不出這裡面的關係。」

  「你知道,我覺得拉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是唯一能夠完全無所為而為的人。這就使他的行動顯得古怪。有些人不相信上帝,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完全是為了上帝之愛;這種人我們是不習慣的。」

  蘇姍瞠著眼睛望我。

  「我可憐的朋友,你酒喝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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