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在雪中抽絲,在雪中紡織,用雪水洗布,在雪上晾乾。從開始抽絲到織成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就如古書中記載的一樣,有雪始有縐,雪乃縐布之母。

  島村曾向估衣店搜購村中村女們利用雪季躲在家中織成的麻縐布做成的夏衣。因為舞蹈的關係,島村因此結織了一群買賣能舞衣裳的舊貨舖,島村會請他們一有好的貨品時就立即通知他,可見島村對麻縐布喜愛的程度。

  從前,當雪簾撤下,冰雪解凍初春一到時,這裡是縐布的交易市集。遠從東京、京都,大阪而來的縐布商,都住在各有的特約旅館。

  半年以來,姑娘們都日以繼夜的製造縐布,為了就是這一次的市集交易。屆時,遠近村莊的男女們都會集合到這裏,到處也有一些由外地來的藝人或是攤販,村裏像極了迎神賽會。

  每一匹縐布上都掛著牌子,上面寫著製造者的姓名和住所,根據成品的優劣來評鑑縐布的等級,這往往也是村人選媳婦的參考。

  縐布除非從小就開始學織布,如果是十五、六到二十四、五的女孩開始學是無法織出好的縐布,年紀愈大,布面便愈會失去光澤。

  村中的人家或許是為了躋身著名的織布業者的行列而努力苦心的磨練技術,或是為了打發這漫長的雪季,自從農曆十月開始抽絲至越年二月中旬都在家中仔細的編織著縐布,總之,編織者對於每一件布都充滿了豐富的感情。

  島村身上所穿的縐布中,或許也有明治初期江戶末期村姑的手織品。

  即使是現在,島村依然經常將自己的縐皮送去「雪曬」。也不知道之前是何人所穿的舊衣服,而每年送去產地曬也真費事。但仔細想,從前那位姑娘在細雪紛飛的日子中不辭辛勞的一針一線的編織。島村還是希望能在這塊織造者的土地上,以最古老的方式漂曬它。

  朝陽照在曝曬於厚雪之上的麻布,將這一帶都染成紅色,但分不清紅紅的是雪還是布。每當這場面浮上心頭時,島村就覺得夏天的污垢一掃而空,全身就像經過漂曬一般的清潔舒適。

  不過以前漂曬衣物的事情都是交給東京的一些估衣店代勞,因此是否用古老的方式漂曬也不得而知了。

  漂曬店存在也很久,一些織布者很少在家中漂曬,都是交給他們代勞。白縐皮是織後再舖在雪上曬的。一些有色的縐布則是也紡成線,再掛在捲紗機上曬的。

  漂白過的縐布漂曬的時期,大部份於農曆正月到二月,有時候利用覆上雪的稻田或菜圃作漂曬場。

  不論是布或是紗,都得在布灰汁中浸泡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在清水中漂洗幾次,再絞乾後晾曬。這過程要反覆好幾次才能完成。

  當白色縐布舖滿漂曬場時,紅紅的太陽光投射在上面,那景色還真是美的無以復加,這情景古書上都有詳細記載,當漂曬縐布的時期過去了,也表示雪國的春天也來臨了。

  離溫泉地不遠山峽漸見寬闊的平原上,便是縐布的產地,島村的房間可以隱約看見漂曬的縐布。

  從前有過縐布市集的村莊,如今都設有火車站,而成為一座著名的紡織工業區。

  島村從未曾在穿縐布的仲夏與織縐布的隆冬到這塊溫泉地,因此尚未和駒子談有關於縐布的種種事情。再者,他也不是有心情探訪古代民間工藝遺跡的人。

  在聽見葉子在澡池裡唱歌時,他忽然想到,如果這女孩生在從前,則應該是坐在紡織車或織布機前哼著歌曲。她的歌聲是那麼近似於那種氣氛的聲音。

  比毛髮更纖細的絲線,便適合於陰寒的氣候,若沒有天然的冰雪濕氣的話是很難處理這種事情。古人曾經說過:「寒冷天候織成的布匹,夏天穿起來比較涼快,這是順應陰陽的自然法則。」

  與島村感情世界糾纏不清的駒子,她的本質上也是具備著涼意,使得島村不由對她的內在存在一點熱情而感到憐愛。

  但是愛情這東西比不上一匹布,它是留不了一絲形狀。

  在許多工藝品中,布匹的壽命算是最短的一種,但只要保養得當,五十年以上的縐布,也不會褪色,而且仍然能派上用場。

  當島村深思著人的生命,但卻比不上相依偎的縐布時,腦海中突然浮現一位為別人生過兒子而當了母親的駒子,一時之間,他心中一震。我大概太累了,島村心裡想。

  而這一次,島村就好像忘了家,長期的待在這兒。這倒不是因為捨不得離開這裏,而是習慣了等待頻頻前來相會的駒子。

  駒子愈是苦苦的糾纏,島村愈是加深心中的責難。但是事情儘管是這情況,島村還是保持原態度。

  島村無法理解駒子何以能深入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完全了解駒子的一切,但駒子對他是一無所知。

  駒子的聲音空虛得好像撞在牆壁上的回音,聽在島村的耳中就好像墮落於自己胸中的解,即使是任性不羈的島村,對此情況也無法永生永世的聽了下去。

  島村知道這次離開溫泉地,會很久的時間才會造訪此地。

  島村依偎在雪季將臨的火爐旁,店老闆特地為他準備了京都出產的古老鐵製茶壺。在水壺上有精緻的銀色花鳥的圖案,也正發出一陣陣低柔的松韻。

  這松韻由兩種不同的聲音所重疊,一遠一近,比遙遠松韻更遠的地方,可以輕微聽到幽幽地鈴聲響著不停。島村將耳朵靠近鐵壺嘴傾聽。他感覺從鈴聲不絕於耳的遠處,可以清楚的看到駒子的纖足踩著如鈴聲般細碎的腳步走了過來。島村吃驚地焦燥不已,心中想著我非離開這裡不可。

  島村準備先到製造縐布的產地走走,並且以此作為離開這裏的理由。

  但是河流的下游有好幾個村莊,也令島村不知道如何選擇。島村又不想前往那已經成為紡織工業重鎮的城市。因此他選擇了一座冷清的車站下車,他走了一段路,來到了一條過去曾經是旅客下榻的街上。

  這裏每家的屋簷都是延伸到街心,走廊下是長排的支柱,與江戶時街頭的景物頗為類似,但是此物自古就稱為「雁木」,它的作用是在大雪期間行人的通道。店舖也是比鄰相連,而且屋簷也緊搭在一起。

  這裏的房屋每一棟都是彼此緊接著。因此,在冬季屋頂上的積雪除非是落在馬路上,就無處可堆。在此的人家從屋頂上將雪剷到路旁的雪提上。為了方便行走,他們在每隔一段距離便在雪提上打通隧道,本地方都叫它「穿胎內」。

  雖然同屬於雪國的範疇,但是駒子所在的溫泉地沒有屋簷相連的建築,島村是頭一次在雪國看到「雁木」的景物。

  基於一份好奇心,島村刻意的繞著「雁木」走廊仔細的看個究竟。這些破舊的屋簷下呈現一片黑暗,柱腳腐朽的略呈傾斜,給島村有一種探訪祖先時代,被埋入雪下陰寒古屋的感覺。

  避居在雪下,可以專心一意於工藝的織造生活,可以看見她們的製品,縐布的明亮爽快,這都是這古鎮留給人們最深的印象。

  記載縐布的古籍上,雖然引用大唐秦韜玉的詩句,但由於手工織一匹縐布要用好長的時間,不合乎經濟效益,因此一些廠商並未僱用手工織布的女子。

  那些辛苦的無名手工製造者早已作古,而留下美麗的縐布在夏天給人們提供涼爽的觸感,這些製造最後成為島村的奢侈衣裳。

  這件事本來就不足為奇,但此時島村對此問題卻是好奇想了解。島村一面思索著,從「雁木」的走廊下穿過。

  這條街又長又直,很適合過往的路人歇會腳。這條馬路好像從溫泉地延伸過來,因為這裏的木板屋頂,或是壓屋頂的石塊,都和溫泉地的情景相同。

  簷柱在地面上投映長長的影子,不知不覺黃昏又來臨了。這裏也沒什麼特別的看頭。

  島村又搭上火車到另一個鄉鎮看看,這裏與前一個鄉鎮沒什麼變化,漫無目的閒逛一陣後,島村在麵攤吃了一碗麵去去寒。

  這家麵攤是搭在河邊。這條河好像是從溫泉地流了下來。有幾個尼姑三三兩兩地渡橋,她們穿著草鞋,頭戴斗笠,好像剛化完緣回來,腳步匆匆,就像一群急於歸巢的倦鴉。

  「這裏好像有不少尼姑走過?」島村問麵攤的女人。

  「喔!那裏面有一座尼姑庵。如果下起雪,就不方便走動了。」在這暮色中,橋頭那片山已經一片朦朧。

  在雪國,當樹葉落下,冷風吹來,接連著幾天的陰霾,就是快下雪的前兆。

  在這遠近的山都成為一片白茫茫,古書上叫做「嶽迥」。瀕海處有海嘯的,深上有山的怒吼,就好像遠雷般,叫「胴鳴。」在此目睹「嶽迥」,耳聽「胴鳴」,便知道要下雪了。這都是古書上記載的。

  島村躺在被窩裏聆聽賞紅葉客人唱歌謠。在那天早晨,白雪飄來,這現象不知道是否意味著今年的海嘯山鳴已經過去了?

  或許是自己常獨自外出旅行,並和駒子在溫泉地關係過於密切,使得自己的聽覺也更顯得敏銳,總之,心想著海嘯山鳴,那遙遠的鳴動聲就好像在耳邊。

  「尼姑也冬蟄?有多少人?」島村問。

  「喔!不少人。」

  「這裏的風雪期很長吧?那些尼姑們怎樣打發她們的時間呢?從前這個地方不是有織縐布嗎?我想有可能也在尼姑庵中編織。」

  對於滿腹好奇心的島村,麵攤的女人淡淡一笑的回應島村。

  島村在車站前也等了兩個小時的火車。而夕陽落下山頭,寒氣立刻像要磨亮星星一樣,變得寒冷無比,給人連腳底都會發冷的感覺。

  漫無目地的遊蕩之後,島村又回到溫泉地。火車經過平交道到了神社的杉樹林旁,眼前出現了一棟燈光明亮的房屋,島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是「菊料」的小菜館,門口站立了二、三位藝妓。

  當島村剛想,駒子不知道在不在,駒子的人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

  汽車忽然走的緩慢。司機似乎知道島村與駒子的關係而故意減緩速度。島村不經意的回頭看著駒子相反的後面。汽車的輪印清楚地刻在雪地上,在星光下更顯得遙遠。

  當車子開到駒子面前時,駒子眼睛一閉突然的撲了上來,那時車子並未停住,駒子緊抓住車內的把手,身子攀在車子的踏腳板上。

  駒子雖然像被不明的力量吸住,衝上了車子來,但島村感覺到的是一股溫暖的東西挨了上來,對駒子如此大膽的舉動並不感覺危險或是突兀。

  駒子舉起了一隻手臂只想攀住車窗般。而袖口滑落在地上,長襯衣隔著厚厚的玻璃窗擋住住了島村的眼線。

  駒子的前額壓在玻璃窗上,喊叫著:「我們去哪裏,我們要去哪裏!」

  「這樣太危險不要胡來。」島村放聲叫著,但聲音中卻帶著濃郁的玩笑味。

  當車子開到山腳下並停止時,駒子猛地拉開了車門,衝了進來。「喂,要到那兒去呢?」

  「閒逛而已!」

  「到那裏逛。」

  「我也不知道。」

  駒子整理衣裳的模樣,把藝妓的風情表現的淋漓盡致。給島村有種忽然發現了奇珍異物的感覺。

  司機坐在那兒不動。島村覺得將車停著,坐在車內實在怪異,便開口道:「下車逛嗎?」

  這時駒子將手放在島村的膝蓋上說:「啊!天氣好冷喔!」

  「大概吧!」

  「怎麼了?」駒子下車登上石階。

  「喔對了!好像在兩、三點以前,我看到你出去了。」

  「真的?」

  「我聽到車聲才跑出來看一看,你沒有回頭嗎?」

  「沒有。」

  「沒有?為什麼沒有!」

  島村對駒子突來的質問一怔。

  「難道你不知道我在看你嗎?」

  「我不知道。」

  「你看你!」駒子含笑的將肩膀倚了過來。「為什麼那時不帶我,你好討厭。」

  當兩人聊著起勁時,火警的警鐘大作。兩人回頭一看失火了。火焰從下面的村莊升起。

  「失火了!失火了!」駒子喊了幾句失措的話,並胡亂抓住島村的手。

  在捲起濃煙之中,火舌忽隱忽現,沿著邊上舐噬著那一帶的屋簷。

  「是那裏失火?是不是從前師傅家的範圍。」

  「我看不是。」

  「那是那裏呢?」

  「再上一點,在靠近火車站處著火的。」

  火焰好像很大也衝上屋頂。

  「啊!是繭倉著火!啊!是繭倉著火!」

  駒子失措的嚷嚷,並把臉埋進島村的肩窩。

  火勢也愈來愈猛。但由高處看,竟像玩具城失火一樣的寧靜。但,情況如此,島村還是感受到有一股淒厲的火焰聲穿過耳膜的恐懼,並緊擁住駒子。

  「沒什麼好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著頭哭泣著。捧在島村手中的這張臉似乎更顯得渺小,而嘴唇也抖著不停。

  駒子是看到火災才哭,為什麼而哭呢?島村無暇想這件事,只是使力的摟緊駒子。這時駒子忽然不哭,抬起頭說:「完了,我想起來,繭倉今晚在放映電影,裡面都是人啊!」

  「一定有人會受傷,可能有人會被燒死!」

  此時兩人快步奔下石階,上面也傳來人聲,抬頭看,原來是高處一家旅館的人在光亮的走廊上看火災。

  在旅館的燈火及星光的照射下,在庭院的一角那枝梢已凋殘的菊花,清楚的出現,彷彿也默默的承受火光的照耀,而後面也站滿人。

  旅館裏的伙計,從那倆人的頭頂下來,駒子大聲的問他道:「是繭倉著火嗎?」

  「對。」

  「有沒有人遇難?」

  「不知道!現場正在搶救。電話裏是說,起火原因是電影的膠卷起火,火勢一下就蔓延開。」伙計一邊跑,一邊嚷嚷說:「妳看,有小孩從樓上一個個被人扔出來。」

  「唉!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駒子下石階;追著伙計,島村也跟上去,後面下來的人也往火場跑去。

  「雪結凍了,小心滑跤。」駒子回頭對島村說,同時停下腳步。又對島村說:「你不必趕來,我只是擔心村上的人。」

  「說的也是。」島村自討沒趣地低下頭,才發現腳下踩著鐵軌。「好美的銀河!」駒子仰望著星空口中喃喃有詞。

  銀河!島村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飄浮起來,翩翩起舞地飛入銀河中。

  銀河發出的亮光近在眼前,如同探手就可接走島村般。

  旅次中的芭蕉在波瀾萬狀的海洋上目睹的,也是這般浩瀚燦爛的銀河吧。

  一無遮掩的銀河,將夜大地席捲上去般垂著表面在人們的前面,感覺令人心驚的艷麗。島村覺得自己渺小的身影好像被銀河吞沒。

  在銀河上,星星顆顆分明,四處點綴著光雲的銀色粒子,也一粒粒的顯現著。那深不可測的銀河世界,將島村的視線吸引進去。

  「喂喂!」

  島村叫駒子。

  「喂!快來」

  駒子朝著銀河垂落幽暗的山邊跑去。

  大概是撩起衣服的下襬在跑,隨著臂膀的擺動,紅色襯衣忽隱忽現。在星光燦爛的雪地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紅色的。

  島村卯足了勁追了上去。

  駒子放慢腳步,並鬆開衣服的下襬,握著島村的手問:「你要去嗎?」

  「嗯。」

  「真是多管閒事。」駒子再次撩起拖在雪地上的下襬。「我不想被人家笑,你還是回去吧!」

  「只到前面就好了。」

  「不太好吧!連火災都帶著你,太對不起村人了。」

  島村點點頭停下了腳步,但駒子反而挽住他的衣袖慢慢的前走。「你找個地方等我回來。」

  「在那裡等?」

  「再過去一點好了。」駒子看看島村的臉,忽然搖頭說:「好沒有意思。」

  然後,她衝進島村的懷裏,害島村倒退了一下。

  「好沒有意思。」駒子用試探的語氣說:「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我是個好女人。你遲早要離開的人,為何告訴我這些呢!」

  「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哭了,回家又哭了一場,因為我不想離開你。可是,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我不會忘記你曾經害得我哭的好慘。」

  島村想起那句深深嵌進她體內的話,他內心突然萌生眷戀。

  而火場那邊的人聲吵雜,新的火舌出由另一邊吐出。

  「火燒的好烈!」

  兩人如同救火般的往前衝去。

  駒子的腳程還真快,她腳上的木屐飛奔的走過雪地,她的雙手並非前後搖著而是兩手張開,而是將勁力集中在胸部。

  島村看到駒子這種快奔的姿勢,發現駒子竟然是一位相當輕巧的女子。

  微微發胖的島村,邊看駒子邊跑,早已有吃不消的感覺,而駒子也突然間順不過氣,失去重心的向島村撞了過來。

  「我的眼睛凍的快流淚了。」駒子說,她兩頰發燙,但眼睛卻是冰冷的。

  島村的眼圈濕了,他發現整個視野都被銀河給佔滿,這是多神奇的一幕。他忍著,不讓淚水滑下。

  「是不是每個夜晚的銀河都是這樣。」

  「銀河!今夜特別美,但是不可能每夜都這樣的,今夜天空好晴朗。」

  銀河的景色由兩人的後面跑到前面,駒子的臉好像浮映在銀河中。

  但駒子纖細挺直的鼻樑變的不明顯,嘴唇也褪色了。島村不信漫天橫過的光在駒子的臉上會晦暗不明。

  「你走了後,我要很認真的熬過每一天。」駒子說:「怎麼了你。」島村未跟了上來。

  島村依然站在那裏。

  「好,你在這兒等我,待會我就回來。」駒子跑的更遠,看了她的背影,就好像一步一步的被黑暗的山溝所吸進去。

  島村向前走沒有一會兒,駒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頭的那一端。「嘿唷!嘿唷!嘿唷!」拖著消防唧筒的人吆喝的通過街口,一群群的人又衝了過去,島村也很快步的來到街口。他和駒子來到街上,正好和街道構成十字形。

  消防唧筒也來了,島村連忙讓開,並且跟在後面跑,那是舊式手推式的木製消防唧筒。前面有隊人馬,周圍也繞著消防隊員。在人多的陣式下,那消防唧筒還真是小的有些可笑。

  駒子也退到路旁讓消防人員通過,駒子看到島村,她立刻跟著跑了過去。先前走避的路人,一個個跟了過去。

  「你也過來,你真是好奇的人。」

  「真叫人擔心,那消防唧筒是明治時代的產品啊!」

  「是啊!小心摔跤。」

  「路好滑。」

  「以後如果想碰上一整夜風雪就有更滑的路,你可以來看看。但我想你大概不會來了。」

  駒子的聲音就好像藉著消防隊員的吆喝得到力量,也顯得開朗許多。島村也覺得自己精神許多。

  火焰發出噼啦的聲音,火柱在眼前沖天而起。駒子緊張的抓住島村。腳下踩著消防水,撲鼻的焦味中有股繭燒焦的臭味。

  街頭上流言四起,有人說幸好村中的米和繭沒有存在繭倉內,有人把小孩由二樓扔下沒有受傷……。

  面對這場無情之火,也只有任它統制這個地方。

  時有村人四處呼喊親人的名字,當有人應聲,就有高興的歡呼聲。現在也只有這些聲音帶給村人希望與生氣。警鐘也不再作響。

  島村怕被熟人撞見,因此悄悄的離開駒子。站在一群小孩後面。每當火的熱氣襲來,孩子們紛紛的往後退,街上的雪融化了。並被踩得一片泥濘。

  島村所在的位置是在繭倉邊的田地上,和他一起跑來的人也都聚集在這裡。

  看這樣子一定是放置放影機的入口處先著火,繭倉屋頂半毀牆壁全毀,柱子和尾樑在冒著黑煙。

  因為澆灑了大量的消防水,屋頂應不致再有火苗,但是有少許火苗還發出星星之火。消防水不斷的往火苗澆去,火苗一滅,黑煙立刻升起。

  島村看見火星向天上的銀河散去就好像自己將被銀河拉提上去。煙也直沖向天空的銀河,銀河好像大水般的流下。

  不知什麼時候,駒子悄悄的緊握住島村的手。島村回頭看著駒子,一言不發,駒子望著火,呆傻在那裏。

  駒子的臉上嚴肅中略帶一絲興奮,喘息間有一份熾熱。島村的心中不知不覺也升起一份興奮。駒子的髮髻稍稍的落在地上,她拉長頸子站在那兒。島村伸手握住駒子,他覺得自己的手很暖,但駒子的手更暖。

  不知為何島村突然興起分別在即的感覺。

  入口處的門柱又竄出新的火星,消防水立刻朝那方向噴去,內柱立即冒出白煙,眼看門柱就要倒塌下來。

  這時候,像圍牆的人群突然吸了一口氣,他們看見一個女人的身體由二樓墮落下來。

  繭倉的二樓,雖說是樓,其實離地面很低。按常理這樣短的距離往下墜,僅是瞬間的時間,但當她下墜的姿態卻有足夠的時間讓人清楚看見一切。也許是她墜下的樣子像洋娃娃。

  誰都清楚,這女人已經失去神識。墜落的地方,也正好是水噴去的地方,因此無聲無息。

  女人的身體就是這樣掉下來而出現在那裏,原來女人的身體在半空中就保持水平的姿勢。島村吃驚,但還未察覺危險和恐懼。

  他看那女人就好像目睹非現實世界的事務,那身體在半空中變得好柔軟。好像洋娃娃一樣毫無一絲抵抗力,生命已經失去了自由,生死均已處在休止的狀態。

  此刻島村心頭浮現不安。女人的身體成水平嗎?或是頭部朝下?

  「啊!」駒子蒙住臉失魂落魄似的尖叫著。

  島村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女人的身體。

  不知是何時島村下意識的意識到墜落的女人是葉子!當人牆和駒子同一秒發出「啊!」的聲音時,葉子的小腿也在地上彷彿在同一秒中抽搐那一下。

  駒子的尖叫穿過島村體內。看到葉子小腿的瞬間抽搐,島村的腳尖也感到抽搐。

  葉子的抽搐立刻停止,在發現抽搐前幾秒,島村看見葉子的臉和那件紅色矢羽花紋的衣裳。

  當葉子墜下時,衣服的下襬捲到一隻腳的膝蓋上。當墜地時,已經是不醒的狀態,只有下意識的抽搐一下。這現象不知為什麼,島村始終沒有想到葉子會死,只感覺葉子的生命行將變形。

  從葉子墜落的地方又落下兩三根燃燒的木材,在葉子的臉旁燃燒著,那火光照在葉子緊閉懾人魂魄的眼眸,和在那蒼白的臉上閃動著。

  島村心中突然浮現數年前在前往溫泉地的火車上見到葉子,那臉上中央山野燈火閃動的景象,心中不由痛苦的一悸。

  一剎那間,映照出他與駒子之間共同的歲月中隱含著無限的痛苦和悲愁。

  就在蒙住臉部尖叫的同時,駒子已從島村的身旁衝上前去。她拖著藝妓長衣的下襬,在消防水和焦黑木雜混的火場中前進。

  她想把葉子拖出來,在她那努力掙扎的臉孔下,掛著葉子死亡般空虛的臉龐,駒子的模樣就好像是自己的刑罰。

  人牆圍住了她兩人。

  「請讓路!請讓路!」島村急促的喊著。

  但島村只聽見駒子的尖叫聲:「這孩子瘋了!這孩子瘋了!」

  在尖叫聲中,島村想走近駒子,但被從駒子懷中抱走葉子身體的男人們推開。等穩住腳步,仰頭看天上那銀河就好像朝著島村的體內衝了下來。

  (全書完)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