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就好像正月裡插松枝慶祝新年一樣,旅館的伙計正把紅葉裝飾在門口,給一些對楓紅有無限賞識的客人。這是無上的歡迎儀式。

  這些臨時請來幫忙的伙計自嘲式的說是「候鳥」,他們指揮著一些傭工幫助佈置。

  許多男人,在這段樹葉由新綠轉為緋紅的時期,在這一帶山區溫泉鄉幹活,冬天時便到熱海或是長岡的伊豆等溫泉地區討生活,他們也是其中的一位。當然他們每年並不一定在同一家店裡工作。

  那伙計誇示在伊豆溫泉地工作的經歷,並一味在背地批評此地的旅館待客不周的事情。但是他還是攬著客人,他的樣子就像一個缺乏誠意的乞丐。

  「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叫木通的果實呢?喜歡的話我拿一個給您。」伙計對散步回來的島村說。

  那果子蔓爬在紅葉樹枝上,大概由上山剛砍回來的,那一株紅葉樹跟屋簷一樣高。色澤鮮紅,大門也為之一亮每一片楓葉都出奇的碩大。

  島村握著冰冷的木通果實,回頭一看時,偶然間發現葉子坐在帳房的火爐旁。老板娘用銅壺溫著酒。葉子和她相對而坐,不知道對方問她什麼事情,只看見葉子老點著頭。

  「那個人是新來幫忙的嗎?」島村裝作不知道的問著。

  「是啊,本店人手不夠,她是來幫忙的!」老板娘答「是臨時的吧!」

  「是,不過她是村中的小姐,有一點不同。」

  葉子大概在廚房幫忙的,他從來沒有看見葉子到過客房。在客人多的時候,廚房出現一些婦人嗓門變大的聲音,但其中就沒有出現葉子低悽美麗的聲音。

  聽在島村房間打掃的女傭說過,葉子在睡前沐浴時都會在澡堂內唱歌,但島村一次也沒有聽過。

  不知道為何,島村會想葉子此時和他在同一個屋簷之下,當島村召喚駒子時心中總會惴惴然。

  島村也知道駒子的心一定向著自己,但是他基於一種空虛的執念,將此種美麗的感情視為徒勞。但是,也因為這樣,此感覺就好像接觸那赤裸裸的肌膚一樣,他反而感受駒子那強韌的生命。他憐愛駒子,也愛自己。在這同時,葉子似乎也能看穿這種情況。

  有時島村沒有請駒子來,駒子也依然前來。有一次,島村想獨自一個人溯河而上欣賞紅楓,行經駒子家前時,駒子一聽就知道是島村的車聲,跑到屋外時,島村還是繼續的走,事後駒子還真怪島村薄情。

  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每一次旅館有宴客請她來時,她一定會到島村的房裡找他,去洗澡時也會順便的繞到他房裡。當有宴客時,她會提早一個小時到旅館,陪島村直到旅館女傭來叫她。在宴客中也會經常走開到他的房間對著鏡子整妝一下。

  「我得去上班了,這也是賺錢!錢!錢!」口中唸著離開房間,駒子經常把外套,上衣留在他房間就回家去。

  「昨天晚上回家時,發現沒有開水,只好自己到廚房燒水去,並且以早餐吃剩的味噌湯配梅乾吃飯,冷颼颼的!本來想在七點起床來找你,可是沒有人叫我,當我起床時已經十點了。所以不能來。」

  無論任何芝麻綠豆的小事,駒子會很詳細敘述給島村知道。

  「我等一下再來。」駒子喝口水說:「但也可能不會來,我們只有三個要應付三十個客人,一定會忙的頭昏腦轉的。」但是,在傾時之後,她又溜回到島村的房間。

  「我的媽啊!累死我了。對方三十個人,我們只有三個人,而且一個年紀最大,一個又是年紀最輕,夾在中間的我可累死我了。這些客人好小氣喔!不知道是什麼旅行團的,我要再去喝酒,嚇一嚇他們。」

  日子一天天的過著,駒子過著同樣的日子,前途也實在不樂觀,駒子也感覺身心兩者都無著落,而也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感,這情況反而為她增添了無限韻味。

  「走道怎麼會有聲音,好糗,我是躡進來的,人家都知道了。從廚房那邊走進來時,她們都笑我說:阿駒、阿駒,妳又要到那一間去。我怎樣也沒有想到會搞到要像做小偷一樣的地步。」

  「這裏太小,沒有辦法。搞的大家都知道。」

  「我不喜歡這樣!」

  「就是嗎!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風吹草動,什麼都完了。」駒子說;跟著舉頭一笑:「管他那麼多,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駒子率直的口吻,叫整天無所事事的島村感覺很特別。

  「真的,只要我肯做,到那裡賺錢都一樣,沒什麼好擔心。」駒子雖然輕描淡寫的帶過去,島村卻很清楚地聽見了女人的另一種心情。

  「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也只有女人會死心的去愛一個。」駒子低頭兩頰微紅。

  由於她的領口沒有遮住頸部,因此可以看見背部和肩膀的肌肉像一把白色開著的扇子。那厚厚白粉的肌肉,豐腴得令人悲哀。

  「喔!現在是這個時代。」島村唸著,隨著這句話也感到一股無意義的悚慄。

  駒子卻以單純的語氣回答:「我想這情況那個時代都一樣。」同時抬起頭來,信口加上一句:「你不了解?」貼在背上的紅色內衣不見了……。

  島村現在正在翻譯,法國詩人韋樂里和法國文學家亞倫等人的舞蹈論。島村準備自己出版,印成袖珍的精裝本。這種書對今日的日本舞蹈界沒有貢獻。

  島村有時冷靜看自己的工作,有時也算得上是一種自嘲的樂趣,有時會從冷靜中產生他可憐的夢幻世界。

  他全神貫注在看一隻昆蟲將死的情形。隨著秋寒,他的房間榻榻米上經常會發現一些死去的昆蟲。這些翅膀堅挺的蟲兒一翻身再也轉不回來。蜜蜂也是幾步就跌一跤,走走跌跌。這些昆蟲在季節性的更換中自然死亡,遠看死的好安詳,近看卻發現腳或是觸鬚還不斷的抽動著。

  作這些小東西壽終正寢的地方,這八張榻榻米是綽綽有餘。島村用手掐這些殘骸時,想到家中的孩子們。

  一些停在鐵紗網上不動的飛蛾其實早就死亡。當一陣秋風吹來時,牠們就像枯葉一樣的飄墜下來。島村撿起來放在手中一看,驚奇的發現牠們的美。

  不久鐵紗網拆除了,小蟲也銷聲匿跡了。

  在縣境的群山愈是變的赤紅,在夕陽之下散發出凝滯的光芒。

  成群的賞楓客為這家旅館掀起高潮。

  「今天有本地人的宴客,我大概不能來這裏了。」

  那天晚上去執壺前,駒子有先到島村這裏走一遭。她離開之後不久,大廳處傳來女人尖叫鼓噪的刺耳聲。就在此時震耳的鼓噪聲中,從他那附近意外的傳來清脆的噪音聲。

  「有人在嗎?請問有人在嗎?」這是葉子的聲音。

  「駒姊要我送這個給你。」葉子像郵差站著伸出手,接著連忙屈膝而坐。但她不給島村有和她說話的機會,在島村讀駒子寫的紙條之際就溜得無影無蹤。

  「我正在喝酒,場面好熱鬧。」

  紙條寫了幾個歪七扭八的字。

  不到十分鐘,駒子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說:「剛才那孩子有沒有送東西來。」

  「有!」

  「真的!」她瞇著一隻眼高興的叫著。

  「今晚好痛快!我是藉著叫酒的機會溜了出來,被伙計發現還挨了一頓罵。酒真好,喝了它就不怕被挨罵,也不怕腳步聲太大。怎麼搞的一到這裡就忽然醉了。」

  「我還得去工作,你的指尖的顏色真好看。」

  「那孩子有沒有說些什麼?你知道嗎?那孩子醋勁可真大。」

  「那位?」

  「你小心被她給宰了!」

  「她也幫忙?」

  「她是送酒的,你喜歡她那種眼神對嗎?」

  「我想她心裡一定想我好不要臉。」

  「所以我才寫這字條打發她送來。」

  「我好渴,給我水喝。哼!誰下流?在被征服前誰敢說誰不要臉?呀!我好像醉了。」駒子跌跌撞撞地攀著梳妝台兩側,她看了看鏡子,整理一下衣服下襬,這才走了出去。

  沒有多久,宴會結束了,遠處僅傳來收拾杯盤,撞擊聲之外,一片寂靜的世界。

  當島村正想著駒子一定跟隨客人到別的店續宴時,葉子又送來駒子的字條。

  字條道:「嵐館作罷,現正在梅之間續宴,回來時去看你,晚安。」

  島村有點靦腆地苦笑說:「謝謝妳!妳也來這裏幫忙的嗎?」

  「是的。」葉子用那美麗的眼眸,睇了島村一眼,島村頓時感到心跳。

  她那樣子,每次碰過面總給島村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若無其事地端坐在面前,反使島村有點手足無措。她做事那過分認真的模樣,好像隨時隨地的處在一種不平常的狀況之下。

  「工作忙吧!」島村問。

  「嗯!但是我比較好一點。」葉子答。

  「我看見妳好幾次,第一次是在火車上,妳送那病人回來時,並且要車站長多照顧妳弟弟,妳記得這件事嗎?」

  「記得!」

  「我還聽說,妳在睡覺前喜歡在浴池內泡澡哼歌。」

  「啊!怎麼這樣。」聲音充滿了吸引力。

  「妳的事情,我好像知道得不少。」

  「是駒子告訴你的嗎?」

  「不,她對妳的事可說隻字不提。」

  「是嗎?」葉子側過臉說:「駒姊人很好,也很可憐,請善待她。」那說話的尾音微微抖著。

  「喔!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島村說。

  葉子全身彷彿都在顫抖,島村趕緊從她那帶有幾分危險光芒的臉上移開視線,笑了一笑的說:

  「我想我該早點回東京去。」

  「嗯……我也要去東京呢!」葉子接話說:

  「什麼時候走。」

  「隨時都可以走。」

  「那我要回東京的時候邀妳一道走?」

  「好吧!就一言為定。」對方輕易的應允,而且語氣是那麼真誠,這情況叫島村有點吃驚。

  「當然,妳家人要同意。」

  「家人?我只有一個弟弟,沒有其他的家人,我可以作主的。」

  「到東京去有沒有什麼計劃。」

  「沒有呢!」

  「和駒子談過這件事嗎?」

  「我討厭她,我才不告訴她呢!」葉子談到這裏時心情也變得輕鬆不少,葉子抬起兩眼微濕的臉龐看著島村。

  從這女孩身上,島村可以感覺到她所散發出的奇異魅力,這同時對駒子的情愫也莫名其妙的燃燒起來。

  「妳隨便跟一個男人走,不會害怕嗎?」

  「怎麼會呢!」

  「妳在東京沒有落腳的地方,也不曉得要做什麼事情,這樣冒冒失失的去東京,妳不會感覺太冒險了。」

  「女人隨便都可以生活下去的。」葉子很刻意的問島村說:「你可不可以僱用我當女傭呢?」

  「什麼!傭人!」島村吃驚的問。

  「是呀!我雖然並不喜歡當傭人,但我可以當啊!」

  「妳以前在東京從事什麼性質的工作?」

  「護士。」

  「妳是在醫院,還是在學校工作。」

  「沒有,我只是這樣想著。」

  到現在島村才會過意來,原來葉子在火車上照顧師傅兒子時所含有的堅定志向。不禁對葉子的真摯心中充滿一份暖流。

  「妳這一回是不是想要學當護士嗎?」

  「我再也不要想當護士了!」

  「妳這樣沒有恆心,怎樣做事呢?」

  但葉子卻不以為然的笑了起來。她那笑聲高亢的幾近悲哀,她絲毫聞不出一點傻氣。

  「這麼好笑嗎!」

  「當然,我也只是照顧過一個病人而已。」

  葉子的神情有點悵然。

  「以後我再也不會了。」

  「噢?」島村此時好像遭到意外的重創。但他卻若無其事的問葉子。

  「妳好像天天到那裏去拜祭他。」

  「是。」

  「妳認定妳這輩子再也不會看護別人,或拜祭別人了嗎?」

  「沒錯!」

  「既然妳這麼想,妳為什麼捨得離開這座墳墓跑到東京去呢?」

  「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東京。」

  「駒子曾經對我說,妳吃醋時很嚇人。那男人是駒子的未婚夫嗎?」

  「行男哥?不,才不是呢!」

  「那妳為什麼討厭駒子呢?」

  「駒姊……」她的眼裏就好像駒子在她的面前瞪著島村。

  「請妳要善待駒姊。」

  「妳說對她,我幫不了什麼忙!」

  葉子此時珠淚滿面,抓起榻榻米上的燈蛾說:

  「駒姊說我會發瘋。」

  葉子轉身驀然的離去。此時的島村心中打了一個寒顫。他想把葉子弄死的燈蛾丟掉,因此打開窗戶,無意的看到半醉的駒子正半彎著腰,好像纏著客人要划拳。

  天空是一片的墨黑。島村到室內的浴池泡澡去。

  聽到葉子帶著旅館內的小孩,走進隔壁女用浴池內。幫小孩脫了衣服,替這小孩洗澡,她輕聲細語,宛如初為人母的甜蜜那般的悅耳。

  接著,她以獨特的聲音唱著歌。

  後門的園子,

  有三株梨子樹。

  有三株杉木樹。

  三株加三株一共是六株。

  樹下有個烏鴉窩。

  樹上有個麻雀窩。

  森林深處有紡織娘。

  天天聒噪的叫什麼。

  杉樹林內拜墳去。

  一座拜了又一座。

  這是一首小孩拍球時的兒歌,曲子的節奏輕快,並且生動活潑,使的島村對幾分鐘前才見過的葉子如在夢中一般。

  葉子不停的和小孩在說話,直到離開浴池。她的聲音卻好像繞樑三週久久不去。

  在大門口那發出黑色光澤地板的一角上,擺著一個梧桐木製的三弦琴匣。

  在這秋夜的寂靜中,特別的吸引了島村,興起島村要知道這把三弦琴是屬於那一位藝妓的念頭。

  當他湊近要唸著三弦琴匣上藝妓的姓名時,駒子從傳出洗餐具聲音的方向走了過來。

  「你在看什麼東西?」

  「這個三弦琴的主人,今晚在這裏留宿嗎?」

  「你說誰呀!這個嗎?傻瓜蛋,這東西那麼重那有辦法每天隨身攜帶呢?有時候住在這地方時,要擺上好幾天。」駒子此時想放聲大笑,可是才張開嘴巴,立刻痛苦的喘著。她閉上眼,敞開領子,跌倒在島村的身上。

  「幫我一個忙,送我回去好嗎?」

  「不要回去了!」

  「不!今天我一定要回去。大家都去參加第二場宴會,只有我沒有去,雖然我這裡有宴會,但朋友回家邀我洗澡時我不在,不太好的。」

  駒子雖然爛醉如泥,但在下坡時,駒子依然恍若無事。

  「是你把她弄哭的,對嗎?」

  「看來,她好像有點失常。」

  「你這樣說她,有趣是嗎?」

  「是妳說她會發瘋,她可能因為妳這句話,才哭了起來。」

  「這還差不多!」

  「可是,不到十分鐘,她在浴池裡又高興的唱著許多好聽的歌呢!」

  「邊泡澡,邊唱歌是她的習慣。」

  「她還一本正經的要我善待妳呢!」

  「這種話不談也罷!」

  「我覺得好奇怪,為什麼妳每一次談她時,都滿臉不高興!」

  「你想要得到她,對不對?」

  「怎麼這麼說呢?」

  「我說正經的,不知為什麼,我看到她時,就有一種她有一天會成為我的包袱的感覺。如果你喜歡她的話,就仔細的觀察她,你一定也會和我有同感。」駒子將手搭在島村的肩膀上,整個人癱在島村的身上。但馬上又使力的撐著說:「不,我想遇到你這種人,她也許就不會瘋,你替我將這包袱拿走好嗎?」

  「妳說夠了沒有!」島村斥責駒子。

  「你真以為我是借酒裝瘋說一些醉話。我常覺得她在你身邊,你能照顧她,我也能在這山中渡過我的餘生,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情。」

  「喂!妳怎麼了。」

  「不要理我。」

  駒子快步的逃開島村的身邊,忽然撞在擋雨板上,砰了一聲,原來她家到了。

  「我想人家一定以為妳不會回來。」

  「門我會開。」駒子說著,從下面把門板抱起,拉了開來,門發出了枯木的聲音。

  「進來坐一下,才走吧!」

  「這麼晚了方便嗎?」

  「他們都睡了。」

  島村有點猶豫。

  「你覺得不方便,那麼我送你。」

  「不用了。」

  「還是進來吧,你還沒有看過我的房間呢!」

  島村和駒子由後門進入房屋,看到的是裏面的人橫七豎八的睡姿。榻榻米上舖著棉被,棉被的布料和本地人穿的雪褲花樣一樣,但是顯的很陳舊。

  在昏暗的燈光下,主人一對夫妻和十七、八歲的女兒,周遭還躺了五、六位小孩子,他們各自有姿勢的躺在那裏熟睡著,在寒傖貧窮的環境中還散發出無比的生命力。

  島村此時好像被這群睡眠中溫暖的鼻息推開,島村想退回門外來。但是駒子已經關上後門,並且走向前來。她悄悄地從小孩身旁的島村面前穿過,因此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心動不已。

  「你稍候一下,我先上樓開燈。」

  「喔!」島村答聲後,在黑暗中跟隨駒子,一回頭從這群純真睡臉的那邊看到糖果店的舖面。

  農舍模樣的房子,二樓舖著舊式的榻榻米,並隔成四間房間。

  「你一個人住這裏不會嫌太大嗎?」

  駒子將隔間用的花紙門全部打開,在那一邊的房間裏堆滿著老舊的家具。在黑的紙門這兒舖著駒子那小小的舖蓋,在牆上也排著一些上班時穿著尚時的衣裳,整座房間給人有一股狐狸窩的感覺。

  駒子把唯一的坐墊讓給島村坐,自己坐在榻榻米上。

  「我的臉好紅!」駒子望著鏡子:「怎麼我會醉成這樣子呢?」

  她在衣櫥處摸索東西拿出一本日記,她又從旁邊取出了一個碎花匣子,裡面有各種品牌的香煙。

  「這麼多。我都把客人給我的香煙都放在袖子或腰帶拿回來,大部份的品牌都有。」她拿了一支香煙給島村。

  「不過,沒有火柴,我戒煙了。」駒子說。

  「沒有關係,喔!對了,妳自己在做衣服嗎?」

  「嗯!因為賞秋楓的客人來了,所以我就先擱了下來。」駒子翻身,把衣櫥前縫到一半的衣服推到一角。

  有兩個駒子在東京生活時的紀念品,那漂亮的直線條紋櫥櫃與朱漆的豪華針線匣。這兩件舊物是在師傅家的閣樓中出現過的東西,在這冷清的二樓上,更顯得慘澹。

  電燈上,有一根細繩直垂在枕頭邊。

  「我在晚上看書累了的時候,就拉這個關燈睡覺。」駒子扭弄著細繩,像極了一個良家婦女含羞般的端坐著。

  「好像狐狸家女兒。」

  「的確!」

  「妳要在這個房間待上四年嗎?」

  「對!但是時間過得很快,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

  島村對樓下發出鼾聲的人有所顧忌,但又實在找不出話題來,便匆匆的起身回旅館。

  當駒子關上門的時候,先探一探頭看一看天空。天的感覺,好像會下雪,楓紅的季節就快過去了。因這裡靠山,所以楓紅的季節還沒有完全過去,就會下起雪來。

  「那,明天見!」

  「我送你到旅館門口好嗎?」

  但是,到了旅館門口,她卻又和島村一同進去。

  「晚安!」說完,駒子一轉身就跑回家。

  可是在片刻後,她卻端著兩盃裝滿酒的杯子出現在他前面,激動地說「我請你喝酒。」

  「妳知道嗎!旅館的人都睡著了,妳怎樣弄來這玩意呢!」

  「我知道在那裏我可以找到。」

  似乎在倒這酒時駒子已經先喝過,那醉態浮現在臉上,只見駒子半瞇著眼望著杯沿流出的酒滴。

  「在黑暗中喝起酒來,就是缺少了一些味道。」

  但島村還是接下酒杯,一仰而盡。這一點酒,對島村而言不致酒醉,但可能是因為剛才在外面著了涼,島村突然感到心中一悶有點噁心想吐,連自己都感覺到臉色轉白,他閉上眼睛躺了下來。

  駒子連忙安頓島村。在女人體溫下溫暖的島村,像極了嬰兒一樣的恬靜。駒子像個未出嫁的姑娘般抱著別人的孩子,俯視懷裏像極了襁褓中嬰兒般睡臉的島村。

  過一會,島村突然說出:「妳是個好姑娘。」

  「是這樣嗎?」

  「總之妳是個好姑娘。」

  「你還真討厭,老是喜歡說瞎話,醒一醒吧!」駒子故作不悅狀,有一句沒一句的數落島村,並且搖著島村的身體。到最後索性不作聲。

  沒有多久,駒子突然間大笑著說:「這樣不太好,我好難受,你還是回家好。我也已經沒有衣服可以換。每次來找你,我都想穿新的宴會裝,可是沒得換,我這套衣服還是跟朋友借的,我是一個壞女孩吧!」

  島村靜靜地,無言。

  「像我這型,怎麼夠的上好姑娘的美譽。」駒子低聲說:「第一次見到你時,我還認為你是一位可惡的人,沒有人說話那麼失禮,但我真的這麼認為。」

  島村點了點頭,靜靜地依然不語。

  「我一直沒有把這些話告訴你,因為讓女人這樣批評是不好的。」

  「我才不在乎。」

  「真的?」駒子好像在省思,久久不發一言。有一股女人生命的暖流,源源地注入島村體內。

  「妳是一位好女人。」

  「我那裡好呢?」

  「總之我覺得妳是好女人。」

  「你這個人真奇怪。」駒子害羞地低下頭,緊接著,想到什麼似的突然舉起一支胳臂,抬起頭說:「你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此時島村驚訝的望著駒子。

  「你說:你不是為了這個才和我交往?原來你一直在笑我,果然一直在笑我。」駒子臉漲的緋紅質問著島村,她的肩膀因憤怒而顫抖著。緊接著,臉一白,眼淚掉了下來。

  「我好恨!好恨!」咬牙似的說著,轉過身背對島村靜坐著。

  直到此時,島村才了解駒子誤會他的意思。儘管他暗自吃驚,但島村依然閉目不語。

  「我好痛心……」駒子口中喃唸著,她身體也縮成一團的趴在榻榻米上。

  過了不久,大概是哭累了,她用銀簪在榻榻米上刺了半晌,隨著起身走出房間。島村不敢追上去,他心中感覺實在對不起駒子。

  但過一會兒,駒子悄悄又回來,站在紙門前,用開朗的口吻叫著:「嗨,一起去洗澡吧!」

  「好。」

  「剛才真失禮,我仔細想過了。」駒子低頭說著。

  走到澡堂,駒子站在走道上,她似乎無意走進去,島村拿著毛巾出來。

  駒子躲避島村的視線,低著頭走在前面。而自己好像罪刑曝光的犯人般,等進了浴池泡澡將身子暖和之後,駒子又精神抖擻,毫無倦意。

  第二天早晨,島村被一陣歌聲喚醒。

  正側身傾聽時,坐在梳妝台前的駒子回頭,朝他笑了一笑說:「是梅之間的客人。在昨晚宴客之後,我也被召了過去。」

  「是歌謠會團體旅行團嗎?」

  「是。」

  「下雪了嗎?」

  「嗯!」駒子起身拉開紙門,讓島村看一看外面。

  「楓紅的季節過去了。」

  在窗框中的灰暗天空,飄下了牡丹狀的雪花。大地一片寂靜,靜得令人無法忍受。島村睜著睡眠不夠的眼睛茫然地望著。

  歌謠聲中夾雜著鼓聲的韻律。

  讓島村想起去年歲末的某天早晨在鏡中發現雪景,因此朝梳妝台望去,鏡中,牡丹狀的雪花一大片地飄下,在敞開衣領擦拭頸子的駒子周身暈染上一圈白光。

  駒子的肌膚如剛洗過澡一樣的潔淨。島村也沒有預料到一句無心的話竟然會使對方誤會成這樣子,但也因此窺探出駒子難以啟齒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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