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自從此次後,駒子有時會留在旅館留宿。不再像以前一樣趕在天亮以前回去。有幾次,旅館裡的一個小女孩,在走道上遠遠地就提高尾音喊:「駒子姊姊」,她會把小女孩抱進火爐被中,逗弄她到近中午後帶小女孩到浴池泡澡,回來後,一面幫洗好澡的小女孩梳頭,一面告訴島村。

  「這女孩看到任何藝妓,都會提高尾音叫駒子姊姊。看到牆上梳有日本髮髻的女人也都叫駒子姊姊。她認得我,因為我喜歡小孩。小君君,駒子姊姊帶妳到家裡玩好嗎?」

  她起身,但又在走道上的籐椅坐下。

  「你看那些東京人真猴急,已經迫不及待地去滑雪了。」

  這房間座落在可眺望山麓中滑雪場的高處。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也掉頭一看。

  在滑雪場有五、六個穿黑色滑雪裝的人,在積雪的銀白色點上幾點斑。他們在斜坡的滑雪場滑雪作樂。但滑雪場的陡坡不夠陡,好像無法玩得很盡興。

  「他們好像是學生。今天是星期日嗎,這樣滑好玩嗎?」島村問。

  「滑的姿勢還不錯呢!」

  「有些藝妓在滑雪場向熟客打招呼時,客人還會嚇一跳。因為在夜裡滿臉都塗了粉才上宴客席,而白天卻是一張被陽光曜黑的黑臉。所以常常認不出來。」

  「也穿滑雪裝吧!」

  「不,穿雪褲。有時真煩人,常在宴席上客人都約明天有空在滑雪場見的時節又來了。我今年不打算滑。」

  「再見了!小君君,我們走。今晚會下雪。下雪的夜晚,天氣都會變得比較冷。」

  島村現在坐在駒子剛起身的籐椅上。目送滑雪場盡頭斜坡上,牽著小君君手的駒子。

  天上的雲飄了過去,成蔭的山巒暴露在陽光之下,那變幻的日影,為眼前的景色憑添了幾分蕭瑟。一瞬間,滑雪場也在雪朵的陰影中。

  由窗口往外看,枯菊的籬笆上站著一根根凍結的霜柱,屋簷不斷傳出滴滴答答融雪的滴水聲。

  夜裏並未下雪,起先是一場霰,後來變成零散的雨點。

  在回東京的前夕,月亮光潔如鏡,入夜後空氣中越覺刺寒,島村見駒子時已經十一點了。駒子不聽勸阻,摯意要出去散步,很粗野用力的將坐在火爐被旁的島村強拉起來,挽著出去。

  整個路面都結冰了。整座山都沉睡在刺寒冰天雪地的深谷中。駒子撩起和服下襬,她將下襬整個塞入腰際的帶內。此時的月亮光潔的好像一塊結凍的冰塊。

  「我們到火車站去!」

  「妳瘋了!有一里路遠!」

  「你不是要回東京?我想先到車站看看。」

  島村全身凍得幾近麻木。

  回到房間的駒子。變得極為沮喪,像洩了氣的球,雙手伸入火爐垂頭喪氣的坐在那兒。火爐上的棉被保持原狀。

  「怎麼啦?」

  「我要回去!」

  「妳在說什麼!」

  「你去睡吧!別理我,讓我靜一靜。」

  「妳幹嘛!」

  「我沒有什麼。」

  「那!」

  「啊─真煩!」

  「煩什麼!」

  「看看妳多傻,剛剛還胡鬧。」

  「我好難過,你還是快一點回東京,不然我會受不了。」駒子把臉伏在被上。

  她的痛苦,是害怕與客人陷入無可自拔的感情陷阱中!還是無法面對目前的無可奈何?她的內心如此痛苦嗎?島村在想。

  「為什麼要回去!」駒子抬頭看著島村。

  「我待愈久,對妳並沒有什麼幫助。」

  駒子茫然地望著島村,激動地說:「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接著抱著島村。「我不喜歡聽這種話。」

  駒子此時睜開濕潤的眼睛,靜靜地。

  「你明天還是走吧!真的。」駒子順手整理了頭髮。

  島村決定搭明天午後三點的火車。當他在換衣服,旅館帳房把駒子叫到走道上。他只聽到駒子回答帳房:「那就算十一個小時吧。」帳房認為要結算十六、七小時的鐘點費。攤開帳單,旅館的帳的算法原來早上五點回去就算五點,中午十二點回就算十二點,一概依鐘點計算。

  駒子穿上外套披上白色的圍巾,到車站為島村送行。離列車抵達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為了打發時間,島村選購了木天蓼的醬菜和蛞蝓等土產。剩下的二十分鐘。島村在車站隆起的廣場,眺望群山的美麗。

  他心裡想著,這裏只是一個三面環山,並有皚皚積雪的山野而已,回頭再看駒子漆黑的頭髮,在這日落的山角下,景色更加悽涼。在遠方河川下游的山腰有塊地方,不知何故,反射了淡淡的陽光。

  「我來之後,雪融了不少。」

  「只要連續兩天下雨,就有六尺深的積雪。如果再繼續下幾天,連電線桿的路燈都會被積雪吞沒呢!那時如果心不在焉很可能會碰到電線受傷呢!」

  「積雪真的有那麼深!」

  「前面村鎮有一所中學,有一天在下大雪的早上,有人常會從宿舍二樓的窗口,打赤膊跳進雪裡,在雪中像游泳般的走著,那邊也有除雪車。」

  「我也準備正月再前來賞雪,我想到時恐怕旅館都已經客滿。還有火車會不會被崩雪埋住。」

  「你的生活還可真愜意。」駒子注視著島村:「怎不留鬍子呢?」

  「正打算留。」島村摸一摸剛刮過,留下剃刀痕跡青白色的下頜。島村心想,自己的嘴角有一道皺紋把雙頰襯托得頗有威嚴,駒子大概是看上這點吧!

  想到這裡,他接著說:「每次當妳洗掉白粉,妳的臉部就好像刮過一樣,是怎麼一回事?」

  「討厭,怎麼有烏鴉叫。我好冷!」駒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並望著天空。

  「到月台的候車室烤火吧。」

  這時候,有個女人慌張急促的跑了過來,是穿著雪褲的葉子。

  「駒姊啊,行男哥……」葉子上氣接不住下氣,像受到驚嚇的孩子,她緊緊抱住駒子。

  「快點回去!行男哥已經不行了。」

  此時的駒子臉上的表情,如同忍受無法忍受的痛苦般閉上眼睛,臉色死白,但卻出人意表地搖著頭說:「我不能回去,等我送客完畢。」

  島村楞了一下,趕緊的說「送什麼,免了吧。」

  「不行,誰曉得你下次還會不會來呢?」

  「來!我一定會再來。」

  葉子彷彿沒聽見他們這段對話。急切地說:「剛剛打電話到旅館,他們說妳已經到火車站,我就立刻趕過來。行男在叫妳,快一點,不然就來不及了。」葉子拖著駒子。

  起先駒子默默不語,然後推開她的手說:「我不回去!」

  同時不支地倒退數步,而且像要嘔吐般「呃」了一聲,但沒東西吐出來。她的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眼眶充滿了淚水。

  葉子嚇的傻在原地,眼睛不眨一眼的看著駒子。葉子的眼神由於太專注,給人反而像戴面具一樣的單純,而且也難以分辨出是驚,還是悲。

  突然,她反身,猛抓島村的手。

  「對不起,請妳叫她回去!叫她回去!」葉子尖著嗓子。島村的手也被她握的有點疼痛。

  「好!我叫她回去。」

  「快回去,傻瓜!妳在幹什麼。」島村大聲命令的叫。

  「你沒什麼要說嗎?」駒子對島村說,並且把葉子推開島村的身邊。

  島村舉手招呼站前的小包車,手指被葉子抓的麻木。

  「我叫車送她回去,妳先回去吧!這裏人多,不好看。」

  葉子點頭離開了火車站。那恍惚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是她。目送葉子的身影漸漸的遠離的背影,島村的心中不由升起,那女孩何以老是一副認真的模樣?

  葉子那淒美悲愴的聲音,就像積雪山峰迴盪過的回音,在島村的耳邊縈繞著。

  「你要去那裏?」駒子看到島村想去叫車,便把他拉住,叫著「我不要回去!不要!不要!」

  島村忽然間對駒子產生了肉體的厭惡。

  「我不知道你們三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但我只知道師傅的兒子快死了,他也只要見妳一面而已,特別差人來找妳。妳聽我的話回去吧!否則妳會遺憾終生。萬一他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就走了,妳不會覺得終生遺憾吧!不要意氣用事,有什麼不愉快都讓它過去。」

  「不!不!你誤會我了。」

  「妳記得嗎,他是妳要去東京時,唯一替妳送行的人。也是在妳最早的日記本裡,頭一頁描寫的人。在他要走時,妳不回去看他,這算那門的事!妳現在就回去,在那個人生命終了記上一筆休止符吧!」

  「不!我不敢看人臨終時的樣子。」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冷酷無情,但又像充滿了熱烈的愛意,令島村深感困惑。

  「反正也不再寫日記,燒掉算了,有什麼意思。」駒子自言自語,但不知為何駒子的臉龐突然之間又紅了。

  「你是老實忠厚之人,我把日記送給你保存,你不會笑我吧!我一直都覺得你是老實人。」

  島村心感一陣無端的感動。是的,再也沒有比他更忠厚的人了。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不提回去。

  旅館派駐車站的伙計出來通知剪票,只有四、五個當地人,悶不吭聲的上下車。

  「我不送你進月台,再見了!」

  駒子站在玻璃窗緊閉的候車室內。由火車上望候車室,駒子就好像在荒涼的村子水果店裏在一個黑黝的玻璃櫃中,僅存的一個被人遺忘的珍奇水果。

  當火車啟動,候車室內的玻璃閃了一下,駒子的臉隨著那亮光浮現,但一瞬間又告消失。

  那是和那天早上浮現在白雪鏡中緋紅色的臉龐,對島村而言,這不啻又是與現實分開的空際色彩。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境的山。經過一段長長的隧道,在冬天午後的暗淡陽光,像被隧道中的黑暗吸走,那老舊的火車也把明亮的外殼穿在隧道中。飄向暮色逐漸升起的山峽層巒間往下駛去。山這邊沒下雪。沿著河川挺進時,不久就駛離曠野,眼前出現了錯落有致如雕刻出來的山巔,一道斜線延伸到遠處的山腳,山巔已渲染上喧嘩的歲月。

  原野的盡頭那唯一可見全貌的山巒,在火紅的晚霞烘托之下,很明顯變成深藍色。月色也不再泛白,色彩儘管是如此的平淡;卻沒有染上冬夜的蕭瑟之感。

  天空中不見一隻鳥兒。山腳的原野朝兩旁一望無際地擴展開,接近河岸的地方,一幢水電廠的白色建築物聳立在那兒。這都是透過車窗所能看見枯冬最後的黃昏景色。

  車窗也因為熱氣而逐漸摸糊。窗外移動的景緻也逐漸失色,車內的窗玻璃半透明的浮現車箱內的乘客。這是黃昏的鏡子把戲。

  這班列車是由三、四節陳舊的,褪了色的車廂組合而成。燈光很昏暗,不像是東海線,是什麼鄉下的火車。

  島村好像處身於非現實的世界裏,時間和距離的觀念均遭剝離,只有在恍恍惚惚的空間中任由其拋動著身體。

  他開始感覺到一成不變硜(娃娃按:音鏗,此處象聲)空的車輪聲,好像那女人的絮語。那絮語雖然僅是片辭隻語,卻是那女人堅忍活下來的象徵。他極為不忍,因此一直記在腦海中。

  但這一切對逐漸遠離的島村,也只有憑添幾分旅愁。

  這時候行男大概走了吧!

  駒子為什麼如此堅持的不回去看他?後來回去時不知有沒見行男最後一面呢?

  這班列車的乘客寥寥無幾。

  有一邊,一個五十幾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和一位臉色紅油的小姑娘相對而坐,在一路上不停的在聊天,那中年男人在他結實的肌肉肩膀上纏著一條黑色的圍巾。小姑娘的臉頰紅的像團火。她很專注在聽中年男子的話,有時也會答腔幾句。這兩人看起來好像在作一趟長途的旅行似。但是,當火車到達一個聳立著製絲工廠煙囪的火車站時,中年男人很愡忙地從行李架上取下他的柳條箱,從窗口拋下月台。

  「有緣我們再見!再見了!」

  男子說著!說著就快速的奔下火車。

  島村看見這結果,甚感驚訝,他忍不住想哭。自從揮別駒子後,盤踞在心裏的一切悵然,變得更加沉重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只是一對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那中年男子是一位跑單幫的小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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