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地球中央見 證

(《我站在地球中央》代序)


  見證 這本冊子裏的散行不是詩,

  見證 它不是哲學,

     它更不是散文。

  它沒有祖先,料它更不會有後人,因爲恰好它是四不象。

  我心昏亂,我屢次替它判決了死刑的昏亂,總是回頭又掀起勢子來蒙蓋我。有時我知道這勢子的來源,不消說:工作是治萬病的仙丹;我得幹,幹,到處找事作,不許我的心我的手閒。容許生活的大建築留下一絲裂縫,讓空想的風鑽進去,那座建築就應該趁早收場了,不如撤掉了重建。我的方媽媽不是給我們講過故事:紅花堤張老爺起屋,少替瓦匠師傅開了一桌酒,屋一起上去,就倒下來;起上去就倒下來,後來挖開牆根一看,牆底下給瓦匠師傅埋了一個“破”。

  管生命的瓦匠師傅,你就給我安了這個致命的“破”!

  我恨着這“破”,把空想看成仇人,時常在亂抓了一頓工作之後,還各處夾起一本書,別人總是誇獎,說:“多用功!”殊不知這本書夾來夾去,也許要在我胳膊底下過兩個月。

  那些磨損我們的空想,我極少去理會它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好處。慾念有一千重,情性有一萬種,某一念頭剛作上了半路,別一念頭又跟着起來,兩者相消,剛好回到了一個死的均衡。辯證法對於這理解得最貼切。矛盾是發展的,若新舊相持,進退不得,結果就是羅馬帝國的下場。這真理可用於萬物,也可用於生命,可遠包邃古,自然也能夠概含未來,就在小小個人的心理生活上,行爲上,全說得通,並且不帶勉強。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兵法家的孫子說的一句機械話,又被韓信拿去運用成了功。話雖說來機械,它本身卻含了辯證的真理。死的是舊,生的是新;舊者愈臨死地,新者愈得怒生;或者本因新者要生,所以弄得舊的不得不死;並且那個新的越臨到死境,越勇猛,越用着朝發的鮮活來強幹,它知道要死的不是它;在那要死者下墳坑時,有一點無際的光輝來歡迎它這個新生者。而那個舊的呢,也不是傻子,或者說,也不是懦夫:第一,它知道新的是在它自己的骨縫輕爬,要裂出它的骨子來活出自己的生命;第二,假定它把不住自己一定是要死的一個(在最後一息沒斷時,病着末期肺病的人也不以爲自己會死的),它就有力量堅持着,無論如何不肯退兵。

  然而生命這東西卻是極奇怪。它一面大公無私,一面又專打落水狗。日月所照,霜露所被,哪兒不是生命?又哪兒不是歡欣?只是你要一由生命陣上落下來,或者作完了你能夠作的職務,不肯退,還站住那新的位子不讓,生命自己的力量就不再來支持你,反而要送你下臺。葉子肯由滋潤的樹上掉下來嗎?卻是生命不僅讓它自己落,而且還在旁邊助它一陣秋風。等到它下了地以後,又叫它去腐去爛,不給它一點希望。總之,它非得把那舊的掃幹去淨不可。這,是生命本身的自私,是宇宙發展的自私。誰有權問宇宙爲什麼要存在,地球爲什麼有生命?問出來了又有什麼行爲可加之於宇宙?大鈞百轉,宇宙不息,只要它一停息,一站定,宇宙萬物怕就要失所而墜入毀滅的永恆吧。誰知它爲了什麼不肯停下來,入毀滅的永恆裏去休息?用人的言語講,這就是物質的頑梗,生命的自私。

  地球,一般的被認爲是人類的母親了,可是在它上面生了的不只人類,所有我們這點摸摸索索得來的知識,連悲多汶的大樂所探出來的東西在內,都不足以包括地球上生命之宏厚。人類用幾個簡單字眼分劃了這生命大羣的種類,就以爲自己叩啓了自然。實實在在,你順手抓一把空氣來,焉知其中能有多少億萬的生物!在地球上許多生物被殺害,許多生物被長育;地球它養出了生物,它又把生物掩埋消滅它的蹤跡,把它們熔成土汁化成泥,以肥養它自己,使它自己的養力更雄、更博厚。這兒是強悍的自私,也是寬縱的捨棄。自私,絲絲縷縷爲了生命的自私;捨棄,成躉成批爲了生命的捨棄。貼進地球,永不會有單純的腐爛和死亡,泥土滿有青竹的氣味。我們關於生命的知識還只能數到地球,然而地球已經應該受祝福了,我們難道不可以沾它的光。

  許多創作大匠的肖像,我最喜歡悲多汶(對於這位音樂王國的創立者,我沒有說得上半毫半忽的瞭解,簡直是門外到提他的名字都增加自己的羞愧)。前年冬天,由一位朋友那裏,看見了他的一張卡片像,便放出班門手段——率直——跟他要了來。打那以後,這張像就跟着我各處走,我在那兒停下,它就掛在我的面前。這不是一張人的像,這是生命之憤怒的人格化。它有着生命的堅實、鷙忍,它是滿臉濃煙,憤怒如在濃郁的煙底下回旋盤繞,不能散。創作更新的慾望和意志扭成股子勒緊了他的臉,它們燒黑了他的眼睛。而他三十歲時既失了戀人,又同時聾了耳朵,——一個在音樂裏聽宇宙生命之存在的人,把耳朵聾掉了!

  我又喜歡聽大風大雨大雷的鳴吼,喜歡迎着對面風走去;黑雲倒壓在海上,海呼呼哨哨的撲打沙岸時,我變得兒氣了,會想到去和海噴雲吞霧的大嘴鬥頑笑,用赤腳去試試它的勁。我沒有意思用這些言語滿足自己,反之,這種說法正露盡了一個人的毛病。只是生命的大力,就這麼排山倒海,它逼得你不能不爲它全神貫注,感覺到那種通入宇宙的力也連在自己心上。生在天上,生在地球,生也在人間。誰無視了生,誰就滅亡;誰排斥了生,無論排斥他自己或是他人的生,他就沒有力量逃避死。

  想起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把我們百年來的歷史靜靜一算,中國人就沒有一個不會憤怒吧,莫解的憤怒。不足奇怪?難道我們是地球抱來的兒子,爲什麼要受這些可恥可恨的凌虐?我們是它的大兒子,從人類最早起就下田上山,鑽林子落海,打下了人間家業的基樁。我們在地球上,無論由那方面來講,都有個長子的身份;雖以這副身份,卻從不曾妨礙或排斥他人的生。可是如今,我們居然就類似了一個抱的兒子,一個不該有家可歸的遊魂。從夢寐裏,在白日的沉夢裏,我似乎常常看見了一個遊魂,它到處飄蕩,它又無路可走。它熱熱的向着周圍,周圍卻閉住眼不理它,只是拼命的向它擠,扎得鐵緊,鑽也不讓它鑽出去。於是一圈牆彷彿就高高的築起來了。

  我想來這個魂是有了毛病的。爲什麼它會被人關起來,擠得這樣緊?它一樣在人間有了它的位置,佔了一大片地方;執着生,就永不會有死,爲什麼它會這樣飄蕩?除了是它自己對生持着了死魚色的無視以外,還有別的理由可講嗎?

  中國人外國人都誇獎這個民族愛和平。“和平,和平”,一隻好漂亮的鴿子呵!鴿子也只有在晴風朗日時於浩曠的天空裏撲幾下翅膀,兜一兩個圈子就罷了。天地倘有一點不然,鴿子就得躲進別人替它打成的籠子裏去。人間會想出這樣的古怪和平,又會發明用鴿子來做它的代表,實在是人類惡性幽默的頂點。想不到我們這堆中國人竟算做了鴿子的祖先!中國人在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時候,就被古聖先賢和東西大好佬們給我們帶上了鴿子的鳳頭,好不光榮。只是我們那滿山遍野的啞巴斑虎,平空給硬裝進鴿籠裏去咕呀咕的,暴氣在嗓子裏打轉轉,是多麼受罪!平日一句話不合式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乾脆好象不能有了;一堆石頭丟錯了疆界,便明火執仗來一場大械鬥,打到了死屍也不見官,這橫幹氣概也硬給撲殺了;還有,中國小孩子們有名的石頭仗全都被人忘記得乾乾淨淨。世界上的人都望着中國大人老爺們腆出肚子的峨冠博帶而高聲讚頌:和平呀,和平中國鴿子!

  只一層,你別忙,你先聽聽他們頌歌裏的冷流,的惡笑。

  事情還是有奇而不奇的地方。恰恰就在這所鴿子老巢裏,長着了老虎,照外國人的說法是獅子。誰能真相信鴿子籠把斑虎關得住呢?於鴿子的弱病中,虎心的剛猛是經常在兇蠻的上長,正如地球以其寬洪的捨棄長髮生命頑梗的自私一樣,也正是辯證大法雄辯而強橫的昭示了它的真理。這四面遭逼的遊蕩靈魂,到底以五千年蓄下來的猛力暴吼了,這不是僅僅幾萬萬中國人的吼叫,這是生命,這是地球自己的命令,對於無視生命,排斥生命者所下毀滅的敕告!就爲了歌頌這敕告,我寫過了《紅色的熱情》、《沸騰的夢》、《北風》、《》等等,也寫了《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關於這些篇幅,我在今天也和初寫成的時候一樣,沒有叫它詩,也沒有叫它是什麼。我這人十分空想,也十分貼實,矛盾到極點;對於提煉兩個字,犯了習慣的不耐煩,因此素來避免保存詩思、寫詩這些字。對於構成一篇完美詩作的前提:意境的融會,不消說,我的匆慌躁急和它就格格不相投,而在音節詞語的交流上,我又嫌其瑣碎。對於我所要傳達解釋的東西,我不能使用精細、空靈和含蓄。我所要作的就是一隻號筒,一隻掛着紅綢子對着太陽高唱的號筒。我只望我能夠吹出宇宙的心音,我只望這號筒口上發出來的粗號,能引得地心的精靈點首。別人以生命的動作,原野村莊的演出鋪陳他們的錦豔,我則只要吹號,吹出生命遍在的祕密。

  但是等到人家問我:“你這首詩寫的是什麼?”我卻啞着嘴,臉紅了半天。最後爲了敷衍面子,我就順勢一笑,說:“算是一種政治的諷刺。”其實,我在撒謊,根本我就不知道該算什麼。是政治呢?是理想呢?諷刺還是咒罵?實在說不上來,而且我就不配談諷刺。心是熱的,嘴是熱的,衝口就怒罵,否則只會哼哼呵呵,再不就合上了嘴,這樣人寫諷刺不比女兵身上貼奶字號的封條還不象樣麼?

  所以,結果?沒結果。

一九三九,十,二十九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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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剛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1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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