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撫抱喜馬拉雅,
左手攬住了長白、興安嶺;
四萬萬八千萬縷活跳的血脈環繞我全身。
無盡的,汪洋的生命,
太平洋永生不斷的波紋——
長在我的懷裏,氾濫在我胸前!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在我頭上高飄起一柄旗子,
風在那裏歇腳,
雨在那裏藏息,
太陽在旗子鮮明的紅光上,
射上她的金箭,
白箭,
鮮着天上耀人眼睛的晶白箭羽,
那是生命的箭鏃,
鑲在我的心底!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有時候寬袍大袖,
有時候奇裝異服;
我愛和小孩子打架,
又愛和老人家聊個晌午;
還有,在春天裏,
沿那小魚兒打着漩渦的小溪邊上,
我愛坐在綠草灘上,
看魚兒們咬我的釣竹。
我活了有個四五千歲,
原不算老,
可也不算小;
我想我是活着,
因爲在我那睡裏夢裏,
常聽到宇宙的家常敘呱,
常有自然的風雨敲着我的窗,
舐着我的紙,
叮嚀我怎樣想,怎樣活。
早上,我和朝陽攜手同爬上東山,
喜愛那涌泉的紅光,滾滾不盡,灌滿人間和大地,
夜裏,我又和羣星歡跳破黑暗,
我豔慕宇宙心花的繁星,生生不息,照徹了現今和未來;
我握緊了長虹的尾巴,
守着它在我心頭鋪開日月,
我又抱住了大山的峯頭,
聽見它在地心裏震震長嘯;
彷彿綠葉對我招手,
叫我聽它血管裏面,
鮮綠的血液在汩汩流;
彷彿小河在輕輕說,
“明白你自己,
也要明白我!”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有一天,
忽然,
我發現了一宗奇蹟:
從何時,何地,
涌出了這麼多奇怪的小門?
小門結成了一圈,
圍在我的周邊,
個個都射出惡狠狠的光焰,
射向我!
焰子裏有冷森森眼睛的箭,
嘴脣上的箭!
它們爲什麼要怪我呢?
或是對我有所妒忌?
哦,在它們的門環上,
它們指着,
門環上有字,
這第一個,
哦,原來是“自私”。
一,二,三,四,
七,八,九,十,
這十所門上,
每個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它們團團的圍住我,堵住我,
這鐵鐵緊緊的一道圍牆,
不只是封閉了我的去路,
又遮斷了我眼界中浩偉的景物,
我聞得小門兒的背後,
有生人在油鍋裏煎煮的焦臭!
“喂,喂,自私先生,請開門!”
“無故打攪的是誰呀,你?”
“我,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哈!哈!哈!”糟!裏面在冷笑。
這笑聲象把刀子,
又象算籌上的鐵籤,
它刺得我周身發震,
看,那門洞裏,是黑瘦枯乾的一長條!
他不象屬於這世界上,他太老,
儘管,
峯聳在他頭上,禮帽是又亮又高;
他的領子雪白冰硬,
燕尾服,尾巴齊整的搖。
他是老,他可不服老,
一隻手搖起了鐵算盤,
那一隻抓緊了記賬的白皮書,
他犧牲一切,永不留難,
只是,除了他自己。
這不用問,
只消看他的下巴那份長,
鼻子尖上又掛了小帶鉤;
他的眼光黯到發黑,
象死水一樣的灌着我,
由頭流到腳。
“啊,自私先生!
請你,請你挪開你這一堵門。
這不爲了我,是爲你自己:
看,自私的冷血蟲穿透了你的心,
銖末的計算蝕枯了你的性靈,
你渾身是憔悴,滿嘴是枯焦,
生命的蜜汁把你忘記了;
賬簿重重疊疊壓碎了你,
它爲你生產腐爛和膿臭。
我來,我帶給你地球的氣息。
地球有了一切,它也捨棄了一切,
捨棄一切於生命!
令生命擁有地球,
這是人類活着的消息。
我有廣土,我有宮室,
我站在地球的中心,
我將我的手,我的十個指頭,伸張,
向着地球和宇宙,四方八面;
走來的都是兄弟,向我的都是地球的紅血球!
生命在我,在你,在他,
在全靈魂中間飄流,
我與你原爲一體。
挪開了你這一扇門吧,
也撤開你逼人的圍牆,
你用不着鼻上那個小尖鉤,
自私的鉤子是帶了三尺白帽的無常!”
“什麼話!我不懂。”
吧的,他就把門關上。
他在裏面高聲嚷呢:
“生命,生命,
多少廢話,廢話!
我有一千二百萬本賬簿,
沒有一個數字能馬虎,
我有蓋滿地球的殖民地,
每塊地都揣在我懷裏;
你說什麼地爲一家,人爲一起,
你想的是轟散我的殖民地,
扯碎我的賬簿?
要知道,有我的利益,
我寧願磕頭碰地,
沒我的利益,
我把它犧牲到底!
我有我的金庫銀庫殖民部,
管了你什麼中華民族?
我就知我是你的債主,
你是我的債奴!
大火燒盡了王家莊,
不燒到我眉頭來,我還要添它一把柴。
是好的都拿來,
空廢話收起去,
現實主義爲的原是我,
不是爲了你!”
第二扇門,那門上的兩個字——
是炸彈和血的嵌飾——殘暴!
“喂,喂,殘暴先生,請開門!”
“什麼?你是誰?”
“我,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我的聲音還未定,
那扇門嗆啷開了,由那裏,
搶出來一位,紅肩章,短腿,
是獸臉的將軍!
他的鬍子翹起很高,
那身材可實在是藐小;
儼然,他想撲在我的身上,
叉出肥爪要攫我的咽喉,
只是可憐他的藐小啊,
他還到不了我的肩頭!
他拳足、牙齒、腦袋,
一齊騷動,
向我到處進攻。
我捉住了他的拳腳,
又抵住了那亂撞的腦袋,
我說:
“殘暴呀,你該把你這扇步步逼緊的門兒挪開!
你有炸彈,炸彈填不起你的偉大,
你有牙齒,牙齒咬不斷人類的咽喉,
你睜開你那血腥的眼,看!
這由東至西,
從南到北,
頭枕上崑崙山頂,
腳垂下太平洋海濱,
黑震震的人羣!
這生命的大羣!
你看他們銳如鋒刃的牙齒
象彌天的白雪;
你看他們堅如鐵錘的拳頭,
高舉,如遍山的劍林!
他們圓睜起如熊熊的眼,
在等候着誰?你想?
我命你——!
撤掉你逼人的圍牆,
毀去你的門,
也鑿掉你的殘暴!
歸來吧——
歸來在地球的懷裏,
因爲它愛着生命。
我已經活了五千年,
又預備了另一個五千年和你周旋!
想着生,向地球發出音信,
追求死,毀滅會由你指縫裏,
爆發於你的頂門!”
他突然揚出了他的指揮刀:
“馬鹿,馬鹿,
放屁!放屁!
什麼五千年?
什麼生命!
我脆弱的心臟,
要煤與鐵來補養,
我藐小的身軀,
渴望那廣大的土地,
我的錢袋是一天天的消瘦,
紅字債塞滿了財政家的頭顱。
地主和銀行家全鎖上了他們的庫房,
他們叫我快快出來打槍。
我耍着刀兒在這地球上,
血衝了我的眼,
毒漫了我的胸膛!
我嗜愛毀滅,
戀着佔領,
象失掉了愛人的空虛心房!
我沒有生命,
如果大炮不在耳底高鳴!
沒有血球,
若不見炸彈在腳底狂吼!
我喜愛刺刀和槍炮,
我還有硫磺微菌芥氣和焰硝,
我從嬰兒一直砍到孤老,
從孤老又剁回小孩提,
這是我的征服主義!”
這第三座門前
是“貪虐”兩個字,
貪虐,從貪虐我能得到什麼呢?
聽,裏面是豺狼相似的嚎聲。
“喂,喂,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我面前這個人,
圓頭肥臉,又黑又大,
他裝出我農人的樣子,
他的陰惡在那濃黑眉毛裏,
布出了豺狼的面目。
“貪虐,貪虐,”
請聽我說:
“撤去你的門,
毀了你的牆,
你會搶,你會殺,
門和牆到底保不了你的賊贓。
黑臉的非洲人,有一天,
他們會含血噴在你的牆上,
你的臉上,別看那是一張肥臉,
治不了你靈魂的窘蹙。
我是地球的兒子,
我帶給你它的信息。
它不愛門,不愛牆,
它是一個整體,
大家都是它的兒女。
一個兒女它有一份心,
一個兒女它有一份糧,
你不少,人不多,
你不該要肥,人也不要瘦。”
肥頭在那裏發惡了,
他說他噁心,要吐,
他非得勒緊他人的肚皮,
擴大自己的頭顱。
“爲什麼別人有我沒有?
爲什麼張三比我胖,
李四比我壯?
我眼紅着地中海上的燦花花,
遙望着大非洲上的白茫茫,
我可是不能到手,
不能到手啊,
我就得帶着寶劍去四方搶。
勒緊了我手下人的腰帶,
我趕着他們去巡哨打探,
我從東非擄到北非洲,
從黑海直搶到了大西洋,
我要肥,我要胖,
這是我的法西斯主張!”
我又走到第四扇門前,
我面前立的是強橫,
他知道我,
他說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他帶着那鼻下的一撮小鬍子,
向我笑,手裏卻抓着拳頭,
象是在打量——
能不能給我來一手。
他把頭伸在我面前,
眼釘住了我的眼,
做出不講理的催眠樣式。
我稍稍退了一步,
那催眠的眼光,
那殭屍伯爵Dracula的眼光,
想到了要劫掠我?
“強橫先生,撤去你欺人的眼光,
毀掉你的牆,你的門,
請回轉你的眼吧,
去看看你身後那絞架上的人羣!
你看他長長伸出的慘白舌尖,
那渴求着滴水滋潤;
請看那隻剩了一個大腦袋的嬰兒,
他的身體都被你吸去了,
還留下一條精細無力的脖子,
在那裏晃晃悠悠;
你看你那酒吧間的女孩子們,
塗着血紅的枯焦的嘴脣,
軟下悲苦的嗓音,
向異鄉客人們乞命,
只求能把她們帶向國外,
逃出你可怕的本土,
強橫的凌逼;
他們不要飢餓,
不要擴張,
不要千千萬萬的工廠,工人,
只造着刺刀,炸彈和槍炮,
不造圖書館,衣服和食糧。
他們不要朝朝暮暮坐在戰爭的煙火上,
不喜歡時時的恐怖驚惶。
你給了自己一切的光榮與權威,
給別人卻是全份的威脅,飢寒和焦慮。
你違背了地球的信條,
走出了生命的軌道。
強橫,強橫,
撤去你的門,
生命在你的門下哭泣了,
地球在滴着滾蕩的淚珠,
不要想你可以毀滅生命,
永生的生命有萬年儲蓄
好消耗你瘋暴的強橫!”
強橫的鬍子橫豎,
把門噹的一聲,
關上還加了一道鐵柵!
“滾你的吧,你寬袍大袖的華族靈魂,
將你的無能,
用漂亮話打扮,
想你可以仗了嘴,
保持你在地球的中間?
我喜愛飢餓,
半飢半飽的人民,
是我最馴順的犬奴;
我喜愛戰爭,
我愛聞煙火,
煙火裏焦焦臭臭的碎骨零屍不是我,
我踏過這山嶽般的碎屍堆
好立在人間的峯頭!
我是英雄,
我是救主,
我是地祖,
我是人王,
我強橫要越過世界
踐踏生命
衆人的死亡,崩頹,
纔是一人的大利!
這是我的國社主義!”
唉,唉,這一排:無情的門,
這一排:無生命的門,
它們中了什麼迷了?
這是第五扇門,
它會有什麼對我講呢?
它是懦弱,
它能對生命有什麼威脅呢?
“喂,喂,請開開門吧。”
“誰呀,這裏恐怕不能招待呀。”
“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我不要你的招待,
只願有你的好心。”
這門兒裏,鞠腰,
是一個舞客模樣的漂亮人,
重重的黑髮覆在他又白又紅的臉上,
黑色眉,和濃睫毛的眼圈,
他的嘴脣掛着一彎兒笑,哈哈腰,
說:“有什麼給您效勞?”
“啊,熱情的懦弱先生,
謝謝您,感激您,
象您這樣,您該能叫生命脫出這寒冰氣息。
爲什麼地球上該有這些門?
爲什麼要這厚重圍牆,
逼緊人生的前路?
我是地球的兒子,
明白地球的心意:
它沒有紛爭,
沒有畏懼,
它供養它兒女的一切,
要他們生,要他們喜,
地心涌出了一切生命的資源,
他養活你們也養活了我,
你不用怕,
我也不用防,
我將地球浩大的無畏,
由我狂猛的老北風帶給你,
請你開開這扇門,
撤去這堵牆,
張開你的胸懷,
站在地球的使者,
剛勁的老北風頭裏。”
“哎,先生,先生,”
他搖着手,低頭做了一個苦臉,
“我很願意開開這扇門,
打掉這堵牆,
我怕他們把我拘得慌,
我是和一隻羊兒相象,
關在這個欄裏。
可是我能夠打開它嗎?
我能夠單獨的打開它嗎?
能夠說把這分割世界的東西,
叫我打碎?
不,不,我不能!
這倡導的有那自私,有貪虐,
還有毀滅的殘暴,
我的左鄰是虛僞,
右鄰又是強橫。
分贓打搶,撿小的欺,
只能夠順着利害人走呀,
這年頭,誰也作不了主。
地球的藩籬不是我造的,
有那頭比我大,
肩膀又比我硬的人呢,
我那裏負得了責任?
我的金庫又不壯,
炮火又不旺,
誰我也制服不了哇。
殺人放火,
你搶我奪,
這個世界呵,
我只有暫且順着過,
究竟於我也還無害呢,
跟着利害人走,
就吃虧也吃不了多,
實在過不去了,
只好再說。”
我看出他那半苦半笑,
在別人袖子底下做人的苦惱。
雖知眼前就是虛僞,
我仍然走去扣那第六扇門,
“喂,喂,請開門呀,開門。”
“誰呀,有什麼貴幹呀?”
“來拜訪您,虛僞先生,
我是華族五千年的靈魂。”
“哦,哦,哦,”很快,
門就開了,同時,
“您有什麼買賣照顧?”
我主人是一身刀切筆挺的西服,
肚子大如山,
胡根青立立,
禿頂上,光蕩蕩,
眼睛是眯細到沒有絲隙。
我不懂該怎樣和他說話了,
見了他,我心裏只是盤算,
心意似可以對他一口瀉盡,
但是,又象有山嶂隔在中間,
連開口也是枉然。
我的樣子該有多麼蹙蹙!
“哦,您有什麼要我幫忙?
我能替您作什麼?
送上幾擔麥子棉花?
或者若干萬元的老玉米?
再不,就子彈,大炮,鋼條和飛機?
您知道我們這裏有的是,
我極願意爲您救急。
把您的金子銀子儘管送來,
我有着那殺人生人的東西送把您。”
主人的言語使我膽大,
我是地球的兒子,
我有土那麼多質誠爽直。
我拉着虛僞的手,
搖,搖,搖,痛快的搖,
我說:“正是有話問您,
我不解爲什麼築起這多怪異的門,
爲什麼打成這樣堅牢的圍牆。
殘暴跳撲在我的身上,
自私在暗裏搗我以鳥槍,
強橫,貪虐,懦弱,
全在那門兒背後,
使心用力量。
這些人都有些狂了,
地球完全變了樣,
地球母親在流淚了,
被她的兒子們撕裂得七零八碎,
生命被拋棄了,
不要活,不要幸福,
不要快樂;
大家磨穿了心眼,
奔斷了手腳,
舉着金的,銀的,紙的,鋼的,銅的,鐵的,
爭着殺人,放火,磨死女人,斬碎嬰兒,
爭着刀槍棍棒往地心裏擠,
擠碰在一起,
努力來一陣血焰彌天的大活祭!
虛僞先生,我正是有話問您。
請您開個頭吧,
撤開這扇門,
毀了這堵牆,
地球不能容忍它了,
地球要的是生命,生命!
人人都能活,
人人都歡喜,
工作,快樂,生命,
地球要人類融合在一起!”
虛僞先生揚着臉兒笑了,
他摸着青癯癯的下巴,說:
“是呀,您的話有理,
只是,——我犯不着打那個急先鋒,
大活祭原不會燒到我的頭上,
我極同情您,
我可是不能爲您幫忙。
人各有事,在這時我的本分是出賣槍炮和明鋼,
無故卷下漩渦,——
您想我該那麼傻吧?
別人在分門別戶製造死亡和殘廢,
那正是我的一筆好買賣,
我本心是很想幫忙您,
只是我顧着將本求利。”
說完他是暢心的笑了,
但又不好意思,
拉着我的手,十分說:
“我同情您,相信我,
我真同情您!”
我站在地球的中心
舉目四望,
一堵堵的門,
一座座的圍牆,
圍封得鐵緊,
是紋風不透的一座黑壓墳墓;
從那裏,冷默森森,
只有生人在油鍋裏受煎炒的氣息!
天啊,天,
爲什麼有生人在宇宙上?
母親啊,母親,
爲什麼你一胎養出這樣奇怪的兒女?
仁愛呢?仁愛!
仁愛怎麼不來解救,
這腥羶的虐毒死寂?
啊,那第七扇的門兒開了,
那裏出來了一位黑衣長者,
他的步子多麼輕,多麼安詳!
他垂頭掃地的黑紗,
幾乎是紋風不動。
他走來了,
向我緩緩的移過來了,
他伸出瘦削的白手向着我,
他的胸前是受了傷的——
“仁愛!”
他按手在我的頭上,
我屈膝跪下了,
吻着他垂下來的帶子,
那帶上還垂下了一個小十字。
他發聲了,
他的聲音似幽墓前的鬼哭:
“我的兒,我在地球中心的嬰兒,
不要呼喊仁愛,
不要求助於這無手無腳的老人。
我不能爲你挪開門,
我也不能爲你搗碎圍牆。
仁愛的門,仁愛的圍牆,
已經給自私,強橫,懦弱,虛僞,貪虐,殘暴,
用鐵鏈連鎖上了,
它和它們已連成了一片!
我不能讓你走進仁愛,
殘暴正願意你落在仁愛的襁褓裏,
給他當了活埋。
這世界上不再有仁愛了!
地球已經遺失了它的仁愛,
而我不過是仁愛的屍身!
你若是不信,
我可以引你別處去看,
我可以叫來正義,理想和自由,
它們和我受的是同一的罪苦,
我們與生命同在鎖鏈錘拷底下,
我們受的是同樣拘囚。”
“正義呀,正義!
尊貴嚴正的正義,”
看見那位頂着嚴冠,
穿着法衣,
秉着尺度,
莊步走來的老人,
我伸出了求助的手,
“對於這可怕地碎裂了的人間,
你有沒有什麼力量呢?
對於黑心腸的自私,
說一句話吧,正義,你!
你看自私的算珠賬簿,
你看殘暴的炸彈槍刺,
你看懦弱的瑟縮無恥,
你看虛僞的冷心熱面,
大家拼命生產痛苦和死亡,
正義呀,世上有欺騙就不會有正義,
有壓榨,有死亡,
就不會剩下了你。
你容許毀逼生命的圍牆存在,
你容許圍牆壓迫我,
生命最後的中柱,
不想想,生命毀滅了,
哪裏還有正義呢?”
“生命,啊,生命!
正義的生命掌握在強橫的手裏,
叫我哪裏去聞到生命的氣息?
我的孩子,
我的生命的追覓者,
正義現在是一個無助的老人,
沒有了守衛正義的勇士!
我的門,我的牆,
只看貪虐,強橫,殘暴,自私,
是他們給我打築起來了,
是他們把我囚在裏面;
他們用得着我,
就撤開我的門,
令我來到世上,
不用我,就把我的門,我的牆,
用銅汁灌澆,鑄牢;
我成天枯坐在一條冷板凳上,
擎着我的尺,
我敲不下去,
沒有任何毀滅的罪惡——
肯受我的裁製;
我若是鬍子一翹,
眼睛一動,
表示些兒憤怒,
自私立刻就對我翻白眼,
罵我不識時務,
我稍稍伸伸脖子,
吐吐氣,
強橫就把重炮口對準了我,
——叫我快快安息。
他們叫我不要不知趣,
毀掉我,再造一個正義,
於他們有何絲毫出奇?
唉,毀掉了正義吧,
滅除了我吧,
我不願被掛在大強盜的嘴上,
常常替他們幫腔,
失了保衛的正義,
失了統治力的正義,
在地球上,原不過是一種——恥辱!”
我憤激的眼淚還沒擦乾,
一擡頭,眼前又是一位苦主,
一位粉色的,只是——
項下掛着鎖鏈的女郎,
見着她月彎的眉,
看到她的枯瘦,
我知道了,她是理想。
我拱着雙手——
遠遠站在她的面前:
“女神啊,理想,生命的泉源!
你有什麼話說呢,
你有什麼痛苦請瀉出來吧,
請象那在亂巖巉壁中掙命的泉水
痛瀉出來吧,
生命的中柱——
華族五千年不死的靈魂聽着你,
理想,因爲你永遠是他的歸宿。”
女郎伸出了,柔和的手指,——
可是她的手繞在鐵鏈裏面,
再伸也伸不出,——
“生命的兒郎,啊!
永不要再說我是你的歸宿,
我不須和你說什麼,
也沒有什麼可訴。
看,我這項下的鏈子,
看,我這手上的傷痕——
(那是鏈子勒破了的血槽)——
我還要用嘴來表明一切麼?
仁愛和正義不已經訴出了一切?
看我的枯瘦,憔悴,
看我這失了營養的面孔。
我不再能高飄在阿波羅神宮的尖頂,
我不再能仰臥上白玉的天壇。
我久已竄在荊棘叢裏,
掛滿了周身的血傷,
我從荊棘叢奔向石巖,
從石巖又躍過險灘急湍,
衝過奔流,
跳過削壁,
我又磨透了千里無人的沙窩,
我不願意死,
更不願被囚,
但是,我的結果是什麼呢?
我沒有護衛的勇士,
沒有養我的食糧,
這個世界在爲了欺騙、屠殺、掠奪而瘋暴,
理想鑽出了金圓只逢着金鎊,
鑽出金鎊又碰着刀槍,
炸彈,火焰,人的血肉,
狡詐,搜刮,殘虐,磨難,
一堆堆的破屍爛體,
一縷縷的貪心狠毒,
連空氣都腐爛透了,
哪裏容得來——
我空洞柔弱的理想?
——現在你看見了,
我爲我不死的爭鬥受了拘囚,
受了飢餓,
他們想,最好是餓死了我。
我,我卻笑着他們的無謀,
我不能爲你開門,
自然,你知我不能夠,
可是我也不會死,
我有的是火焰紅光,
囚在這裏,我的紅光——
會有一天在全世界上燒透。”
別過了理想的紅影,
我走到了最後一座門前,
那裏也早有一位女郎等着我,
她是雪白如霜,
背上還有兩隻翅膀,
只是已經不再能飛了,
白翅膀上纏繞了黑紗。
她的頸上還有一架重軛,
牛頭上常常所看見的。
她站在門口招手叫我,
她說:“奇怪麼?孩子,
可奇怪我是自由?
可有自由捆上黑紗?
帶上重軛?
象我這個模樣?
其實,不要亂想。
不能帶軛的自由,
永遠不是自由!
不要見了我覺得喪膽,
不要想,自由已經完全絕望。
自由沒有了它的勇士,
自由沒有了它的衛星。
她只好掉在強橫、殘暴、自私、懦弱的重軛底下,
但是自由永遠有力量,
永遠受得了捆縛,負得了大軛!
失了自由的世界辛苦了,
人類在冰硬,死寂,威脅苦難中,
生命失掉了它的翅膀,
而落下了泥湯!
但是自由還沒有死,
只要她發現了她的勇士,
生命的戰鬥者,
馬上她就會插上寶劍帶上刀,
走向生命的戰場!
自然,
我不能替你毀掉這扇門,這片牆,
它們都連鎖在自私的腳跟上,
這要你,生命的鬥者——
自己前去破開。
起來吧,勇士,鬥者,生命最後的堡壘,
地球在你的腳下,
虹霓在你的高空,
大山在你手下咆哮,
海洋在你腋邊狂吼,
它們都是生命的大智大聖者,
這都是生命的啓迪之神!
不要眼睜睜瞅着這些門,這些牆,
你身後,你眼前,你周圍,你上下,
你看這漫漫蒼蒼,壓壓擠擠浩偉的人羣,
這層層涌涌的人頭,
多於海上的浪峯;
這澎澎湃湃人羣的巨塊,
雄於喜馬拉雅盤旋的山嶺!
你看他們要山,要海,要火,要雲,要創造,要宇宙的大自由!
領着這一切衝上前去吧,
誰站在生命的旗子底下,
誰就是大自然大宇宙的寵兒!”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
豎起了戰鬥的大纛!
我的旗子有鮮明的紅光,
有青天的榮耀!
有白羽金箭的美,
我的旗子出自地球孕育永恆的孃胎,
它流着生命的血液,
那是五千年不死的血,
爲了這一柄血的旗幟,我預備另一個五千年!
我將一千年對抗殘暴,
一千年對着貪虐和強橫,
再一千年我要征服懦弱和虛僞,
還有二千年我將看自私的死活!
請不要笑!這不可笑,
也不是笑的時候!
我中華纔是個奇怪的種族!
說我死,我在生,
疑我老了,我方剛年少;
我方正,我又機敏,
我狡詐,我可是殺生取義,守死成仁!
你笑我嘻嘻哈哈,一盤散沙,
我有我中華心肝,
千年煮不熟,萬年捶不爛!
空間是我,
時間是我,
我站在生命最後的防線上,
奉着了地球新生的使命!
一九三九,四,二十。